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底层逻辑:藏着多少都市人的疲惫与不安
便利店的底层逻辑:藏着多少都市人的疲惫与不安当然,现代意义的便利店实际是个西方概念。一个对我来说有点冷的知识是:最早的便利店并非诞生于日本,而是发端于美国南部。1946年,我们今天所熟知的7-Eleven在美国得克萨斯州的达拉斯正式开业。直到20多年后,日本才有了第一家7-Eleven。据创始人铃木敏文的回忆,这家店的第一位消费者是名男性,买走了一副标价800日元的墨镜。听起来,这不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便利店?事实上,如果我们不讨论便利店的现代性,完全可以将这家杂货铺,以及拥有更为悠久历史的流动摊贩当做中国版便利店的前身。毕竟,便利店的核心特征就是细、小、全、杂。本文出自11月12日专题《城市人类学》的B03。细、小、全、杂:都市文明的物质化身在《打造消费天堂》一书中,学者连玲玲曾提及过一家明朝时期开在苏州的孙春阳杂货铺。据她的描述,这家店兼卖食品及日用品,且模仿中央官制的“六部”,将商品分为南北货、海货、腌腊、酱货、蜜饯、蜡烛等“六
如果有什么是年轻人最微小的消费自由,便利店无疑榜上有名。走进城市中的任意一家便利店,你会发现一座微型的消费天堂:全家的可丽饼三角蛋糕、美宜佳的星期零蛋白棒、7-Eleven的开心果巧克力冰淇淋……在这里,你能淘到当季最为时髦的网红新品,也能在食物的温软香气中不由自主地倾囊消费。
到了深夜,便利店则摇身成为城市里的最后一座灯塔。伤心之人在这里收集凤梨罐头,疲惫的都市白领在这里放声痛哭。有人说过,只有在深夜的便利店,你才能看到城市最温柔的模样与最真实的面孔。
当我们今天提到便利店,它早已不只是日常用品的便利采买之所,更是一场精神性的体验与一桩流动的文化事件。如同一座城市的活名片,便利店的数量、间隔距离、选品设计都关乎城市白领生活的微小尊严。或许也是因此,在社交媒体上,便利店被塑造成都市人的精神避难所。
只是,在治愈和抚慰的流行标签背后,便利店既象征着消费者对便利性的过度追求,也是消费型资本主义社会的7/24魔咒。更为重要的是,作为连接公共与私人的第三空间,便利店的公共性将何去何从?
本文出自11月12日专题《城市人类学》的B03。
细、小、全、杂:都市文明的物质化身
在《打造消费天堂》一书中,学者连玲玲曾提及过一家明朝时期开在苏州的孙春阳杂货铺。据她的描述,这家店兼卖食品及日用品,且模仿中央官制的“六部”,将商品分为南北货、海货、腌腊、酱货、蜜饯、蜡烛等“六房”。
听起来,这不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便利店?事实上,如果我们不讨论便利店的现代性,完全可以将这家杂货铺,以及拥有更为悠久历史的流动摊贩当做中国版便利店的前身。毕竟,便利店的核心特征就是细、小、全、杂。
当然,现代意义的便利店实际是个西方概念。一个对我来说有点冷的知识是:最早的便利店并非诞生于日本,而是发端于美国南部。1946年,我们今天所熟知的7-Eleven在美国得克萨斯州的达拉斯正式开业。直到20多年后,日本才有了第一家7-Eleven。据创始人铃木敏文的回忆,这家店的第一位消费者是名男性,买走了一副标价800日元的墨镜。
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们之所以时有日本才是便利店发源地的错觉,不仅因为日本成功地将西方便利店模式本土化,更因为日本这个国家的气质像极了我们对于便利店的印象:明亮、干净,富足中还带着些许的丧气。
日本电影《百元之恋》剧照。
在中国,便利店业态的落地正值上世纪90年代末的城市化发展浪潮。1992年,中国大陆第一家7-Eleven在深圳开张。1993年,一家名为“百式便利”的港资便利店进驻上海。1996年,上海华联罗森有限公司成立。当时人们对便利店的初印象是:新和时髦。
根据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在《上海便利店简史》一文中的资料考证,1993年的《新民晚报》这样描述“百式便利”与普通超市的差别:“乍一看,百式便利店与普通的‘超市’差不了多少,可是细琢磨,奥秘就多啦:齐整的货架上不仅有高中低档食品,还比别家多了灯泡、插座、保险丝和蜡烛等各类生活必需品……”
如果当年人们所说的新和时髦还多有稀奇之意,譬如“烟纸店买不到的冰可乐,在罗森就能买到,价钱也就是贵了几毛”,那么到了今天,便利店真正成为了餐饮界的网红风向标。在这里,你能淘到当季最为时髦的网红新品,也能在食物的温软香气中不由自主地倾囊消费。
电影《伯德小姐》剧照。
网上流行着一种说法,叫做便利店依存症。与此相关的另一种说法是,便利店能够实现都市人的消费自由。于是,我们经常能看到这样一种现象:只是想买一把伞,却顺手带走了一袋小包装的薯片、一个新出的冰淇淋;本来只想买一瓶酸奶,却在结账时因为乌龙茶买二送一的活动而多装走一兜冷饮。
相比其他线下商超,便利店为何总能让人陷入不自觉的消费冲动?
这是一个可大可小的问题。往大了说,正如任何其他消费行为一样,你在便利店所体验到的消费冲动正是消费社会的产物。早在上世纪末,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就忧心忡忡地提醒过大家:消费社会是人役于物的社会,在这里,消费不仅变成人们塑造与实现自我认同的手段,同时也是组织社会规范的核心概念。对于身处其中的人们来说,引导过度消费的陷阱无处不在,是个体很难摆脱的结构性困境。
往小了说,这是一场商家精心设计的欲望游戏。无论是选品、陈列、装潢,从你进门开始,便利店就已经抓住了你的眼、胃和心。试想你逛过的任何一家便利店,打眼的货柜上一定摆满了当季最流行的商品;鲜食柜台旁一定放着饮料与咖啡机,方便顾客能够搭配选购;回字形或8字形的动线设计让顾客不会轻易走回头路;甚至连广播里轻快舒心的歌曲串烧也有着难以察觉的心理暗示作用。
如此说来,小小一间便利店,正是现代社会的具形与显影。它展露了多少欲望与渴望,也就掩盖了多少匮乏与不安。
7/24,永昼的魔咒
关于便利店,人们印象最深刻的恐怕还是《重庆森林》中的那一幕。失恋的何志武(金城武饰)在深夜便利店寻找临期罐头,画外音缓缓升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每个东西上面都有一个日子,秋刀鱼会过期,肉酱也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电影《重庆森林》剧照。
镜头于是从便利店内部拉向外部,在一片漆黑中,这家名为K的便利店霓虹闪烁,照亮了失恋落寞的金城武与路过揾食的流浪汉。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会想,如果有人像拍《地球一日》那样拍摄深夜便利店里的顾客,估计既叫好又卖座。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深夜便利店几乎成了所有治愈系电影的固定背景板,容得下失意者的残破此刻,也禁得住失眠者的精神狂想。
深夜便利店,也就是24小时便利店。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各类文艺作品里,24小时营业已然成为便利店最令人回味与留恋的特点。但一个不那么浪漫的事实是,在不少学者看来,便利店的深夜营业不仅象征着消费者对便利性的过度追求,也是消费型资本主义社会的隐喻。
日本学者森冈孝二在《过劳时代》一书中展开过系统论述。在他看来,日本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虽然带来了方便,却也对人们的工作时间和消费生活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影响。一方面,7/24小时的便利店营业模式早已渗透进各行各业。在全球化市场的要求下,企业为了生存,势必要找到能提供“更快、更好、更廉价”的产品与服务方式。延长服务时间,无疑是其中最为简单的一种。
《过劳时代》,[日]森冈孝二著,新经典·琥珀 | 新星出版社,2019年1月。
同时,支撑这些便利性服务行业的往往是不稳定的非正式劳动者。以日本社会为例,便利店打工者的时薪通常在1000日元上下,他们不单要承担起倒班工作,还需要时刻提防隐身于暗夜中的公共安全问题。
“澎湃思想市场”发布的文章《从绝望到反抗:日本不稳定劳动者的社会运动》中曾提到过日本便利店劳动者的艰难处境。2019年,日本横滨举办了一场“为了1500日元(Fight for 1500)而战”的抗议活动。在物价高企的大城市,这些劳动者希望能提高自己的时薪,只为能吃上一顿营养均衡的午餐。
即使我们再换个角度,对于拖着疲惫身体的加班白领来说,便利店或许能带来一时的抚慰——它的明亮正如黑暗中最后一盏赤光,温柔包裹住漂泊无依的异乡人。但只要稍稍移步换景,不难发现,在24小时不间断的经济活动背后,是现代人被剥夺的睡眠时间。
资本主义会战胜人类的睡眠吗?这是乔纳森·克拉里在《7/24: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中发出的天问。克拉里认为,由于睡眠时间关乎巨大的经济利益,资本主义对于睡眠的侵蚀过程只有步步深入。这样不间断的经济活动与夜间活动人数的增加互为表里。而侵蚀的最终目标,便是将这个星球重新改造成“一个永不停息的工作场所或一个永不打烊的购物商场”。
现在,让我们再次回到《重庆森林》这部电影。很多人或许不曾留意的另一个场景是,当何志武逼问店员为何没有5月1日过期的凤梨罐头时,店员一脸鄙夷地回答道:“先生,我只是打工的,你叫我去想罐头的感受?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又要抬,又要搬,还要负责扔。我也希望那些罐头永远不会过期,我还省工夫呢!”说罢,他便将一整箱临过期的罐头甩送给了这位失恋青年。
电影《重庆森林》剧照。
便利店的未来,待开发的公共性
如果7/24小时是便利店在消费社会中不可避免的宿命,那么,作为城市街道的基本构成元素,便利店同时承担着连接公共与私人的功能。
去年疫情暴发期间,日本不少社区便利店为了方便人们在家办公,推出了免费的打印服务。而在国内,不少城市的社区便利店也承担了菜篮子功能,方便服务那些无法自由行动的居民。对于原子化的都市个体来说,便利店是在日常生活里寻回“附近”的重要连接点。
此外,便利店的小规模与流动性也方便它融入各种各样的社区样态中。在另一部名为《纪实七十二小时:大医院里的小便利店》的纪录片中,记录了一家专为医务人员、病患及家属开设的便利店。在这里,人们不仅可以买到普通便利店的日常用品,还能买到住院所需的病号服和适合糖尿病患者食用的特制甜点。
纪录片《纪实七十二小时:大医院里的小便利店》剧照。
事实上,越来越多的社区便利店开始成为社会创新的实验田。公众号“Hi放晴公园”报道过一家由退休人士运营的7-Eleven便利店,也叫“乐龄门市”。这家店由7-Eleven与当地的基金会合作推出,雇佣的是46岁到65岁之间的劳动者。门店经营者会根据乐龄人士的身体状况重新设计店内的运营流程。例如考虑到他们的体力,门店进货时不用整箱而是半箱;考虑到他们的视力问题,收银台旁还会贴心摆放趁手的放大镜,而咖啡机操作流程的说明也被改成了放大版本。
尽管便利店不可避免地带有现代性的坏习惯,但对于大部分生活在城市的普通人而言,提到便利店总归还是觉得亲近——百货公司琳琅炫目,却有着隐形的阶层区隔;超市的货品种类更为齐全,却也需要花费更多的挑选与买单时间。相比之下,便利店的确细腻地捕捉并满足了都市人的形色需求——从白天到深夜,从午饭便当到应急用品,从办公楼白领到城市边缘的失意者,它不仅好逛好吃,也真正做到了向所有人敞开大门。
作者|青青子
编辑|肖舒妍、青青子、罗东
校对|薛京宁、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