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四线城市的奋斗者(天堂向左城市向右)
一个四线城市的奋斗者(天堂向左城市向右)“到上海,到北京,到任何地方去。总之要离开我们的家!”觉慧这样呐喊道。沈从文则抱着“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的念头,于1922年离开湘西。“尽管向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的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我更合理一点呢,还是更糟糕一点。若好,一切有办法,一切今天不能解决明天可望解决,那我赢了;若不好,向一个陌生地方跑去,我终于有一时节肚子瘪瘪地倒在人家空房下的阴沟边,那我输了。”“五四”运动来了,即便身在内地省城,觉新和弟弟们仍然受到了新思潮的影响。然而,他的“新”是折衷主义的,他奉行刘半农的“作揖主义”和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以此在思想的新和生活方式的旧之间取得平衡。他把觉慧送走,羡慕觉慧从此脱离苦海,自己却只能继续苦熬。而现实比小说更残酷,李尧枚最终没能面对所面临的深渊。在巴金写《家》写到第六章“做大哥的人”时,收到了李尧枚服
文/谭山山
“与其在乡间过一年平静安稳的日子,还不如在都市过一天活动的生活。”也正是这种信念,支持着一代又一代青年来到心向往之的都市。
在巴金代表作《家》的最后一章,高家三少爷觉慧终于离开令人窒息的省城旧式家庭,前往上海这个“未知的城市”追寻新生活。1931年《家》在上海《时报》连载时,就有人指出,这是一部半自传体小说:和书中的觉慧一样,原名李尧棠的巴金有两个哥哥,且性情和书中描述的相近;觉慧上的是“外专”,编过进步刊物、办过阅报处,19岁时去上海,这些巴金也都做过。
巴金坦承,自己并不想把个人经历写进书里,然而“意外地,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都争先恐后地要在我的笔下出现了”。巴金要写的,不仅仅是靠“大胆”和“幼稚”逃离省城生活的觉慧,也不仅仅是被“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活生生断送的觉新,他更想为一代青年喊出他们的控诉。
“到上海,到北京,到任何地方去。”
事实上,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觉慧那样的青年属于“异类”,觉新那样的才是“常态”。
觉新也曾有梦想:他对化学很感兴趣,本打算中学毕业后到上海或北京的大学里继续做研究,还想到德国留学。但他的梦想很快破灭了。作为长房长孙,他中学一毕业,家里就给他操办亲事(像《红楼梦》里的宝玉一样,他爱的是黛玉,娶的却是宝钗,“纵使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又把他安插到一个公司做职员,过着日复一日的平淡乏味的生活。觉慧感慨“寂寞啊!我们的家庭好像是一个沙漠,又像是一个‘狭的笼’”,然而觉新的感受更深:对于那样的生活,他不敢反抗,也无从反抗,“没有欢喜,也没有悲哀”。他亲手埋葬了自己的都市梦。
“五四”运动来了,即便身在内地省城,觉新和弟弟们仍然受到了新思潮的影响。然而,他的“新”是折衷主义的,他奉行刘半农的“作揖主义”和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以此在思想的新和生活方式的旧之间取得平衡。他把觉慧送走,羡慕觉慧从此脱离苦海,自己却只能继续苦熬。而现实比小说更残酷,李尧枚最终没能面对所面临的深渊。在巴金写《家》写到第六章“做大哥的人”时,收到了李尧枚服毒自杀的消息。
“到上海,到北京,到任何地方去。总之要离开我们的家!”觉慧这样呐喊道。沈从文则抱着“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的念头,于1922年离开湘西。“尽管向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的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我更合理一点呢,还是更糟糕一点。若好,一切有办法,一切今天不能解决明天可望解决,那我赢了;若不好,向一个陌生地方跑去,我终于有一时节肚子瘪瘪地倒在人家空房下的阴沟边,那我输了。”
他抵达北京的第一天,在西河沿一家小客店的旅客簿上留下记录:“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他姐夫田真一说他“赤手空拳带着一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入北京城”,并告诫他:“既为信仰而来,千万不要把信仰失去!因为除了它,你什么也没有!”
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则回答了“娜拉出走会怎样”的问题。莎菲固然有些矫情,在两个男子之间摇摆不定,然而她毕竟受到新思潮熏陶,凌吉士的外貌吸引她,但她无法接受他庸俗的世界观:“你以为我所希望的是‘家庭’吗?我所欢喜的是‘金钱’吗?我所骄傲的是‘地位’吗?”
留下来的成功者说自己功成名就的关键在于“坚持”,其实它并不足以涵盖那些年的艰辛。
沈从文刚到北京的两年半时间,简直就是饥寒交迫:他的住处没有火炉,一身单衣、两条棉被,就是他的全部过冬之物(他自嘲住处是“窄而霉小斋”);吃饭更成问题,常常饥一顿饱一顿。
1981年,《沈从文传》作者凌宇在北京向沈从文问及这段往事。说到自己如何坚持下来,沈从文说一靠朋友,“当时住北大附近公寓的相熟同学间,几乎过着一种原始共产主义生活,相互接济是常事”。他还常常去就读于北京农业大学的表弟那里蹭饭(农大有自产的蔬果食材)。二靠当时对穷学生宽容的环境。当时的规矩,学生吃饭、买东西可以赊账。直到30年代,沈从文从上海返回北京,还看见当时他们常去的那个小饭馆的欠账牌上,写着“沈从文欠××元”。
在《平凡的世界》中,说出“总有一天,我要扒着火车去外面的世界”的孙少平也经历了这种困窘。小说第一章,路遥一上来描述了县立高中开饭的场景:和往常一样,孙少平磨蹭到最后才去领取自己的两个黑高粱面馍。看到乙菜盆里还有剩菜汤,“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的碗里舀。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像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同时,“血涌上了他黄瘦的脸”。
时间来到了上世纪90年代,在慕容雪村的《天堂向左,深圳向右》中,初到深圳的年轻人依然是困窘的。“我可以请你吃饭,但不能借给你钱,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你。千万别求我给你找工作,我的工作都是自己找的。是的,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可以在我这儿住几天。”书里这样写道。据说这是在深圳生存的原则。“在火车站长椅上辗转难眠的,在人才大市场拥挤的人群中汗流满面的,在午夜的草坪上忍受蚊虫叮咬的,在罗湖、福田、南山、蛇口的工厂里头晕眼花、牙龈出血、月经失调的,不管你学历高低,不管你现在坐奔驰还是开宝马,你肯定都说过这两句话,或者说在嘴上,或者说在心里。”
这种困窘引起了人们共鸣的东西,这也是豆瓣网友们对《上车,走吧!》这样写实的电影赞誉有加,对《杜拉拉升职记》、《北上广不相信眼泪》这些假大空的影视剧嗤之以鼻的原因。
在管虎2000年导演《上车,走吧!》中,高虎和黄渤扮演来自胶东农村的青年,他们来到梦想已久的北京,承包了一辆小巴,当起了“北漂”。和很多反映“北漂”的作品一样,管虎毫不吝惜地给了北京站不少镜头——这是“北漂”们的第一站,他们一边感慨“北京真大”,一边融入这座城市的洪流。在那个年代,北京对外地人的歧视更严重,他们被称为“外地来京人员”。但两个外地小伙终于靠山东口音的报站名吸引了固定顾客,还引来央视的采访报道(这里有些理想化了,那个年代的央视恐怕不太会关注底层新闻)。但好景不长,两人因此遭到同行报复,小巴被毁。
在《天堂向左,深圳向右》中,“深漂”肖然死了,他的同学刘元后来成为所谓“管理大师”。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刘元表示自己功成名就的秘诀是“坚持”。其实,轻描淡写的这两个字远远不能涵盖他那些年的经历。经历固然一言难尽,但留下来的成功者宁愿只谈成功,不谈经过。像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的“我”,出身小镇的他在城里扎根,但有人和他聊起他的童年和故乡时,勃然大怒:“你凭什么要我接受已经逃离了的现实。”
无论是留下还是离开,见仁见智,不能说孰优孰劣。
《上车,走吧!》的结尾,高虎扮演的刘承强选择留在北京继续打拼,黄渤扮演的高明则回到老家,到父母安排的单位上班。(现实中,同为“北漂”的高虎和黄渤,际遇却和片中相反:高虎因吸毒丑闻沉寂,黄渤则成为票房保证。)留下是为了将来的发展,无可厚非;而离开的决定,也是明智的——二者的选择见仁见智,不能说孰优孰劣。
电影《立春》里的王彩玲也是选择留下的,虽然有点不情不愿。作为小城的三大文艺青年之首,王彩玲一次次去北京,找工作,买户口,幻想着进京的绿皮火车“要是开往巴黎的列车就好了”。她就是那座小城的包法利夫人,对北京乃至更远的巴黎心心念念,为此,她甚至约束自己不要在这里发生爱情,不要结婚,以免形成羁绊。
绿妖短篇小说集《少女哪吒》里的孙英美愤愤于自己不能生活在更有趣的大都市,也和王彩玲一样,发誓永远不结婚,这样自己就不会跟身边的人一样了。她比王彩玲幸运的是,她最终出去了,在北京成为一个小众歌手。《少女哪吒》中的主人公,无一例外,都在小县城(在书中它叫“宝城”)中生长。在“指甲盖那么大的县城”里,人们彼此相识,生活千篇一律,孩子们往往小学还没毕业,就变成了大人。除非你认命,接受这一切,不然,你会不习惯,想逃离这里,想去看外面的世界,过一种不同的生活。
对那些不习惯的人来说,“思想跑得太远,可是生活太闭塞”,所以他们用各种方式逃离现实世界:王晓冰不愿意窒息在母亲的爱里(她母亲是单身母亲),宁愿自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谁的情也不欠,浪迹天涯(所以叫“少女哪吒”),她相信“如果你沿着河堤一直向前走,你就能走到世界尽头”。另一个少女李小路,在《硬蛹》的故事中和黄玲玲一起练轻功,她们相信武侠书里说的,练习到一千万遍时,奇迹就会发生,你将身轻如燕,穿云踏雾;而在《寻人启事》中,她和懂鸟语的赵海鹏成为朋友。渐渐听懂一点鸟语之后,李小路觉得天空向自己开放,而且,自己好像走进一个接连不断的魔术空间,“我还是在宝城,但这个宝城却闪闪发光,神秘动人”。
于是,最具魔幻色彩的时刻出现了:“仿佛打开某种开关。逃课的日子,每天都有奇遇,魔法不间断上演,世界好像可以无穷无尽向前延伸,或者说,我们的感官可以无穷无尽延伸,我好像不近视了,能看见枯草里璀璨的紫色的小野花、河滩上白色的芦荻,浇过水的土地是蜂蜜的颜色,上午,河水是淡青色,到了正午,被南山的蓝色映成强烈的蓝,傍晚,河的颜色又缓和下来,成为蛋青色,当中卧着一颗圆圆的红色蛋黄。这一切,都异常鲜明,生动,我永远也不会忘。”
赵海鹏后来离家出走,他说宝城已被邪恶的外星人控制,他要离开这里,另找家乡。什么地方都去过的鸟儿们告诉他:“还有别的地方,还有别的生活。只要你飞得够远。”
身在小城,却可能具备在大城所匮乏的想象力,因为环境的平庸和乏味,思维反而更加无边无际。这是不是刘慈欣等科幻小说作家往往跻身小城的原因?
你可以身在大城回望小城,可以身在小城梦想大城,也可以在小城和大城之间几进几出,一切选择,都视乎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