金瓶梅第十三回（金瓶梅第十三回）

金瓶梅第十三回（金瓶梅第十三回）曲曲折折，李瓶儿来了。中国古典文学中蒙冤最深、最不为人重视的女人撞到了浪子西门庆身上。01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宋．李清照

绣面芙蓉一笑开，

斜飞宝鸭衬香腮。

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

半笺娇恨寄幽怀，

月移花影约重来。

———宋．李清照

01

曲曲折折，李瓶儿来了。中国古典文学中蒙冤最深、最不为人重视的女人撞到了浪子西门庆身上。

春天的时候，李瓶儿派了小厮和丫环，给西门庆的娘子们送过一盒新摘下来玉簪花。那是在本书的第十回，这一回的卷首词说：折得花枝，宝瓶随后。如今，已是初夏时分，宝瓶来矣。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金瓶梅的作者让李瓶儿恰“立在二门里台基上”。那时候，她头上戴着银丝鬏髻，脖子挂着金镶紫瑛坠子，上身穿着藕丝对衿衫，下身穿着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出一对尖尖翘翘的小脚。西门庆应花子虚之邀而来，鬼使神差的，和李瓶儿撞了个满怀。

西门庆不觉“魂飞天外”。

李渔说，这一撞，成就了五百年风流冤孽。

李瓶儿和西门庆相撞，远没有潘金莲竹竿打西门庆那么戏剧化，反倒像现代职场男女的电梯、地铁相遇。李瓶儿世俗，温暖，带着热乎乎的小娘子气息站在那里。她五短身材，不算顶漂亮，但是生得白净，性格温和，成为西门庆终生依恋的女人。

李瓶儿和西门庆初次约会，被批评为世俗的社交。两人云雨已过，李瓶儿问西门庆：“他大娘贵庚？”西门庆道：“房下二十六岁了。”妇人道：“原来长奴三岁，到明日买分礼儿过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亲近。”西门庆道：“房下自来好性儿。”妇人又问：“你头里过这边来，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你怎生回答？”西门庆道：“俺房下都在后边第四层房子里，惟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在这前边花园内，独自一所楼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妇人道：“他五娘贵庚多少？”西门庆道：“他与大房下同年。”妇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个姐姐罢。到明日，讨他大娘和五娘的脚样儿来，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以表奴情。”

你一面偷人家汉子，一面又去献殷勤，给人家做鞋面，这是不是有些不通常理？但是，李瓶儿的社交并不要打破西门庆家里的既定秩序，反倒更容易和西门庆形成默契。

人的肉身欲望，求其本质乃是一种类似于家庭的物质存在，是情和性的相互依赖。潘金莲的那种火辣、浪漫的极致追求，虽然激烈，却不为物质化的男人长期欣赏。西门庆虽然在性技巧上有无限追求，但是刺激过后，总是渴望回到李瓶儿的感情小屋。甚至，后来西门庆得了胡僧的药，首先想到的却是李瓶儿：我有个好东西，今晚咱俩试一试。

潘金莲把性爱当做战场，虽然充满激情，但并不稀缺。王六儿、林太太这些人都愿意把自己不值钱的身子豁出去。同样是描写情爱，作者从一开始就直视潘金莲的器官，但对李瓶儿却未刻意唐突。李瓶儿提供给西门庆的，是金瓶梅中罕见的生活化的情爱场景。俩人偷情被潘金莲发现，西门庆不得已告诉潘金莲：“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绵花，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着果盒，看牌饮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个物件儿来，递与金莲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两个点着灯，看着上面行事。”

试想，两个人在帐子里放着果盒看牌饮酒，照着春宫画行事，这样如糖似蜜的画面像不像偷吃禁果的情人在度蜜月？是不是有点儿诗情画意？

此后，李瓶儿生子，西门庆每每回家，首先回到的是到李瓶儿房子，逗孩子，和李瓶儿吃酒。

李瓶儿的温柔，给了一个浪子母性的光照，给了西门庆一个温暖的家。李瓶儿进入西门庆家里后，享受到了妻妾少见的尊重。西门庆嘴里的其他妻妾，通常是：大房的、贼娼妇、小油嘴儿；对李瓶儿则是：六房，你六娘。

李瓶儿是潘金莲的一生之敌。

02

人对肉体投注的热情，不仅和感情相关，还和个人的境遇依偎在一起。同样的李瓶儿，西门庆撞见时魂飞天外，朝思暮想，皮肤性格，无不欣赏。但是在花子虚眼中，那不过是一具走动的僵尸，他对李瓶儿毫无兴趣。花子虚在外眠花宿柳，不顾家事。但是他喜欢的妓女吴银儿，性格和行事风格却又颇似李瓶儿。如果说花子虚不喜欢李瓶儿，似乎也不对。

这自然和两人的境遇相关。

李瓶儿模模糊糊的来历经常让人想到红楼梦中的秦可卿。李瓶儿是正月十五所生，生日那天，有人送了一对鱼瓶儿，她小时候就被人唤作瓶姐。我们不知道李瓶儿家中有谁，但较之于潘金莲、庞春梅，李瓶儿此后的经历更为不幸。她先是嫁给大名府梁中书为妾。梁中书是蔡京蔡太师的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变态到常常把婢妾打死，埋在后花园中。我们可以想见李瓶儿给梁中书做妾是何等的恐惧。但梁中书对李瓶儿的关爱也超乎寻常，他把李瓶儿安排在外边书房住，由李瓶儿的养娘伏侍，才使李瓶儿摆脱被活埋的命运。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书同夫人在翠云楼上赏灯，结果被梁山好汉李逵杀了全家老小，梁中书与夫人各自逃生。李瓶儿在混乱中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和养娘逃到东京投亲。当时皇宫的花太监因侄子花子虚没有妻室，就使媒婆说亲，娶为花子虚的正室。花太监外放到广南，也把李瓶儿带到广南，住了半年有余。不幸花太监有病，告老还乡，因为祖籍清河，便回故乡养老。

金瓶梅的作者围绕李瓶儿的经历做足了文章，也给后来的解读者如张竹坡留足了空间。鱼是女性的象征，在传统文化中也寓示多金。瓶易碎，可以插花，偏偏丈夫叫花子虚，意味着那个丈夫不过是落了个虚名，李瓶儿不过是一个空瓶。李瓶儿做爱时喜欢倒插花，倒插的花容易干枯，瓶儿的命运自然不会长久。花太监有四个侄子：花子由，花子虚、花子光、花子华，这四个人的名字连接起来是油虚光滑。这个词又恰好和花太监的形象连接起来。

花太监回到故乡没多久就死了，他攒下的积蓄落在李瓶儿手上。“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帐家伙去了，只现一分银子儿没曾分得”。花太监对李瓶儿的关爱远胜过花子虚，按照李瓶儿的说法，花太监在的时候，花子虚几乎近不了李瓶儿的身体，经常被花太监打骂。花太监和李瓶儿的暧昧关系几乎成了公开的故事。这段经历无疑成为李瓶儿和花子虚人生中的精神性事件。李瓶儿对花子虚既无爱又无性，花子虚对李瓶儿又爱又恨，也许他每次要靠近李瓶儿时，都会不由自主想到自己叔叔那张没有胡须的老脸，想到叔叔对自己的谩骂和羞辱，慢慢的，他把对李瓶儿的感情放在妓女吴银儿身上。

李瓶儿这只精美的花瓶就这么一直空着。但是她毕竟只有二十三、四岁，正当妙龄的情欲还在不断向瓶中倾泻。如果我们对照潘金莲看，觉得她们的情欲故事颇多相似之处。潘金莲在王招宣府中接受了情欲熏陶，但是却在一个老头子那里初尝禁果，结婚后不幸遇到的是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在武松那里又受到伦理的羞辱。他们都压抑了她的情欲。直到遇到西门庆，潘金莲的欲望才得到真正满足。而李瓶儿在梁中书那里颤颤惊惊，享受的情欲极为有限，再嫁时又遇到花太监这样一个武大郎式的老头子，花子虚又对她爱理不理。李瓶儿的情欲又何尝得到过满足？

有趣的是，李瓶儿这个名字，竟然暗合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在弗洛伊德那里，鱼和瓶都是女性的象征。

03

张竹坡动辄用道德的鞭子抽打西门庆的女人，骂她们淫妇。但他还是说，李瓶儿有点儿憨。这已经算得上表扬。

同样是勾搭女人，西门庆调戏潘金莲是一味扮坏，自诩潘驴邓小闲，在性爱上也越来越趋向动物化。但是遇见李瓶儿，西门庆却似乎被李瓶儿的家庭光芒笼罩了，不能不把自己装成好人。李瓶儿央求西门庆：“好歹看奴之面，劝他早些回家。两个小厮又都跟去了，止是这两个丫鬟和奴，家中无人。”“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西门庆不得不改了套路，教育起落后青年花子虚来：

“嫂子在上，不该我说，哥也煳涂，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就丢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

“论起哥来，仁义上也好，只是有这一件儿。”

”“嫂子说那里话！相交朋友做什么？我一定苦心谏哥，嫂子放心。”

“我回去罢，嫂子仔细门户。”

仔细门户！西门庆从来是要开人家门的人，现在却摆出一副心疼李瓶儿的样子，似乎自己是个关心兄弟的道德楷模！

最了解自己男人的还是吴月娘，吴月娘听说李瓶儿求西门庆帮助落后青年花子虚，说道：“我的哥哥，你自顾了你罢，又泥佛劝土佛！你也成日不着个家，在外养女调妇，反劝人家汉子！”让人忍俊不禁。后来，王招宣府的林太太委托西门庆教育在妓院厮混的儿子王三官，西门庆也一幅光荣正确的样子对吴月娘讲：人家倒运，偏生这样不肖子弟出来。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吴月娘道：你老鸦笑话猪黑，拿台灯照照自己吧，还去管别人！几句说的西门庆不言语了。

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积年风月中走，什么事儿不知道？我们当然知道西门庆摆出道学先生的模样不过是为了勾搭李瓶儿，李瓶儿也在互动中接近西门庆，可是，我们通篇看金瓶梅，又不能不承认，西门庆接触李瓶儿之后，人性中似乎有了暖意。

李瓶儿是西门庆家中唯一长途旅行过的人，她的人生动荡不安。在生活中经历了惊涛骇浪的人，总是试图把自己的生活纳入正常的人生轨道，让人生有个稳定的依靠。我们对宋明以来的伦理要求缺乏切身的体验，但无论是潘金莲还是李瓶儿，和西门庆的最初接触，似乎都没有嫁给西门庆的要求，她们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满足于和西门庆偷情，满足于自己的肉体欲望。但是，诚如古人所说，潘金莲嫁给西门庆是形势所迫，李瓶儿约会西门庆却是情不自禁。李瓶儿更渴望有一个稳定的家。对李瓶儿来说，家不仅仅是男人，还是财富，还是社会，还是归宿。

04

西门庆和花子虚是结义兄弟，又是邻居，要瞒过众人的眼，西门庆得从自家的花园里翻墙过去。月移花影约重来，隔墙看花也许是浪漫，可是翻墙偷人就是贼。花园里偏偏住着潘金莲，要瞒住别人还行，要瞒住潘金莲怎么可能。西门庆的每次偷情，几乎都会被潘金莲发现，潘金莲的口头禅通常是贼球根子、贼短命的、贼没廉耻的，她自己就是贼，这样骂人颇有点儿夫子自道的意思。你在花园里扔个砖头、咳嗽两声，对潘金莲来说都如同地震。

此前，因为和琴童私通，潘金莲被西门庆和李娇儿、孙雪娥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终于可以威胁一把西门庆。西门庆不得不求助于潘金莲，潘金莲提出的要求竟然是：今后我替你们把门，但是你过去和她睡了，回家后要立即告诉我，一字不许你瞒我。

潘金莲事事掐尖，最后李瓶儿母子也死于潘金莲之手，似乎处处占了上风。但是每次看她面对情敌，手段越来越毒辣，却也越来越低贱，越来越被动，越来越无奈，不能不替她叹息。

潘金莲气质上输李瓶儿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