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万提斯每日签,世人和塞万提斯一样
塞万提斯每日签,世人和塞万提斯一样普鲁斯特写的《女囚》,主人公马塞尔于中段某处得知作家贝戈特在博物馆看过维米尔的名画《台夫特远眺》之后去世。贝戈特得知有艺评人指称该画当中有“一小块黄色墙面”,落笔之完美无瑕,观者凝睇端详,便觉浑似亲眼目击“完足自存的美” 贝戈特自认深谙此画三昧,所以,不顾医生嘱咐他要卧床休息,再辛苦也要亲自到博物馆凝看画中那一小块。还有人认为分派到的苦差事,先天就注定是“痴心说梦”的写照而已。功亏一貧的纪念碑、绘画作品、交响乐曲、长篇小说,比比皆是,在在证明艺术狂傲虚妄的一面。另也有少数人胆敢悍然宣称,这样的成就(虽然少见) 依然属于凡人所及。世间凡人便和塞万提斯一样,大多不晓得自己的命途。受着意识的诅咒,我们将自己的在世理解为一趟旅行,这就像所有的旅行,必定要有起点 无疑也有终点。只是,踏出第一步的起点是在何时?最后一步的终点又在何时?我们打算行至何处?何以又要前往该处?心中有何期待?种种问题 依然
1616年4月19日,在领过傅油圣事之后,塞万提斯亲笔将他最后一 本著作,《佩西莱斯和塞西斯蒙达历险记》,题献给莱莫斯伯爵堂佩德罗•费尔南德斯•德•卡斯特罗。
塞万提斯自认这本小说“足堪媲美赫利奥多罗斯” 赫利奥多罗斯是古希腊小说家,生前盛名远播,身后湮没无闻。塞万提斯对他写的《埃塞俄比亚传奇》极为欣赏。三天或者四天后(史家至今还是莫衷一是),塞万提斯与世长辞,独留遗孀为他处理《佩西莱斯》一书的出版事宜。假如我们不全然否定塞万提斯在第一卷卷首谦让文名的说辞,《堂吉诃德》在他心中,可以说是乏善可陈的“不力之作”。“……孩子,免不了皮肉干瘦,脾气古怪,心思别扭。我无才无学,我头脑里构想的故事,也正相仿佛。”他对读者说。
塞万提斯卧床垂危,急于为毕生的心血略下定评,因而论定《佩西莱斯》,或是他那部未竟的长篇诗作《伽拉泰亚》,才是他文才传世的见证。只是,读者另有定见。
流传后世、藏诸时人案头的塞万提斯名作,是《堂吉诃德》。至于塞万提斯的其他心血结晶,就专供学者作为一飨腹笥的粮秣了。如今,《堂吉诃德》雄踞为塞万提斯的代表作,说不定还和塞万提斯本人画上了等号。
世间凡人便和塞万提斯一样,大多不晓得自己的命途。受着意识的诅咒,我们将自己的在世理解为一趟旅行,这就像所有的旅行,必定要有起点 无疑也有终点。只是,踏出第一步的起点是在何时?最后一步的终点又在何时?我们打算行至何处?何以又要前往该处?心中有何期待?种种问题 依然无法平息,无可解答。我们可以像堂吉诃德一样,用这一信念来安慰自己,即我们的善意和高贵的受难,神秘地证明我们活着的正当性,我们通过自身的行动,扮演了维系秘密的宇宙于一体的角色。只是,安慰不等于安心。
犹太人相信人世有“三十六义人” 一Lamed Wufniks 在上帝面前为人世称义。没有义人知道自己便是义人,也没有义人知道其他三十五位义人是谁;不过,基于唯有上帝才明了的理由,我们这世界因为有这样的义人,才不致倾颓为一片尘土。或许,世人的所作所为,再琐碎、再平凡 也无不可以完成类似的使命。或许,世上每一个人的生命(世上每一只昆虫、 每一棵树木、每一片云朵也是),无不像是文本当中的一个字母,其意义由某个诸字母出没其间的序列决定,无不像是夹在一则故事当中,故事的开端我们不去管,故事的结局我们管不着。这一段文字中的字母L若是有 意识,大概也要拿这样的问题扪心自问一番,因为,它一样没有办法跟着它存在的纸页往下走,一样找不到任何答案。
不懂做这样的事是为了什么,却又觉得只要去做就会懂了一这样的吊诡,远自亘古便纠缠着艺术家。艺术家心头一直十分清楚他们投身的创作(或者说是召唤他们去做的创作),其最终的旨趣,绝对不是他们掌握得到的。有人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了一点什么,但又抓不准到底是什么,又是怎么做到的。有人觉得好像快要抓到什么了,然而还是从指缝之间溜走。
还有人认为分派到的苦差事,先天就注定是“痴心说梦”的写照而已。功亏一貧的纪念碑、绘画作品、交响乐曲、长篇小说,比比皆是,在在证明艺术狂傲虚妄的一面。另也有少数人胆敢悍然宣称,这样的成就(虽然少见) 依然属于凡人所及。
普鲁斯特写的《女囚》,主人公马塞尔于中段某处得知作家贝戈特在博物馆看过维米尔的名画《台夫特远眺》之后去世。贝戈特得知有艺评人指称该画当中有“一小块黄色墙面”,落笔之完美无瑕,观者凝睇端详,便觉浑似亲眼目击“完足自存的美” 贝戈特自认深谙此画三昧,所以,不顾医生嘱咐他要卧床休息,再辛苦也要亲自到博物馆凝看画中那一小块。
“我是该这样子写才对啊。”贝戈特哀叹一声,就此倒地不起。贝戈特在维米尔的一幅画作认出那一小块,看出这便是他毕生追求但是力有未逮之处。这一番领悟痛彻心扉,激得贝戈特就此撒手人寰。普鲁斯特写的这一幕 颇有警世的意味。思索别人的成就,思索一部自足的艺术作品,让艺术家可以有一个参照系,来衡量自身的创作,认识自身的命运。这当然不是绝对而论,而是在另一件作品已经影响到他的特定状态中。现在他明白所谓达到(或达不到)完美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之后,自己是该继续前行还 是就此止步。
在这一意义上,“未竟”未必等于“功亏一簧” 当卡夫卡的《城堡》没写到故事正式结束就放手,当高迪“圣家堂” (Sagrada Familia)还没盖好就先行弃世,当马勒的《第十交响曲》只略略写下些许初步的草稿,当米开朗基罗不肯完成他的《圣殮》,会感慨“功亏一簣”的其实是我们,也就是观者,而不是艺术家本人。在创作者的心中,结果或许粗略没错,或许确实被删节,但并非不足,一如维米尔那一块小小的黄色墙面,可以抽离出来供观者凝神鉴赏。
兰波年方十九便中断了诗作生涯,塞林格在1963年后便告封笔。阿根廷诗人恩里克•班齐斯在1911年出版生平最后一部诗集,之后,余生漫漫五十七年岁月,始终未再出版新作。旁人无由得知这些艺术家是否在某一特定时刻顿悟到自己夙志已酬,不可能再有精进,所以理当就此功成身退。读者隔着一段距离去看,当然觉得他们的作品看似完足、圆熟、无瑕。可是,艺术家本人也是这么看的吗?少有艺术家在认识自己的天赋时能够做到不夸张或不谦抑。
但丁是个范例,他在写下旷世杰作的时候,便知道他写的是旷世杰作,也明白告诉读者他写的是旷世杰作。不过大多数艺术家会觉得艺无止境,没有一样创作堪称完美。请看下述告白:
我六岁起便极爱描物绘形,到了五十多岁,已有数篇作品示人,但七十岁之前,没一件令我满意。唯有到七十三岁,才做到信笔勾勒,即能约略传达花鸟虫鱼的物形和神韵。因此,等到八十岁,应该还能 有大进境吧;九十岁时,应该就能参透世冋万物的本质;百岁时,一定可以达到难以言喻的更高境界。若活得到一百一十岁,那我画的万事万物,每一笔、每一画,便会栩栩如生了。任谁只要活得和我一样久,一概欢迎来看我有没有实践诺言。原为北斋现为画狂老人于七十五岁自述。
不论艺术家于其创作生涯是半途而废,还是坚持不懈至最后一口气,不论艺术家是觉得他的创作不致随他化归尘土,还是确知他的创作会像《传 道书》的警语,“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此外无他一是我们这些观者,不断在他们的创作当中追索,然后设立荣誉榜,排出美学、道德或哲学的品位。我们自认更懂行。
然而,人性因傲慢而拟出来的假设,说不定没办法成立。一般都说在柯罗、莎士比亚、威尔第的作品中,都找得到一件凌驾其他,是登峰造极之作 成就至高无上,其余的作品与之相较,浑似习作或草稿。亨利•詹姆斯在他写的一篇短篇小说中也提出一则概念,主张综观每一位艺术家的作品都 找得到一样主题、一样题材、一样特色贯穿于其创作,宛如地毯图案一再 重复出现却又隐藏未见的花样。所以,所谓的“传世绝唱”,足堪尽纳作 者毕生创作的菁华、绝学,便像詹姆斯说的“地毯花样”,只是去掉了地毯。
格特鲁德•斯泰因于撒手人寰之前一刻,据称有人听她问道:“答案是什么?”没人回答,她便轻笑一声,说:“那样的话,问题是什么?”之后 与世长辞。斯泰因明白,因为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是破碎的,我们便以为世界是破碎的。我们假定我们遇到和搜集的星星点点(经验、快乐、悲伤、领悟)都是傲然独立,像星尘云中的一粒粒微尘。只是,大家忘了星云可是弥天盖地,忘了星云当初可是起自一颗星星。
《堂吉诃德》《哈姆雷特》或许可以说是塞万提斯、莎士比亚的传世绝唱;毕加索画出《格尔尼卡》、伦勃朗画出《夜巡》之后,应该就可以封笔;莫扎特谱成《魔笛》、威尔第谱成《福斯塔夫》之后,也大可掷笔含笑九泉。但是,世人却会因此错失不少珍宝一接近之作、试验性的版本、变体、调性和观点的变换、迂回的线路、规避之处、暗地里的交易一凡此创作世界的其他种种。我们还会错过种种谬误、死产、査禁的片段、修正之处、稍为逊色的创作等。由于人生在世难免一死,在世期间得见典范,也可自道余愿足矣;也因此,精选出传世绝唱,理所当然。只是大家不要忘记,富丽堂皇的华盖之下,还有一片窸窣摇曳、漫无际涯、深不见底、茂盛蓊郁的草莽密林,满地落叶、枯枝可供拾遗。
本文摘选自《理想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