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逝世时间(家族的繁华与衰败背后)
王安忆逝世时间(家族的繁华与衰败背后)天香园的锦绣河山,既是那种“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的千姿百态,琳琅满目,又是那种天工造化,“浑成精当”的诗情画意。《天香》的故事,开始于一座富丽堂皇的园林景观——申家的天香园。
王安忆极擅长书写女性故事。
她发表于2011年的长篇小说《天香》,着眼于晚明时期上海贵族申家由盛到衰的历史,落脚于出自女性之手的“天香园绣”,以女性间的情谊、刺绣技艺为叙事主题,讲述了一个大家族命运变迁的故事,传递出申家三代女性独立、自强、坚韧的精神。
《天香》,是一部家族的兴衰史,更是一部女性的心灵坚守与救赎史。
《天香》的故事,开始于一座富丽堂皇的园林景观——申家的天香园。
天香园的锦绣河山,既是那种“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的千姿百态,琳琅满目,又是那种天工造化,“浑成精当”的诗情画意。
它是王安忆描绘的一个绚丽多彩而又细腻逼真的人间天堂,跟随作者的笔触,我们仿佛身临其境:
“几重庭院,几处厅堂……几层过廊,几条甬道。”
汩汩水声,曲折萦纡,或如晶帘般奔入小溪,或潺潺出于石洞,似闻水声琤琮作响,如见飞瀑白练倒悬,分明是一个世外桃源。
山峦或如猛兽,或如鬼怪,白石崚嶒;或乱云飞渡,纵横拱之,有“形制翻卷搅缠”,“犹如迷津”;也有“镂空中两相面对”,小山点缀。
这里的房舍,或楠木为楼,釉砖铺地;或团花蔓草,大红大绿;或飞楼插空,层楼高起;有“平房院落”,半宅数楹茅舍;也有青藤“爬墙”,一个三间小院。
“这一殿、一堂、一阁、一林……竟觉得是个人间仙境”的禅房与莲庵。偌大景致万千气象,竟然无一重复之笔。
王安忆描写的天香园,像极了《红楼梦》大观园所谓神韵与意趣,它们丝毫不游离于故事之外,而与作品的意趣浑然一体。
王安忆对天香园的描写,还不仅仅止于山、水、树、径、亭台楼阁,她又用虚实结合的手法,伏下了许多胜景,为小说情节发展的反复渲染,留下了无限的空间。
甚至那些不同时空的景致特色,也显得糅合穿插、变幻多姿。园林建筑的新颖别致与人物活动交织在一起,相互衬托,构成一幅色彩鲜艳的图画。
比如白天时,“天地间全让颜色和光线填满了”,犹如五彩缤纷的花的世界;夜晚时,一派皓月清风,是万籁无声的夜景;宴请时,宾客分三处就座,是何等流光溢彩;写设市,鲜艳、绮丽、沸腾!
耀眼夺目的景色,奢靡张扬的气象,再加上沁人的荷花,拂鼻的桃香,把天香园衬托得分外娇艳明丽,分明是:
“举城议论,众声喧哗‘香云海’,刚消停下来,倏忽又来一景。前一出是雅,后一出是俗,可谓天上人间,却都是惊人的别致”。
这正是申府极尽繁华时,但世事苍苍,凡事必盛极而衰。
那锦衣玉食、笙歌饮宴的欢乐急转直下,作者通过闵师傅在天香园行走的视角,把天香园的凋落、申府的式微,用诗意的笔触,描绘了出来:
“颓圮的竹棚木屋;杂乱的草丛;水面上的浮萍、残荷、败叶;空落落的碧漪堂;伤了根的桃林……”
寥寥几笔,竹棚、草丛,和着幽怨的风声,又仿佛曹雪芹《红楼梦》大观园的境界。
最后闵师傅“绕园子一周……踌躇片刻……脚停在一幢玲珑的小楼前”听到“冷冷的动响,似乎是钗环的丁当声”。
这是以有声衬托了无声,把天香园这种不祥的寂静扩大到了无边无际。此时的天香园,似乎一草一木、一枝一叶,一砖一瓦、一鸾一簪都面临着百卉凋零,秋风肃杀。
在申府人人制造欢乐、享受繁华的氛围中,小说的女主人公小绸,是第一个敏感意识到申府繁华过后是凄凉的人:
“如今自己年过四十,柯海还要长两岁,公公已是花甲之年,护这一家子还能护几时?再说,天灾人祸全是命运,又是谁能护得了谁?”
虽有公公申明世的全力维护,但孙辈们逛窑子,押娼妓;输钱被骗,赊账游玩;开店贴钱,卖地卖陪嫁,其暗流所向,使申府人人自危。
最终,柯海的纳妾,引发了与妻子小绸的矛盾,也正式拉开了申府的衰败大幕。
原来固有的矛盾没有平息,新的纷争又不断激化,先前的无忧无虑渐渐变得空前紧张,分崩之势已成。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留后路,为自己作盘算。
不仅坊间都在传闻,为了几项人情往来,柯海早在卖地了,申府的家底已经“抖搂得差不多了”。
不仅仆人李大觉能看出繁花绿柳的天香园,已是“莲天衰草”;就是在专从钱塘赶来吊丧的杨知县眼中:
“申家终究是落魄了……灵堂设在府上,青莲庵早已倾圮,碧漪堂也四壁漏风,墙倒楼塌,池子淤塞了,花木凋零,家中人都不大去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回来的阿暆,也不认识自己的家了:
“门上的竹签子断的断,朽的朽,铁钉子也锈完了,门脚下生了青苔,显见得长久不开”。
好一个空廊寂寥,终是曲终人散,在平淡自然的文字里,作者把这种衰败写得诗意盎然而又意味深长。
这块人间乐土的衰微破败,世外桃源的理想幻灭,正是一曲繁华表面深层悲剧的成功艺术抒写,映照了这个家族由盛而衰的历程。
02 女人们在爱情、生存困境里的突围与坚守在爱情困境里的突围
《天香》中的女性世界是狭小的,她们的生活受制于时代,被拘禁在幽暗的闺阁里,她们的婚姻爱情具有悲剧色彩。
然而,面对爱情的困境,女人们勇敢地面对和接受,这主要体现在小绸对爱情的坚守上。
小绸聪明美丽,勇于担当,她世袭贵族出身,有姣艳柔润的容貌,有诗书画艺的脉承,却性格倔强,嫉恶如仇,心气高傲。
她嫁给柯海,就把自己的乳名和身家性命全部交出。惟其用情极专极深,所以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情感亵渎。
但是,柯海的再娶,让小绸失望到极点,虽然柯海同样充满了被迫和无奈,但是,出现第三者,在小绸看来爱情已经不再神圣和完美,柯海的不反抗本身已经代表了对爱情的背叛,在完美的爱情世界里是无法容忍这样的男人存在的。
她毅然决然地把男人逐出爱情世界。于是,她既断了与柯海的交情,也不与全家人往来,把自己封闭在小院里。
奇巧回文诗《璇玑图》
“平时连一日三餐都着人送到院子里,娘俩自己吃……没有丫头(女儿)伴在身边”,她就一个人在那作“璇玑图”以自寄。
同样,柯海再娶的闵女儿也受到小绸的影响,看到丈夫柯海的真心与感情不在自己这里,她毅然地从男人身边离开。
小绸、闵女儿从婚姻爱情困境中突围,不仅带有对男权与封建一夫多妻制的反抗,更代表了女人的自我意识觉醒与对自身命运的把握。
在生存困境里的坚守
《天香》中希昭、蕙兰虽然也有婚姻爱情的烦恼,但是生存问题较之婚姻爱情更多地困扰着她们。
到希昭这一代,申家已经开始出现衰微之势,男人们无意于经济仕途,而是沉浸在闲情逸致中。此时,申家的女人们开始直面生计,担起了家族生存的重任。
从小娇养的阿潜娶希昭为妻,希昭不仅诗书才气胜过阿潜,而且在性情上比阿潜多了几分男子气,可以说是申家女眷中不凡的一个。
希昭对长辈小绸创下的天香园绣有着自己的见解,她独出心裁,以绣作画,以期提升天香园绣的艺术境界。
但是,由于希昭与小绸的见解不同,再加上希昭对小绸的负气,她们之间总隔着一层,无法直面交流。
阿潜因迷恋上丝竹管弦而离家出走,给希昭带来了深深的伤痛,也给了希昭与小绸交流的契机。
随着申家发生争讼、高价买寿材的事情,希昭的绣画一时成了申家的重要经济来源,为申家撑住了颜面。
不久,由于申家无法在有限时间内为蕙兰凑足嫁资,只能依靠希昭的绣品为蕙兰置办嫁妆。
原本看不惯天香园绣有着小女儿俗气的希昭,在面对家族日益衰微时,只有将天香园绣当作了商品出卖,虽有些无奈,但是能因此担起一份生计,已觉安慰。
蕙兰的婚期一再被拖延,面对这一切,蕙兰自己虽嘴上不说什么,但是对家族的现状心知肚明。
她是一个聪慧、独立的女性,在临出嫁的时候,果敢地向婶婶希昭要到了天香园绣的名号,以此名号为嫁妆。
虽然她无法预知日后生存的艰难,但是她还是为自己的生存预留了后路。
嫁到并不富裕的张家后,出生大家族的蕙兰不仅没有感到不适应,而且在这种生活中找到了生活的趣味,感到了不一样的生活体验。
蕙兰的丈夫张陛是一个为科举考试所累的读书人,对于自己的妻子,他显得拘谨而保守,但是并非没有感情,只是缺少爱的能力和勇气。
面对这样的丈夫,蕙兰安之若素,而且多了一份理解和关怀。虽然丈夫没有通过仕途让自己大富大贵,而是因病弱离去,但是,蕙兰没有因此悲观绝望,而是毅然选择留在张家,而且担负起了张家的生计。
后来,阿潜不告而别,张陛也凄然去世,这不仅给希昭、蕙兰带来了情感的伤痛,而且给她们带来了生计的艰难。
面对情感的、生存的困境,希昭、蕙兰毅然选择了直面和承担,显示出女人的坚韧和勇气。
03 女人们的自我救赎
在《天香》中,王安忆不仅完整地呈现了天香园绣的演变轨迹,更拨开重重帘幕,让我们看到幽居在闺阁中的古代才女,通过结交美好的姐妹情谊,以及让天香刺绣达到出神入化、天下绝品的境界,来满足心灵的愉悦和实现精神的自我救赎。
在姐妹情谊里寻回生命的价值
王安忆在书中,着重写了女人间的感情,虽然如王安忆所说“我完全无意去写‘姐妹情谊’,我就是写女子间的感情”,但是,“我有意让她们结成闺密。女性之间的友情实是非常深厚的”。
小绸和镇海媳妇,蕙兰与婶婶希昭、婆婆张夫人,她们之间正是建立起了这样的姐妹情谊。
这种情谊让她们在面对困境与孤独时相知相守,让她们在痛苦、艰难的跋涉中找到了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从爱情困境中的小绸,把自己封闭在小院里,在孤独之中,小绸与镇海媳妇相遇了。
刚开始,小绸因为把自己对柯海的怨恨与愤怒,发泄并转移到妯娌镇海媳妇身上,致使两个人关系疏离。
但镇海媳妇为人大气,从不计较,当别人都对小绸敬而远之时,她却不怕小绸的冷脸,敢于与之周旋,终于感动了小绸,消除了她们之间的罅隙,并凝成割头也不换的情意。
她们在互诉衷肠、相知相伴中建立了深厚的姐妹情谊,让小绸重新找到了精神世界的朋友与知己。
更为关键的是,由于她的巧妙安排与沟通,还消除了小绸与闵女儿的误解。
后来镇海媳妇因产后体弱而去世,让小绸的感情再次低沉,但是姐妹间的承诺与相知已经超越了生死,并在下一代中延续了下来,小绸有了继续活下去的信念与勇气。
同样的,蕙兰与婶婶希昭、婆婆张夫人之间虽然隔着辈分,但是心灵的相知与相守,让她们之间建立了真挚的姐妹情谊。
蕙兰在阿潜出走,希昭最伤心、孤独的时候,成了希昭的知己,安抚着希昭内心难以向外人说的孤寂与凄凉。
而在蕙兰为嫁妆发愁的日子里,希昭是唯一一个真心为她着想,并为她辛苦做绣置办嫁妆的人。
婆婆张夫人对蕙兰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蕙兰的天真与喜庆,让张夫人认定蕙兰是自家的媳妇。
蕙兰嫁进张家之后,受到婆婆的偏爱,婆媳相处融洽。但是丈夫张陛的去世,公公张老爷的卧病在床,大儿子、儿媳的离家,让张夫人感到了无助与压力,也让蕙兰感到了失落和孤独。
然而,蕙兰没有像婆婆顾虑和担心的那样离开张家,而是在婆婆最孤苦的时候,与婆婆相依为命,担负起家中沉重的生计。
姐妹般的情谊,让这些孤苦的女人相知相守,找到了生命的支撑和价值。
女人们在“天香园绣”里完成精神救赎
王安忆写道:
“在我故事里,这‘绣’其实是和情紧紧连在一起,每一步都是从情而起。”
《天香》中的天香园绣不仅是申家衰败后的经济来源,更重要的是它饱含了申家女人的辛酸故事与价值追求。
“顾绣”作品,即小说中的“天香园绣”原型
最初将绣艺带到申家的是闵女儿,绣是闵女儿一生的伴侣和知己。未出嫁时,闵女儿在绣花中度过自己的闺阁生活。
因为丈夫柯海的冷漠与忽略,让她再次回到了与绣为伴的生活,由于闵女儿的绣艺精湛,申家女人争先学绣花,后她与小绸共同开创了天香园绣。
如果天香园绣在小绸、闵女儿手中还只是平常的闺阁之物;那希昭之于天香绣,则是“集前辈人之大成”,她褪去天香园绣的闺阁之气,把它升华为一门艺术,推向极高处。
明代顾绣作品
而到了蕙兰这一代时,她以手中的针线将天香园绣另辟天地,从雅到俗,从艺术到实用,不仅撑起张家倾塌的门户,让婆媳在相依为命的艰难日子里,用绣品支撑起稳定的生活,让天香园绣由殿堂走向民间。
还正如希昭对蕙兰阐释“天香园绣”的来历时说:
“莫小看草莽民间,角角落落里不知藏了多少慧心慧手⋯⋯大块造物,实是无限久远,天地间,散漫之气蕴无数次聚离,终于凝结成形;又有无数次天时地利人杰相碰相撞,方才花落谁家!”
起自民间,经过闺阁向上提升精进,又回到民间,到蕙兰这里,完成了一个技艺的循环宿命。
希昭把“天香园绣”推向了极高处,而蕙兰则设幔收徒,让“天香园绣”由殿堂走向民间,莲花遍地。可谓去尽丽华,却一颗锦心犹在,在民间重获勃勃生机。
刺绣刚开始不过是闺阁中的女人们,打发孤寂的一种手段,随着小绸的加入,镇海媳妇的离世,天香园绣逐渐成为历经生活磨练的她们,自我内在的情感诉求和表达。
而后不管是沈希昭面对阿潜出走寻求心理慰藉,亦或蕙兰的养家糊口,天香园绣承载着女性间的细密情思,成为她们坚守自我的一方圣土。
明代“顾绣”作品
她们曾经彼此陌生孤立甚至隔阂,然而大家庭背景下父权思想带给她们的情感历程,以及女性自我的生命感知,让这些女性彼此相知相惜,有了共同的生命感知及认同,她们将天香园绣化作女性内心深处细密的情感寄托。
小说中三代女性间的惺惺相依、齐心协力的“同盟”姿态不是简单的男性话语的对立面或者对抗势力,它超越了意识形态化的局限,更呈现出女性的一种自觉。并由此还原出刺绣这一女性独有技法背后,所凝聚的一代代女性最真挚的情与义。
天香园绣里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凝聚着申家女性的心血、生命和感悟,从中可以见出申家女性精细、坚韧、勤劳、雅致的精神气质,申家女人面对爱情、生存的困境,最终通过天香园绣实现了自我救赎。
这一部家族兴衰史的背后,映照的是女性独立、坚韧、自强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