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许鞍华的电影经典(从选角被骂到评分5.5)
说说许鞍华的电影经典(从选角被骂到评分5.5)2021年10月29日晚,最新一期《八分》中,作为嘉宾的许鞍华回溯了自己的三次张爱玲电影改编经历(注:许鞍华共四次改编过张作,另一次是舞台剧版《金锁记》)。她最想拍的是《半生缘》,因为这一部“不是特别的张爱玲,其实比较平实,比较温馨,不是那么尖锐”。但在1980年代,香港人还不能回内地拍戏,于是先拍了《倾城之恋》。这部电影被视为许鞍华职业生涯的一次滑铁卢,当时的报纸甚至以“许鞍华导演的《倾城之恋》极有可能是八四年香港电影届最令人失望之作”作为耸动的标题,连张爱玲本人都表示“《倾》片不好”。因此当《第一炉香》的制作人找来,许鞍华一开始很犹豫,“本来我也不想再经受一次滑铁卢,但是经不住诱惑。觉得哎呀,还是可以试试的。”姑妈宅邸丫头睨儿(右)与睇睇(左)。 (资料图/图)在张爱玲诞辰100周年前后,许鞍华第四次改编张作,搭配王安忆的剧本、杜可风的镜头、坂本龙一的配乐,如此高配的班底,的确容易让人
葛薇龙与姑妈的关系是《第一炉香》的重要线索。 (资料图/图)
许鞍华并非没有拍过烂片,但像《第一炉香》这样,从开机第一天便因为选角被骂,到前一阵子“疼痛文学”精选cut般的宣发短视频流传,被指“下沉式营销”,再到上映后“一泻千里”的口碑——一部电影自诞生之初就遭遇的围观热度与口诛笔伐,在许导45年的职业生涯中应属少有。
尤其是2020年7月,时年73岁的许鞍华导演才迎来一项重要的奖项:第77届威尼斯电影节终身成就金狮奖,成为全球首位获此殊荣的女导演。在最新的采访中,许鞍华认为得奖对自己来说不一定是好事,最怕被叫“华人第一女导演”。“我觉得第一是谁说的,谁投票了?不能有这样‘伟大的’标签贴在你身上,我觉得对我来讲是一个好沉重的负担。”
但许鞍华毫无疑问是这个时代重要的华人女导演。有人算过一个数字:十三次金像奖最佳导演提名、六次捧杯,几乎是杜琪峰和徐克之和 《桃姐》和《女人四十》则是金像奖历史上唯二两部大满贯电影。在功利的奖项之外,她是肇始于1970年代末的香港电影新浪潮主将,早期创作便呈现出与社会现实贴地飞行的关怀,在动作电影与类型片之外,拓宽了香港电影的边界。
在张爱玲诞辰100周年前后,许鞍华第四次改编张作,搭配王安忆的剧本、杜可风的镜头、坂本龙一的配乐,如此高配的班底,的确容易让人最初只将炮火对准演员,为马思纯和彭于晏的选角扼腕,或者说捏一把汗。以至于在风格酷似《前任3》的宣发小视频释出后,还有人疑心这是“反向营销”,让人真的想去电影院探探,到底拍了个什么妖魔鬼怪。
从目前的风评来看,《第一炉香》很像是一次事先张扬的失利。豆瓣开分至今,近三万人打分,得分5.5,是许鞍华执导的长片生涯最低。在“许鞍华不懂张爱玲”“许鞍华误读张爱玲”的论调已经说了好几轮之后,也有人提出:在更为温和或者说慈悲的许鞍华同张爱玲的森森鬼气和绮丽风格注定有隔时,创作者能不能寻求自己的表达,有没有权利不像张爱玲,有没有自由不像张爱玲?
遗憾的是,这更像是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试图离开原有轨道,却没有平稳架接上另一条轨道,造成火车脱轨后隆隆的失重感。当张爱玲原作更为深刻的复杂意涵被剥离,仅留下“我愿意奋不顾身爱你,为了你做任何事情”,如此的纯情,整部电影便只剩“爱而不得”的疼痛文学式哀叹。也让人忍不住好奇,许鞍华对爱情的理解到底是什么?
姑妈宅邸丫头睨儿(右)与睇睇(左)。 (资料图/图)
苍凉的张爱玲与温柔的许鞍华2021年10月29日晚,最新一期《八分》中,作为嘉宾的许鞍华回溯了自己的三次张爱玲电影改编经历(注:许鞍华共四次改编过张作,另一次是舞台剧版《金锁记》)。她最想拍的是《半生缘》,因为这一部“不是特别的张爱玲,其实比较平实,比较温馨,不是那么尖锐”。但在1980年代,香港人还不能回内地拍戏,于是先拍了《倾城之恋》。这部电影被视为许鞍华职业生涯的一次滑铁卢,当时的报纸甚至以“许鞍华导演的《倾城之恋》极有可能是八四年香港电影届最令人失望之作”作为耸动的标题,连张爱玲本人都表示“《倾》片不好”。因此当《第一炉香》的制作人找来,许鞍华一开始很犹豫,“本来我也不想再经受一次滑铁卢,但是经不住诱惑。觉得哎呀,还是可以试试的。”
许鞍华对《半生缘》的理解,或许透露出一种微妙的裂缝,中间是两种世界观的差异。恐怕很少用人会用“平实”和“温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张爱玲的作品。《倾城之恋》里,白流苏是离婚女人,在1930年代的中国几乎等于残花败柳,范柳原则是有钱又帅的黄金单身汉。在两人的关系里,范柳原只想得到白流苏的身体,白流苏则想获得婚姻的合法身份,两人的关系充满了欲望、角力、博弈和算计。直至战火绵延香港,现实庸俗的男女在“一刹那”体会到“一对平凡的夫妻”之间的“一点真心”。但这场需要由战争和一座城市的倾倒才能成全的爱情并非圆满。婚后的白流苏得到的是妻子的头衔,一张长期饭票,还有“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号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黑暗的母亲”。麻油店家的女儿曹七巧,作为兄长换取金钱的工具,被卖给患骨痨的姜二少爷。在性压抑、金钱和宗法社会的绞杀下,变得极度猥琐,财产成为唯一可以紧紧依傍的牢固之物。她会将脚放在儿子肩膀上,轻轻地踢脖子,也看不得女儿获得她未曾有过的幸福。许子东评价《金锁记》“延续了鲁迅《阿Q正传》的精髓,写一个被欺负的人怎么欺负别人,这也是中国现代文学里面最严肃的一部分。”《半生缘》中的曼璐在某种程度上与曹七巧有一致性——初恋情人豫谨对曼桢产生爱意,几乎揉碎了曼璐的世界里仅剩的一点光,她因此将妹妹向下拉拽。虽然曼桢和世钧几乎是张爱玲的小说里爱得最纯粹的男女,但似乎也很难让人用“平实”和“温馨”来形容这个姐姐帮助丈夫强奸妹妹的故事。
究其缘由,或许是因为许鞍华本身就更在意人性的温暖——在一片烟灰中看见光亮,并为其注入温度的人。港大时期,许鞍华就是最勤力的学生,现在也是香港所有导演里走路最多的人,生活中无时不在看景,被朋友形容极熟悉香港“小市民生活”。编辑出版《许鞍华说许鞍华》的邝保威说,许鞍华喜欢法国新浪潮、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和小津安二郎。张爱玲和许鞍华都恋物,但张描摹华丽袍子上的虱子,许鞍华则像小津安二郎一般,会从一粥一饭、柴米油盐中,提纯出最动人和值得回味的部分。
因此许鞍华擅长拍平凡的小人物。影评人梅雪风如此评价《天水围的日与夜》,“她用极轻的笔触描绘出了看似冷漠实则然炙热的中国式情感,东方伦理的复杂与醇厚,在许鞍华的镜头下得以重生。”她看似平淡的镜头下,实则暗流涌动,充满错综复杂的东亚家庭关系。许鞍华并非不懂人性中残酷的部分。因此在这个“长姐未成年打工供弟弟们读书,弟弟住上别墅,姐姐还住在贫民区”的故事中,许鞍华会拍三餐几乎没肉的姐姐,还要在家族聚会中替弟媳打麻将,赢的算弟媳的,输的算自己的。
如果说张爱玲是把华丽的长袍掀开,让你看底下的虱子。许鞍华就是在生活的琐碎重复中,不断汲取“柚子的甜”。看似冷漠的舅舅,也在承受了姐姐的恩泽后,承诺要供他的儿子读书,即使可能只是客气话——这也是大多数中国式家庭关系的延续方式。许鞍华长于克制,2020年香港媒体的一次对谈中,她提到自己表达的信心是从成濑巳喜男身上得来的,“他拍很多绝顶悲情或者是很浪漫或者很悲伤的故事,其实都很平静的。他不会有很多特写,人们在颤抖。”
在《八分》中讲到两三年前,主持人听说许鞍华要拍《第一炉香》,提出过一个许本人也认同的观点:“你是不擅长拍坏人的……那种很心机的、很计算、那么腐败、很黑的东西,你过去并不擅长。”许鞍华回答说,“我不是不认识这个东西,我也不太想说为什么,其实我对于这个东西是蛮有深刻的认识的,可是我的策略就是尽量避开,然后就比较活得高兴。如果真的要拍,你必须要拍出来面对这些东西,所以有一种回避的心态,这对于创作没什么好处。”
“爱”更像是护身符按照编剧王安忆的说法,许鞍华拍《第一炉香》有一个非常单纯的想法:就想拍一部爱情片。“我到了这个年龄了,从来没好好地爱过,你要让我爱一次。”
电影上映后,很多人提到在张爱玲的原作中,葛薇龙本身是一个内心有打算,世故的女学生。她有势利的一面,父母回了上海,佣人陈妈送她上梁府,她注意到陈妈也同睇睇和睨儿一般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
学者许子东在《重读〈日出〉〈啼笑姻缘〉和〈第一炉香〉》一文中,用“四次选择”分析薇龙不断向下的堕落过程。第一次是在踏足梁太太在半山的豪宅后,看到像古代皇陵的白房子,她惊羡之余亦有恐惧,但年轻自信,“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第二次是在卧室的衣橱中发现为自己定做的一大柜“金翠辉煌”的衣服,她说“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但也在入睡前对自己说了两遍,“看看就好”。
第三次是在被司徒协扣上手铐一般的金刚石手镯时,薇龙十分清楚手镯的含义,“唯一的推却的方法是离开了这儿”,但她也知道,“三个月的功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她。”她深知要找一个有钱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但找一个有钱的罢,“梁太太就是一个榜样”。薇龙显然不会容许自己走同姑妈一样的路,她宁可在“爱”字上冒险,对乔琪的态度从谨慎暗恋到期待婚嫁,直到约会当晚撞破了乔琪和睨儿的私情,“爱的理想虽崩溃,征服欲却仍在延续膨胀。她想回上海,又生了场病。梁太已将她的生活要求提得那么高,乔琪又已将她的情感自信心压到那么低。回去?还是留下?这是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选择。”
在这个故事中,“爱”更像是护身符,也像是遮羞布。一个吃软饭、需要靠女人供养,而又英俊的乔琪,像是从天而降的礼物,为葛薇龙提供了延续这种生活方式的合法性难题。有了爱的名义,似乎既能说服别人,也能说服自己。电影在改编时有两处扩写的细节,也在指向这种爱本身的不纯粹。一处是薇龙在阳台上对姑妈用略带示威的口吻说,姑妈淫乱是为了弥补内心的荒芜,而自己已经拥有爱情。另一处是在许鞍华导演在香港媒体对谈中特意提到的“老虎机”,乔琪在蜜月期出轨后,薇龙在酒店大堂边抽烟边玩老虎机。许鞍华解释,那是她人生中非常绝望的时刻,玩老虎机暗示了一种“赌徒心态”。
但在《第一炉香》全片中,几乎看不出太多葛薇龙对于爱情感受层次的变化。她一开始就不像工于心计的样子,倒像是误闯了狼窝的小白兔。此后的爱情故事也更像一个恋爱脑女孩毫无起伏的心路历程,我那么爱你,你却对我说这样无理的话,我为什么那么固执地爱他,他的爱只有一刹那,你能不能对我说谎,直到早早背负了生活重担的薇龙终于在最后一刻不堪重负般地喊出,“我爱你,你个死没良心的!”
这样一个圣女救浪子的故事,搭配马思纯如同从《左耳》复制粘贴的绝望出神、绝望抽搐、绝望海绵宝宝苦笑,凄美的爱情像极了一段发生在殖民地的青春疼痛文学,不得不让人心生赞叹:葛薇龙真是好纯情一女孩!
姑妈设宴招待乔诚爵士的场景。 (资料图/图)
《第一炉香》改编得不彻底?在原著小说之外,电影能否作为一个独立的文本被对待,不用考虑到底改编得像不像?当然能。
在《好好拍电影》中,许鞍华说了一句话:“所有的电影,其实都指向救赎。”这句话或许可以成为理解许鞍华创作意图的一把钥匙。电影中卢兆麟和葛薇龙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唱诗班结束后的教堂前。卢兆麟拿了姑妈的钱要出国读博士,葛薇龙则不再在意拿了文凭回上海好找事做,而是要嫁给乔琪乔。这对曾经互生情愫的同学几乎见证了对方从青涩走向堕落的全过程,再见时全然不复之前的心境。这个时候,镜头里出现了两人中间的圣母像,接着圣歌响起,画面到了葛薇龙的婚礼上,这一段镜头形成多重反差:婚礼本身应有的圣洁,与葛薇龙婚后可以想见的悲剧形成对照。
电影对于“混血儿”形象的改编尤其值得玩味。作为地域背景出现的香港,“不中不英,不土不洋”,混血儿也具有某种的异质性和边缘性。张爱玲的原著中,周吉婕对薇龙说过一段话,“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的傻子?”
许鞍华给予了乔琪乔这个角色极大的爱与同情——葛薇龙作为他的救赎者出场,无论这场救赎是否成功且到位。周吉婕最后成为修女,某种程度上或许也暗示了最后神对于混血儿边缘性的救赎。
张爱玲到了晚年,曾深受蚤害。她曾经说过“生命像一袭华丽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到了晚年,经常因为疑心跳蚤在洛杉矶的旅馆到处搬家,有精神病医生认为,这是张爱玲自己的精神之困。因为她不断怀疑携带的行李里面是有跳蚤的,东西几乎丢光了。她在洛杉矶的公寓里过世了好几天才被发现,而且公寓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空荡荡的。
在《第一炉香》中,关于女性堕落,张爱玲关心的是一个人明知道事情不对,怎么会一点点走进去,她认为这是人性的问题。另一种左翼文学传统则关心堕落背后的社会问题,因此会出现姑妈前史的扩写。但因为太满太过直接,少了很多回味空间。
在对谈中,许鞍华提到在1980年代刚开始读张爱玲时,她还没有封神,没有成为“祖师奶奶”。而现在的许鞍华面对的是一个几乎已经被神化的作家,要想按照自己的意图填充内容,会有些进退失据。因此《第一炉香》很像是一次不彻底的改编,油门没踩到底。主持人说:“其实我觉得你跟王安忆做这个本子,是想走另一种诠释,但那个东西其实可以更强,可以离开得更远。”
付子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