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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潮残雪(残雪小潮)

小潮残雪(残雪小潮)“我也可以不来。想了想,还是来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种事谁也管不了谁。”由于夜里那些鬼闹得厉害,小潮一夜未眠。他肿着一双眼,将行军床搬回屋里去。有人在敲大门上的铜环,是冥姨——肥胖的点心师。诉说的内容小潮只听得清零星的一两个字。渐渐地,小潮辨别出来那老人和那女人其实是一个人,是一个老人,他逼尖了喉咙装成女人在哭。这一发现使得小潮更加害怕。小潮想,这个幽灵是本来寄居在屋子里头的,还是从外面钻进来的呢?外面就是大街,小潮多次听到过关于幽灵们在大街上游行的传言,当他听到这种事情时,他只觉得有趣。院子里栽着一丛黄菊花,菊花旁边放着瓦罐,龟就蹲在里头。它有时夜里爬出来,在院子里到处走。当小潮看见它那寂寞的、有点迟疑的身影时,睡意就会一阵阵袭来。他很乐意同龟在梦中相遇。空中也有些小甲虫嗡嗡地飞过,不过它们都不如龟那样能给小潮带来宁静,他甚至觉得这些长翅膀的小动物纯粹是在做些无用功。

小潮残雪(残雪小潮)(1)

小潮父母双亡,孤零零地住在空空的大屋里。这栋屋子里面有很多房间,天一黑,这些房间就令小潮感到害怕。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从房里拖出一只行军床,到院子里面去睡觉了。

整夜整夜,从那些房里传出哀怨的哭声。小潮已经习惯了,他将自己的房屋称之为“哭屋”。哭声每次都从东头那间房开始,是个女人,一边哭还一边诉说。然后,就有老人在中间房里附和。

老人的悲恸惊心动魄。小潮将被子紧紧地蒙住头部,万念俱灰的感觉还是紧紧地缠绕着他。老人哭的时间很短,中间有长长的沉默,然后听见他在说话,说完话又沉默了。这时其他房里又响起哭声,这里一声,那里一声,都很短促,像是某种爆发,然后又被压抑下去了。

每天晚上都是这同样的程序,要闹到凌晨才会安静下来,那时小潮便昏昏睡去。他梦见龟,龟的脚爪轻轻地搔着他的脸颊,安抚着他那颗受惊的心。程序虽不变,哭的频率、强度却有变化。有时候,哭声消失了,哭泣者只是一味地诉说。

诉说的内容小潮只听得清零星的一两个字。渐渐地,小潮辨别出来那老人和那女人其实是一个人,是一个老人,他逼尖了喉咙装成女人在哭。这一发现使得小潮更加害怕。

小潮想,这个幽灵是本来寄居在屋子里头的,还是从外面钻进来的呢?外面就是大街,小潮多次听到过关于幽灵们在大街上游行的传言,当他听到这种事情时,他只觉得有趣。院子里栽着一丛黄菊花,菊花旁边放着瓦罐,龟就蹲在里头。它有时夜里爬出来,在院子里到处走。

当小潮看见它那寂寞的、有点迟疑的身影时,睡意就会一阵阵袭来。他很乐意同龟在梦中相遇。空中也有些小甲虫嗡嗡地飞过,不过它们都不如龟那样能给小潮带来宁静,他甚至觉得这些长翅膀的小动物纯粹是在做些无用功。

由于夜里那些鬼闹得厉害,小潮一夜未眠。他肿着一双眼,将行军床搬回屋里去。有人在敲大门上的铜环,是冥姨——肥胖的点心师。

“我也可以不来。想了想,还是来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种事谁也管不了谁。”

小潮心里生出某种预感,他嗫嚅着说:“冥姨,真好啊……”

冥姨探究地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害怕了?害怕也没有用啊。我只是来看看的。你啊,要将所有房里的灯都打开,不要睡在一间房里不动,要这间房里睡一下,那间房里睡一下,让谁也摸不清你的规律。”

她将那些房间检查了一遍,命令小潮将书房里墙上的大幅肖像取下,收到地下室去。那是小潮的爷爷和奶奶的肖像。

他俩一起下到地下室时,冥姨就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小潮弯下腰将两个大镜框放进收藏柜的底层,回转身一看,看见冥姨已经在那张蒙灰的椅子里头睡着了。

小潮赶快打开电灯,一颗心还是怦怦跳个不停。他觉得冥姨那张脸像死人的脸。她的嘴角歪到了一边,眼睛半睁着,完全不像小潮平时看到的那副样子。一夜未眠的小潮疲惫不堪,他将冥姨扔在那里不管,关了灯,自己摸着楼梯爬上去。

刚一走进自己的卧室就又听到了哭声,这一回是从地下室的出口那里传来的,是好几个女人在哭,也是边哭边诉。小潮实在睁不开眼了,就盖上被子不管不顾地睡去。刚睡了没多久就被吵醒了。

冥姨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吓人。小潮连忙用被子蒙住头不看她。冥姨在他床边坐了几分钟,就站起身出去了。小潮听见她走进了院子,然后出了大门。奇怪的是地下室里的那几个女人仍然在哭,小潮没有精神去细想,一闭眼又睡过去了。

梦中有人邀他到客厅里去坐一坐,那人是一个背影,穿着长衫。在客厅坐下之后,那人就将自己那两只宽大的衣袖举起来,小潮看见有白烟从衣袖里头向外冒。他绕到那人前面去,想看他的脸,可不知怎么回事,还是只能看见一个背影。小潮感到发音困难,他挣扎了好久才喊出一句话:“你从哪里来?”

“从地下室来嘛,你不是听到我在哭吗?”那人嘿嘿地笑着说,“我就住在那里,现在我要回去了,你可要看仔细啊。”

长衫游动着,小潮看不见他的脚,他游到地下室的楼梯口那里,一下就掉下去了。

小潮想,也许冥姨是对的。他不该睡在院子里,睡在院子里就等于同这个家疏离了。可是他也不敢睡在自己的卧室里,那个可怕的夜晚把他吓坏了。当时他被好几个家伙逼到墙角,一个家伙伸出手臂来对他进行“锁喉”。眼看自己就要窒息而死,他拼全力挣扎了一下,没想到那家伙的手掌就松了一点,他再挣扎时,那家伙就松了手。

其他几个观看的人发出叹息声,然后他们一齐轻轻地说:“到那一家去。”小潮就看见他们一点点矮下去,最后完全从地面上消失了。当时虽然恐怖,事后回想起来还是很能激发他的好奇心的。既然他们说了“到那一家去”,这就表明幽灵们是四处游走的,可为什么穿长衫的背影又说他是住在地下室里的呢?

他的那身打扮分明是个男人,可那里却传出女人的哭声。也有可能地下室住的不止他一个,有好多。从前,当小潮还是一个幼儿的时候,爹爹常到地下室去待着。小潮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爹爹,就找到那里去了。

那时爷爷奶奶的肖像都挂在地下室的墙上,一开灯,墙上那两个人的眼神就把小潮吓得腿子颤抖。肖像是被妈妈拿到书房里挂起来的,相片中的那两个人一到了书房,眼睛就变得呆滞无光了。冥姨命令他将肖像放回地下室,是让他们回“家”吗?

她说得对,害怕是没有用的,必须面对。小潮想到这里,就决心不再睡到院子里去了。这里是他的家嘛,他必须把家里的情况都搞清楚,躲是躲不开的。小潮家里从前有个保姆,是专门请来带小潮的。她成天抱着小潮在外面游荡,总不肯进屋,她说屋子里头“阴气太重”。

也许她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后来有一天,母亲要她去地下室取两瓶酒。小潮清楚地记得那一回她是怎么发疯的。她从柜子里头拿了酒,招呼小潮同她一块上楼,小潮走前面,她走后面。

忽然,她凄惨地大叫起来,然后她就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她跌在水泥地上,破碎的玻璃瓶划开了她的脸颊。小潮在神情恍惚中看见一个浑身酒气的血人朝自己张牙舞爪,他拼尽所有的力气逃到了楼上。后来他就倒在母亲怀里晕过去了。保姆从他家里消失了,没人再提到那个女人。

小潮决心遵照冥姨的嘱咐,在那些房间里头轮流睡。他在院子里同乌龟一起待到深夜才进屋,进了屋他也不开灯,猫着腰钻进父亲从前的卧房,爬上事先铺好的大床,钻进被子里头。

这时电灯自动地亮了,一个女人站在他床头,是冥姨的妹妹荷姨。她是如何进来的呢?还是她本来就躲在这间房里?小潮记得这个荷姨是个病人,脸色苍白,颧骨上却总是红艳艳的。平时她待在家中很少出门。

“你占了我的床,我就没地方睡觉了。”她笑着说,露出黑黑的牙齿。

“您……”小潮说不出话来。

“是啊,我天天来这里睡。待在家里是没有意思的,凡是有志向的人都不待在家里。”

小潮想,天哪,她还提到“志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么说,自己是没有志向的人,怎样才能有志向呢?他看见荷姨脸上的那两团火燃烧起来了,这使她显得容光焕发。小潮坐起来,边穿衣边咕噜着:“这是您的床,您睡吧,我到那边去。”

他走进黑黑的过道里,拿不定主意进哪间房。也许该回去问问荷姨?荷姨没关灯,一条光从门底下透出来。他返回去,推开门,荷姨不见了,被子像里头睡着人一样铺在那里。小潮不敢喊,他退回过道里,进了书房。他打算在地板上过夜。

他记得门边的箱子里装着毛毯,他取出毛毯,裹着它睡在地上。进入梦乡之前他发了一个誓:一定要做一个有志向的人。这一夜平安无事,因为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光线,他一直睡到中午才醒。醒来后记起夜里的事,又跑到父亲房里去看荷姨。荷姨也刚起来,正在穿衣,样子很憔悴。

“荷姨,您天天来这里吗?我怎么一次也没见过您呢?”

“嘘,小声点,这是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冥姨啊。”

小潮很郁闷,他默默地看着荷姨穿好衣,悄无声息地游出去了。他俯下身去闻了闻那床被子,一点人的气味都没有。

小潮感到了饥饿,他急忙跑到厨房里洗脸漱口,然后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吃了。吃完,他就提了一桶水去院子里替乌龟换水,还带了一些面条。远远地就看见它已经爬出来了,蹲在黄菊花丛下面。

小潮看见它眼里有泪。小潮想,它要走了吗?它陪自己度过了一个夏天,他们一起做梦,现在他搬进屋里去了,它受到了冷落。

“龟啊龟,我总不能老守着你吧?这是我的屋,我总要进去,再说天气也不会老是夏天,冬天一来,我只好搬回去,你说是吗?现在屋里就已经进去好多人了,我连他们是人还是鬼都弄不清,我再不进去,就会无家可归了啊。”他苦口婆心地解释。

乌龟一动不动地听他诉说完毕,然后就顺着院墙爬出去了。小潮感到眼前黑黑的,心里发憷。这只龟陪伴了他整整一个夏天啊。

小潮低头走进面包店时,冥姨在柜台后面对旁边那个人说:“你看,我们一说他,他就来了。”

小潮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就脸红起来,他瞟了一眼那个男人,立刻就感到背脊骨发冷。因为那个人正是“背影”,他看不见他的头部。难道在白天,幽灵们也来去自由?他听见冥姨在笑,冥姨将一袋面包砰的一声扔在柜台上。小潮害怕地拎起面包,低了头出门。

走出十几步,他才回头看了一下。冥姨的面包店在阳光下静静地散发着熟悉的香味,招牌上的“冥记面包坊”几个字却油漆剥落了,要猜才猜得出。又有两个人进了面包店,为什么他们不感到异常呢?在小潮的想象中,他自家房里正涌动着数不清的幽灵,哭声响彻天庭。

小潮回到屋里,将父亲卧室的窗帘拉开,然后开了一扇窗。他听见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了,是鸟还是蝙蝠呢?床上还铺着那床被子,看不出有人来睡过的样子。地板上有个东西在发亮,他弯下腰捡起来一看,居然是父亲用过的镀金领带夹子。

领带夹就躺在房间的正中央,显然是刚掉在这里的,因为昨天还没有。小潮凝视着发光的夹子,身上有点发热。他想,莫非爹爹回来过一趟了?窗外树上那只老喜鹊朝他叫了一声,喜鹊的样子很凶恶。他听说过这种鸟儿衔走人们的小装饰品的事。有可能是它当年偷走了爹爹的夹子。

可它为什么又要放回来呢?啊,对了,刚才飞出去的一定是喜鹊。小潮向喜鹊扬了扬手中的夹子,喜鹊竟然向他扑过来,当然它并没有扑到他身上,在半途又退回去了。小潮沉思了一会儿,将夹子放回地板上。他注意到房间里一尘不染,是荷姨打扫的还是什么别的人呢?

虽然是大白天,小潮却感到有浓重的睡意袭来。他上了床,盖上那床印花被,一下子就睡着了。醒来后,他才想起自己一个梦都没做,这是很反常的。穿衣服时,他注意到地上的领带夹又不见了,于是在心里确定是喜鹊搞的鬼。他陷入回忆之中。

从前,爹爹总是失眠,穿着睡衣从过道里走到院子里,还将小潮也叫醒,一块站在那棵树下赏月。小潮迷迷糊糊地牵着爹爹的手站在那里,好像还在梦里呢。有一只夜鸟在树上使劲叫啊叫的,好像把嗓子都叫出血来了一样。很可能那只鸟就是这只喜鹊。

想想看,爹爹在那样的夜晚同它有过多么频繁的交流啊。在半梦半醒中看见的大自然总是凶恶的,有点像那只鸟儿。他想躲进爹爹的怀里,爹爹却要让他学习面对。有时,爹爹对他不满了,就将他送回卧室,自己再出来。那时小潮很想理解爹爹,可是爹爹实在太深奥了。

关于爹爹的记忆中,只有这些夜晚是最鲜明的。当他同自己的瞌睡搏斗时,爹爹常常会一掌打在他的脸上,让他获得短暂的清醒。小潮没有继承爹爹的充沛精力,是因为这个,他才一直这么胆小吧。他摆脱不了梦境的缠绕,尤其在夜里,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如果爹爹还在的话,一定对他感到无比的失望吧。

在那些清醒的瞬间,他听到了屋子里头的喧嚣,有那么多的人要从屋里冲出来,而母亲,正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逐一关上那些窗子。那种时候大门也是紧紧关闭的。可是只要他一入梦,窗子又都打开了,母亲用手支着下巴,忧伤地站在书房的窗前。

小潮走进厨房时,看见雨苗正在灶上做饭。大门闩着的,她是怎么进来的呢?回想最近发生的事,小潮记得,几乎所有的人都不从大门进来(因为大门上了闩),都像是飞进来的。但他们自己,都说是原来就在这屋里的。

“我在你家住了好久了。你没注意到我将你的这一桶空心面条都吃光了吗?”

雨苗的声音嘶哑。小潮想,她是夜里将喉咙哭哑了吧。

“还有别的人住在我家吗?”他问。

“我想应该有吧。不过我看不见他们。这种事你最清楚吧。”

雨苗招呼小潮一块吃面条。吃完后,她将碗筷收拾好,就提着喷壶到院子里去给黄菊花浇水。当小潮也来到院子里时,却不见雨苗。小潮想起雨苗的事,心里很不安。这个小女孩已经自杀过三次了。

每天傍晚,她都像风筝一样飘来飘去。她几乎是凭着意念就可以双脚离地。当她飘来飘去时,她那憔悴的母亲就站在自家门口,有气无力地喊道:“雨——苗!雨——苗!”

小潮觉得,雨苗的母亲做这件事就像例行公事一样。小潮打开大门,看见了雨苗远去的身影。她在大街上一贯走得很快,有种果断的风度。小潮感到疑惑:雨苗那几次自杀是真还是假?他打算下次遇见她一定要亲自问问她。爹爹在世时雨苗从未来过家里,她害怕爹爹,是不是因为她同爹爹太相像了的缘故呢?

这两个人都属于精神亢奋,不怎么睡觉的人。小潮闩上门,回到院子里,他看见那瓦罐里居然换上了清水,里面还放了空心面条。是雨苗干的吗?雨苗怎么能够同时分身做好几件事呢?还有,龟是不是回来过呢?地面上有它爬过的新鲜痕迹,但小潮并未见过它的身影。大概雨苗见过它了,所以才送面条给它吃吧。

有一夜,小潮睡在盥洗室里头。虽然他搬进屋里来睡之后就再也没听到过那些女人的哭声,可是夜里并不安宁。只要开窗,就老觉得有东西飞进来,哪怕躺下,也有羽毛状的东西在脸上拂过来、拂过去的。

当他被骚扰得烦躁起来时,他就像爹爹当年一样去过道里踱步。往往刚走了一圈,就看见某个房间的灯亮了,待他进入那个房间呢,又什么都没发现。由于这些房间弄得他的神经过于紧张,他才生出了睡到盥洗室里头去的念头。盥洗室很宽大,行军床摆在正中,周围是澡盆、洗脸盆和马桶,各式各样的龙头一律漏水。

小潮将洗脸盆和澡盆里都盛上一点水,这样,他就可以在滴水声中入梦了。不过小潮的梦也并不宁静,梦境是滚烫的沙漠,他的嘴唇裂开很宽的口子。爹爹也出现在沙漠里,爹爹责备他,说他浪费了很多很多水。他感到自责,感到绝望,于是坐在沙子上一动不动了。头顶的烈日正在吸干他身体里头的水分。

他一连在盥洗室里头睡了三夜,夜夜梦见爹爹,看来盥洗室是爹爹的领地。爹爹总是黑着脸责备他,说他不珍惜水,说他这样做是“自掘坟墓”。第四夜,他修好了所有的龙头,将它们关得紧紧的,爹爹就不来他的梦里了。

他梦见的是一个湖,湖心岛上长着参天大树,湖边也有很多古树和古藤,古树的枝丫伸向湖面,藤萝落入水中。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景,他居然被感动得流出了热泪。有人使劲摇他,将他摇醒了。一个脸上有很多痣的男子站在他上方。

“我是下半夜到的这里。你看,现在太阳都三丈高了。你这屋里的时间过得很快!”

小潮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四舅。四舅在小潮八岁时掉进一口井里,尸体始终没有打捞上来,后来只好将那口井封死了。他伸出白得像纸一样的手来摸小潮的脸,小潮吓得呼吸都停止了。还好,小潮感觉不到他的手。他记起刚才在梦里,他倒是确确实实感到了他的推搡,他多么有劲啊。

他好像知道小潮在想什么,他说:“我的臂力这么好,是长年累月练习的结果。你想,单靠手臂的力量从三十米深的窄井下面爬上来,那有多么难!”

“四舅,你是如何掉到井里去的呢?”

“还不是因为好奇心。就像你……小潮,你很喜欢水吧?”

四舅说话时,身子就在原地扭动起来。小潮让开一点,瞪眼看着,只见他渐渐矮下去,终于成了摊在地板上的一块布。小潮弯下身去摸了摸这块毛蓝布,它还带着四舅的体温呢。

“你说,你是不是很喜欢水呢?”四舅的声音在空中逼问他。

“是啊。”小潮的声音有点犹豫。

“春天已经来了,你去找水吧,小潮。”

“上哪里去找?”

“就在屋里。这屋里啊,什么都有!院子里不是还有一口废弃不用的古井吗?”

小潮浑身颤抖,他害怕。他走出盥洗室,来到母亲的卧房里,他将门闩上了,免得四舅追随进来。母亲的床头柜上摆着她的巨大的针线盒,那里头有各式各样的顶针、缝衣针、扣子,还有彩色丝线。丝线的种类那么多,令他眼花缭乱。

单是鹅黄就有十来种,色泽由浅至深,还有金红、桃红、玉绿等等,每一色系都有好多种。母亲生前就困在这几百种色彩里头。当她绣花时,总是面临挑选丝线的难题。

“小潮,我的眼花了,你替我挑一种蓝,这种蓝啊,带一点烟灰,可又不是灰,是真正的蓝。也可能要用两种丝线来配。”她这样对他说。但是小潮一点也拿不定主意,他看了又看,最后挑中的不是蓝丝线,而是两束橙色的线。母亲很高兴,夸奖他有眼力。

檀香木的针线盒怎么会那么大呢?里头一层又一层,数不清的格子,除了放缝纫用具,还放了些别的,比如手表的零件啦,老花镜的镜片啦之类。小潮担心丝线受潮变色,就将它们一层层拿出来透透气,拿到下面,他的指头触到了一点硬东西,拨开一看,原来是一只蝎子的尸体。

蝎子仰面躺着,在金光闪闪的丝线里头显得异常美丽,小潮都看呆了。于是他将拿出来的丝线重又放回原处,盖上盒子。他发出一声叹息,感到似乎捕捉到了母亲生前的某个隐秘的念头。

母亲房里的窗户只开了一道缝,可是帘子在动,风儿要涌进来。小潮将窗户关死了,还是听见风在门外怒叫。母亲的木板床那么窄小,睡在上面就同睡在棺材里头差不多。

从箱笼里拿出的被褥微微地散发出香气,就好像母亲还活着,天天打理过它们一样。天还没亮,小潮估计四舅还在屋里,他会不会站在门外呢?他在沉入睡乡之际又一次感到:母亲是多么富于奇思异想啊!

小潮问冥姨,原先院子里是不是有一口废弃不用的古井?冥姨说有的,那口井好多年以前就被乞丐填死了。“他的模样阴森可怕,你父母都不敢惹他。他用平板车从外面运来渣土,整整干了一星期才将古井填死。井面也被他敲掉了,盖上了土。你父母躲在窗子背后偷看他的一举一动。”

“井的位置在什么地方呢?”小潮问道。

“原先是在西边院墙那里,可是你父母生前挖掘过一次,发现连井的痕迹都消失了。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的。”

冥姨喘着气,手扶着桌边撑起庞大的身躯,说要带小潮去院里看一看。

他俩一块走到西边的院墙下,那里长着一丛一丛的青蒿,差不多有一人高。

“有人认识那乞丐吗?”

“你母亲说,他是你四舅在外头结交的朋友。他填土的时候,你四舅还帮他的忙呢。我总觉得你四舅后来落井的事同这个乞丐有关。”

冥姨说完这些话,忽然变得十分忧伤,她一边呻吟着一边就在青蒿丛里坐下了。阳光照在她身上,她脸色很不好。小潮暗想,她对多年前的事记得这么清楚啊。她对他做了个手势,说:“你也坐下。”小潮便挨着她坐下。

“你看太阳。”她命令道。

小潮看了一眼,连忙闭上眼。

“你再看!年轻人要吃点苦。”

小潮看见一个黑色的圆,他快要流出眼泪来了。眼睛朝着太阳时,小潮感到自己在解体,他不再是一个了,他成了三个。一个坐在这里的青蒿上,一个在屋子里面游荡,还有一个站在大门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到大街上去。

“小潮!”冥姨霸道地喊道。

“哎!”三个地方的小潮一齐回答,弄得满院子都是他的声音。

当他将目光从太阳那里收回来时,三个又变成了一个,还是坐在青蒿上面。

“你走神了啊。”冥姨假笑着说,“你对我说老实话,家里好不好?”

“好。”他机械地回答。

“这就对了嘛,这就对了,不枉你父母一番苦心了。我嘛,也要退休了。”

“退休?”

“我是指不到你这里来了。你父母随随便便就把你委托给我,天下哪有这样做父母的啊,谁又担得起这个责任啊。好在……”

小潮觉得冥姨的懊恼是装出来的,她一直在暗笑。她是多么地眷恋小潮的家啊,几乎隔一天就要来一次。她当然不完全是为了他,她妹妹荷姨也不是,她俩都喜欢这栋空屋里的氛围,她们是爱装神弄鬼的人。那么,自己屋里到底有些什么呢?为什么活人和幽灵都喜欢到这里来呢?

小潮将这个问题问出声来了。冥姨站起身回答说:“你自己想想看。什么都有,对吗?你一定也想过远走高飞吧,不要乱想,多看看太阳心就静了。这里有多么好,我做面包时,听得到你院子里的夜莺叫呢,那些影子提着灯笼在剑兰之间穿梭。在城里,这里是唯一的幽静地方了。”

她走了好一会,小潮还闻到她身上的面包味儿。她是一个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女人,每次她一进屋,就将面包坊的人间气息带到了这里,小潮很感激她。

他坚持给乌龟的瓦罐换水,却再没见到它。它显然回来过,那都是他在屋里睡着了的时候。他不在院子里睡,它就不陪他了,它是通灵的动物。

小潮想,他家虽然有张大门,其实等于没有,谁都进得来。就因为这,冥姨才说他家什么都有吧。看来父母在世时就是这样了,也许还可以追溯到更远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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