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保护区研究:国家公园论坛中科院西北生态环境资源研究院研究员沈永平
自然保护区研究:国家公园论坛中科院西北生态环境资源研究院研究员沈永平红星新闻:您为什么会选择冰川研究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为科考一头扎进青藏高原在冰川之巅,活跃着一群冰川冻土研究者,他们常年深入一线,为高原冰冻圈研究获取宝贵的数据资料。自1984年起,中科院西北生态环境资源研究院研究员沈永平就在青藏高原地区进行冰川科考。近40年间,他见证了三江源地区冰川和环境的变化,也见证了中华水塔生态保护一步步加强。红星新闻记者专访了沈永平,以下是与他的访谈对话。高原情结:每次到冰川就像回家
↑在野外进行冰川科考的沈永平
红星新闻记者丨蔡晓仪
责编丨邓旆光 编辑丨彭疆
三江源地处世界“第三极”青藏高原腹地,被誉为“中华水塔”,是长江、黄河、澜沧江的发源地。这里雪原广袤,冰川湿地众多,是全球湿地气候变化的敏感区和重要启动区,也是气候变化的气象哨,对抵御全球气候变暖有着重要的作用。
在冰川之巅,活跃着一群冰川冻土研究者,他们常年深入一线,为高原冰冻圈研究获取宝贵的数据资料。自1984年起,中科院西北生态环境资源研究院研究员沈永平就在青藏高原地区进行冰川科考。近40年间,他见证了三江源地区冰川和环境的变化,也见证了中华水塔生态保护一步步加强。红星新闻记者专访了沈永平,以下是与他的访谈对话。
高原情结:
每次到冰川就像回家
为科考一头扎进青藏高原
红星新闻:您为什么会选择冰川研究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
沈永平:我是陕西人,从小在农村长大。高中毕业后,受作为地质队员的舅舅影响,我偷偷喜欢上了野外工作。1978年高考后,我想也没想就填写了地质学院。在大学毕业实习期间,看了一部关于中德联合进行青藏高原冰川科考的电影纪录片,就此迷上了冰川。
我第一次到青藏高原做冰川科考是1984年,当时我还在中科院读研究生。在野外科考中,我才真正理解了什么是冰雪和冻土科学。我在科考笔记中写到,“想象中的冰川和真实的冰川的确不一样。踏过一道道难关,置身于冰川之中,生活于冰川之中,真正了解了它的涵义和功能,你就会喜欢上青藏高原,你就有了高原情结。”
青藏高原的多年冻土,就如铺垫在高原大地的床垫。表面上的河流湖泊、湿地沼泽、草原草甸就如铺盖在大地上的花被。你很难想到在这个花被的下面,还有一个坚硬的冻土层是它的床垫,给了大地花被一个坚硬巨大的支撑,才使大地表面的景观如此炫丽多彩。
可能很多人觉得冰川冻土是沉睡的、冷峻的,但在我眼里,大自然是公平的,也是神奇的。看似僵硬的多年冻土和冰川,却是大江大河的源头活水,使青藏高原三江源地区获得了“中华水塔”的美誉。每次到冰山上,我的心情总是很安宁,就像回到家一样。
红星新闻:青藏高原天寒地冻,极度缺氧,你们科考时有没有遇到过危险?
沈永平:1998年,我已经进入中科院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工作。当时我们科考队一行人4月初从兰州离开,准备到青藏高原进行水能交换科学实验。一路上途经青海湖、柴达木盆地到达格尔木,随后到海拔4000多米的西大滩休整。就在荒无人烟的西大滩,我们经受了生死考验。天寒地冻,我们仗着年轻,睡觉和吃饭都不注意。我不小心得了痢疾,半天就拉痢疾七八次,全身无力,头昏眼花。
按照计划,考察队第二天就要拔寨出发到长江源头的沱沱河沿。为了不失去宝贵的考察机会,我只能当天临时下山到100多公里外的格尔木市进行输液治疗。在格尔木医院躺了半天,我就急着想回西大滩大本营和大队伍会合。医生急了,说我是不是不要命了。最后我还是背上一包药上了高原冰川。
其实在那时候,为了获取更多的观测数据,许多科考队员都是这么不要命。那一年连续5个月,我们就一头扎在青藏高原藏北高原,从北面的昆仑山沿青藏公路测到南面的念青唐古拉山,在1000多公里范围内观测冻土的水分和温度,进行水文测量、遥感野外测量等。
气候变暖:
冰川编目发现整体退缩
融水“先增后减”拐点或已出现
红星新闻:您考察冰川的这几十年,也是我国冰川研究领域发展较为迅速的几十年。目前整个青藏高原的冰川概况如何?
沈永平:我们科考发现,随着全球气候变暖,整个青藏高原的冰川整体其实是在退缩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由我们中科院兰州冻土研究所所长施雅风率团,中国第一次冰川编目通过人工方式,根据航空照片和卫星影像及地形图,把中国每一条冰川进行数据登记,每条冰川包括20多个参数,如经纬度、高程、长宽、面积、坡度等地理参数。这初步记录了冰川的“户籍”。
中国是中、低纬度山地冰川面积最大的国家,是亚洲的核心冰川分布区,冰川总面积占亚洲高山区的50%以上,是除南北极外最重要的冰川集结地。我国对冰川的调查和编目,对我国和世界都是一项意义重大的基础性工作。
后来,国家科技部又开展冰川基础性调查研究,主要通过卫星影像对大部分冰川再次做了调查,在2014年发布了第二次冰川编目,我国也成为首次完成两次冰川编目的国家。在这一次调查中,人们发现中国冰川大概退缩了18%。
如今,中国冰川近20%的面积已经消失。我们在科考时明显感觉到,以前航拍地图上有的一些小型冰川,在我们去调查时大多消失不见。
红星新闻:三江源每年向3条江河的中下游供水近600亿立方米,提供了长江总水量的25%、黄河总水量的49%和澜沧江总水量的15%,为我国近8亿人提供了生命之源。近年来随着全球气候变暖,冰川的退缩对下游水资源会造成什么影响?
沈永平:三江源流区广泛分布的冰川、冻土、湖泊是天然的调蓄水库,具有蓄水和调节河川流量的生态服务功能。冰川、冻土和积雪融水是河流径流补给的重要来源,气候变暖使得冰川减少与冻土退化,由此导致河川径流变化将顺流向下传播,影响下游地区的供水安全、防洪安全以及生态安全。
长江、黄河和澜沧江等大江大河的水源多来自冰冻圈的融水,三江源境内的雪山、冰川面积约2400平方千米,其中,冰川面积有1812平方千米,冰川资源蕴藏量达2000亿立方米。我们知道,冰川是一座“固体水库”,对河川径流起着重要的补充和调节作用。在三江源地区,冰川融水量约占长江直门达年均径流量的12%以上,占黄河干流年径流量的2%左右,是名副其实的“中华水塔”和下游我国大河文明的重要水源地。
由于全球气候变暖,冰川加剧消融,冰冻圈的快速变化将导致流域径流的改变。冰川融水量“先增后减”的拐点,在三江源地区已经或即将出现。未来,冰川融水将明显减少,导致一些以小型河流和冰川融水为主要补给的河流断流、下游河川径流丰枯变化明显和局地性洪旱灾害加剧,在枯水季节或年份,将可能出现区域性水资源危机。
比较明显的是,冰川融水变化后,下游河流径流量年内分配发生变化,增加了汛期洪涝灾害的风险和干旱季水量的不足。不少牧民向我们反映,已发现不少河流因缺水干涸,影响了草场和放牧。其中的原理是,随着气候变化,可能以前六七月份才融的雪,现在四五月份就开始化了。但四五月份融雪时,草场里的草还没长出来,融水只能白白流走,容易造成下游的春季融雪水灾;6月份草长出来时,融水都已经流完,这样就造成融雪时间与植被生长季节不匹配,植被缺水。
↑阴柯村牧民自发进行雪线检测 陶轲 摄
冰川灾害:
冰崩或成为常态化灾害
实地监测难度大
红星新闻:近年来,包括青藏高原在内的全球冰雪灾害好像越来越频繁,这会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
沈永平:总体而言,近几年加强生态保护后,基本上草地、水资源等生态恢复程度较高。但全球气候变化仍然不断加强,冰川灾害风险加剧,常见的灾害包括冰崩、冰川跃动和冰湖溃决等。
全球冰冻圈正在告急。例如,长江源和黄河源每隔几年冬天就会发生一次大规模的雪灾,在雪灾事件中杀死数百万头牲畜以及其他生态和经济来源,给牧民的生计带来毁灭性的影响,甚至威胁到他们的生命。青藏高原大部分在多年冻土区,而作为下渗面隔板的冻土能有效储存植物生长所需的水分,可能以前每年地下冻土只融化70至80公分,现在增至150至200公分,甚至有些冻土直接消失。
↑阿尼玛卿雪山下的旱獭 陶轲 摄
冰川灾害也频繁出现。进入21世纪以来,我国冰川灾害发生频率不断提高。2004年,黄河源区的神山阿尼玛卿雪山玛卿岗日现代冰川发生大规模冰崩灾害并形成堰塞湖引发溃决洪水,造成下游牧场、道路和桥梁等被毁;在后来的10年中,阿尼玛卿雪山又发生了两次大规模冰崩,直接导致山脚下海拔4430米以下的乡镇近3000亩草场被覆盖,厚度达20米,对下游牧民的生活存在潜在隐患。
↑阿尼玛卿雪山下的唯格勒当雄冰川 陶轲 摄
在气温持续变暖的背景下,冰川灾害爆发频率极有可能进一步加快,冰川灾害防治形势严峻。灾害往往不是单纯地发生,它容易诱发多种次生灾害,形成灾害链,从而延长灾害时间和放大灾害后果。
红星新闻:这是否能提前监测预防?
沈永平:2021年2月,印度北部冰川断裂,雪山冰崩造成泥石流,冲垮了下游的希甘加水电站和桥梁,100多名牧民与工人被困。随后,我国应急部门紧急召开会议,正式将冰崩作为主要灾害之一。
随着气候变暖加剧,我认为,在未来,冰崩灾害大概率会成为一种常态化灾害。冰崩虽然发生几率低,但它往往是形成一系列灾害链的源头,会诱发一连串的次生灾害,从而延长和放大灾害后果,例如冰崩导致滑坡、冰碛物碎屑流、冰湖溃决、洪水、泥石流等。
但目前冰崩灾害还难以被提前关注和预防。因为大部分冰崩时,往往是从山顶一块冰开始的,山下的人难以关注到冰川的松动。其次,对冰川灾害的预测预警需要以系统性的灾害形成和演化理论为基础,但因冰川灾害发生区域人迹罕至,交通不便,野外实地监测难度巨大,研究所需现场数据采集困难。
政策发布:
从天然调节过渡到人工调节
各方力量计划启动冰雪监测
红星新闻:作为在冰川一线深入调研几十年的研究者,对三江源中华水塔进一步的水生态保护,您有什么建议?
沈永平:2021年年底,青海省政府印发实施《中华水塔水生态保护规划》,标志着三江源中华水塔水生态保护将有章可循。其中提到了“提高水利基本公共服务水平”。
我认为,在全球变暖的趋势下,针对水利基本公共服务水平,可以在高山区大力修建专门为农牧业服务的水库,将春季融冰的雪水储存,慢慢从天然调节过渡到人工调节;此外,也需要对高原的种植结构进行调整,种植与目前气候相匹配的牧草,借助气候变化的适应性,减缓环境对牧民和生态的影响。
↑茶卡盐湖旁,风力发电机下放牧的牧民 陶轲 摄
红星新闻:自2021年三江源国家公园启动至今,生态功能不断强化,水资源涵养量也有所提高,平均增幅6%以上,您是如何看待冰川水源与我们的关系的?
沈永平:生活在冰川深处的藏族人认为,每一座雪山都是一个神灵,它呵护着万千子民。正是因为这种万物有灵的世界观,青藏高原的冰川才能得以良好地保护。事实上,科考这么多年,我发现每一座冰川都有着自己的性格。在冰川上工作久了,你就会听懂它的语言,感受到它的呼吸。
↑可可西里索南达杰保护站旁,正在吃草的藏羚羊 陶轲 摄
目前,国家也在大力提倡黄河流域的高质量发展。只有把上游环境保护好,才能保住水资源,草地才能不退化,湿地才能继续存在,才能进一步形成冻土和冰川。如果把生态环境破坏了,上游变成了沙漠,下游也就没有水了。
近年来,对水生态治理的成效都写在三江源的大江大河。《中华水塔水生态保护规划》发布后,我也发现,从去年到今年,各方力量都在计划启动冰雪监测规划。我们团队也在计划,根据冰川在黄河源、长江源等地的分布和以往科考情况,确定监测哪些冰川和雪山、重点检测哪些数据、现有监测的不足及完善等,让大众对雪山的总体情况有一个更直观的了解,认识到遥远的雪山与每个人都有关系。
未来,我国应该建设高风险区冰川灾害监测预警与应急管理系统,集成冰川灾害遥感监测和群测群防技术,实时获取各高风险区冰川灾害发展动态,实现冰川灾害演化短期预测和潜在灾害的早期发现。同时,集成上述灾害预警机制和风险管控预案,实现跨部门、多领域、全覆盖的冰川灾害早期预警和风险处置,力争将冰川灾害危害降至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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