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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式机攒机教程(组装过自己的身体)

台式机攒机教程(组装过自己的身体)帝国,远东星域,东京星,钢谷工业区(“废海”)标准历2642年3月3日【 废海之息 | 上篇】作者 | 刘天一1

台式机攒机教程(组装过自己的身体)(1)

台式机攒机教程(组装过自己的身体)(2)

今天的小说来自未来局第三期科幻写作营。

你是装机党么?有过在废品回收站淘电子元件、最后攒出一台电脑的经历,大概才能算最硬核的装机党——这种点石成金的乐趣是不是很有诱惑力?

你有没有想过,在《攻壳机动队》那样的义体化赛博格时代,用淘出的零件甚至能攒出一个新的身体。在不起眼的角落发现的一个义体元件,也许就能让你成为神。

在刘天一的作品《废海之息》中,想攒出新身体的少年和赛博格拾荒少女,正悄然地撬动未来。垃圾之海的深处,那个正等待着被淘出的义体元件是一个砝码,将让星际帝国的命运天平发生微妙的倾斜。

台式机攒机教程(组装过自己的身体)(3)

【 废海之息 | 上篇

作者 | 刘天一

1

标准历2642年3月3日

帝国,远东星域,东京星,钢谷工业区(“废海”)

头狼来了。

穆卡蜷着身子坐在钢谷之心地铁站进站口的楼道上。他放松全身,尽可能保存体力。

头狼沉稳着脚步从他旁侧走过。四周孩子们的话语低了下去,穆卡也嗅到一缕血腥。

至少又一个孩子死了。

台式机攒机教程(组装过自己的身体)(4)

△ 来源:梁廷暘 Daniel Liang,https://www.artstation.com/danielliang 微博:http://weibo.com/danielliang1107

穆卡稍稍睁开眼,数十个孩子坐在他附近。和他一样,孩子们衣衫破烂,身上沾满尘土,缩着身子。头狼缓步向楼梯下方走去,她身披着暗灰斗篷,一手提着长鞭,另一手中拖着一具无头的孩子尸体。尸体的上半胸腔血肉模糊,鲜血淋落一地。

头狼走到所有孩子的最下方。吊顶大灯将她的瘦弱身形拉成长影,扫掠过孩子们。“摸摸你们锁骨上的小炸弹。”她声调冷峻。“都想清楚,逃跑的下场,就是这样。”

“砰”的一声,头狼一松尸体,弃之于地。“把你们的货摆出来。”

穆卡从口袋中摸出人工义眼,放在面前,而后闭上眼睛,安静休息。随后,他听见头狼在孩子们面前走过,逐一收货,打骂。有几个孩子甚至被头狼一脚踹飞,穆卡听见了肉体撞墙的闷声。

但没有孩子敢反抗,甚至是呻吟一声。

“穆卡。”头狼喑哑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穆卡睁开眼,头狼刚走到他面前。她的身边漂浮着一台巴掌大的小仪器,身后跟着一台小机器人。

“就这?”头狼说。她伸手一指,悬浮仪器发出一道淡绿荧光扫过摆在穆卡面前的人工义眼。“岷山的老产品,太破了,就值三十积分。”

头狼轻轻一脚把义眼踢到身后。跟在她后面的小机器人夹起义眼,放入货箱。“没用的废物。”头狼一脚踹倒穆卡。“你还有最后一百二十积分。今天要几份?”

穆卡的后背重重撞上楼梯扶手。剧痛从后背窜过全身,他颤抖着稍稍抬起手,做出一个“三”的手势。

“给他。”头狼命令着。小机器人从货箱中掏出三条营养棒,砸到穆卡身上。“三四一百二,积分清零。过来。抬头,看着它。”

穆卡快步爬到头狼脚边,盯着那台悬浮仪器。绿色荧光扫过他的面庞,似乎在测量什么。

“哼……心理状态还可以。”头狼转过身,却又停下来,继续看着穆卡。“我听别的猎犬说了,你想去做义体设计师?”

穆卡连连摇头。

头狼沉默着离开了。穆卡再次闭上眼睛。

“伊丝丽雅。”几分钟后,头狼的声音在穆卡右侧响起。“又什么都没有?你不怕自己被拆了?”

穆卡听见头狼在踢人,鞭打,还有伊丝丽雅干哑凄厉的叫唤。突然,一滴温热的液体飞溅到他脸上,他下意识地睁开眼,伸手一摸:是一滴义体循环液。

他愣了愣,目光望向伊丝丽雅的方向。皮鞭在女孩背上划下纵横十余道伤口,循环液正从伤口中流出,和脏破衣裳上的尘土混成橘褐泥浆。

这个伊丝丽雅,居然是全身义体?穆卡有些讶异。被卖到狗窝的孩子多是帝国边缘动乱地区的贫贱之人,而拥有儿童义体的伊丝丽雅,显然不是穷人。

那她是怎么被卖到废海的……?他心中疑惑。他不记得伊丝丽雅是什么时候来到狗窝的。这里每隔几天都有孩子卖进,有孩子饿死。饿死后,头狼会把尸体拎到下面地铁站台上,随便扔进路过的列车中;或者把尸体甩给狗窝营地中的一条义体大狗“庄周”吃掉。

伊丝丽雅啜泣渐低。头狼一脚撂翻伊丝丽雅,继续走向下一个孩子。

几分钟后,头狼的例行收货结束了。穆卡折断三根营养棒塞进嘴巴,吮吸起来。他扶着墙站起,走出地铁站,准备回自己的窝棚休息。

“最近垃圾船来的少。”头狼正在进站口和收货的人打招呼。孩子们一个个拖着虚弱的步伐走过,义体大狗庄周在一旁乱逛。

“都是些破烂。”收货人说。“除了她。”

“伊丝丽雅?她已经几天没捡到货了。”头狼沙哑地说,“不用几天,别的猎犬就会拆了她。”

“八成新的Au1260十二岁版本,够那些小狗们换几天的狗骨头。”收货人哈哈大笑。

穆卡瞄了眼头狼和收货人,钻进棚窝,吸干营养棒最后一点残渣,倒地睡去。

2

第二天午后。

穆卡在废海上游荡了一上午,一无所获。

他抬头望向前方,在大地上搜索任何堪用垃圾的痕迹。天空是灰黑色,地面亦是灰黑色,无数义体残肢和电子工业废料铺满大地,组成一片延伸到天边的渣滓世界。白日斜行天宇一侧,炽烈阳光奔泻而下,布满金属制物大地的温度正飞速上升。

穆卡估计地表已有四十摄氏度,汗珠正一颗颗滚过他全身。他静默坐在一座高大废弃聚变堆体的阴影下,躲避毒辣的阳光,熬着一天中最热时节,不敢多动。

大地上传来一阵低沉的金属挤压声,随后,他面前几百米远的一个渣滓山丘轰然“滑坡”,大量垃圾沿着侧面倾泻而下,注入山脚谷底。

太热了。穆卡默默想着。高热让垃圾中不少膨胀系数大的材料迅速胀大,改变了整个垃圾山丘的内应力分布,接着即是垃圾的雪崩和滑坡,让整个系统重入平衡。

这里是钢谷工业区,东京星曾经的工业中心。现在,这里被称为废海,空余废料与义体垃圾,是帝国最大的义体坟场。百年的垃圾堆积,各种垃圾的渗出液在废海的低洼之地蓄起了大片污水海洋。这些海洋相互连接,最宽阔的大洋已和东京星八分之一的表面积相当。

对于穆卡这样的拾荒者而言,钢谷是一个陌生的名词。他所熟悉的,只有废海。

穆卡是被骗到废海的。他被奴隶贩子卖给头狼,成为“狗窝”这个营地中的一条拾荒犬。他们这些孩子的任务是每天去废海上捡回还能使用的废弃义体零件,用这些货物和头狼换积分。

积分,意味着食物和生存。

头狼的管理是粗放式的。这个老女人在所有孩子锁骨上钉了一枚微型炸弹,炸弹会在他们企图逃跑或拆弹时自动爆炸。每批新到狗窝的孩子,总有一两个会被炸成无头残尸,或是被头狼丢入地铁列车,或是被庄周啃成骨架。

穆卡想逃跑,他还有未竟的梦想:成为义体设计师。但他始终没发现绕开锁骨炸弹的方法,直到一个月前。

那时,他在废海上捡到一台军用紧急全身义体化手术台。在确定手术台能正常工作后,他有个新想法。

他决定靠捡来的义体垃圾拼一具义体给自己换上。这样,他就能躲过钉在古典身躯上的炸弹,逃离狗窝。

唯一的问题是,在攒出义体前,他得先活下去。他现在眼前有些发黑,四肢软麻且冰冷,心脏的跳动时急时缓。昨晚的三根营养棒根本补不齐他的饥饿。就算他能每天能换到食物,他还面临着身体恶化的问题。他曾被狗窝里的大孩子们一脚踢进污水,肺中呛入辛臭液体。自那以后,他感觉自己十三岁的身躯在快速衰老,污染和辐射正摧毁他的脏腑。

留给他拼凑出义体的时间不多了。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引擎轰鸣,新的垃圾船来了。

3

热浪蒸涌着碾滚过地面,挟着浮尘上腾。在极远的地平线上,穆卡看见一片棕褐虚影浮在空中,大约是十几公里外废弃工厂的蜃影。

他抬头望向天空。一艘水牛级货船正缓缓下降,稍侧船身,启开舷侧舱门。船舱中一肚子新鲜垃圾正等着倾泻坠入废海。

看垃圾船的造型与舷侧标记,似乎是从第二约克来的。在穆卡的记忆中,那个星球的垃圾常常回收不彻底,有可回收的漏网之鱼。

穆卡迟疑地观察着垃圾船。垃圾船距他约一公里,但此时是温度最高的午后,冲过去会消耗大量体力。若运气不好一无所获,他基本会累死于此,再也走不回狗窝。

他犹豫小会,还是站起身,奔跑过去。

烈阳高悬,穆卡脚下的金属废料堆一片炽热,不一会他就全身汗湿,口干欲裂。他踉跄跑上一座垃圾山,在前方百米高空,水牛级的船身已倾斜三十多度,废弃义体零件混着其他垃圾滚泻而出,如一线飞瀑注下,扑起尘渣一片,轰响阵阵。

穆卡攥紧拳头前冲。心脏紊乱跳着,在前胸和后背间颤出放射性的剧痛。他的视野模糊发黑,四肢在高热中传回异样的冰冷感——除了右手。右手回传给他的是一阵续断的颤动,并无冷热感觉。在几天前,他用那台手术台完成右手的义体化,换上一条电气控制的义肢。

他勉强看向四方,十几个孩子和其他拾荒者正奔向新鲜垃圾堆,他是距垃圾堆最近的。

十几秒后,穆卡第一个冲至垃圾堆边。义眼?内液漏了。运算中枢?好像烧了……他迅速分捡,但没有一件能换一百积分以上的好货。其他孩子们也冲到垃圾堆边,他的领先优势不复存在。

除能换食物的垃圾外,穆卡还需要一块运算中枢和一条中枢神经索,用于自己的义体装配。中枢神经索不值钱但少见,而运算中枢属于被倾倒在废海前绝对会被回收的值钱货色。这两件东西,哪一件都不好找。

穆卡焦急四望,突然看见一具男性义体。男人身穿满是污渍的晚礼服,被埋在一堆损坏的人工心脏中。

全尸。穆卡几步跑到尸体旁。尸体皮肤精致,脸也不是大众脸,而是塑脸师订制的——这是高配置义体,不知为何被弃于此。穆卡心中惊喜,全尸意味着义体在扔进垃圾堆前没被回收过,他有机会抢走最值钱的货物:义体头颅中的脑循环接口(脑座)和躯干中的运算中枢。

更重要的是,这具尸体上的运算中枢和中枢神经索能拆回去装好他自己的义体。

其他人也会发现这具尸体,穆卡必须动作快。他跪在男人的头边,从脚边的人工心脏上撕下钛瓣膜,一把扯住男人的头发,把瓣膜插入颅骨顶盖,划开蒙皮,撬起颅骨。

淡黄色的循环液流溢而出,漫过穆卡指尖。循环液尚有余温,他不由一愣:灰白色的大脑皮层正敷在脑座上,神经绒丛和毛细血管群紧紧耦合着脑座上的接口。

这不是一具空义体。义体的主人尚未死亡,脑座在为他的大脑皮层维持循环。

穆卡内心一沉。他大可搓下脑皮层拆出脑座,但他不想就这样谋害一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有悖于他的良心。

他一咬牙关,把颅骨顶盖装回去。

“滚开!”突然,一个粗鲁的男声在穆卡耳边响起,随后他被重重一脚踹下垃圾堆,狼狈翻滚几圈,砸进一片污水浅湖中。

穆卡心中一凉,他忍着剧痛勉强翻身爬起,抬头眯眼向上看去。迎着煌烈阳光的耀眼光晕,他看见几个大孩子团团围住那具尸体,挤开弱小的孩子,默契地开始分赃。

“他还活着——”穆卡刚说出口,肺中又呛入几口污水,失衡倒地。

他咳尽肺中渍水,挣扎爬起。那几个大孩子正在拆脑座,男人的大脑皮层如豆腐般被他们搓下,甩弃四周。

那个原本还能救活的男人,现在彻底死了。

4

穆卡躺在污水浅湖中闭眼休息,利用相对低温的污水熬过酷热。

他站起来时,垃圾堆上不剩几人。男人的尸体边只守着一个女孩,是伊丝丽雅。

穆卡勉力走到尸体边,伊丝丽雅恐惧地往旁边让了让。

穆卡目光扫过尸体。尸体只剩骨架,循环液从脊柱上滴沥而下,落入废海。

运算中枢没了。他盯着脊柱。中枢神经索好像还在。

他探手深入脊柱之下,想撕下中枢神经索。但右手义肢一阵乱颤,让他无法控制手指。

“你的右手……”伊丝丽雅忽然怯生生地说。“义体化了?”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穆卡身子一僵。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在秘密将自己义体化,尤其是头狼。

“饿得发抖。”他继续摸索,右手却因紧张而颤抖愈烈。

伊丝丽雅伸手搭上穆卡肩膀。“等节律的颤动,这是典型的信号线不匹配。”

穆卡沉默一会,才说:“废海上捡不到等延时等阻抗的两条线。”

“你给自己义体化干什么?”伊丝丽雅问。

穆卡竭力压制住颤抖,从脊柱上撕下神经索。“和你无关。”

“羊肠?”伊丝丽雅看见了神经索。“羊肠换不了积分。”

穆卡保持沉默。“羊肠”是义体回收行业的黑话,专指中枢神经索。他看了眼伊丝丽雅,她满身污泥,长发上挂结着污水干透后的渍垢。

“——抱歉。”伊丝丽雅突然一打寒颤,低头检查尸体的手臂。“神经丛很复杂,控制的肯定是很贵的手。”她抚摸着男人断掉的手腕,原本的义体手已被割下捡走。“可能是音乐家,弹钢琴的。”

“没分了。”穆卡视线上下扫过尸体。

伊丝丽雅伸手在男人耳道末端轻轻一抠,取出两枚义耳。“B&K公司的人工耳蜗,果然是音乐家!”

“恭喜。”穆卡叹了口气。要是他懂这些,说不定也会找到这些被遗漏的垃圾。然而在离开故乡前,他学习的全是传统的,继承自旧地(球)的数理知识。义体这些人类主文明发展出的新科技,他一无所知。

他望望脚下,旁边有两件传递化学递质的信号接口,捡回去他大概还能活一天。

在穆卡捡起接口时,伊丝丽雅忽然畏缩地捧起义耳,放到穆卡面前。“这个……给你。别拆我。”她声音颤抖着。

“你干什么——”穆卡突然明白了。伊丝丽雅把他当成了狗窝里的大孩子。那些大孩子常常拦路抢劫、欺凌小孩。平时,他会绕着大孩子走。

伊丝丽雅把义耳塞入穆卡口袋。穆卡连忙拦住她。“这是你的。”

“别——别拆我——”

“我不是那些大孩子。”穆卡站起身,立时一阵天旋地转。他稍稍站稳,说:“但也别这么随便接近别人。我不抢劫你,他们不一定。”

“对——对不起——”伊丝丽雅吓得连忙缩回去,像是幼鹿伤重后蜷在泥坑中,不敢抬头。

穆卡走下垃圾堆。“废海这鬼地方,没有合作,没有相互帮助。……所有人,都是孤独的。”

台式机攒机教程(组装过自己的身体)(5)

△ 来源:Elaine Chong,https://ecupcakes.artstation.com/

5

“别跟着我。”穆卡步履沉如灌铅。

伊丝丽雅还是执着跟在他身后。“我……抱歉。一个人的话,我可能走不回去了。”

穆卡没力气管她,他现在所有的力气,都必须用在返回狗窝这件事上。“你如果跟的是别的孩子,他们早把你拆了。”

他身后忽然传来跌倒的声音。穆卡转过头,伊丝丽雅正趴在地面上喘着粗气,全身轻微颤动,这是义体的肌肉纤维组能量耗尽受损的征兆。

她好像四五天没换到营养棒了。穆卡静静站着。这个女孩可能走不回狗窝。

伊丝丽雅颤抖着伸出手,按在一块废弃柔性电路板上,支撑着身体稍稍离开地面。大口呼吸几次后,她收回左腿,踩住地面,慢慢站起。

“我不喜欢被人跟着。”穆卡看着她走来。

“我还想活下去——”伊丝丽雅脚下又一滑,倒在一堆废弃义眼中。

她按着眼球想撑起身子,手掌下的几个眼球相互打滑,让她狠狠摔下去,身子半陷入义眼堆中。“你先回去。”她勉强抬起头看着穆卡,气息虚弱。“我……我自己想办法。”

我如果不带着她,她回不去了。穆卡叹息一声,走到伊丝丽雅身边,弯腰抓起她的臂弯拖出义眼堆,扶着她站起。

天空和大地一片昏黄,夕阳正逐渐下沉,不远处传来污水海洋的阵阵潮声。“站稳,深呼吸。”穆卡说。“保持平衡。”

“不……”伊丝丽雅呼吸越来越粗重。“我好像回不去了。你走吧,这个给你。”

她摸出义耳,塞进穆卡口袋。

“靠住我右手。”穆卡拿出义耳,想塞进伊丝丽雅身侧,却被她拦住。

“搀着我,你也回不去了。”伊丝丽雅说。

穆卡坚定地拨开伊丝丽雅的手,把义耳还给她,搀着她继续向前。“就这一次。下次我绝不带你回去。”

伊丝丽雅撑在穆卡的右肩上,沉默一会后,问道:“你的右手是你自己组装的?”

“是。”

“你真要义体化?”

“我想逃走。”穆卡简单回答。

伊丝丽雅沉默小会,才问:“谁教你的义体知识?我看你不大。”

“母亲。当然义体知识是我来帝国后偷学的。”穆卡停下脚步,伸手从衣领中摸出一串项链。“母亲是我们殖民地的大工程师。”

项链末端坠着一块拇指见方的黑色立方体。“芯片?”伊丝丽雅问。

“旧地之光。”穆卡说。“很古老的闪存芯片。在我们殖民地的种舰从新地球起航时,这块芯片中有展开殖民地的全部知识。后来芯片擦写太多次报废,留下来成为殖民地大工程师的象征。”

“你是边缘星球的人。”伊丝丽雅若有所思。

“嗯……”穆卡记不得自己逃出故乡多久了。他来到帝国境内的主要星球打工,梦想着能成为义体设计师。但他能接到的全都是下贱工作,工资甚至不比身边和他一起工作的机器的电费。后来在打算换工作时,他被人用“一个回收义体垃圾工作”的名义骗了,卖到废海。

“你继承了你母亲的这串项链?”伊丝丽雅说。

“继承?不。”穆卡停下脚步,喘了口气。“是抢的。帝国入侵了故乡。我跑了,来到帝国,同时抢走了旧地之光。”

“那你的母亲……”

“死了?可能。”穆卡冷哼一声。“最好别死。等我换上新义体回去再见那个老女人,还得靠这串旧地之光让她相信我是他儿子。”

伊丝丽雅沉默了。

“都过去了。”穆卡叹了口气。“你呢?我看你也很懂义体。”

“以前,学过。”伊丝丽雅语气平静。

穆卡打量着伊丝丽雅,她看着也只有十三四岁。“小学?”

“初中。……在第二约克。”

“初中?”穆卡不解。

“嗯。我家里变故,父亲死了,母亲被卖到第二约克……”伊丝丽雅抿了抿嘴唇,小声说:“我也是。”

“可你看着不比我大。”穆卡说。

“我十九岁。”

“——对不起。”穆卡浑身一震,立刻缄默不言。

伊丝丽雅大概在那年换了儿童义体后,就一直没机会更换成人义体。

他们爬上一面矮丘缓坡,穆卡视线逐渐模糊。此时日近黄昏,铅云低压。地平线之上,灰黑云团和落日的熏黄犬牙缠错。在这错列的齿隙间吹来臭腻的风,裹挟着不远处污水海洋的波浪潮声。

突然,前方道路上影影绰绰出现几个身影。穆卡眨眨眼睛,试着挤去视野中的模糊。几秒后他才看清楚,那是狗窝里的大孩子们。

他们要抢劫!他心中涌过一阵悲凉,旋即又镇定下来。

怎么办?他和伊丝丽雅体力所剩无多,乖乖交出人工义耳和别的货物,应该还能苟活下去;如果抵抗,会被这群恶狗狠狠揍一顿,重伤到爬不回狗窝。

爬不回去,会死。

“……把义耳给我。”穆卡咬紧牙关。“恶狗们来了。”

6

在一抹熏黄中,残阳凝出一点赤绛光华坠堕大地,恍如沉血。

穆卡从伊丝丽雅手中接过义耳,准备交出去保命。“缩紧身子,别反抗。”他放开伊丝丽雅,往前走几步,想替她挡住大孩子们。

大孩子们冲了上来。穆卡一缩身子护住头面,准备迎接第一波拳打脚踢。然而大孩子们从他身边一晃而过,没人招呼他。

“穆卡?”穆卡听见有人在喊他。他抬起头,看见恶狗们的头头,也是狗窝中最强壮的孩子罗德里朝他走来。罗德里微笑着一把搂住穆卡肩膀,挤迫他转过身来。“我们吃肉,你可以舔点骨头渣子。”

说话的同时,罗德里若无其事般从穆卡手心摸过人工义耳,纳入口袋。

伊丝丽雅尖叫起来。

被罗德里夹在肩下,穆卡全身骨架咯咯作响,几欲碎裂。他看着前方,大孩子们把伊丝丽雅按倒在废海上,压紧她的四肢。其中一个大孩子手握匕首,钳着伊丝丽雅的头颅,准备向发际线下刀,掀开她的颅骨。她虽在挣扎,但多日饥饿,抗拒柔而无力。

穆卡知道“吃肉”是什么意思了。大孩子们想把伊丝丽雅的义体拆了,去换积分。

“我看你小子不错。”罗德里嘿嘿笑着,一拍穆卡肩膀。“废海这烂地一个人可活不下去,你得要兄弟,要相互帮助。怎么样?不如加入我们?”

我一个人就好。穆卡默想。“怎么说?”

“去搓掉她的大脑。”罗德里吹声口哨。“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

穆卡攥紧拳头,手臂发颤。如果想活下去,他最好顺从罗德里的命令,等恶狗们吃完肉,自己再去舔点骨头渣子。但他不打算这么干。一想到伊丝丽雅,他的心脏像被寒冰磨盘一圈圈碾过,挤绞出彻骨寒血,注诸血脉。

“可以。”他假装顺从。

“好!跟我好好混!”罗德里哈哈大笑,又大声道:“昨晚的收货佬说这个是Au1260,中高配!你们有谁知道这个小妹妹是怎么卖到狗窝的?”

穆卡悄悄一瞄四周。他们站在一个约三十米高垃圾山的山腰槽谷,脚下隐有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震动。震动渐强,穆卡敏锐感觉到,这个积蓄整个午后高热的山丘即将滑坡。

罗德里似乎还没察觉危兆。

“我知道。”穆卡故意压低声音,同时谛听着滑坡的前奏。“骗骗那个小婊子,她就全说了。”

他余光扫过脚下,估计滑坡最可能的方向与规模。从山丘外形看,滑坡不会影响伊丝丽雅和其他大孩子,只会波及穆卡和罗德里所在的槽谷。

“哦?难道她是第二约克上被玩坏的雏妓?”罗德里低下头,把耳朵凑到穆卡头边,想听清穆卡的话。

“去你妈的!”穆卡大吼一声。霎时,他的脚下爆响,垃圾堆体侧滑而下!

罗德里身子一歪,不由放开对穆卡的钳制。穆卡趁势奋起,一撞罗德里,将他推入垃圾奔流。穆卡借力斜扑一旁,紧紧扒住地上露出的一截义体肋骨,抽出被洪流波及的双脚。

垃圾崩流裹着罗德里的惨叫汇入谷底,尘滓飞荡,翻出大片陈年恶臭。

“头儿!头儿!”大孩子们叫起来。

穆卡转身回望,滑坡削去三分之一的垃圾矮丘,露出矮顶的一座大型动物义体骨架。骨架被拉扯断裂,留出一截脊柱斜指苍穹。脊柱末端飘出一截神经索,残阳斜照,脊柱仿佛节节沥血,宛若插在高山之巅的巨剑。

孩子们放开伊丝丽雅。一个瘦高个儿扬起拳头直冲穆卡。“你害死了大哥!”

穆卡咬死牙关,一抖甩去身上尘渣,大步奔至山顶。在山的另一侧就是那片遥闻潮声的污水大海,夕阳低坠海天尽头,大片污渍油膜在紫红尘霾云霞下逐光波流,漾着幻灭虹彩。

他躲过瘦高个儿的拳头,一闪滑到脊柱巨剑斜下方。他抓住巨剑末端,脚抵根部,齐力拔出。“只会偷袭的卑鄙小人!”瘦高个儿又大骂着冲来。

穆卡双手持住巨剑,凭感觉一转一刺,剑尖捅进瘦高个儿的身体。他一声狂吼,义体右手出力磅礴,直接将瘦高个儿斜挑半空!

“大哥……”瘦高个儿愕然低头,看着腹部渗血的创口。巨剑尖端的末节脊柱咔擦断裂,瘦高个儿坠堕滚下,砸入大海。海潮在他身边碎裂,泛出五彩的油渍泡沫,像团簇的微小彩虹群。

长风疾荡,穆卡的破烂衬衫猎猎摇摆。“再来!”他转身看着其他孩子,巨剑斜指山下。“让我看看你们的兄弟义气!”

大孩子们纷纷退缩,没人敢先冲上来。

“哼。”穆卡缓步而下,走至委顿于地的伊丝丽雅身前,剑尖轻点在她脸颊上。“她是我的。”

大孩子们纷纷后退。他们互觑几眼,突然如有默契般尖叫着逃跑了。

穆卡目送着孩子们跑远,随后透支体力的疲倦感如海潮涌起。他的右手义肢疯狂颤抖,巨剑脱手落地。回不去了,我会死掉。他意识到这个现实,但并不悲伤。

他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你……”伊丝丽雅声若游丝。穆卡眼前昏黑一片,他已经看不清伊丝丽雅了。

“唉。”伊丝丽雅幽声低叹。“把我拆了。我已经活不下去了。”

“义耳在他口袋里。”穆卡抬起手,颤抖着一指罗德里被埋的方向。“……扒开滑坡的垃圾,吃掉他,带着义耳赶回去。我……不用管我了。在我的窝棚里,有一具义体,有手术台,就差个宝石和羊肠。你找个宝石……换上义体……跑吧。羊肠……在这里……”

他勉强摸出刚捡到的中枢神经索,塞给伊丝丽雅。

“不,要走一起走。”伊丝丽雅的声音忽然靠近穆卡耳边。穆卡感觉她正向自己身子下方钻去,试图将他负在背上。

“你想爬着把我背回去……?”穆卡努力睁大眼睛。在浑浊光影中,他看见伊丝丽雅的颈后发丝被风撩起,飞舞飘摇;更远的前方,夕阳正潜入废海之下,为土灰的天与大地留下最后一点明亮。

伊丝丽雅没有说话,穆卡感到她正一下下缓慢爬动。良久,穆卡才听见她的声音遥遥响起:“我……我叫伊丝丽雅。”

穆卡意识渐入混沌,耳侧一切都在迅速黯灭:风声,海涛,伊丝丽雅虚弱的喘气,还有废海地下的仍在运行的轨道交通系统传来的振动。

他微笑着张了张嘴,只发出最后一点虚弱叹息。“我叫穆卡。”

7

昏沉之中,穆卡梦回过去。

他坐在大教室中,阴惨冷光照着四周苍白而干枯。一摞学习资料堆在面前,穆卡抽出最顶上的一张纸,上面爬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字母数字,组成一个复杂函数。函数下附一行小字:请将f(x)在希尔伯特空间中展开。

穆卡抓起笔,心跳渐快。正当他求解之时,纸页上的问题倏尔变化,变成求解恒星风爆发对殖民地长波通信的影响。他还没来得及想,试卷上的问题又幻动起来:微纳机器人的供能设计问题、海水盐温分布和本行星地轴倾角之关系、GHz级高速运放电路负反馈分析、小型殖民种舰登陆前对目的行星扫描程序的编写……

一道道题目一闪而过。题目们忽而化为一团阴黑黏液,全无声息地裹住穆卡,窒塞他的口鼻。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他想大喊,喉咙却被黏液粘死,只能无力干呕。

“没用的东西。”黏液退去,一片阴影在冷光下蔓延生长,是他母亲的影子。

穆卡抬起头,母亲的身影漆黑一片,唯有那串旧地之光折散冷光,勉强勾出她的轮廓。

试卷忽而湮灭。一挪书册又从母亲的阴影中浮出,成小山般堆在穆卡面前。“给我继续学。看看你这没用样,要是帝国入侵你要拿什么保护我们殖民地!”

凭什么!穆卡低下头,牙关紧颤,愤愤难平。他在心中呐喊着。凭什么我要学这些!你这个恶毒的死女人!

远方传来一阵爆炸与轰鸣。穆卡抬起头,教室外正卷起战火,天空之上密布战舰——入侵的帝国军来了。他忽然想到什么,一脚踢翻课桌,抢过母亲脖颈上的旧地之光,往外逃去。“我才不是你儿子!”

“你在说不便!”母亲的阴影忽而暴涨开来,横扫整个世界,死死裹紧穆卡!

穆卡全身一震,蓦地苏醒,睁眼看见废海晦暗的天空。

“你才不是我儿子?”头狼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他正躺在狗窝营地内,身边卧着伊丝丽雅。头狼披着斗篷,蹲在一旁。

“梦话。”穆卡连忙坐起,大口喘气。

“这种3D-NADA的老芯片,居然还有遗物。旧地产的?”头狼指尖把玩着穆卡的那条项链。

“我母亲的。”穆卡说。“把项链给我。”

“恭喜你活着回来。”头狼继续摩挲着旧地之光。“你得谢谢她,她吃了罗德里,花了一天一夜背着你爬回来。这几天没出太阳,你没被晒成干尸;然后她用一千多积分换了药物和食物,才救回你的小命。”

“她……伊丝丽雅怎么样了?”穆卡问。他看看四周,头狼身边浮着那台小仪器,正扫描着检查穆卡的身心状态。一具孩子尸体停在头狼身边,头部已被炸飞,显然是逃跑时触发了锁骨炸弹。

头狼为无头尸体的颈部插上一个义体头颅,在连接处滴注一组微纳机器人溶液。很快接口开始愈合。“她?过度疲倦,腰部损伤。还有……她的那一对义耳并不值一千积分。”

“我替她还。”穆卡听懂了头狼的意思,伊丝丽雅积分欠账了。“我这里就有。”他拿出在男人尸体旁边捡回来的化学递质接口。

“化学插头?这是你装的?”头狼接过货物。

穆卡递过去的接口行话叫“插头”。这个接口刚好有正负两级,捡到时穆卡随手把信号针脚一个个对齐,接好,希望组好的整件插头可以多换点积分。

“不是。它本来就这样。”

头狼手指抚过针脚。“你接错了。”

“不是我接的——”

“这个接口是防呆的。”头狼说。“防呆的簧片断了,你接反了。”(作者注:防呆一般指接口只能从一个方向插入

“我——”穆卡一时哑口。“可能是义体废弃时搞错了。”

头狼把插头扔到地上。“当年协会给帝国议会提交回收标准时,我和我妈都是标准起草者。”她缓缓说。“《义体回收帝国国家标准》。里面有一条,所有的递质接口必须拆开回收。换言之,所有送到废海的化学插头,没有一个是正负极接好的。”

穆卡不由愣了愣。他回忆着以前捡到的插头,确实全是分离的。“……是我接的。”

他不敢再撒谎。在头狼面前,他弱得如同一头小鸡。有一天夜里,一台俗称“岩龟”的垃圾回收机器人失控冲入狗窝。穆卡亲眼看见头狼徒手举起十几吨的岩龟,以一个抛物线将它扔出营地。

抛离手的一瞬,头狼脚踩的十几米工字钢梁承不住出力,吱呀扭折。

穆卡对头狼的力量立刻有了直观认识。头狼自用义体的出力功率恐怕有超军用的水准。但他一直疑惑头狼的自用义体是从哪弄的。

现在,他隐约猜到了。头狼既然说帝国的义体回收标准是她参与起草的,她恐怕曾是顶级义体设计师。她自用的义体,多半是她自己设计制造的。

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废海上运营这样一个虐待孩子的狗窝?

“哼……”头狼一打响指,大狗庄周快步走来,衔走接口。“大概值个十分。伊丝丽雅现在还欠五百六十分。”

“我现在就去找货物。”穆卡站起来。

“北边三公里有个垃圾回收站,038站。”头狼说。

“那不是在一个岛上?”穆卡说。狗窝往北三公里是废海上最大污水大洋的南岸。而038垃圾站在岸边往北千米远的小岛上。由于需要渡海,他从没去过。

“那里可回收垃圾很多,而且没人去。”

她为什么要给告诉我这些?穆卡皱眉。“我没法过海。”

“接下来五六天是低潮,水最多一米。”头狼捡起一个电子脑,插入无头尸体的义颅。“038站有台坏掉的‘岩龟’。你想办法逗开它,就能进去捡走它的货物。”

“我会带回积分。”穆卡迅速同意。他不仅需要积分,也需要赶快找到运算中枢来拼凑自己的义体。与大孩子一战后,他的身体愈发虚弱,时限不多。

“哼。挂上虚拟机,嗯,挂上COS(注:Cyborg OS,义体操作系统)。”头狼对着无头尸体轻轻说着。“好了。”

那具无头尸体突然歪斜站起,变成由头狼经电子脑控制的傀儡。头狼看着傀儡走了几步,说:“今晚得拿这个傀儡给那些新猎犬上一课,叫他们别胡思乱想。”她拉紧斗篷,悠悠舒了口气。“还有,你的右手义肢组装地不错。信号线我给你换了,现在不会发颤了。”

穆卡浑身一紧,心跳停跳了一拍,又骤然跳动,如同疾鼓。她知道了,穆卡心想。这个老女人知道我在义体化自己了。

“我记得有孩子说……你想做义体设计师。”头狼说。

她可能看出我想逃跑。穆卡迟疑一秒,坚定地点点头。

“为什么?”头狼哂笑一声。

“我想证明自己比那个老女人强。”

“你的母亲?”头狼一挥手,将旧地之光抛给穆卡。送完货物的大狗庄周摇着铁尾巴走到她身边,探出橡胶舌头,舔着她的掌心。

“她是个疯女人。”穆卡说。

“祝你成功。”头狼耸耸肩,转身离开,庄周和傀儡跟在身后。“我妈也是个疯子。”

8

穆卡从来都是独自一人。

他没见过父亲。逃离故乡前,他所有的时间都被母亲逼着学习。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行星地理、计算机……在那段时间,他每日睡眠不足四小时,被禁止外出,没有朋友。

母亲也未曾关心过他,只是把他当大工程师的预备人培养而已。

他孤独一人。

“别跟着我。”穆卡行走在海潮之中,回头看着伊丝丽雅。“积分我会还你。”

“我不要你的积分,”伊丝丽雅说。“我只想帮你。”

一场恢弘风暴潮正在污水大洋之上酝酿。废海上积满金属垃圾,比热容小,因而海陆之间温差极大,天气变化快且极端。

“我说了。”穆卡停住步伐,酸臭雨水淋过身体。“我永远一个人行动。”

近一米高的潮浪卷过,伊丝丽雅差点扑倒。“为什么?”她弯腰顶过大浪,向穆卡伸出手,又畏缩着放下。

“风暴快来了。”穆卡望着远方的038垃圾站小岛,继续前进。“我得在风暴前跋涉过去。”

“为什么!”伊丝丽雅的声音在暴雨中有些听不真切。“我们难道不是朋友!”

冷风飚射,一行孤波涌来,扑向海岸。“前面很危险。”穆卡说。“而且,我不需要朋友。”

孤波碎裂,化为泡沫无数。

“人没法一个人活下去!”

我可以。穆卡加快步伐,不再回头。

9

暴雨滂沱,海潮涌起。

038垃圾站只有一间破烂的铁皮库房。风暴狂潮到来时,两三米高的海浪拍入库房,无数可回收垃圾随回浪倒卷而出。

除了呼啸风声、浪声、雨声,穆卡还听见一声声沉重步伐。他猜是岩龟在站内走动。

岩龟是低效率但泛用的垃圾分拣机器人,它们把可回收垃圾“吞”入体内,带到各个垃圾站中。在帝国放弃整治废海前,这些几米高、十几米长的岩龟是废海上垃圾回收的重要一环。但现在,它们大多都已废弃,成为垃圾,成为废海的一部分。

穆卡屏息闭气,抓紧地上的一条垃圾索带,缩身扛过一轮大浪。待洄涌退出小岛时,他大步前冲,钻入库房。

库房里穹顶裂漏,雨水注泻而下,大浪余波挤碎成一地油沫,在散布地面的垃圾间晃荡。库房中间是十几平米见方的正方形垃圾池,海水已淹没整个垃圾池,只露出池中垃圾山的尖峰。

糟糕。穆卡心中霎时灰暗下去。按预设程序,岩龟会将可回收的垃圾堆在垃圾池中,等待回收(虽然帝国早就不组织回收了)。现在海水倒灌垃圾池,但穆卡的身体已无法长时间泡在污水中翻捡垃圾,何况,水下深处的垃圾他也捡不到。

穆卡还是决定去垃圾池中看看。他小心盯着岩龟,往前走去。

岩龟正左冲右撞,回捡垃圾。根据头狼的情报,这台岩龟有某种程序错误,它无法正确识别人类,也无法避免对人类的敌意行为。如果有人挡在它回收垃圾的路上,为了回收垃圾,它会无视这个人,甚至将他当成废海上的普通障碍破坏掉。

突然,岩龟停了下来,扭身以传感器扫描穆卡。

穆卡停下步子。他身上唯一携带的可回收垃圾是一小块义体无线网络接口,这是他在路上捡的。按原计划,这枚接口是勾引岩龟离开库房的“诱饵”。但现在库房中满地面都是可回收垃圾,他也无需抛出诱饵转移岩龟的注意。

但岩龟突然加速向他冲来!

地上这么多可回收垃圾,它为什么追我!穆卡暗骂,将无线接口扔到远处。岩龟的注意力丝毫没有变化,大步冲来,举着前肢夹向穆卡,仿佛他是一段可回收的垃圾。

穆卡滚身闪过。“砰”得一声,岩龟的钳夹在钢铁地面上砸出一个小坑,红褐的铁锈四溅,地面随之悠悠嗡鸣,积水颗颗振起,荡出涟漪圈圈。

到底怎么了!穆卡一面逃跑,一面摸过全身,确认没夹带其他可回收物。

岩龟仍在疾追。穆卡躲过它的夹击,又打滚闪开,连爬带跑,踉跄前进。

“穆卡!”穆卡忽然听见伊丝丽雅的声音。他回头望去,伊丝丽雅正站在库房门口。

“你来干什么!”穆卡大喊。“别过来!”

“它怎么在追你!”伊丝丽雅向他冲来。没跑出几步,她就被一条长索绊倒,仆顿于地。

“伊丝丽雅!”穆卡转身冲向伊丝丽雅,但岩龟横插一步,拦在他身前。他刹住身子,折步左跑。

岩龟大步冲来。在钳夹迫近的一刻,穆卡试着虚晃向右,侧绕过去。然而岩龟仿佛料到他的小花招一般,钳夹轨迹不变,依然从原路夹向穆卡。

完了。穆卡心中一凉。除了身后灌满海水的垃圾池外,他无路可退。

他咬紧牙关,侧身往后扑入垃圾池中。污水瞬间将他淹没,乌黑和恶臭隔开一切:雨和浪的声音,伊丝丽雅的尖叫,还有岩龟运行肢体时吱呀吱呀的磨损声。

砰!垃圾池一震,岩龟的钳夹擦着穆卡身子砸在岸沿。穆卡闭眼摸索着,匆忙入水让他分辨不清方向,伸脚亦踩不到底。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视野中混黑一片,污水瞬间撕入上下眼皮间的裂隙,仿佛挂着万千微刺倒钩的绒布拉扯而过。

他疼得立刻闭紧双眼,扑腾向上探出水面,想换一口气。突然,他听见岩龟咯吱的运动声正向他迫来!

穆卡慌忙划水,但岩龟钳夹仍砸中他半边身子。冲击之下,他被压入水底,半身麻痛,尚未吸气的肺中呛入污水。

我要死了!穆卡咳出污水,恐慌地吸气,又呛入更多污水。污水带来的麻痛扎破他所有肺泡,又顺着血脉刺透他的心脏。

我要死了。穆卡四处扑腾。油腻污水翻过口腔,呕吐感又一涌而上。疼痛、溺水、呕吐,无数负面感觉铸成万斤铅坠,将他拖向深渊。铅坠之上又生长出无数锁链,缠上他的四肢,锁死他的反抗。他的肺干瘪而刺痛,窒息感让膈肌不停抽动。这些锁链仿佛毒蛇缠绕过他的身躯,钻入身体,舔舐过膈肌,然后一口咬下。

酸麻、抽痛。膈肌仿佛痉挛了一般,逼迫着穆卡去张口呼吸。他不得不奋起全部意志,抵抗呼吸欲望。

忽然,一只手捞住穆卡臂弯,拉扯他向上。

10

穆卡想挣扎着往下抓那只手。但一瞬之间他猛地清醒,他必须冷静。

他咳出肺中污水,尽量放松,配合着拉他的力往上运动。

终于,穆卡脚下踩到地面。他扶住身边的人,沿着水下垃圾山的坡面向上走了几步,头部露出水面。

“咳——”穆卡大咳几声,猛吸一口气,一甩头抖去污水,伸手在双眼上一抹,挤去残水,忍着剧痛睁开眼睛。“伊丝丽雅?——你——咳!”

“深呼吸。”伊丝丽雅扶他走上垃圾山的尖峰。

穆卡扶住她,弯腰大口吸气,试着缓过劲来,同时抬头看着四周。风暴威势稍减,潮水余波在库房内缓退而去。被海水所隔岩龟正在垃圾池边绕步,盯着穆卡。穆卡和伊丝丽雅全身挂满污水,乌黑一团,泥尘和油腻渍物一抹抹滑流而下。

“你不该来的。”穆卡控制住颤抖,站直身子。

“你都快死了。”伊丝丽雅松开穆卡。

穆卡不敢看伊丝丽雅。“你在这里待着,我来解决岩龟。”

“不是你解决,”伊丝丽雅拉住穆卡的手。“是我们。”

“我从来都是——”

“不。”伊丝丽雅强硬地一拉穆卡。“至少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

穆卡沉默。他一翻手腕,主动握住伊丝丽雅的手。“我还是喜欢独自一人。”他顿了顿。“不过……刚才……对不起。”

“没事。”伊丝丽雅说。“它为什么在追你?你又不是可回收垃圾。”

“不知道。我身上没诱饵。”穆卡又在身上摸了一遍。

“等一下——”伊丝丽雅按住穆卡的手,从他衣领中抽出旧地之光。“难道是这个?”

“这玩意没有回收价值。”

“但那个岩龟程序有问题。”伊丝丽雅说。“把它扔掉。”

“不。”

“万一岩龟就是要它呢?

“万一不是呢?”穆卡说。

“万一不是,那岩龟就是铁了心要攻击你。”伊丝丽雅说。“那我们必须要让它宕机。”

穆卡点点头,肺中抽痛渐平。“怎么宕机?”

“它的下腹有个停机闸门。”伊丝丽雅说。“我以前见一个拾荒汉这么操作过。”

“我去做诱饵。”穆卡点点头。“你去让他停机。”

“先试项链。”伊丝丽雅伸手拦住穆卡。“我游过去,你看我手势把项链丢到反方向。”

穆卡还没说话,伊丝丽雅已扑入污水,游向岸边。等伊丝丽雅在岩龟身边几米远站定后,穆卡依她手势把项链抛向另一侧。

岩龟果然行动起来,追上项链,夹住项链末端的立方型芯片,往腹部的垃圾回收箱塞去。

伊丝丽雅往前一冲,钻入岩龟腹下,轻轻一跳攀在它腹部,拉下停机闸。

岩龟僵了僵,动作停滞,轰然侧翻。它夹着项链的前肢高举着直指天空,漫天雨水冲刷其上,旧地之光顺着雨流滑落地面。

伊丝丽雅默默捡起项链,突然却身子强直不动。

“怎么了!”穆卡喊道。

“腰有点疼。”伊丝丽雅说。“还有……这个项链,碎成了两半。”

“没事。捡东西吧。”穆卡摇摇头。

伊丝丽雅跳入垃圾池,游回垃圾山顶。“你的自制义体还差什么?”

“一个‘宝石’。”穆卡说。

宝石也是义体回收的黑话,指各类运算中枢。穆卡看着周围,被污水所淹没的垃圾难以摸捡打捞,只有垃圾山顶可供翻检。但是放眼望去,他没看见一个宝石。

“算了,随便找点贵的带回去吧。”穆卡压住心中沮丧,不露出失望的语气。

“等一下。”伊丝丽雅说。“你脚下。”

穆卡移开脚掌,捡起一块巴掌大的银灰色正方形。正方形四周不见任何划痕,接口是很古老的神经绒丛矩阵。

“这是……”穆卡没认出来。他甚至无法确定这个是不是运算中枢。“什么宝石?”

“叫酒神。”伊丝丽雅靠近穆卡。“应该没坏。”

“什么?”

“狄俄尼索斯。”伊丝丽雅指着中枢外壳上的一排小字:Διόνυσος。

“你知道这个型号?”

伊丝丽雅摇摇头。“没听说过。像试作品。”

“先带走。”穆卡说。

台式机攒机教程(组装过自己的身体)(6)

△ 来源:Mikeco Chang,https://mikecoc.artstation.com/

他们带上所有值钱的垃圾,游出垃圾池。“等一下。”伊丝丽雅忽然卸下鼓囊囊的背包。

“怎么了?”穆卡望了眼库房外,风暴稍稍平息,现在正是涉海的好时间。

“你先回去。”伊丝丽雅扶着背包弯下腰。“我……腰有点难受。我要休息一会。”

“没事吧……?”穆卡折回伊丝丽雅身边。

“旧地之光……”伊丝丽雅举起手。“你先——”

她身子突然一软,倒在穆卡身上。

“伊丝丽雅!”穆卡大惊,连忙扶住她。“伊丝丽雅!”

| 责编 | 宇镭;| 校对 | 宇镭

| 作者 | 刘天一,声学方向博士在读,金陵琴派末学琴人,写故事的老咸鱼。因白日梦太多,为宣泄这些幻想,于是开始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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