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壤浸透(汗滴棉下土)
土壤浸透(汗滴棉下土)文革期间有部电影叫《决裂》 电影里一位教授在农村的课堂上起劲地给学员们讲解马尾巴的功能,却把前来求他为牛治病的农民轰出门外。在这里,我说一说棉花的功能。棉花生长期长,通常与小麦间作,直到霜冻,棉花才停止生长。在收了棉花之后播种小麦,麦子收了赶紧栽种营养钵育好的棉花苗。可以说,棉花凝聚了太阳的精华。在冬日暖阳里晒上一晌被子,把脸埋进去,就会有一种阳光的味道。二、棉花的功能打药主要为了杀灭虫害。棉铃虫是棉花的第一害。幼苗啃尖,成苗啃蕾、钻桃。好好的一朵花蕾、一个棉桃,钻个眼儿,不到两天就凋落,心疼极了。棉铃虫7-8月为害最盛,且有转移危害的习性----一只虫子可祸害多棵棉花。一旦逮住它,农人们常狠狠地一薅两断。打药是对付棉铃虫的第一手段,第二则是手捉。棉铃虫,到了二代或三代,具有了耐药性,剧毒的农药也打不死它。只好一家人全上阵,一人拎着一个旧瓶子,天蒙蒙亮就趟着冰凉的露水到棉田里捉虫。因为棉铃
汗滴棉下土(原创
故乡,在很多作家笔下,充满了诗意与眷恋。远离故乡的游子,因为思念,滤去了故乡的种种不快甚至劣迹,就像在脑海里下了一场大雪,掩盖了天地间让我们不适的粗粝与纷乱,变得柔和而洁净。我记忆里的故乡,美好自然是有的,但印象最深的,却是诸多令人不忍揭开的伤疤----邻里因一只鸡雏跳脚对骂,兄弟因几句闲言恶语相向,婆媳妯娌为一张铁锨撕扯头发,儿女衣食富足、父母却因无人照料郁郁而终……更不要说,雨后污水横流村街泥泞不堪无处插脚,鸡鸭鹅狗的粪便散布各处无人捡拾,厕所恶臭冲天苍蝇扑面……对故乡的其他风物,感情亦复如此。如棉花,有诗人云其花蕾似玫瑰,我却五味杂陈:棉花意味着辛苦的劳作----背着药筒,头顶烈日,穿行在植株一米七、八密不透风的棉田里,浓烈的药味灌满鼻腔,脚下深深浅浅,身上汗水淋漓……七十年代末直至九十年代中期,棉花,成为乡人们主要的经济作物,人们的劳动、生活与这种作物紧紧相连。老家责任田里一年一茬的棉花,在父母辛勤的照料下,成为我们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这也是我们兄弟五个能够得以求学的经济支撑。回头想来,一种作物的选择与栽种,有着深刻与复杂的社会背景。改革开放之初,我国技术陈旧,经济落后,国人赤贫,但社会劳动力丰富。农人们致富无门,只好在棉田里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以此取得相对丰厚的收入。当时,家乡的主要作物是棉花、小麦、玉米,三种作物的分工非常清楚:棉花是经济作物,小麦用以交公粮和果腹,玉米用以饲养家畜、家禽。今天主要说棉花。
一、种棉花就得出大力
种棉花的劳动量大,主要包括打药、植株管理、施肥、浇水和收获。其中,打药最为辛苦。
打药主要为了杀灭虫害。棉铃虫是棉花的第一害。幼苗啃尖,成苗啃蕾、钻桃。好好的一朵花蕾、一个棉桃,钻个眼儿,不到两天就凋落,心疼极了。棉铃虫7-8月为害最盛,且有转移危害的习性----一只虫子可祸害多棵棉花。一旦逮住它,农人们常狠狠地一薅两断。打药是对付棉铃虫的第一手段,第二则是手捉。棉铃虫,到了二代或三代,具有了耐药性,剧毒的农药也打不死它。只好一家人全上阵,一人拎着一个旧瓶子,天蒙蒙亮就趟着冰凉的露水到棉田里捉虫。因为棉铃虫啃食嫩叶、花蕾、棉桃,追捕自然围绕三者展开,其中也有窍门:早晨露水干后至九点前,幼虫常在叶面静伏,触动植株即会摇落地面,是人工捕捉的好时机。待太阳升起,其早早躲到叶面底下或花蕾之间,喷药的时候亦应遵守该规律----九点前喷头向下,在植株上方喷洒,九点后待露水蒸发殆尽,改由喷头向上,从植株下部上喷。腻虫是第二害。腻虫又称蚜虫、蜜虫,是最具破坏性的害虫之一。蚜虫繁殖力强,一年能繁殖10~30个世代。雌性蚜虫一生下来就能够生育,且蚜虫不需要雄性就可怀孕(即孤雌繁殖)。蚜虫还与蚂蚁狼狈为奸,各取所需。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沙子药学名呋喃丹,主要用于防治棉蚜,我们老家人发音不准,叫弗连丹。查资料得知,呋喃丹1963年由美国创制,按中国农药毒性分级标准,呋喃丹属于高毒农药。呋喃丹对鸟类危害性最大,一只小鸟只要觅食一粒呋喃丹足以致命。现在回想起来,八、九十年代,田野里连麻雀都很少见,现在才知是大规模喷洒呋喃丹的原因。一日中午,烈日高照,我围着塑料布,迎风喷洒沙子药。几壶药下来,觉得头痛恶心,便到河堤上休息,不觉一觉睡到天西。天黑后在前来寻找的家人的推搡下才慢慢醒来,脑袋昏昏沉沉,口干舌燥,有经验的邻居说我打药中毒了。我当时很纳闷:自己又没喝药,何来中毒之说?!现在看来,文科生的科学素养还是有欠缺的。当时小学的课本有文章极力推崇瓢虫,因为瓢虫以蚜虫为食,是益虫。后来,遇一研究生女同学,其特立独行,曾有惊人之语:婆媳关系就是瓢虫与蚜虫的关系----天敌。他人闻言,无不侧目视之。第三害虫当属红蜘蛛。红蜘蛛个小,幼虫红色,成虫逐步变黑。爬行极快,一旦发作,扩散速度惊人,成片棉花叶面开始发红、发黄,甚至引发绝产。记得有种药叫速灭杀丁,专门对付红蜘蛛,但对这种药的包装和药液形态已早忘记了。查资料得知,红蜘蛛每年产一次卵,一次约100只左右,一个月后开始孵化,母蜘蛛日夜守候,并甘愿当孩子的第一个食物,教会孩子捕食,但牺牲自己。单说这个,可称伟大的母爱。棉花所用农药极多,因为害虫特别是棉铃虫有抗药性,药物需要不断升级,就像电脑由486升586一样。常打的农药有久效磷、氯氰菊酯、1605、敌敌畏、乐果,666则主要用于大豆。当年,乡人生活困苦,对生活中的难题也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创了很多高明的应对之道。比如,农村苍蝇蚊虫多,乡人以棉球蘸敌敌畏,以细线缠之,悬于房内厕旁,地上便常见一地蚊虫尸体。一农妇发现家里跳蚤肆虐,心生一计,在儿子的席子上喷洒久效磷药液,烈日下晒干。不几日,儿子茶饭不思,皮肤发暗,瘙痒,乡间赤脚医生束手无策,待送到县医院已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在乡人种棉花以前,农妇自杀的手段主要是上吊,种棉花后则变成了喝药。当时每个村子几乎每年都有喝药自尽的农妇。听说近些年,乡人们已经改喝百草枯。据说百草枯对人体的毒害性极强,致死率高达90%以上,且目前并没有针对百草枯的特效解毒药。目前,百草枯已被20多个国家禁止或严格限制使用。繁重的劳动之余,也有一些乐趣。打药就要打水。当时地下水位高,地头常见敞口的水井,也就七八米深,下雨之后三四米深的时候也常有。洋sao(铁皮水桶)从水井提上来,常见青蛙或蟾蜍在里面悠也悠哉,运气好的时候也见有人提条小花蛇上来。
第二种劳动是植株本身管理。植株管理包括打杈子、掐边心、打顶。打顶最为简单,待棉株达到一定高度,果枝达到一定数量,便需要掐去棉株的顶部芽尖,使棉株凝神聚力横向发展。果枝生在主茎第3-7节以上的叶腋处,一般每株可长10-15个果枝。掐边心次之。道理与打顶类似:待一个果枝花蕾和棉桃的数量达到九个左右,便需要掐去果枝芽尖,让其一心一意致力现有成果的巩固与发展。最让人可惜、可气的是,顶打了,边心掐了,棉铃虫祸害了花蕾、棉桃,有时一棵棉花仅剩一两个棉桃,拔之心疼,留之几无用处,鸡肋一般。打杈子的工作量最为繁重。棉花源自木本,发杈能力强,只要有腋窝,都有杈子出来,枝干腋窝的杈子简直层出不穷,这就需要反复处理。打杈子,腰是弯着的,两手浸满了棉花嫩叶的绿汁,慢慢变成黑的,粘的,散发着一种不太好闻的气息。腰酸腿痛不说,常是恶恶心心。可以说,在棉株成长的过程中,农人的手摸遍了植株的每一部分。
第三是浇水、施肥与采摘。棉花耐旱,播种之后,浇一遍水。其成长期是雨季,浇水的任务相对较轻。由于耐旱,浇水太多,长势太好,容易引发“狂长”,棉桃很小,绽开也迟,产量就上不去。后来有一种药叫“矮壮素”,有效地遏制了这种现象。棉花的施肥也相对简单。在棉田深耕之前,先要施底肥,其中包括农家肥和尿素。一车车的农家肥,牛拉人拽,成堆卸下,然后均匀撒开。尿素亦是如此。深耕、耙平、扒辈,然后种下发芽的棉种或育好的棉株,种棉种还要覆膜,保水保温,保证成活率。棉花根系发达,待植株较大,用牛拉耧施肥即可。相比而言,拾棉花则要累得多。棉花成熟期拉得比较长,这边已经裂开了嘴,果枝的顶部还有正在绽放的花蕾。拾棉花最好选择在午后。经过大半天太阳的暴晒,开得又白又暄,手指捏住暄软的棉花轻轻往外一拉,蓬松柔软、雪白如絮的棉花就从张开的棉桃荚里脱壳而出。尖尖的桃荚常会把衣服和皮肤划破划伤,汗水漫过伤口,洒盐般痛。开始,农村的风气比较好,再多的棉花在地里都没问题。后来,听说有的外地人晚上偷拾棉花,大家就变得很紧张,有时刚裂开嘴就被早早掰开取出,也影响了棉花的质量。拾棉花不像捉虫,也因为棉花是白的,容易发现,对光线要求不高,有时可以拾到晚上八九点钟。二嫂郭丽芳怀孕十月,仍挺着肚子坚持到地里拾棉花,一天觉得不对劲儿,骑着自行车就往家里跑,刚躺到床上,接生婆未到,侄子李忠海就迫不及待呱呱坠地。这也使得二嫂赢得了勤劳的美名,在各生产队传为佳话。拔棉花柴是最后一项劳动。当时农民们发明了一种本地铁匠可以打造的棉花夹子,利用杠杆原理,简单实用,很轻易就能将植株连根拔起。
二、棉花的功能
文革期间有部电影叫《决裂》 电影里一位教授在农村的课堂上起劲地给学员们讲解马尾巴的功能,却把前来求他为牛治病的农民轰出门外。在这里,我说一说棉花的功能。棉花生长期长,通常与小麦间作,直到霜冻,棉花才停止生长。在收了棉花之后播种小麦,麦子收了赶紧栽种营养钵育好的棉花苗。可以说,棉花凝聚了太阳的精华。在冬日暖阳里晒上一晌被子,把脸埋进去,就会有一种阳光的味道。
棉花身上没有无用之物。棉花的作用自不待言,是民用、军工的重要支柱,关系国计民生。据说棉花是制造火药的重要原材料。当年,纺织部(厅、局)是各级政府极其重要的部门,当时的纺织,主要是棉布纺织,在用布票的年代,棉花的重要性可见一斑。从另外一个数据也可以看出纺织的重要性。建国之后,有五位全国劳模成长为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分别是倪志福、陈永贵、李素文、吴桂贤、郝建秀,其中纺织系统就占两位:第一代纺织女工吴桂贤,1938年生人,先任全国纺织先进集体“赵梦桃小姐”党小组组长,后任中共陕西省委副书记。中共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后,任中共中央政治局侯补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山东也出了一个纺织劳模郝建秀,1935年生人,解放后入青岛国棉六厂当工人,创造出纺织工高产、优质、低耗的一整套科学操作方法,被命名为“郝建秀细纱工作法”。1981年至1982年任纺织工业部部长、党组书记。2003年3月当选为第十届全国政协副主席。由此亦可以看出棉花在国家经济命脉上的分量。棉花采摘后需要晾晒,房顶铺上席子或旧床单,把棉花匀匀地摊开来。站在房顶上,四处望去,各家房顶一片雪白。看棉花是否晒透,就要咬种子,响声干脆就不怕焐了。每到棉花收获的季节,在路边拉着棉花的地排车、拖拉机一排一两里地的长队。每个乡镇都有一个棉场,小山一样的棉花垛煞是喜人。但也有一个缺点:怕火。如果掺入了潮湿的棉花,也会因为高温引发自燃。棉叶、棉花柴是烧火做饭的好材料,特别是棉花柴,接近于木材,热量大,火力十足,后来有厂家用棉花柴低氧加温,生产人造木炭。棉籽榨油,出油率很高。自从有了棉籽油,食用油不再是生活中的奢侈品。榨油后的棉饼是家畜的好饲料,上地的好肥料。棉籽皮可以用来养殖食用、药用蘑菇。有娶媳妇或嫁闺女的人家,就要把最好的棉花留下来做被褥。出嫁的女孩家里再穷,也要做好几床新棉花的被子。四铺四盖、八铺八盖是标配,如果被面再是杭州丝绸,那就叫面了。这大概就是父母对儿女最朴实也是最厚实的疼爱了,儿女盖着续的厚厚的棉被,就像在父母宽大温暖的怀抱里。时至今日,老家仍然保留着这一古老的传统,不种棉花了,也要挑上等的棉花买上一些给女儿做被子。秋后,棉棵的叶子枯黄落尽,枝条挑着一些空壳或晚结的棉桃。晚结的棉桃来不及开,被摘下来放在太阳下晒,晒透后,用小锤子敲开,把里面的棉花抠出来,这些棉花颜色发黄,弹出来,棉絮也短。那时家家都穷,日子紧巴,物尽其用,不敢奢侈浪费。奶奶曾有一架老式的纺车,在阴雨天里,她常常坐在堂屋的大门口,把一袋袋的棉絮纺成细细的纱线,用木签缠成锥形棉线砣,然后用织布机纺成棉布。那种棉布不怎么白,手感粗糙,表面泛黄,但是结实厚重。我常常把美好的回忆或友情说成是纯棉的,那是因为纯棉的是干净的,温暖的。
三、棉花的影响
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棉花,是影响故乡一两代人的经济作物。从棉花的种植开始,家乡的农业越来越专业化。集约化的生产,农药的大剂量使用,化肥对农家肥的全面替代,使乡土的袅袅炊烟,懒懒的斜阳,变成了一种永不再来的图画。作物种植的整齐划一,种植规程的明确规范,就如芦花鸡变成了肉食鸡,缺失了乡土的灵魂。现代化、工业化已经消解了传统的农耕社会和乡村生活。
棉花,对诗意乡土造成了许多无法弥补的戕害。那些爬满树杈的爬猹,漫天蔽日的麻雀,黑压压的蜻蜓,都随着大片的棉田,消失殆尽。这其实还是表面的。山东是传统棉区,种棉花越早的地方,男女不育率越高。德州夏津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就出现过去江苏大规模贩卖孩子的队伍。这也导致前些年山东人组团到江苏寻亲。一老乡在省立医院神经外科工作,他说,汶上、夏津的恶性脑瘤病号在他科里就没有断过链。剧毒农药长期的使用,污染地下水,板结土壤,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与动物危害更为长久。
由于种植棉花劳动量大,收益慢慢降低,渐渐被农人抛弃,棉花在乡人生活中渐渐远离。打工成了乡人们的唯一出路,三十以下的农村人没有会种地的了,即便泥瓦匠也没人干了。很多年来,生活中已经没有了棉被。孩子回老家,盖着棉被,老是说压得透不过气来。在城里,蚕丝被取代了棉被。化纤产品成为生活中的主要布料和填充物,老粗布甚至成了绿色生活的好招牌。棉花,这个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作物,曾占据我生命相当长的时间,也融入了我太多的情感,但就这样以这种不知不觉的形式告别了。作为自己,竟然没有喜悦,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