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的山(被隐藏的山谷和不存在的道路)
隐蔽的山(被隐藏的山谷和不存在的道路)嘉黎县尼屋乡,这里桃花盛开,当地的百姓都穿着喜马拉雅北麓山林中居民的服装,聚集在广场上。我们去一个叫做嘉黎县的小县城采访桃花节。嘉黎县的意思是“神山”,平均海拔超过四千米,但它还有一个乡在山谷之中,有桃花。冰雪路上我们遇见的唯一一辆车这是四月,我们从拉萨出发,去西藏北方的草原地带那曲。拉萨是河谷中的小田园乐土,那曲则完全不然。这个地区的藏语意思叫做“黑河”,蒙古人叫它“喀拉乌苏”,意思也是一样。这一大片北方的荒原从拉萨北方的唐古拉山一直延伸到青海中部。但我们去的地方并不是荒原。
道路上已经全是冰雪,后方的一座雪山出人意料的浑圆。
前方是一辆工具车,它的后箱里有一匹不算高大的马,却有全副的赛马装备:华丽的鞍毯和遮住马眼的小锦片,车在冰封的道路上摇摆,马在冰冷的车厢里摇摆,它勉强站立着,并保持着小赛马的体面。
在这被人遗忘的草原汗国腹地,我们就是唯二的两辆车了。
雪山围绕下的尼屋乡,四月桃花盛开 本文图除署名外均为 乔风图
冰雪路上我们遇见的唯一一辆车
这是四月,我们从拉萨出发,去西藏北方的草原地带那曲。拉萨是河谷中的小田园乐土,那曲则完全不然。这个地区的藏语意思叫做“黑河”,蒙古人叫它“喀拉乌苏”,意思也是一样。这一大片北方的荒原从拉萨北方的唐古拉山一直延伸到青海中部。
但我们去的地方并不是荒原。
我们去一个叫做嘉黎县的小县城采访桃花节。嘉黎县的意思是“神山”,平均海拔超过四千米,但它还有一个乡在山谷之中,有桃花。
嘉黎县尼屋乡,这里桃花盛开,当地的百姓都穿着喜马拉雅北麓山林中居民的服装,聚集在广场上。
一个汉子酒气熏熏地领我出了帐篷,胡乱指四面的雪山给我看。
这些雪山如熊爪一样锋利,有同样的威严和锐利,将嘉黎县尼屋乡这个小小的峡谷攥在手心中。因此,每一条道路都是离开这条狭窄河谷的道路。
“你看,你看,走这里可以到牧场”,醉汉说。但冰壁一样的雪山看不出道路,牛羊可能也无法穿越。
“这条路到巴松错湖”——为什么有人会为了青稞和盐翻越这史诗一样的雪山,到那坐碧绿色的湖泊边去。
“哦,这边,这边到嘉黎县城”——只有托尔金的矮人们能够翻越这样的山崖之路。
醉汉演说的原因,似乎是为了表明这个地方与世界沟通,结果却更表明了它的遗世孤立。
河谷最深处是一个曾经的麻风病村,从西藏各地汇聚而来的麻风病曾躲藏在这些小屋里,如今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桃花懒洋洋地开,青冈树枝空摆。
桃花开满村 杜冬图
贸易之路
桃花节广场歌舞表演的四周有摊点。有人卖木头削的马鞍子,1200的漫天要价,连他自己都绷不住笑起来。有人卖来自波密的木锁,还有人在愁眉苦脸地卖要价九千八的可疑苹果手机。
还有一个来自三岩的汉子,沉默守着自己的百货摊点,那些松垮的裤子,被参加桃花节的人翻弄得乱糟糟的。三岩曾经出整个西藏东部最强悍的土匪,他们在金沙江旁的故乡建造了许多坚固的红色夯土碉楼。在中古时代,似乎只有烟熏这种奇怪的战法能让他们投降。但他们同样也以四处做生意和迁移著称。
来自埃塞俄比亚的手电筒 杜冬 图
我看到了一枚廉价的手电筒,蓝色的筒身上有一些奇怪的文字,我以为是希伯来文,拿起来才发现,居然是埃塞俄比亚的阿姆哈拉文。2015年的春节,我在埃塞俄比亚度了蜜月。筒身的另一面,一个中年的埃塞俄比亚男子正在微笑,脸上青铜色的肌肤堆起褶皱。我觉得他或许是个政治家,或者是一名大商人,或者是世界长跑冠军,这几种方式是埃塞男人崛起的不二法门。
但这个人又似乎过胖。Made in china,电筒尾部写着。这个奇怪的东西显然是为了出口,为什么会到了这个三岩商人的手上?
我曾经在拉萨买到过阿富汗坎大哈制造的杏干和印度泰米尔纳杜邦制造的安全火柴,我的意思是,事物皆有理由。在公路和铁路贯穿前,克什米尔和阿富汗人的杏干远比内地的货物距离更近。这条道路有上千年的历史,巴米扬大佛及西藏的古格城堡都是珠链上的一环。美国的隐形轰炸机,也不能阻挡那些在河谷中采摘杏子的阿富汗企业家们,将财富的希望寄托在遥远的西藏身上。
至于火柴,更有理由。在高海拔,打火机往往无法使用,这些粗大的印度火柴更加胜任。
一定有一条全球化之路,将最廉价的工业制成品带往海拔3700米的圣城。但埃塞俄比亚的手电筒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阿觉(意思是大哥),这东西从什么地方进的货?”
“拉萨。”三岩汉子闷声闷气说。
“但这个是外国货。”
“哦,印度货。”
“可上面有非洲文字。”
“哦——”见多识广的三岩商人想了片刻,否认比肯定要容易多了。
“是印度货。”他说。
谈话到此为止。我请他与电筒合影,他于是站起身,手里用手指捏着电筒,却没有抬头,仿佛是捏起一只死老鼠。
节庆还在进行,每个村的男女们郑重地捧着领袖像和哈达,银质的护身符盒和绿松石挂坠响成一片,也有人穿着祖先的衣服,是硬厚的山羊皮坎肩。他们步伐沉重,如同希腊悲剧中的合唱队,表达自己永远不会离开这孤独的小小城邦。这里虽然距离拉萨数百公里,却没有被全球化和爱奇艺的网剧抛弃。
去赶集 杜冬 图
也有乞丐从几百公里外的班戈县出发,开始伟大的乞讨之路。她的家乡湖泊连绵。她不知道父母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民族,她的领养者在厕所里发现了她,给她起名“岗拉梅朵”,雪山之花的意思。
乞丐是大流浪者,流浪者的道路是怎样的?
我们决定去问问,因为这个乡本就是由朝圣者和流浪者形成的。
朝圣之路
我们决定去找尼屋乡一村的村长聊聊。
村长G先生一头卷发,带着墨镜,小心隐藏着他失明的右眼。我很想问一下眼睛的问题,但我说出口的却是:“村长,这个村庄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G先生说,这条河谷是莲花生大师藏起来的净土。他说这话的时候,旁边圆脸的副村长在微笑。莲花生大师藏起来的净土,乌金贝隆,这在西藏牧人和农人心中,是有魔力的字眼。
莲花生大师是八世纪来自印度的一位僧人,曾在西藏弘法。据说他法力极其高强,西藏的名山大川往往都能看见他的脚印,他在破碎岩石峭壁之上的修行洞,还有他用恶魔的脑浆所书写的梵语或藏语密咒真言。
莲花生大师会藏起一些净土,有些大如天地,有些小如尼屋的山谷,甚至是一个洞穴。
发现净土的过程也奇特。有人能从岩石的脉络中发现莲师留下的真言,拍掌一击,山门洞开,走入其中。有人在瀑布的背后发现净土。有人则穿过密林,经过漫长跋涉,发现自己已经翻过了喜马拉雅山,来到印度北部或者缅甸北部。
在来自高寒草原和干旱山地的朝圣者心中,这类净土无一例外气候温润,植物繁茂,有巨大的花果。
几百年来,这些牧人和农人,心中都怀揣着“乌金贝隆”的种子。到了某一天,比如平常的一个下午,他们会扔下锄头和种子,将他们拼死拼活耕种的土地像一只破碗般抛弃,仿佛听到天启一般,怀揣着躁动不安的冲动,赤脚踏上旅途,寻找“乌金贝隆”。
他们如同失去质子的电子一般漫游。寂静的亚洲腹地宇宙空间里有了他们微小的电波。
这些人当中,就有G先生的母亲。她于一九五零年离开西藏丁青的老家,向着她所知的净土方向流动,也就是南方,喜马拉雅的方向。原因是听说了关于战争的消息。发生在汉地的建国战争到了她这里只有模糊的回声,因此更加可怕,于是她和村中人离开了横断山,向一座更大的山,也即喜马拉雅山的方向走去。
“她们都在山头走,这样不会迷路。”G先生说。
这些走在山脊上的赤脚大漫游者,没日没夜地饥饿前进,眼窝凹陷,讲述着莲花生大师、荒野之王唐东杰布、家乡的疯喇嘛的传奇故事,避开雪线和人间的战争。他们将意识的种子埋藏在宗教画中莲花深处,智者的指尖。
直至有一天,山脊塌陷下去,他们目瞪口呆,小船一样被藏起来的尼屋河谷在她们眼前,麻风病藏在桃花源的深处。
走在雪山上,有一天山脊塌陷,漫游者便见到了尼屋河谷
这就是G先生母亲的故事,她留了下来,在贫瘠的香巴拉土地上户耕种。土地中盛产巨大的石头,青稞的亩产可能不到三百斤。她或许在等待着下一次的躁动和向更南方的探索,但她很快等到了1959年的藏区改革。
每个人都有了土地和身份,无从抛下,再没有人长年累月地走在山脊上,不辞辛苦地寻找被藏起来的净土。
大游荡的时代已经结束,那些康巴电子沉寂了,只有雪豹和熊在那些赤脚大流浪家的道路上轻盈行进。如今的流浪汉和商人坐着汽车来。
“母亲是丁青来的,她的教派是囊却,也就是天教,她读的经是《月巴经》。”G先生说。在G先生母亲的故土丁青县,许多人并不信仰佛教,而是信仰西藏本土的古老宗教苯教,他们崇拜巨大的柏树,崇拜天空和水的精灵,相信天空中有巨大的大鹏鸟,能够将狮子轻松地掘在掌心中。
流浪是他们的特质,丁青特有的“热巴”流浪舞者能够飞旋着击鼓,在西藏各地游走乞讨,但丁青最著名的特产如今是虫草,每年还会举办比赛评选虫草之王。一根近一克的特大号虫草会接受大家诚挚的赞美。
副村长的母亲是G先生的姐妹,同样游荡而来,他的父亲也是来自南边的林芝地区。
这是荒野朝圣者之路,孤独,饥饿,靠画饼充饥,但他们所画之饼又如此之美。他们的孤独如同珍宝,无处可寻。
与这些躁动的漫游者相比,更多的人则是被国家力量的车轮所推动,走上这条道路。
旧帝国之路
汽车在大雪中翻山,路面上刚被推土机翻起齐腰深的冰块。一台挖掘机停在路边,司机的面孔笼罩在蓝烟之中。
同行的女公务员讲她如何在唯品会买东西,只要买够一定的量,唯品会就会免运费,这对于昂贵的西藏运费而言很重要,她还找到了四川水果商运进来山竹和车厘子。有了这些,除了风雪和海拔,还有丈夫的朋友们定期喝得酩酊大醉之外,嘉黎县与内地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们都很清楚,窗外这条冰雪覆盖的道路是清代的汉藏古道,满族以及蒙古族的驻藏大臣,来自陕西、甘肃等省的绿营,他们的主簿、粮台、军需、师爷,贩卖凉粉、丝绸的商人都从这里经过,甚至今天我们要去的小镇中的老藏人,还会熟练地使用菜刀和窗户这些汉语名词。
当然不会有城市,清代人称小村庄为拉里,是进藏路上著名的“穷八站”的核心之地。
山崖上只有一座规模中等的寺庙,佛殿占据了山腰稍微平缓的地方,僧舍就只有在绝壁上蜿蜒。清代顺治年间,僧人在山崖中间挖出了一尊佛像,于是围绕着佛像,就有了这座如同山之冠冕的寺庙,有了嘉黎县的名字,即神山。
神山下一无所有,从汉地来的官员、军人和商队,只是借助这座山体为他们稍稍遮挡刺骨的冷风,在山脚下的荒凉小草甸上稍微休息,而后赶紧再次上路。
从东方来,要先经过夏贡拉山(东雪山)和鲁贡拉山(西雪山),藏语中称大山为(拉)。这些汉地来的官员不同于朝圣者,他们不走山脊,他们走在山谷中,努力避开烈风,需找马匹的水草和柴火。
清代的入藏人员并没与朝圣者们心中的激情,也不去寻找“乌金贝隆”,在他们眼中,这些雪山并不通向神秘的乐土,倒是敞开了地狱之门。
东雪山(丹达山)让整个清代的入藏人员为之色变,号称入藏第一险要之地。“上下盘旋不能乘骑,皆拄杖鱼贯而进,遇有暴风寒冷刺骨,而吸力薄弱,呼吸不灵,即将人闷死,一难关也。”
一个来自云南的参军是这里的山神。他押解军饷过丹达山时,装银子的马包落入雪窖中,参军随之坠入雪窖。春夏雪消时,他的尸体才被人发现,犹僵坐鞘上。于是他顺利进入神界,如果山口气候突变,军人们要在山脚下的小神庙里点燃许多蜡烛,祭祀这位随着进入神界而变得面目狰狞的文职官员。
嘉黎县的一座藏寺
驻寺干部带着我们去看清代士兵的墓地。墓葬位于汉藏古道的向阳坡地上,一些矮小的石堆,大约比地面高不足十厘米。这里所埋葬的是原拉里宗粮台的士兵和家属。整理道路,巡护驿站,缉拿匪盗,或许是帝国边疆最小的队伍的主要职责。
那些陕西与四川绿营兵的痛苦,记忆,寒冷和死亡都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个女人的名字最后看守这些记忆。她叫做扎西卓玛。
当地的老人回忆起这个名字,都带着一些古怪的微笑,大约这个女人既属于这里,又不属于这里。
这里曾经有清真寺和关帝庙。关帝庙是清代驻藏官兵和汉人的主要信仰,而扎西卓玛就是清代关帝庙的最后看守者。有人说她是汉族。有人说她是藏族,但父亲或者丈夫是汉族,被留在了这里。
就像是桃花节上那个岗拉梅朵一样,这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连民族身份都说不清,但有一个好听的藏语名字,扎西卓玛意思是吉祥的空行母。同样晦涩不清的,还有她在关帝庙中看护的女神,长相可怕的扎基拉姆。女神据说是汉族,甚至是乾隆的妃子,被人口中塞哈达窒息而死,并成为拉萨最灵验的财神。
老人们全都记不得扎西卓玛的模样。她矮小,不胖也不瘦,日夜守着那些长胡子、有大刀的神灵。她死后也埋在了汉人墓地。
粮台、士兵、卖布匹的商队、携带着火绳枪的马队、满蒙大员、参军、家属,甚至那个面目不清,靠解签活命的扎西卓玛,构成了一条古代帝国深入高原腹地的线。他们各自细小的信号,维持着这条线上微弱的电流。如同火绳枪,其关键就是火绳决不能熄灭,如果火小了,就要微微吹一吹。
防熊的门钉
驻寺干部带我们四下走,这里大约有四五十户人家,其中有些人家的铁门上装上了用铁片制作的锐利门钉,仿佛是被竖起来的可怕刑具。
“这是为了防熊,冬天熊有时候会爬进屋里来,有这东西,熊就不敢拍门。”
这个拉萨来的年轻公务员耸耸肩:“但是也有人说,有了这东西,熊反而更生气,更要爬窗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