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小白在线阅读(小白封锁二十二)
封锁小白在线阅读(小白封锁二十二)“你觉得那是一种巧合么?”林少佐向躲在屋顶角落里某个听众提问。一名宪兵拿着拖把进来,把鲍天啸周围地板擦干。可他刚转身离开,水又开始往下滴。林少佐耐心地等待着。盯着鲍天啸,看他慢慢从醉酒状态中恢复。就是它,《孤岛遗恨》。林少佐把那叠剪报递给我,以便整理归档,最好挑几个重要段落,翻译成日语。要我说,单靠事后这一点点道听途说就想判断鲍天啸,理解动机,当然不可能。回想起来,整个事件就像一场戏。封锁把所有人关在一座舞台上。饥饿和恐惧使他们迅速进入角色。鲍天啸只是在完成似乎早就派给他的那个戏份。而剧情变化之快,常常让他做出与他个性完全不相符合的举动。林少佐大概就是想得到如此效果。他好像觉得,在什么地方有个舞台机关,只要他按一下按钮,布景就自动消失,换上另一台。宪兵把鲍天啸架回审讯室前,先浇了他几桶凉水,身上全湿透了,他在发抖。既然他看上去完全是一副醉醺醺样子,活该他要多吃一点苦头。
二十二
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人疑惑不解,有人提出解释,形形色色,相互矛盾。为什么他自己找上门来惹上日本人呢?在他内心深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驱使他来当那么一个告密者呢?有种说法是他要逃债,他被饿着肚子的债主们吓坏了。善意一些的推测,则是他想用另一种办法还债。欺骗林少佐,诱使日本宪兵解除封锁。
可他为什么要用早已发表在报纸上的小说情节来欺骗日本人呢?他疯了么?当然,在那种情况下谁不发疯呢?所有人都饿疯了。他可能觉得没人会想得起来,去看一下几个月前,一份旧报纸上的一段连载小说吧?谁会在意呢?连他自己都忘记从前写过什么,那些东西简直一文不值。再说那是日本人。
紧接着别人就会说,他无论如何不该把那女人牵扯进来。不管她是不是刺客,都不应该。如果根本就没有那个女人,那倒是另外一回事——可据门房老钱说,真有个女人跟鲍天啸牵扯不清呢。难道他是情场失意,图谋报复?不过这种想法,遭到一致反对。事到如今,谁也不会再那样小看他了吧?
要我说,单靠事后这一点点道听途说就想判断鲍天啸,理解动机,当然不可能。回想起来,整个事件就像一场戏。封锁把所有人关在一座舞台上。饥饿和恐惧使他们迅速进入角色。鲍天啸只是在完成似乎早就派给他的那个戏份。而剧情变化之快,常常让他做出与他个性完全不相符合的举动。
林少佐大概就是想得到如此效果。他好像觉得,在什么地方有个舞台机关,只要他按一下按钮,布景就自动消失,换上另一台。
宪兵把鲍天啸架回审讯室前,先浇了他几桶凉水,身上全湿透了,他在发抖。既然他看上去完全是一副醉醺醺样子,活该他要多吃一点苦头。
就是它,《孤岛遗恨》。林少佐把那叠剪报递给我,以便整理归档,最好挑几个重要段落,翻译成日语。
“你觉得那是一种巧合么?”林少佐向躲在屋顶角落里某个听众提问。一名宪兵拿着拖把进来,把鲍天啸周围地板擦干。可他刚转身离开,水又开始往下滴。林少佐耐心地等待着。盯着鲍天啸,看他慢慢从醉酒状态中恢复。
林少佐不时地抱起手臂,又放下它们。抱起时他挠头、摸下巴、拍拍嘴唇把哈欠打出来,像是在牌桌上作弊。他的耐心快用完了。他把手臂放下来,用手指在牌桌上敲。宪兵心领神会,连忙用拖把吸干鲍天啸周围地面。
水仍在滴,但变得零零星星。林少佐跑到我桌边,抽出一根烟,塞到鲍天啸嘴里,给他点上。
“好吧,”林少佐站在擦干的地上,对鲍天啸说,“给我们一个合理解释。为什么小说发表两个月后,手法完全相同的爆炸竟然会发生?为什么爆炸恰恰发生在你家楼上?”
写小说时 他并不总是凭空捏造,鲍天啸解释说,事实上,小说中爆炸地点,他是按照甜蜜公寓来设计的。假如刺客碰巧读过小说,碰巧发现小说中场景根本就是甜蜜公寓,而他们的行动对象就住在甜蜜公寓。那么借鉴就不足为奇。
他冻得发抖,难为想出这套说法。虽然可能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要不然他为什么会觉得喉咙发干呢?他咽下吐沫,声音很响,喉结惊恐地上下滚动。
给我一杯水吧,想喝水,他恳求着,尽管他身上全是水,仍然想喝水,因为酒喝得太多了。
林少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显然在让林少佐得到满意答复前,一滴水也不会给他。
“那个女人呢,说说女人吧?为了呼应你的小说,刺客们特地派了个女人呢。还特地找一个老熟人,有一次在舞厅里,你看见她对人开枪呢。”
声音渐渐增大,如同用旋钮调试音量,如果要表示高兴,到这里就行。愤怒呢,要响亮一些,如果是愤怒,多转一圈。
“有两种假设。”林少佐终于找到合适嗓音,“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第一种,违抗禁令,买卖粮食。为逃避惩罚,你编造谎话欺骗皇军。第二种,你直接参与策划暗杀丁先生。也许正是由你主谋。我觉得无论哪一种,都够得上枪毙。”
直到日后,当我有时间读完《孤岛遗恨》,终于弄清楚何以林少佐会认定鲍天啸就是爆炸事件主谋。两起暗杀,一起在小说里,另一起几天前真实发生。它们如出一辙。不单指那些隐喻,你们知道,孤岛啦,背叛啦,报仇之类。事实上,所有细节无处不符,如果是两部小说,简直就是抄袭。诚然,小说写得稍微简单一点,有些地方不清晰。比如女刺客究竟是如何把热水瓶炸弹送进房间的呢?小说没有交代。严格说起来,有一点小小不同,小说中,女主角自己把热水瓶送进房间,然后炸弹就爆炸了。女主角是与仇人同归于尽啦?似乎小说也没有交代。到最后,爆炸整整写了一节,大段大段的形容词和心理描写,作者替女主角抒发了慷慨赴义那种强烈情感。
但是,在调查报告上,完全可以画上个大大的“但是”——这么一来,岂不是更加可疑?要知道,把热水瓶放在楼梯口,让它自己进房间。这种主意,若不是大楼内部居民,不可能想得到吧?
就算当时没有读过这部小说,我也能感觉得到。鲍天啸越来越深陷其中,脱不清干系。而他自己,终于意识到这点,认命一般,他不再辩解。垂着头,沉默不语。好像沉默倒也算得上是一条防线。
没有戏剧性的情绪变化,没有突如其来的暴怒。既然这样,林少佐平淡地说,既然你不愿意帮助皇军,那就不配享受大日本皇军提供的美味佳肴。他朝房间那头阴暗角落招招手。
宪兵托着乌漆木盘,木盘里有一只青色瓷罐。
“鲍先生,你欺骗了我。我很愿意多交些朋友,尤其是像鲍先生这样的朋友。樱花开放季节的鲷鱼是日本最好的食物,我们用来招待真朋友。可是,后来我们发现鲍先生是个骗子,这有违交朋友之道,这就不公平。”林少佐终于找到一个罪名,他认为恰如其分。对这样一个罪犯,他首先必须讨回公道——在枪毙他之前。
“你应该把吃下肚子的鲷鱼还给我,还来得及。在它们被你消化之前。有很多办法。可以让他们用拳头打你肚子,或者用脚踢。听说前些年在中国南方,一个县城。有一位姜县长,想出来一个好办法,他用刀切开犯人肚子,把食物挖出来,用这个办法讨回公道。但我还有个更好的办法。那是从中国人那里学来的呢,唐朝。我的老师孝先后二先生总是喜欢说,日本人从唐朝人那里学来很多东西,中国人早就忘记了那些东西,现在应该让日本人来把它们传授回去。”
他摸了摸那只古色古香的瓷罐,用手指敲敲盖子,向惊慌失措、早已忘记装醉的鲍天啸解释道:“是一罐苍蝇。宪兵队花了很大力气从厕所粪堆上把它们收集起来呢。你要吃下去,五秒钟后,你会呕吐。你刚刚吃了很多鲷鱼,喝了很多酒,吐光需要一些时间,一分钟,两分钟。那样就公平了。”
鲍天啸突然失控,跳起来扑向托盘,被迅速冲到他身后的宪兵们按住。门外又进来两个日本兵,连同先前在室内的两个,一起把鲍天啸翻过身来,让他仰面朝天。把他死死按在地上,没过多久,鲍天啸力气耗尽,不再挣扎。宪兵们掰开他的嘴,用一根木勺,把成团苍蝇尸体挖进他嘴里。一个日本兵提来水瓶,朝他嘴里灌水。灌下半瓶后,日本兵猛地将鲍天啸提起,把鲍天啸的头按进木桶。
呕吐声从木桶深处传来,我觉得喉咙口涌起一股酸味。很快,房间里充斥了一股腥臭味。林少佐起身打开窗,晚风凉得让人发抖。
二十三
接近凌晨,林少佐越发亢奋。通向卫生间的门开着,鲍天啸蜷缩在地上。相同过程不断重复。拷打,崩溃,胡言乱语,负责拷打的宪兵已两次换班。鲍天啸呢,早已麻木了吧,疼痛有极限,过了线,就不觉得痛了。
他只是觉得渴。每一次开口,总是恳求给他一点水。呕吐、惊恐、尖叫、呻吟,无休无止地拳打脚踢,永恒地暴露在强烈聚光灯下。他的身体不断在失去水分。但林少佐仍旧不满意。
有一度,鲍天啸想认下欺骗罪名。但皇军对骗子一点都不感兴趣。我们认为,你说得很有道理,林少佐说,可是你没有说出全部真相。说到违反军事禁令,偷偷在公寓内交易粮食,林少佐对鲍天啸说,那可是严重罪行。他让宪兵把何福保带上来。让他站在鲍天啸对面。
林少佐告诉鲍天啸:“你们违反皇军封锁令,私自买卖违禁物资,何先生已交代。这件案子——”
他一边说话一边掏出手枪,朝何福保后脑勺开了一枪。
“——就这么办吧。”
话音刚落,何福保已倒在卫生间瓷砖地上。枪声在公寓内引发轻微骚动,有人在睡梦中惊叫,很快就平息。观众呢?对面楼上那些观众呢?没有观众,现在是深夜。
如果说先前鲍天啸有某种幻想,觉得自己总可以退到某条底线,承认自己欺骗了他们。觉得这样就能过关,那他现在也应该清醒认识到,没有。根本就没有底线。对于林少佐,杀人十分容易。而对于他,故事必须继续往下讲,直到它完整无缺。
可他被吓坏了。没有灵感,找不到合适语调。甚至连说一句整话都觉得困难。他不能不说话,也不能说不,“不知道”或者“真不知道”,“不记得”,或者“实在想不起来”,这些话他都不能说。拒绝,哪怕仅仅包含那种意味,都有可能触发林少佐头脑中那支手枪扳机。他垂着头,蜷缩在椅子上,像个罐头被压扁了,孤零零放在那儿,随时可能被人当成靶子。他脸颊蠕动,喉咙焦渴,发出含糊声音:“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像是他觉得,如果不发出一点声音,就代表拒绝回答,拒绝回答,那支手枪就会射出子弹。呜咽声连绵不绝,越来越低弱,又突然响起,那是因为林少佐突然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鲍天啸又惊到了。
他想喝水,他不敢面对林少佐,把头转向我。就好像在那种情况下,我竟有权站起身,替他倒杯水。在聚光灯后那片阴影中,林少佐毫无表情。
“喝水——”鲍天啸再一次恳求我。
我站起身,不知那样做,到底对不对?不知林少佐会不会在背后开枪,因为怜悯囚犯是不允许的。
“楼梯上有水。”他绝望地说。
你交代吧,我那语气简直是在恳求。昨夜这场戏,让人心力交瘁,我这个观众也受尽折磨。
我回过头,看看那片阴影。
“说出来吧,丁先生与你无冤无仇,你甚至求过他,为了找工作——”连我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忽然之间,我想要在观众席上站出来,说几句台词,帮他转圜。我疲惫不堪,内心受尽折磨。这出戏他们都快演不下去了,可怜的家伙快要踏上绝路了。
“也许他想为丁先生工作,就是想接近丁先生,找到下手机会。”林少佐从聚光灯背后冷冷地说。
鲍天啸猛地抬头,我以为他要喊叫,却只看到他艰难地动动嘴唇。呕吐的黏液干了,变成一片片裂开的灰斑。
“说实话吧。全都说出来。”
林少佐突然站起来,对我说:“很好,马先生,我把他暂时交给你,继续审讯。”
凌晨时分,林少佐回宪兵队休息。汽车引擎声响起,我递香烟给鲍天啸,找来杯子,从墙角取来水瓶。
他看着热水瓶,摇摇头:“水凉了。”
真可笑,都这样了,他还不能将就。
我把热水瓶放回墙角,到隔壁取来热水。
“有天晚上,老钱看到有女人进你房间。还有个男人站在楼外。”
他望着墙角的水瓶,注意力好像完全集中在那些数字上,根本没听我说话。
“女人打了你,一个耳光。”我提示他。
隔了一会,他说:“老钱看到了?”
想了一想,他又说:“那是另一回事。”
“我没报告林少佐。你自己说吧。事情到了这地步,你要救自己。爆炸过去那么久,刺客早跑了,说出来,不算伤天害理。”
“你再想想,写完小说,有没有人向你请教过爆炸那些事?”我婉转地问他。
他长吁一口气:“我自己把自己绕进死弄堂。何必害别人?”
“为一个女人,值得么?”
我完全被他弄迷糊了。我认为他说的那些事情全都是子虚乌有,我不相信,同时却又觉得是有那么个女人。我看见他为那个女人落泪。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跑来把她告诉日本人,因为怨恨?那个女人在点燃他的情感后,突然消失了。也许是想求证?就像掐一下大腿,证明自己不是在做白日梦?
“她突然消失了,她让你帮她杀人。你不敢她就打你耳光,骂你懦夫。然后她消失了。你恨她,所以你跑来报告日本人。在你内心深处,甚至希望日本人找到她,因为你没有办法找到她。事到临头你心软了,可这回你把自己绕进去了。”
我替他编了一个,听起来毫无道理。
“他记错了。”
“谁?”
“老钱。他记错了。吵架,耳光,那是很久以前。”
我不信,老钱记性好着呢。昨天傍晚,就在鲷鱼宴前半小时,那时林少佐还没有回公寓,我正在房间换衣服。老钱领着蒋存仁跑到我那儿。两个人一左一右,像是在说书。鲍天啸那个女人,蒋先生也看见过。他们不是来告密的,他们根本不了解情况。他们是来告诉你,因为马先生你地位高,晓得所有情况。这些事情让你知道,你就能想出办法来。撑不下去了,大家都撑不下去了。事情总要有个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日本人?”
他忽然说。我看着他。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对我有什么好处。汉奸也分好多种,有时候汉奸也不想害人。
他忽然笑了,笑得十分难看。
“现在,日本人知道不知道都没关系了。你可以去说给他们听,什么事情我都可以扛下来。是不是为了一个女人,现在有什么要紧?”
他疲惫不堪,毫无条理地说着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二十四
“我可以说实话,”鲍天啸对林少佐说,“我想吃东西。”
上午九点三十分,林少佐回到审讯室。阳光很好,他兴致很高。街道对面天台上,观众们坚守座席。他们相信好戏在后头,林少佐已向大家预告了耸动结局。在昨天报纸上,林少佐告诉记者,他找到了线索,相信刺客很快就能抓到。
他愉快地对鲍天啸说,要吃东西,可以。他随时都可以满足一个真诚合作者的任何要求。
鲍天啸像变了个人,现在他变得很有把握。是好天气带来新灵感?他又有什么新故事?
“美琪大戏院边上有一家包子铺。我想吃他们家肉包子。”
宪兵开车去买。包子很快就买回来了,冒着热气,装在纸袋里。林少佐撕下粘在包子上的牛皮纸碎片,把包子一只一只放在桌上。
鲍天啸边吞着肉包子,边说:
“——这是一种黏土炸药。可以任意切割,捏成各种形状。卜内门化学公司产品目录上有一种RDX,顾客说出恰当理由,他们就能帮你进口,少量。你可以说是学校化学实验室要买。另外一个办法,你可以购买氯酸钾除草剂,按照配方自己来弄。爆炸威力可能小一点,其实也够了。把炸药和塑性黏胶混合到一起——”
“困难部分,是把炸弹送进房间。”吃完一只肉包子,鲍天啸又想喝水。我到墙角取来热水瓶,找到杯子。
“有一个简单办法,”鲍天啸继续说,“引爆,是一种化学反应。一个小安瓿瓶,一个铁夹,一个弹簧。热水瓶中的水倒去半瓶,锁住弹簧的针钩就会偏离原先位置,弹簧就会弹开,推动小针,刺破安瓿瓶中的隔层。很快,两种液体就混合了。不是要增加压力,是减轻一点,撞针就会释放。当然要先试几次,调整弹簧长度,看看倒掉多少水更合适。按照需要,倒掉半瓶也可以,必须等到整瓶全空才能爆炸,也行。唯一的缺点是,它不像触发式装置,即刻爆炸。会延迟,炸药会在一两分钟后爆炸。”
他伸手要杯子,我打开热水瓶盖,他突然对我厉声喝道:“滚开,你是什么东西。”
他夺过水瓶,用杯子自斟自饮起来。林少佐微笑地望着他。只要鲍天啸开口,他可以容忍。
“有一个小问题,303有两个热水瓶。都用油漆刷着门牌号。偶尔会发生整瓶热水都没使用,原封不动放在楼梯口,老虎灶上的人拿回去,重新灌上热水。因此,要确保成功,必须把两只热水瓶全部装上炸弹——”
鲍天啸大笑起来,把热水瓶稍稍举高,死死盯着林少佐,冲向他。
一声巨响,另外一只炸弹就在此刻爆炸。我撞到墙上。炸弹虽然小,但威力惊人。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天凌晨,我对他表示了善意?或者,他也许想让我帮他完成这部小说?
早上,林少佐回来前,他忽然对我说:“我让你滚你就滚。”说完那句话,他就再也没说别的,只等林少佐回来继续下一轮审讯。我以为他是神智不清说胡话,直到爆炸前几秒钟,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最后那一刻,可能林少佐也意识到了,可这时事情由不得他了。
二十五
第二次爆炸最终被认定为一起事故,犯人交代后,林少佐当即检查物证,却发生意外爆炸。林少佐当场毙命,热水瓶爆炸时,几乎贴到他脸上,审讯桌炸得粉碎,纸屑和碎布料与无法辨识出部位的肉块粘在一起,几分钟后就干结。
我被震晕了,因为迅速滚成一团缩到墙角,只受了一点轻微皮肉伤。十多天后伤愈出院,恰好躲开那场事后调查。
爆炸全程被人照了相,占满当晚各家报纸版面,第二天更多。有一位站在对面楼顶天台上的记者不知是不是被爆炸闪光吓到,居然在爆炸瞬间同步按下快门,他拍到了玻璃窗粉碎四溅的画面,整片玻璃鼓成弧面,像水花一般散裂。这幅照片后来被人传到纽约,刊登在《时代》周刊上。很多年以后,我在一本摄影画报上看到过一幅类似照片,怀疑可能就是它。但我不是内行,无法确定。何况从那以后这种高速摄影的照片也越来越多了,我总觉得那些可能都是学了它的拍摄方法。
先前的调查没有发现热水瓶这个关键因素。后来,日本沪西宪兵队把责任推在公共租界巡捕房头上,因为他们最早到达现场。宪兵队说有几个英国人在移交时故意引发混乱,究其根本原因,当然归结为巡捕房那位日籍副总监无能,没有将捕队牢牢控制在手——那本来是将他从东京警视厅特高课调来最主要的任务。
特工总部的人因为从一开始就是被怀疑的对象,全都被看管,后来倒避免了被日本军方追究责任。当然,前提是那些审讯笔录永远不要让他们看到。如果他们发现鲍天啸在二次爆炸中起的作用,肯定要继续追查下去,封锁和惩罚也会无休无止继续下去。他们也许还会把视线转到我头上。事情就那么不了了之,日本人甚至忘记了对公寓居民再加惩罚,可能跟报纸报道有关,或者是因为新政府刚成立,气氛需要祥和。
因为接连发生爆炸事件,修造特工总部(也就是众所周知的76号)的进度加快了,不久我们就搬了进去。
我自己倒很想尽快把整个事情忘掉。你们这些喜欢读小说的人,可能会觉得那是想要摆脱内疚,一种心理反应,他们是那样说的吧?那样就有点小看我,虽然当了汉奸,我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鲍天啸救了我。或者更符合实际情况一些,在关键时刻,鲍天啸把我给放生了。他是英雄豪杰,敢做敢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起了这么个念头,把自己送到林少佐的刑讯室里,不管你如何疑惑不解,最后他给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答案,一件壮举。
我意思是说,我宁可把这件事放在内心深处。有朝一日再把它说出来。
可是有人不允许我保守秘密。我那些在重庆的老同事安排了一次邂逅。他们在街上拦住我,把我拉到锦江川菜馆。他们不是来对我说大道理,他们是来送一份保险的,他们说。我可以继续当我的汉奸,只要我接受了他们送给我的那个密码本,一种工作关系就算确定了,我也就能得到一种将来一定有机会兑现的保险。
我用筷子拈起一粒陈皮牛肉,稍微犹豫了一下。这个时候日本人还没有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还没有爆发。汪政府中人还踌躇满志,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要给自己找一条退路。而且,因为南京中央储备银行“中储券”发行不顺利,跟军统正打得不可开交。两方面今天你枪杀两个钱业大亨,明天他朝银行扔一颗炸弹。
不知道出于怎样一种冲动,我到底接受了他们那种安排。人总是要想想退路。我可以向别人说大话,说那都是因为鲍天啸的壮举感召了我。但独自面对自己,这么说就没有必要了。
我根本没有提到鲍天啸,是他们自己说起他的。
几句话过后,我发现他们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是偶然兴起。我渐渐意识到,他们此来可能就是想打听甜蜜公寓二次爆炸的内幕。出于首度正式合作务必诚恳的做人原则,我基本上把一切都如实告诉了他们。客观地说,有夸大其辞之处,也顶多是将事件进程中相关人物的心态情状,尤其是其中模糊不清的地方稍作调整。我敢保证,对于事实本身未作任何伪饰演绎。
完全没有想到,在反复确认我对鲍天啸何以如此作为一无所知的情况之后,他们突然告诉我,鲍天啸那种做法完全合乎逻辑。说话的那位在这里稍作停顿,诡秘地笑笑。他说,鲍天啸是军统地下抗日武装行动人员。
那天中午在川菜馆,我相信了他们,也认为他们要我对故事情节作些细微改动的要求合情合理。他们说,在设计行动的讨论过程中,有一位女同志误解了鲍天啸,把谨慎当成胆怯,责备他是懦夫,可能还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个情况他们也是刚刚才知道),无论如何,这些事情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因为面对艰险,就算是鲍天啸一时畏惧,那也是人之常情。英雄不拘小节。另外一个人又补充道:知其不可为,而最终为之,那更是大英雄。
那天下午我回到特工总部,又觉得那其中有很多细节,用“鲍天啸是军统人员”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不能解释清楚。我让丁鲁带几个人跑了一趟甜蜜公寓,把老钱秘密拉进76号。在高洋房底层楼梯背后那个小监室里,吓得快要尿裤子的老钱回答了我的一些问题。他的说法再一次让我疑窦丛生。他说,打耳光那事情,纯属子虚乌有。是鲍天啸自己编的。有一天下午(他说的大概是鲷鱼宴前的傍晚),蒋存仁拉着他一起跑到鲍天啸房间,要鲍天啸说清楚欠的债到底怎么办。鲍天啸指天画地答应他们,他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不过有一件事要大家再帮一下忙。他讲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故事,关键是,他要大家把这个故事传出去,不管用什么办法,最好是让三楼的人听到。
“什么故事?”
“就是那个女人。捉奸,打耳光。”
“他想让你把这件事传到谁耳朵里?”
“可能——主要就是马先生你。”
这是鲍天啸在预先埋下伏笔么?转弯抹角让我相信确实有那么一个神秘女人。提供一个旁证,一条侧面线索。在他猜想中,我一定会转手就把情报告诉林少佐。那样他说的话就得到证实。他总是想把日本人引向那个女人。他设想了一个故事,也想好了如何把听众慢慢带进故事。但他遇到了挑剔的听众,充满敌意、只想把他逼入绝境的听众。
谜团刚刚被风吹散,又合拢到了一起。鲍天啸究竟在甜蜜公寓爆炸事件中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他的壮举到底是一次还是两次?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难道他真的只是在后来、当我递给他热水瓶时才想到还有另一颗炸弹?真的有那个女人么?可他为什么要编造那些故事呢?
只有一件事情我可以确定,不管有没有她,她是一个真正的活人也好,她是完全向壁虚造的小说中人也罢,哪怕她仅仅诞生于鲍天啸一念之间,一旦从他嘴里脱口而出,她就真正存在过。因为他为她着迷,为她感动,甚至为她杀了人。
对于我,鲍天啸有救命之恩。他甚至救了我两次。战后在审判汉奸的法庭上,不知军统哪个部门,向法官提供了一份证明文件,说在鲍天啸用炸弹刺杀日寇军官的行动当中,我本人实际上起了一定协助作用。而且在此壮举感召下,我加入了军统地下斗争。我因此被免于追诉叛国投敌之罪。
又过了许多年,我这时已来到台北。在调查局退休干部联谊会上,有人拿来一本《传记》。那是本让老家伙们写些半真不假的往事,满足一下虚荣心的杂志。他们拿给我看,是因为那一期刊登了鲍天啸的故事。据那上面说,在那两次爆炸行动中,鲍天啸并不是孤身作战。实际上,有很多人在背后支持他,配合他,帮他作准备。那些人后来都授了勋,升了官。
原载《上海文学》2016第8期
文章来源:http://www.chnxp.com.cn/TxtEbook/QiKan/WenXue/(特别鸣谢!)
【本文转自网络,仅用于收藏学习,相关者若有异议请留言告知,将及时予以删除】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