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丽小号:邵丽 潜入生活的河底
邵丽小号:邵丽 潜入生活的河底2002年,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开办作家高级研修班,被文坛称为“黄埔一期”,邵丽成为其中一员。班上一半以上学员已经是成名作家,包括徐坤、麦家、艾伟、关仁山、柳建伟等等。授课老师除了专业作家、评论家,还有各部委的领导和专家,李肇星、王蒙、李敬泽、胡平等都来教课带学生。此间的文学交流,极大地拓宽了邵丽的视野和写作空间,次年她便完成了长篇小说处女作《我的生活质量》。全书讲述来自底层的主人公王祈隆,通过发奋读书考上大学,毕业分配进了城,却过着落寞孤寂的日子。这部作品让她获得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度中华文学人物最具潜质的青年作家”称号,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熟悉邵丽早期作品的读者,会留意她的作品中某些唯美精致的浪漫气质。《碎花地毯》《废墟》《戏台》《腾空的屋子》《迷离》和《寂寞的汤丹》……她凭自己的兴趣自由地写作、投稿,在文坛崭露头角。“我生命的长度就是我写作的长度。”她的自信来自哪里?“我觉得我有话
生活中的邵丽,是一个漫无目的的手工匠人,她会隔三岔五到花市上逛一逛,也会买回舒服的面料自己动手制作;她喜欢添置茶碗和玻璃茶器,还喜欢收藏菜单,仿佛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并不可靠,一定要写在纸上方能确定。
文学中的邵丽,敏感细腻,又豪放大气。带着岁月慢条斯理的打磨中不经意流露的沧桑和宁静,与她笔下的众生和解着,同情着,悲悯着。她的文字和她的为人一样,内敛却明快,任何时候出现在你面前都有一种明朗热烈的气势,那种气场能迅速感染你、淹没你。
即便众声喧哗,邵丽和她的文字都有独特的印迹。
不久前,邵丽的短篇《风中的母亲》获得了完全由读者投票评出的《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中短篇小说总冠军。长篇小说《金枝》《黄河故事》和小说集《天台上的父亲》陆续推出,显示出她在漫长的文学马拉松中作为“爆发型”选手的优势。
“我生命的长度就是我写作的长度。”她的自信来自哪里?
“我觉得我有话要说,有很多话要说。我没有写作的功利,只有‘说’的需求。一息尚存,我都会坚持说下去。那未必是拿给别人看的,只是我想告慰自己,我来了,我说了,我尽力了。”她发现,越开放,对内心的张望越热切,因为参照系更博大,更深邃。开始是找故事,后来是那些故事找自己。“它们拥挤在你周围窃窃私语,拼命挤进你的生活里,直到你跟它们融为一体。”
1 在文学道路上“顺流而下”
十几岁时,邵丽就在刊物发表了短篇小说《我们在这里》,给了她文学创作最初的自信。父母工作太忙,就把孩子们丢在家里。好在有父亲的书柜,在那里邵丽发现了宝黛爱情、孙悟空大闹天宫和武松打虎的故事,四大名著给了她童年以文学营养。
熟悉邵丽早期作品的读者,会留意她的作品中某些唯美精致的浪漫气质。《碎花地毯》《废墟》《戏台》《腾空的屋子》《迷离》和《寂寞的汤丹》……她凭自己的兴趣自由地写作、投稿,在文坛崭露头角。
2002年,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开办作家高级研修班,被文坛称为“黄埔一期”,邵丽成为其中一员。班上一半以上学员已经是成名作家,包括徐坤、麦家、艾伟、关仁山、柳建伟等等。授课老师除了专业作家、评论家,还有各部委的领导和专家,李肇星、王蒙、李敬泽、胡平等都来教课带学生。此间的文学交流,极大地拓宽了邵丽的视野和写作空间,次年她便完成了长篇小说处女作《我的生活质量》。全书讲述来自底层的主人公王祈隆,通过发奋读书考上大学,毕业分配进了城,却过着落寞孤寂的日子。这部作品让她获得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度中华文学人物最具潜质的青年作家”称号,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小说试图讲述一代人的生命历程,从而向那些在历史的洪流里载沉载浮的知识分子致敬。他们有情怀,但也得向世俗低头;他们会苟且,但也能守住最后的底线。《我的生活质量》以浓烈的情感以及强烈的感受触动了读者内心,既是清醒睿智之人对生命和生活彻悟的深情絮语,也是作者呈现给读者的生命真相。作品从2003年出版,不到半年时间发行突破十万册。二十年间数次再版,从当年的畅销书变成了常销书。“不管是哪个时代,最能打动人心的,还是写人性的东西。”十几年过去,邵丽说,那个时候的精神困惑如今依然存在。
这部作品的成功对邵丽而言几乎是必然的。她回忆当时的写作可谓“顺流而下”。因为上世纪80年代初期她进入公务员队伍时,正赶上干部队伍知识化、年轻化,各个层面的领导班子结构都发生了较大的变动。邵丽接触到的大批领导干部大多是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生人,她熟悉他们的日常生活、工作和婚姻状况,写得真实自然,畅快淋漓。也因此,她的作品被贴上“官场”标签。
可邵丽并不认同,她只是在还原官场生活,希望在作品中表达一个时代的综合状态。“我写的就是跟我们一模一样的‘他们’。官场不是一个独立的场,他们的日常和寻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其实中国的官场就是一个生活场,它不会独立于我们的生活现场。之所以有人把它神秘化,我觉得是臆想的成分多一些。”
2 没被浪费的挂职经历
所有在创作上有所追求的作家,无不探求突破与创新。在声名渐起的时候,邵丽却陷入寻求突破自我的焦虑,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摆脱旧有的叙事方式。
2004年,一纸任命给她提供了契机。邵丽被派往河南省汝南县挂职任县委常委、副县长,分管科技、文化和金融、电力、通讯等工作。邵丽的挂职是实实在在的,开展工作同时还要接受考核,开会、接访、下乡村,和基层干部同吃同住,忙碌而充实。起初,她对基层有些抵触,觉得乡下人没什么见识,文化水平低。但是真正沉下去,亲历基层繁重的工作和基层干部的压力,还有民众的生存无奈,邵丽的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她觉得基层干部身上的踏实劲儿和处理问题的水准、面对困难和委屈时的达观,以及幽默风趣的语言和多彩的生活经历,堪称宝库。
这段经历使邵丽开始真正思考所谓“生活”的意义,才知道在自己的小烦恼之外,有着如此广大和深刻的烦恼,也为她创作《村北的王庭柱》《老革命周春江》《刘万福案件》《第四十圈》等“挂职系列”作品提供了丰富的素材。那些发生在刘万福、齐光禄身上的故事,都不是孤立的、偶然的,而是大概率事件。邵丽把他们的命运呈现给更多的读者,期望有更多的人关注我们的周围,关注我们现实生活的困境。
在《挂职笔记》中可以发现,邵丽的小说中总有这样的人,他们或生活在农村,或生活在县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都有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但是生活又极易被偶然的事件或必然的事件冲击得不可收拾。“每个人都在生活的‘炼狱’中苦苦追求着他们所理解的幸福,这才是真正属于中国人自己的故事。”作家张楚对邵丽的评价颇为准确,他认为,邵丽对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力求公正地审视、公正地剖析,克制和冷静之余,弥漫着一种克制不住,但又力求节制的悲悯和怜惜。
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便是“挂职系列”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在邵丽系列作品中,无论什么人,身份低微或者高贵,都向往真爱,渴望温情,在苦难里百折不挠,她们的内心有着已知或者未知的精神的尊严。明惠更是如此。她的死是尊严的幻灭,也是对爱情的绝望。在这个现实的生活中,除了物质,城市不属于她们这个群体,爱情更是遥不可及。
“我们薪火相传的,大多都是这些东西。所以,一个作家要寻根,一定要寻到自己的文化之根。”挂职经历使邵丽深切地体会到,沉淀在几千年中国文化里的东西,是底层社会的运转动力和黏合剂。她评价说,挂职对自己的创作而言是“颠覆性的”。任何一种经历都不会被浪费。邵丽的文字变得踏实了。她以沉着的笔调,写出了社会转型时期人们的困惑和焦虑,也写出了人性的光辉。
与作家艾伟(右一)、张楚在山西采风。
3 在家族的命运长河中畅游
在散文集《物质女人》中,邵丽真诚细致地描述着她的家族,《你的母亲还剩多少》《姥姥和姥姥留下的菜谱》《我的婆婆》……其实从《我的生存质量》开始,邵丽的写作已经在往家族历史方面转型。因为她和丈夫的家族历史都比较复杂,尤其是放在中国这个大的历史环境里,更有典型意义,她一直在思考怎么把它表达出来。
“对于家族,我一直都有‘触碰’的欲望,而且这种欲望随着对我的家族逐步深入了解,越来越强烈。”邵丽家族历史的重要节点,恰恰是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六七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的衔接处。把家族以及自红军长征就参加革命的祖、父辈和他们的后代们,放在这个时间和历史框架内来打量,自有厚重而典型的意义。祖辈和父辈在革命的洪流里载沉载浮,那种感受成为邵丽生命中最难以忘却的记忆。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触动了邵丽对亲情的思考。她想到了父亲,想到了家族,写作的激情油然而生。“写父母亲那一代人以及我们的家族,是我长久的心愿,那是一个特殊年代所能产生的特殊人物。我在想,对于上一代人的生活,我们这一代人还有耐心窥看,等我们老了的时候,下一代人对我们还有兴趣吗?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在了,我们经历的时代还能留下什么?”这大概是邵丽急于进入家族叙事的原因。
于是,《天台上的父亲》《风中的母亲》《黄河故事》《金枝》等一系列“家族题材”诞生了,且几乎涵盖了长中短各种体裁。“把父亲的历史讲清楚了,我的家族历史也就梳理得差不多了。”她说,写父亲,让自己重新回到了家族之中,不仅仅是历史之中,也是情感之中,命运之中。她甚至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一次,而且活得特别清醒和纯粹。
被称为“三代母亲的婚姻保卫战”的《金枝》里有家族的影子,在这场“保卫战”中,太祖母、祖母、父亲乡下的前妻和母亲,在不同的时代背景和生活背景下,都做出了决绝的选择。邵丽选择实事虚写,没有场景再现。而《黄河故事》则是一部纯虚构之作。邵丽的长处是能很容易地进入彼时彼地,虚构便成了真实。两部作品主旨一致,就是通过一个家庭,反映历史的沧桑巨变。
从走上文坛初期,邵丽就显示出“爆发型选手”的特点,曾一度成为文学刊物的“宠儿”,作品常常被《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全国大型刊物刊载。前几年相对沉寂,疫情期间又连续推出《金枝》等作品。她的写作时间都是挤出来的,都是不得不写、不吐不快的必然。在这些作品中,她回望父辈,将他们从历史深处打捞出来,塑造出个性鲜明而又不同以往的“父亲”和“母亲”形象,并以此为坐标勾连起家庭往事,映照出中国人的伦理生活、中国家庭的情感结构,展示个人和家庭在时代洪流、历史环境下不断变迁、令人唏嘘的命运。
邵丽在讲述一个困窘的时代。不管经历怎样的黑暗和磨难,最终总会走向“应许之地”。这不是麻木之后的自我陶醉,而是心灵解脱后的一种精神生长,是一次精神的寻根。
4 内心流淌着一条大河
上世纪90年代末举办的《河南新文学大系》座谈会上,《黄河东流去》的作者、河南作家李准以“揭开河南作家群产生的秘密”为题即席发言:“河南过去那么穷,那么落后,但是作家却一群一群产生,为什么?我看,这同黄河大有关系。黄河带来了无数苦难,但却给了河南人乐观与大气……是黄河给了我们热烈的性格。谢天谢地!这是第一条。热烈的情感,是创作的基本条件。”
然后他振臂一挥,激动地说:“河南还要出大作家!”如李准所言,这片热土孕育了一批优秀的作家,邵丽便是其中之一。
“父亲生于黄河,死于黄河,最后也将葬身于黄河岸边”“我将完成的是我父亲未竟的梦想”,《黄河故事》中,父亲的梦想,像黄河水一样,在流淌,在传承,这个父亲不只是“我”的父亲,是人间许多个父亲,他的梦想,是黄河边无数的梦想,梦想是一条长长的河流。
写黄河在她身边发生的故事,于邵丽而言几乎是命中注定。她曾在豫南城市漯河生活,为了给这个城市写一部传记,邵丽曾沿着沙河溯流而上寻找源头;她也曾参加走黄河采风团,一路走过黄淮平原、关中平原,跨越壶口和河套平原;她甚至在深夜一个人顺着黄河的河岸行走,举目荒凉,思维里只剩下苍穹和大地。“一时间我坚定而沉着,不再惧怕旷野和黑暗,若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我会走到一个叫郑州的中原都市,那里有我的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突然而至的眼泪纷纷跌落……”那一瞬间,她觉得与生命里的世事全部和解了。不管过去经历了多少,欢乐和悲苦,光荣和耻辱,在阔大的黄河之滨,一切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她瞬间悟到“即使我做不了我自己,我也已经看到了我该做怎样的自己”。
在谈到写《黄河故事》的初衷时,邵丽提到写在小说开篇前的一段话:“看见最卑微的人的梦想之光,我觉得是一个作家的职责所在。往大里说,其实是一种使命,毕竟如果没有足够的慈悲和耐心,那梦想之光是很难发现的。我斗胆说,那种光芒唯其卑微,才更纯粹更纯洁。”《黄河故事》是典型的小切口大叙事,讲述的是家族史,也是女性自立自强的命运史;既反映出中国家庭的情感结构,也映照出一个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缩影。小说对女性获取独立地位的新解具有鲜明的时代感,其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讲述方式在是与非之间,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讲述的仿真性强化了小说的真实性。
作为“讲故事的人”,邵丽一直以来的叙事习惯,就是信马由缰。是自然,亦是天然。《黄河故事》的视角转换非常自然,《金枝》上下两部的叙事视角也有对称性变化,二者又有共同的特点,“我”既是叙事者,又是叙述对象。从开始创作到今天的《黄河故事》和《金枝》,邵丽处理了革命史与“我”的家史之间的关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晓明曾经提到,邵丽笔下的“乡土中国”令人联想起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是让人想起生活”的论断,其作品为“中原书写”增添了大气、精细、富有隐喻性的内容。
邵丽写的是黄河故事,也是中国故事。因为她的内心流淌着一条大河,所以她的作品才有磅礴的气势,才会融入家与国的寻常,她的故事才有可能流向世界的海洋。
中国作协副主席、评论家李敬泽评价邵丽的小说“所有故事都出于水和堤岸之间的紧张”,几乎一针见血。而邵丽的写作,既是体验的过程,也是反思的过程。她在打量别人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打量自己,她的所有书写都心怀悲悯之情,因为她总在想:如果你与自己和解了,就与所有人都和解了。她觉得,一个作家,有责任和义务让读者看见这束光。
(原题:邵丽 潜入生活的河底)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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