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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一炷清香寄哀思(清明.缅怀苍天在上)

清明一炷清香寄哀思(清明.缅怀苍天在上)在济南读书的第二年,从来没下过那么大的雨,图书馆书架最下层那一格书籍都让雨水泡透了,一本本文学巨著像烂白菜帮子一样在水面上起伏。公交车也停了,行人进进出出挽起裤脚,马路上的积水漫过膝盖。她站在四楼宿舍的窗户前,看路边法桐下的行人,像浮在叶子上的蚂蚁,茫然地在水面上漂来漂去。晚上姥姥来找她,还是拖着小男孩的手,穿得单薄,身子一直在抖。 天暗下来,姥姥执意要走,她不肯,依旧在梦里又哭又蹦。姥姥一步一回头,落日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拖出很长,姥姥拄着拐,日益衰老单薄。她放心不下,追出去很远发现她们露宿老巷口的土路旁,梦里混沌,分不清他乡还是故乡。迷路的姥姥蜷缩在摊开的一张薄毯上,发髻散开,有一缕浮在路边的污水洼里。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经过,车轮便碾压了那缕头发,间或泥水四溅。姥姥就那样瑟缩地躺着,好像没有力气爬起来了。安情绪失控,嚎啕大哭,直到自己把自己哭醒。姥姥不知道什么时间就站在面前,盈盈含笑,手里

苍天在上

清明一炷清香寄哀思(清明.缅怀苍天在上)(1)

七岁的安依旧瘦瘦小小,可能是饿的。那些年妈妈把安丢到姥姥家就没再管过她,家里太穷,饭都吃不饱,姥姥家最起码还有一顿饱饭。饱饭也只是饱饭,勉强糊口,玉米饼子颗粒大,强行吞咽喉咙便刺啦一下火烧火燎。饥一顿饱一顿的安便长得细胳膊细腿儿小头大肚子,像细脚伶仃的蚂蚱。

姥姥拿了小板凳坐在老屋门前三棵杏树下和邻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安也坐着小板凳趴在姥姥腿上看她一针一线纳鞋底,先用锥子在鞋底上扎一个洞,再用杠子针穿了麻线用力拉拽,麻线发出呲嘎嘎的响声,那声音催眠。再看时,安偏枕着姥姥的膝头,歪歪扭扭耷拉着胳膊犯迷糊,嘴角哈喇豆子开始抽丝,像挂在树梢上蜕皮的蝉。老杏树盘虬粗黑的枝干,一如岁月经年的沉淀不动声色,夏天里绿汪汪的叶子,有毛虫啃过的残透痕迹,阳光穿过,地上便布满铜钱一样的斑影。半睡半醒间听两个女人在说谁家的媳妇孝顺,谁家的媳妇长得俊,谁家的媳妇穿旗袍带架,腚大腰圆腿长,谁家的媳妇不正经。去过大城市的姥姥见多识广,安不知道到底啥是旗袍。阳光在树梢上跳着,像细锣筛过的面粉一样扑簌簌往下漏。光影穿过斑驳叶隙轻抚着墙面,清风攀爬着去叩动了门环。她梦里便升起许多粉红色的泡泡,然后跳出一个穿葱心绿旗袍的蚂蚱,腚大腰圆腿长,一走一蹦跶。

姥姥喜欢花,门前种了木槿,朝开夕落,开得繁盛 ,败了也惨烈。姥姥便站在花藤下发一会儿呆:想开就开吧,想败也就败吧,这人世间走一遭也好,人家来过,咱也来过了。

十二岁那年被老师从教室里叫出来,说你姥姥没了,回家看看吧。妹妹病还没好,姥姥又没了,妈一直在哭,说如果她俩都没了,她也不想活了 。安像孤儿一样杵在她跟前,一直不知道怎样搭话,场面很混乱,她担心自己哭不出来会被人家骂。姥姥生前最疼她,但她好像木了,看初春阳光恹恹地,照进这旧时的老屋厅堂,她与姥姥,莫名其妙地被隔了阴阳。好多人进进出出,看她木头一样杵在人堆儿里,把她扒拉到墙角,摇摇头:这孩子读书读傻了。

暑假的时候领了一群弟弟妹妹往山这边爬,弟弟妹妹像串在狗尾巴草上的蚂蚱,颜色不一,血统也混杂,有姥姥这边的,也有奶奶这边的。沿途的小野花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蔓延,像火一样烧到天涯。零星的牛羊在沟沟壑壑里吃草,如同胡乱散落在绿色棋盘上的车马炮,世事一盘棋局,不知道谁在下。弟弟妹妹们一直没闲着,捉蚂蚱的,采花的,打打闹闹推推搡搡,安的怀里便满了。爬过山再下一条很长的漫坡道,绕过一个池塘,姥姥的坟就到了。他们把所有的花都放在碑石旁,扑腾腾跪下去磕头,七高八低喊姥姥,不知道姥姥听不听得到。姥姥活着的时候,安经常领了他们去老屋,姥姥便放下梁上吊着的竹篮,从里面一样一样往外拿好吃的,姥姥是大家的。

她没有在姥姥的坟上除草,草是除不净的,她也不喜欢姥姥的坟头光秃秃的,那就更像一座坟了。她坐在那里不说话,姥姥也不说话。那时不懂什么叫十年生死两茫茫,一直愣怔着,心里面也像这坟头一样长满荒草,不知道姥姥到底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她偎着土堆趴下,土地是有温度的,像姥姥的膝头,一趴上去就困了。梦里有一条路,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死去的人能进来,活着的人也能出去。

姥姥不知道什么时间就站在面前,盈盈含笑,手里拉着一个三五岁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站在那里不说不笑就很美好。她开始哭,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一个妹妹过来推她,姐,我饿了,咱回家吧。于是她爬起来,又牵着她们的手浩浩荡荡回家。小东庄还在,老屋还在,只是没有了姥姥,那里再不是她的家。 光阴漫长荒草逐渐淹没了篱笆,姥姥守着故土不知等落了多少花。她回了自己的家,却不知道姥姥的家在哪。

在济南读书的第二年,从来没下过那么大的雨,图书馆书架最下层那一格书籍都让雨水泡透了,一本本文学巨著像烂白菜帮子一样在水面上起伏。公交车也停了,行人进进出出挽起裤脚,马路上的积水漫过膝盖。她站在四楼宿舍的窗户前,看路边法桐下的行人,像浮在叶子上的蚂蚁,茫然地在水面上漂来漂去。晚上姥姥来找她,还是拖着小男孩的手,穿得单薄,身子一直在抖。 天暗下来,姥姥执意要走,她不肯,依旧在梦里又哭又蹦。姥姥一步一回头,落日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拖出很长,姥姥拄着拐,日益衰老单薄。她放心不下,追出去很远发现她们露宿老巷口的土路旁,梦里混沌,分不清他乡还是故乡。迷路的姥姥蜷缩在摊开的一张薄毯上,发髻散开,有一缕浮在路边的污水洼里。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经过,车轮便碾压了那缕头发,间或泥水四溅。姥姥就那样瑟缩地躺着,好像没有力气爬起来了。安情绪失控,嚎啕大哭,直到自己把自己哭醒。

从济南写长长的信回家,信纸让泪水打得皱皱巴巴。跟母亲一字一句哭诉,母亲便让二舅去姥姥的坟上看一眼,那些时日雨水丰沛,池塘满溢,坟地也浸了水,便开渠引流,又新抷了土。安后来听说,情不自抑,每每想起,哽咽难安。

再一次梦见姥姥是结婚以后,一群分不清面孔的亲戚都在老屋里嬉戏,姥姥也在,依旧领着那个小男孩儿。天色渐渐暗下来,姥姥说要走。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梦到姥姥,安便一直是七岁的那个小女孩儿,瘦小干巴,爱莫能助只会哭。她拖着姥姥的衣角苦苦哀求,姥姥你别走了,你去哪儿啊?这儿就是你的家。姥姥说她要搬家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老一小,拄着拐一步一挪,夕阳映着她们单薄的身影,安把她俩送出家门,一屋子的人依旧围坐在一起,欢天喜地,谈笑生风。

她们走了很久,安再次出门,却发现她们还滞留在老屋不远的地方,一步一挪,踉踉跄跄。风吹过,姥姥蓝大襟外褂宽大的衣摆便在风里扑塔,像一只鸟,翅膀无助地打开合拢,合拢打开,就是飞不起来。她眼泪一下子下来,跑过去抱着姥姥哭:“姥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每次遇到你,都忘了自己是成年人。姥姥,我现在长大了,有车了,也有钱了,我可以送你回家,也可以好好照顾你了。姥姥你别走,留下来好不好?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这样说着,姥姥突然就消失了,梦里那个成年的安,依旧穿锦缎长裙,凛然夜行,大朵大朵瑰丽芍药肆意开满脚踝, 断裂的琴弦在光阴的尽头发出凄厉的回声,她在梦中狼奔豕突, 捂上耳朵大声尖叫,无人回应,也无处可去。姥姥啊,我为什么会在大风凛冽的街头,遇到我一个人的流离失所。

成年的安不为钱财忧郁,不为情爱纠葛,只是心里住着的那个孩子,一直没有长大。从姥姥故去的那一年,她拒绝成长,年少骄傲,两眼带刀,不肯求饶。在世事中摸爬滚打,空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像沙漠里一棵荒蛮的蒺,很多刺,也很多盔甲。无处排解的思念与抑郁,日夜堆积,岁月便在她心里埋下一枚枇杷的种子,浓荫华盖,亭亭玉立,这一刻终于倒塌。她哭到声嘶力竭。把自己哭醒了,发现眼泪流成了河。女儿一直在咳,安没有再睡,辗转反侧,这个梦被反复咀嚼,梦里的难过便像潮水,慢慢氤氲了沉寂的夜。为什么长大以后的我们,会变得这样愚钝,依然不知所措。

跟母亲说起这个梦,奇怪地问她,为什么我每次梦见姥姥,她手里都牵着一个三五岁的小男孩儿,虎头虎脑很精神。母亲说这件事情真的挺蹊跷的,你大舅身下还有一个男孩,没成人,三五岁的时候就夭折了。你姥姥对以后的孩子都没说过,也就是你大舅你大姨还有我知道。小一辈儿的人更没有人知道了,看来你做的梦都是真的。你姥姥每次托梦给你都有缘由,要不我再给你二舅说说吧。电话打过去,二舅说小东庄要搬迁了,这两天就开始迁坟,要搬到十里以外的公墓区,一直想告诉你们来着,一忙乎就忘了。母亲又转告安,两个人在电话两端沉默,一时间百感交集。

很多年以后妹妹算命,安陪同一起,瞎子翻着白眼一字一顿。你九岁那年,病的凶险,其实阳寿已尽,你的一个老辈血亲替你去死了,不是爷爷奶奶,就是姥姥姥爷。你们好好想想,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没病没灾,好端端突然就没了。我和妹妹默默地对视一下,谁都没再说话。我眼前突然浮现姥姥看着门前木槿发呆的背影:想开就开吧,想败也就败吧。这人世间走一遭也好,人家来过,咱也来过了。姥姥在安生命中的意义,早已不是一个女人或者一个老人,她端庄温柔她宽厚坚韧她沧桑开阔,你抬头她是星空,你俯身她是大地。她的母性像大树的根须,支撑了一个家族的兴衰繁盛。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人间的一切,老天都在看着吧。只是老天很忙,受苍天庇佑的,都是那些有缘人。瞎子的话不一定是真是假,但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观世音菩萨。我们的身体就是泥砖细瓦的一座庙宇,日日香火,夜夜祭拜,那些神明,一直都在的吧。 用绵薄的祖荫护佑平凡的亲人,让绵延的香火得以代代传承,弓裘望袭,菽水承欢,人间种种,不过修行。这跌跌撞撞的人生,怕只是一个梦境又一个梦境的衔接。我们茫然地在一场又一场虚妄的庞大道场中穿梭,泅渡,自我救赎。只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那样一个人,愿意用死,去换你一世安稳。

作者:王丽贤,笔名:三千 性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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