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陕南风起云涌(关中往事之一找高温)
陕北陕南风起云涌(关中往事之一找高温)
一、米星猪与高温肉
曾不止一次地说:陕西关中自古旱涝保收之地,饥荒年代不至于饿死人,却留下许多与饥饿、饥馋相关的趣闻。现在虽然当作笑话闲传,但心底暗隐深沉的疮痛。找高温,是其中之一。
高温,乍一听似乎是个人名。其实不是,而是一种熟肉:高温肉的简称。这样一说,饥荒年代过来的年长的人,可能就明白。所谓高温肉,就是米星猪的肉,经过高温高压处理之后,煮熟闷熟的猪肉。
所谓米星猪,是指被绦虫病感染的生猪。致病原因,主要是贫穷落后地区,农村饲养条件太差,导致人畜交叉感染绦虫病所致。农家后院养的猪,常常兼食人的粪便,更容易感染此病。
绦虫尾蚴,主要寄生在猪身的瘦肉里;也寄生在眼和脑中。宰杀的米星猪,瘦肉里分布着人的肉眼明显可见的米粒大小的尾蚴,星星点点,宛如夜空的明星。故而,民间称为米星猪肉;也叫痘猪肉。
但高温肉,却并非全部都是米星猪肉加工而成,也有因其它病疫而死的禽畜肉。只要不是死于烈性传染病的牲畜,都可以做成高温肉。听说当年出现的一种牲畜病叫四号病,就是烈性传染病,牲畜一旦感染,必死无疑;上级部门会派来穿着白大褂的防疫人员或部队军医处理,消毒后深埋,坚决不许老百姓吃肉。
一般合格的高温肉,可以在集镇正式的国营熟食铺子销售。大凡商品,有明市,就有黑市。据说,饥荒年代经济被管制,物资匮乏供应困难。关中的西安周边各地老集镇,比如郭杜街、秦渡街、高桥、灵感寺、西灵路等镇甸,周边野外,均有暗地销售高温肉的黑市。
二、找高温
只要是逢集日,在非主街的偏僻地带,就见有人或蹲、或站、或蹴在那儿,手臂挎着一个五升笼子;或者,手中提一个较大的陶瓷罐;有的就放在路边,人却在不远处站着窥望;估计是预防市管收缴。
五升笼子和陶瓷罐里的高温肉,用塑料纸包着,外面再裹几层旧报纸、或土黄色的牛皮纸;报纸或牛皮纸的上面渗着油。笼子和罐子的上面,大约还都苫着一条大羊肚手巾;或苫一顶旧草帽。
人是杂食动物,不吃荤就没有营养,干活就没有劲儿。饥荒年代,没完没了的担粪、修渠、拉架子车,干活更要出大力。当年的中壮年,早就被贫穷和饥饿耗惨了、耗馋了。高温肉毕竟便宜;花同样的钱,可以吃到更多的肉;所以形成黑市。
找高温肉吃的人,也都有害羞感:一怕人笑话家太穷,二怕人笑话嘴太馋。古传统文化,历来教人固穷、安贫;久而久之,贫穷仿佛还成为美德可以炫耀似的。所以,即便在饥荒年代,几乎没有人敢大胆地说,自己上集是为了找高温肉解饥解馋。
闲言少叙。找高温的人来到偏僻处,走到挎笼提罐的人跟前,悄悄问:“有高温吗?”或只须小声说一句:“是高温么!”
那人朝五升竹笼子或陶罐呶呶嘴,悄声说道:“今儿早起才出锅的,还热火着呢。还有醋酵子烧的烧酒。也来二两?”
谈好价,他们向集外的小树林走去,或者坐在沣河堰下草草窝的大石头上;那人解开一层层裹纸,高温肉都已切好片;再从笼子拉出一杆小盘的戥子称;等称了酒肉。这边早等不及了,大啃起来;顺便品二两烧酒,酒是用醋酵子烧制而成。
过了馋瘾,再抽两锅旱烟,谝谝闲传,或着还要约定下回的生意;再折回去,到集里采办了货物,高高兴兴回家。若回到村外碰到知情的熟人,见他笑着问:“五叔今儿去上集,怕不是看高温了吧。”他高兴了就答一声;不高兴就哼哼着小声骂一句:看你娘的屁去了。
三、绦虫病与看杀猪
人类喜荤,同样惜命怜小。高温肉,严禁小孩子吃,怕的是万一。记得小时候见的宣传画和宣传图内容,说是猪肉绦虫寄生在人体内,三十年之后才发病。发病年限,大约相当于现在的艾滋。但等上学时学了生物的相关知识,才知道并非那么严重。
文革结束前后的70年代末及80年代初,关中农村逢年过节,以生产队为单位,允许在本生产队的社员家里挑一两头猪,杀了分肉给各户食用。杀猪,算是一项公益活动,由生产队出面先记帐;到年终决算时,再付给养猪户钱或折算成粮食。
我略有记忆的一件事:我们队里,真的杀了一头米星猪。杀倒的猪,烫过煎开水、拨了毛、开膛后,被劈为两半;放在一方很大的肉案上。全队社员,围着肉案上的米星猪肉议论、讨论了半天。
因为眼能看见的星星并不多,最后决定,还是分了。肥肉大约并不相干,主要是用于炸油炒菜食用。再说,猪肉肥膘里似乎并未看见星星。村副支书兼队长的朝伯,要求社员做肉的时候,必须用大火猛烧猛煮;并让社员严禁自家的小孩吃。
从那时起,我的心底有了烙印,知道了绦虫病的可怕,大约能要命。因为方园一带的邻里坊间,真的出现因为吃了黑市高温肉,而导致五官变形的倒霉人物。所以,我们从小都害怕提说高温肉。
但大人似乎都忘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队里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就是每逢杀猪,队长会派一个人用洋瓷盆接了猪血,在杀猪场临近的社员家里,把猪血蒸熟,分给队里看杀猪的小孩子吃。
逢年过节,学校放了假。小男孩们都喜欢看杀猪,也为了分吃蒸猪血。只见队里几个劲大、胆大的彪小伙;拽尾巴,揪耳朵,把二三百斤的肥猪抬过来,按倒在屠凳上;都用腿跪在猪身上压着。
屠案上的猪,还在不停地挣扎着,吱嗷吱嗷直嚎叫;仿佛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屠夫大伯手提明晃晃的杀猪刀,在磨杆上蹭几下。那边,早有个人准备好接猪血的洋瓷盆,里面先盛一些凉水。
只见屠夫大伯一只大手,先把洋瓷盆接过来放到猪脖子下的屠案旁,又捏住猪嘴;另一只手把明晃晃的尖刀,从猪的脖子捅入猪心;手中的刀向上一挑,又猛的向外一抽;猪血呼拉的一下就冒出来。屠案上的猪,开始还在挣扎,渐渐没有了力气,呜呜的声音,从嗓子不时冒出。
屠夫大伯丢开手,屠案上的猪,偶尔还在抽搐;他指示另一边的人把滚烫的开水灌进大缸,准备烫毛猪。
杀谁家的猪,那家孩子都会伤心哭泣;胆小的娃,或背过头去,或捂着眼睛。与自家养的猪生离死别的痛苦,很快就被分吃猪血的快乐冲淡。大家都很高兴,甚至争着抢着吃。我因为小,那次抢到的不多。但能确定,还是吃到了不小的一块。
心里一直记挂这件事,生怕染上绦虫。直至上学着了生物书,我把猪肉绦虫那节,反复地读过;通过猪血感染绦虫病,几率好像不是很大,但总是有可能。
多年以后,生病做体检,曾给医生朋友说,要他们帮着查查绦虫一项。他们都笑了说:现在那里有这种病呢。我说,你们哪里知道,我是吃过米星猪的蒸猪血。他们还是笑。他们的笑容,使我的心情稍安。
现在看来,当年的人们过于担心。因为猪肉绦虫,并不是宣传的那么可怕;常规的烹饪方式,完全可以杀死绦虫尾蚴。现在尽管知道没事,但我却高兴不起不来,没有丝毫的幸运感。直到记下这些文字之时,心里还在隐隐作痛。当年,我们这些贪吃的小孩,或许是天可怜见的幸运者,吃过绦虫病猪的蒸猪血,而并没有染上绦虫病。
心中还一直惦记着坊间那个、听说是因为吃了黑市高温肉导致五官变形的倒霉的人物。我曾悄悄问过教生物的杜老师,让他判断原因。杜老师告诉我:那些年,饥饿、饥馋的人,乱吃东西的现象很多;但看样子,他不应该是因为吃了米星猪的高温肉。
这个倒霉人物的名字叫:锁儿;是个五保户。事情过去了很多年,坊间一旦提起他的人,也曾推测:或者是因为他当年饿急了、馋急了,自己偷偷在家里煮了其它病死的禽畜吃肉,五官才变了形的吧。反正他已死了。谁知道呢。
唐都浪子《饥荒年代关中故事》之:找高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