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欢的古代散文(春晓原创母亲是一部厚重的历史)
最喜欢的古代散文(春晓原创母亲是一部厚重的历史)好不容易熬过了土改运动的风暴,一家人还没有过几天安生日子,1966年,为期十年之久的文革又开始了。当时父亲任一所小学的校长,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快得父亲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已经被扣上“臭老九”的帽子,再一次被无情地推上了历史的审判台。母亲是一个无比坚强、勇敢的人!父亲一生经历过两次大的运动:一次是1951年开始的土改运动,一次是1966年开始的十年浩劫。土改的时候,父亲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是被无数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地主家大少爷,他童年享过多少福,土改的时候就吃了多少苦。其实彼时,父亲也只不过是一个刚刚褪去稚气、从少年荣升而来的小青年,他才不过二十岁。是那场运动将父亲推上了命运的风口浪尖,让父亲用稚嫩的双肩过早地背负起了一个家族的重任。父亲在土改运动中差点赔上了一条命,因为年轻,身骨底子好才得以生还。我只知道我家和姥姥家都是地主家庭,他们在那个年代都遭受了暴风骤雨般的摧残,
母亲是一部厚重的历史
文/春晓
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38岁了,那个年代,38岁生孩子绝对是妥妥的高龄产妇!彼时母亲刚生完一场大病,而家里,正值困难时期,他们本可以不要我的,打掉也好,生出来送人也好,但是,为人父母的天性使他们顶住所有人的反对,坚持留下了我!
其实,与母亲过去遭受的长长的磨难相比,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的情况已经算是慢慢地好转了。所以,我对我们一家人,尤其是母亲的苦难知之甚少。
我只知道我家和姥姥家都是地主家庭,他们在那个年代都遭受了暴风骤雨般的摧残,以至于到我出生时,昔日偌大的一个家,我的祖辈竟然凋落得就只剩下一个没出五服的八奶奶。我上初中的时候八奶奶才去世,彼时也年仅68岁,脸上沟壑纵横,看起来苍老得就像北方冬天贫瘠干涸的土地。
我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心灵手巧、勇敢、坚强、正直、善良并且有担当的人!她没有上过一天绘画课,可是她随手画出来的东西每一个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她做的针线活堪称一绝,我们那里但凡谁家有嫁娶,都一定会请她去给女孩子做陪纺;村里的社火队要缝制服装,也一定会请了她去画衣服样子,去做裁剪;她烧的饭菜在我们那十里八村更是出了名,但凡谁家来了客人或者谁家有事,都会找母亲帮忙张罗饭菜。她没上过一天学,但是却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她贫苦但不失善良,没有文化却蕙质兰心、满腹才气。
我常常感叹,如果母亲生在今日,接受现在孩子正享受的良好、全面的教育,那她一定是一位很了不起的成功人士。她应该会是一名画家,一名学者或者一个很成功的商人,都不得而知。可惜我的慧根太浅,资质太平庸,我的才智尚不及母亲之万一!
母亲是一个无比坚强、勇敢的人!父亲一生经历过两次大的运动:一次是1951年开始的土改运动,一次是1966年开始的十年浩劫。土改的时候,父亲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是被无数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地主家大少爷,他童年享过多少福,土改的时候就吃了多少苦。其实彼时,父亲也只不过是一个刚刚褪去稚气、从少年荣升而来的小青年,他才不过二十岁。是那场运动将父亲推上了命运的风口浪尖,让父亲用稚嫩的双肩过早地背负起了一个家族的重任。父亲在土改运动中差点赔上了一条命,因为年轻,身骨底子好才得以生还。
好不容易熬过了土改运动的风暴,一家人还没有过几天安生日子,1966年,为期十年之久的文革又开始了。当时父亲任一所小学的校长,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快得父亲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已经被扣上“臭老九”的帽子,再一次被无情地推上了历史的审判台。
父亲被押着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劳改,留下了一无所有的家,留下了体弱多病的母亲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对于我们那个大家族来说,很多小家庭都是在那个时候散了,许多亲人也都是在那个时候离我们而去了。他们死的死,走的走,离的离。我的姥姥姥爷,那对在这个世上给过我母亲最多的爱和呵护的慈祥老人,也是在那个时候含冤带恨地永远离开了我的母亲。
我实在想象不出母亲是怎样熬过的那两段没有父亲呵护、也没有亲人庇护的艰难岁月,是如何用她那柔弱的双肩扛起这漫长的、无望的生活!当时,有好多人都劝母亲改嫁,可是,自从跟了父亲,母亲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离开他!无论条件多么恶劣,形势多么严峻,她都选择带着孩子一起煎熬,一起等待我的父亲归来。因为她坚信,一定会有我们全家人团聚的一天!
父亲好不容易回来了,可是,随着身体被摧残的还有父亲的精神世界。人生经历了两次刻骨铭心的改造,父亲变得敏感、脆弱、胆小怕事。所以,当1979年国家落实平反昭雪政策的时候,父亲已经再也不相信这个世界,再也不相信任何政策,再也没有勇气为自己所受的委屈呐喊,为自己所遭受的非人待遇鸣不平。所以,父亲也彻底失去了这辈子最后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没有人知道这次机会对父亲,对我们一家有多么难得,多么珍贵。它可是唯一一次彻底改变我们全家人命运的机会啊。可是,备受政策的愚弄和饱受运动的摧残,父亲已经厌倦了命运的一再嘲弄,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此,父亲这辈子与他深爱的教师生涯永远地失之交臂了!
父亲永远地失去了公职,这对我们这个家、对母亲都是难以挽回的损失。然而,母亲到底还是懂父亲、理解父亲的,她同情父亲的遭遇,心疼父亲承受的一切不幸,她没有过多地责怪和抱怨父亲,只是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再一次不公,默默地扛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知道斗争有多么残酷。那时候,对于一个家庭出身不好,没有丈夫在身边撑腰,又适逢父母刚刚去世,没有娘家人做强大的后盾,家徒四壁,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喂养的母亲来说,她吃的苦、遭受的磨难并不比父亲少。
因为是地主婆,即使生病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歇着,一会都不行!臂缠红袖章、神气活现的基干民兵会像地狱里的阎罗,寸步不离地看着你守着你,生怕你装病偷懒,直到把你从床上薅起来干活为止;因为是地主婆,连走哪条路都得再三思量,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会从哪里突然冒出一个摇头晃脑的脑袋对你叫嚣:“嗨,地主婆,这路你不配走!”甚至连我们那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家,也还有人惦记着,不时地前来打劫偷盗。最绝望的,有一年,一家人饿着肚子,熬过了春天又熬夏天,眼瞅着到了秋天,门前地里的庄稼丰收在即,一夜之间,地里的庄稼居然被邻居家的女人伙同她的女儿给拔得一苗不剩。那形势,完全不给我们全家留活路。“你这个地主婆,压根就不配吃饭,更不配活着!”这是那个恶毒的女人和她女儿骂的。
母亲第一次号啕大哭了起来,那哭声绵延、悠长、绝望。那哭声里夹杂了多少难以言说的痛苦、忧伤,渗透了多少长期压抑的委屈和绝望。哥哥和姐姐们也跟着母亲哭了起来,为他们饿了很久的肚皮,为他们盼了很久的希望的破灭,也为他们那永无止境、遥遥无期的未来。
后来,我家前前后后出了四个大学生,而那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在她年仅六十的时候被自己活活地给气死了,这是我们那里从未有过的奇事。也或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报应吧?相信老天总会有安排。
所以,人还是活得厚道些好。
别人欺负母亲也就罢了。最让人伤心的,是来自手足的欺凌和刁难。这种欺凌和刁难一直持续到我上完大学,参加了工作,一直持续到那个人衰老得再也闹不起来,也再也没有蛮横和欺凌别人的资本和底牌才告终。
那个人给我们全家三代人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和永久的创伤,因为我们全家人都随时生活在他的拳脚棍棒、铁锹石块之下,每日过着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日子,以至于时至今日的午夜梦回中,我依然能从当年他带给我们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当年那可怕的一幕幕依然历历在目,让人一阵阵地心悸和憋闷,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他让我们深刻地意识到:原来贫穷就要受欺,落后就要挨打。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无论是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集体乃至一个家庭都适用。其实这样也好,至少它可以激励人的斗志,激发人的潜能,让人忍不住地要去奋发向上、出人头地!
我现在每次回家都会备上丰厚的礼物去看望那个人。不是我有多么爱他,也不是我有多么恨他,我只是觉得,那些岁月留下的伤痛就交给时光一起带走吧,因为弟弟弟妹跟我们的关系很好,因为侄子们与我们的关系也都很好,所以,我们不必揪住历史的错误不放,那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是徒劳地为难了自己而已。
许多时候,大家庭有大家庭的热闹、繁华和气势,但也有许多背后不为人知的薄凉、倾轧和不尽人意。
那时候是一大家几十口人一起吃饭、生活,那么多人的饭菜一般都是由各家的女人轮流来做。如果仅仅是做饭,那根本难不倒我心灵手巧的母亲,问题是,轮到谁家做饭,一大家人要吃的面粉也得各家自行解决。那时候没有磨面机,所有的面粉都是靠手推石磨磨出来。我的婶婶们身边还有叔叔可依靠,还有叔叔帮着磨面,只有母亲是一个人,她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磨面,还得在每天开饭时间准时把一大家人的饭菜做好。没办法,她没有分身术,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起早贪黑、夜以继日地干活。
每天鸡叫头遍的时候,母亲会立时起床,为身边尚在熟睡的孩子们掖好被子,这才蹑手蹑脚、万分不舍地离开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去属于她一个人的战场:磨窑推磨。
窗外雄鸡高鸣,漆黑的磨窑里只有见惯了人情冷暖、历尽岁月沧桑、变得更加沉重和老迈的老石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伴随着老石磨的,是孤身一人的母亲、母亲额头豆大的汗珠和母亲因为过于用力推石磨而发出的吭哧吭哧急促的喘息声。
老石磨是沉默的、不语的,但老石磨的心却是明白的、亮堂的,它见证了那段苦难的历史,也见证了母亲那时不时流露出来的脆弱无助和孤苦无依!
在这里,我不得不浓墨重彩地提一提把我们全家从苦难泥潭里拉出来的我的八叔一家。
八叔并不是我的亲叔,但是八叔一家在那个年代,对我们全家一直都扮演着救世主的角色。八叔和八婶数次奋不顾身地出手把我生命垂危的母亲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因为他们比谁都知道,我们这个家,没有母亲就不会有这个家。所以,他们的数次出手相助才得以保住我那个风雨飘摇的家。
感谢不是亲叔却胜似亲叔的、我的亲亲的八叔!感谢八叔身后站着的那个温柔贤惠、善解人意的我的亲亲的八婶!如果没有她背后的大力支持,八叔纵使有力挽狂澜的勇气和决心,也无法做到心无旁骛地对我们施以援手。
我们全家一辈子都深深地铭记八叔一家对我们的恩情!我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有幸邀请我的八叔八婶来北京游玩。有八叔八婶陪伴我的那段日子,我的心里感到异常地亲切、温暖、踏实和幸福,就像我的父母在我的身边一样。我竭尽全力地招待他们,照顾他们,尽可能地让他们在北京的每一天都过得幸福、安逸而美好!
我们明明约好了还要一起在北京相聚,我们之间的缘分明明还很长,路还很远,可是,我亲爱的八叔几年前已经离我们而去了。如今每每回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带上礼物,专程去离家乡两百多公里的另一座城市去看望我那尚健在的八婶。在这里,我真心祝愿我亲爱的八婶:洪福齐天,天寿永年!
有了八叔一家的照拂,有了许许多多尚有良知的、善良的人暗中相助,我们终于走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我勇敢坚强的母亲,为了远在他乡备受折磨的父亲,为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愣是一把血一把泪地熬过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当然,这些故事都只是我从别人口中零零星星听来的部分片段,实际上,父母所遭受的磨难要远远比这多得多,也苦得多。可惜我出生得太晚了,晚得对父母所经受的磨难和浩劫知之甚少,晚得错过了与家人们一起共患难的机会!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有点严厉,脾气有点暴躁,心思也没有那么细腻,但是她干起活来,常常连身为七尺男儿的父亲都自叹弗如!
她本来是备受姥姥姥爷宠爱的地主家大小姐,是姥姥姥爷的独苗、掌上明珠,被姥姥姥爷稀罕到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为了能让她平安、健康地长大,我可爱的姥姥姥爷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年岁月里,愣是没敢给她吃过一口肉,因为怕吃肉会伤着她,对她身体不好。
我那含冤九泉的姥姥姥爷大概做梦都没有想到,被他们万般宠爱的女儿有一天居然会遭受这样非人的磨难,如果他们有洞察世间疾苦的先见之明,他们会不会也为母亲的遭遇而痛心和扼腕?
历时三年的土改运动,震惊中外的十年浩劫随着历史的车轮慢慢地离我们远去了,我们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起来。
在我十来岁的那年,对苦难已经有了些许的记忆。北方的冬天,寒风像一个正在发火的、威严的家长,带着呼啸,带着愤怒,带着呜咽在窗外咆哮着。跟往常一样,鸡叫头遍的时候,窗外猫头鹰正发出瘆人的咕咕声。
母亲照例起了床,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她的身边正熟睡着父亲和我,那个时候嫂子也已经进了家门。家里的日子虽然比起以前要好过许多,但多年来养成早起的习惯,使得母亲还没有办法像我们一样:睡觉睡到自然醒。
昨夜窗外风急,一定刮落了不少的落叶,母亲还惦记着我们这一大家人过冬的柴禾,被北风刮下来的落叶是冬天取暖最好的必备品,是成本最低的取暖品,也是大自然对穷苦人家的馈赠。如果出去得晚,落叶会被别人扫了去。想到这些,母亲毅然决然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母亲出门的时候,我半醒不醒,听着外面瘆人的猫头鹰叫声,我本能地把头往被窝里缩了缩,十分嫌弃和厌烦地捂住了耳朵。在我们那里有个说法:听到猫头鹰的叫声那可是不祥之兆啊。所以,我多么希望今早的母亲能不要出去啊!或者,外面天那么黑,如果有人陪着母亲该有多好!
可是,在人生的路上,大多数时候,母亲都是一个勇敢的独行者,她的半辈子的光阴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所以,早就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独行。
而我也毕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自私、胆小而怯懦。就这么让母亲一个人走进黑暗,走进外面那无遮无拦的刺骨寒风,走进永远她一个人的孤军奋战。而我们,都睡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来自母亲的毫无保留的爱和无私奉献。
由于惦记着早晨那令人不安的猫头鹰叫声,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老担心母亲会不会出什么事。果然,中午的时候,母亲在用镰刀砍芥菜根的时候不小心砍到了手。芥菜根很坚韧顽固,砍起来得很用力才行,所以,母亲这一镰刀下去,她的两个手指立时就齐刷刷地落了地。
都说十指连心。我可怜的母亲,瞬间被喷涌而出的鲜血和掉在地上的手指一下子吓懵了。顾不上疼痛,来不及多想,母亲本能地捡起地上的两根手指赶紧往手上摁,一边大声地呼喊起来。
嫂子第一个听到母亲的呼喊,她一刻都没有耽搁,立马往呼叫着的母亲的身边冲了过去。找纱布,找剪刀,就这么没有做任何的杀毒、消炎和除菌工作,母亲和嫂子,这两个我生命中最爱的女人,在那个冬日的午后,紧张地、匆忙地、不安地把母亲掉在地上的手指重新又按了回去,然后包扎了起来。
在悲凉的岁月里,生命犹如草芥。如果搁到现在,那两个手指怎么也得去趟医院吧?怎么也得让护士小心地清理、消毒、上药、包扎吧?怎么也得休息个十天半月的吧?可是没有,我的母亲,我的手指断了两根的母亲,她表现得像仅仅被针扎了一下那样地坚强、勇敢、毫不畏惧!
多年后,母亲和嫂子也许早就忘了这一幕,可是我的心,穿过了经久的岁月,依然在想起那个冬日午后的时候,生疼生疼的。
心疼我的母亲!
我九岁的时候,我那年近三十岁、长得阳光帅气、才华横溢的哥哥,由于家里穷,始终找不到对象。一生要强的母亲急得白了头。后来,经人介绍,嫂子和哥哥见了面,并且两人给对方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是嫂子的娘家不同意,据说同时给嫂子介绍的,还有一个公职人员。那时能嫁给一个公职人员是多少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啊。可是嫂子愣是拒绝了那个公职人员的追求,力排众议,被欢天喜地地迎进了我们家门。
多年后的事实证明,嫂子当时的选择是多么明智,不得不说嫂子在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上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自从嫂子嫁进了我家,我们全家就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嫂子。这大概就是越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就越值得珍惜吧?就连我这个年仅九岁的幺女,也立即乖巧地自降身份,从昔日备受全家宠爱的小公主,甘愿退居三线,做了家里继父亲、嫂子排名后的第三人。母亲更是偏心得厉害,她总是把家里好吃的都偷偷地藏起来留给父亲和嫂子吃。母亲是非分明,执行起来严格得连我这个幺女都休想讨到半点便宜。
我十岁的时候,年近五十的母亲终于美滋滋地抱上了大胖孙子。五十岁抱孙子搁现在太早,多少人还觉得自己都没活明白呢,哪有心思和精力去抱孙子呀。可是那个年代,像母亲这样的年纪,孙子早就满地打酱油了。
有了孙子的母亲喜不自胜,更是把这天大的功劳全归在嫂子身上。她对嫂子的好,倾心、忘我而卑微,好得常常让我暗暗地心生羡慕、嫉妒和小小的怨气,但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因为我比谁都知道这个完整和美的家来得有多么不易,我比谁都理解母亲那颗即使心里痛着、累着也要笑着坚持下去、用心良苦的慈母的心!
嫂子生完孩子,美中不足的,乳房坏了一只。嫂子嫁进我家几十年,与我们相比,她在生活上没吃过苦,情感上也没吃过苦,唯一吃过的苦,就是生这场病。
我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小拇指粗的棉捻子从乳房里抽出来,散发着恶臭和难闻气味的脓血流下来用碗接,嫂子疼得大汗淋漓,我们在边上看得触目惊心,一个个心疼得都恨不得替嫂子去受这份罪!
短短几日,嫂子很快地消瘦了许多。母亲感谢嫂子为我们这个家添丁增口、开枝散叶,心疼嫂子所吃的苦受的罪,说是要炖了家里喂的唯一的下蛋老母鸡给嫂子补身子。
我向来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那时也仅仅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只依稀记得母亲提过要杀鸡这件事,也没放在心上。等到我知道当年嫂子一个人吃了一整只鸡的时候,距离嫂子吃鸡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多么讽刺、多么痛心、多么让人难以置信!我的母亲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偏心、最无私的母亲吧?她在她的幺女才只是一个十岁孩童的时候杀了一只鸡,居然还能滴水不漏地瞒过自己的女儿,残忍地连一口鸡汤都没让女儿尝尝。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永远不知道这件事该多好!至少我还可以假装年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有母亲全心全意疼爱的幸福孩子。可是我却偏偏知道了这件事,这件在别人看来不大但在我心里却一直挥之不去的事。虽然,我一直自认为很懂事,可是在知道了这件事的瞬间,心里还是有一样东西轰然间坍塌了,自那以后,我明显地感觉到,一道无法逾越的墙悄悄地、无形地横亘在了我与母亲之间。
尽管我一再告诫自己:在那个特定的年代,特定的时期,母亲的选择是对的,无论这有多伤我的面子和自尊,我都应该选择无条件地理解和支持母亲。但是感情这个东西就这么奇怪,裂痕一旦有了,就很难消除了,即使你很用力很用力地想要忘记它,但是心,还是隐隐地疼、长久地疼!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虽然从来没有埋怨过母亲什么,但是我却再也不吃鸡肉了,真的,硬生生地把它从我的胃口中剔除了出去,我不知道骨子里是不是这件事在作祟,反正是不吃了。
有一次跟二姐聊天,不无遗憾地说起这件事,是因为潜意识里一直想知道,母亲当时是怎么做到狠下心来,不让自己年幼的亲生女儿尝一口鸡肉的。
二姐担心我因此记恨母亲,给我讲了很多母亲之前所吃的苦,所受的罪,她要我一定要以一个过来人、一个无私的母亲的心去理解另一个无私的母亲的辛酸和无奈。我想,母亲当时肯定也很心疼吧?也很酸楚吧?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会忍心选择舍弃自己年幼的爱女呢?谁会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会忍心去伤害自己的孩子呢?
那天,二姐对母亲过往的讲述,让我忽然对母亲有了全新的认识。那认识让母亲的形象在我心里无限地鲜活、立体、生动、全面了起来。我遗憾自己出生得太晚,没有机会与母亲一起经历她所经历的磨难,没有机会与母亲一起承受她所承受的苦痛,也没有机会替母亲分担她所有的忧愁和烦恼,悲伤和辛酸。
我终究还是自私的、狭隘的,没有站在一个饱经沧桑的母亲的立场去为一位伟大的、隐忍的、顾全大局的母亲鼓掌,喝彩!
实践证明母亲是对的,她用她的大爱换来了嫂子一辈子的体贴孝顺,换来了我们全家几十年的和睦、友爱、和谐相处,也换来了我们家姑侄四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如假包换的大学生。如今,我们四个在外的游子,都有了自己的幸福归宿,而姐姐们也都忙着过自己的小日子,家里就只剩下母亲、哥哥和嫂子三个人还在执着地坚守着那片养育过我们祖祖辈辈的土地。
今天嫂子强行给母亲洗了个澡,明天嫂子又强制性地为母亲换洗了衣服,嫂子向我们埋怨母亲不肯让她洗澡洗衣服,隔着屏幕我们直乐,她哪里知道,母亲那是心疼嫂子,不想累着嫂子啊。母亲有时候也会对我们三个女儿颇有微词,说我们一个个地,住那么远,一年四季也见不上几次面,什么都不能为她做,生女儿何用?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嬉笑着接过母亲的话茬:“是了是了,母亲生的孩子都不好,我们家里就嫂子最好,最勤快也最孝顺,这样行了吧?”然后我们母女二人一起哈哈大笑。母亲那没有几颗牙齿的笑容在阳光下那么满足,那么幸福,那么美!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身上从来没装过钱!他总是毫无保留地把我们给他的钱转身悉数交给母亲,仿佛只有母亲保存,钱才是安全的。为此先生总觉得是母亲的强势使然。
先生从小失去母亲,母爱的缺失使他的性格中带有一点偏执,他一直认为是我的母亲强势地压制着父亲,管束着父亲,可他哪里知道: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夫妻生活,母亲早年为父亲、为孩子吃过的那些苦,受过的那份罪,父亲虽然不言,但他早已铭记在心,他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母亲,甘之如饴地享受着母亲对他的管束和限制。
父亲应该是经历过太多磨难后的大彻大悟吧?这是他聪明、明智的选择。他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怎么忍心还会幼稚到为一点芝麻小事去与这个昔日曾经与他一道同甘共苦、赴过生死的女人计较呢?与母亲的开心和幸福相比,父亲选择无限顺从母亲的意愿,选择承认母亲无上的家庭地位,这有什么错,又有什么值得去计较的呢?
虽然父亲不是那个在家里发号施令、一呼百应的人,但是父亲一辈子没干过多少重活、累活,家里有好吃的好喝的母亲总会第一个藏起来留给父亲吃,当别人都在累死累活地干活的时候,父亲总是穿着体面地到处转悠,我们全村人,没有一个不羡慕父亲,也没有一个不佩服母亲的。如果先生也能从我父母的相处之道中体味出这一点,能够对家庭、对妻儿做到像父亲对待母亲那样地知足、感恩、忘我和投入,那么他也一定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骄傲的男人吧?因为他是我的初恋,因为曾经有那么一个漂亮的、可爱的、有着有趣灵魂的傻女人,在她的少女时期就开始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这是世间最真、最纯、最难能可贵、最可遇不可求,也最不可也不能被辜负的深情!
走过千山万水,回首长长的人生路,这世上还是只有父亲最懂母亲并体谅母亲!在父亲人生的最后一段时日,他无限虚弱地躺在母亲身边,向母亲缓缓述说着藏在心里一辈子、这世上最美的情话,他真心感谢母亲对他一辈子的守护和不离不弃;感谢母亲当年在他人生最黑暗最低谷的时候没有抛下他,弃他而去;感谢母亲费尽千辛万苦替他守住了几个孩子,守住了这个家;感谢母亲一辈子给了他一个男人足够的尊严和体面。
谢谢有你!幸亏有你!
这是父亲给予母亲的最高奖赏和评价!与父亲的大智慧相比,现在还有多少玻璃心,自己不想付出不愿付出却还想拼命向别人无限索取感情的年轻人,你们是不是也该为你们的幸福和感情做点什么?!
母亲今年八十又七,耳不聋眼不花,腿脚不疼腰不弯,在哥哥嫂子的精心陪伴和照顾下,正乐不可支地安享着她的幸福晚年。我们几个在外的游子,也都在竭尽全力地、以各自的方式来表达着对他们永不褪色的爱。
历史的车轮碾压过去了,带着新鲜,带着残忍,带着血腥也带着痛楚。告别昨日的悲伤,以后剩下的每一天都只有幸福,这样的岁月静好,想想都开心。
历史亏欠了母亲,生活亏欠了母亲,但老天终究还是公平的。母亲现在生活的每一天都是老天对她的额外补偿和亲吻!愿我的母亲:福寿安康、永享天年!
我的母亲,犹如天使坠落人间。
【作者简介】春晓,原名朱晓春,女,1975年2月出生于甘肃镇原,现就职于北京某研究所。本人从小热爱文学,闲暇时从事业余写作。黄土高坡的大风造就了我的侠骨,陇东高原的艳阳熔炼了我的柔情,父老乡亲的教导塑造了我的风仪,生活的艰辛磨炼了我的坚韧,终有了自己的风骨:自尊、自爱、自强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