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渭北(听了渭北原上我二叔的折腾史)
作家渭北(听了渭北原上我二叔的折腾史)补习头一年还是没考上,再来。我不知道是啥力量在支撑着他。有一次和同事聊天才明白,那些年的农村娃之所以拼命学习,原来是害怕回去种地呀。八十年代的农村、农民确实苦。二叔第二年补习,数学赶上去了,可是英语还是差得远,落榜在意料之中。第三年,第四年,都差一点。在砖瓦窑“熬”了一个月,他变得又黑又瘦,眼睛深陷,脸色难看。家里来人催叫了他几次,二叔死活都不回去。我说,你这么执着,就没想过考不上咋办呢?他说,咱县高中历史上有个杜红利,补习八年考上了大学,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说这话时,我看见了他眼睛里的光,直抵人心的光。▲八十年代的高中 图源网络他家“自古以来”就穷。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弟兄五个,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自我记事起,家里粮食就不够吃。住的地方也紧张,二爷和二叔常年住在饲养室。牛粪味、土味,干草味充斥的狭小空间压抑着他。听父亲讲,二爷和我爷是同母异父兄弟。二叔是二爷的长子。家里都不同意
陈忠实有句话: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其实我们也一样,一生都在苦苦地调焦、追寻,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一个人的折腾史就是其不断寻找自己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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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二叔高考落榜了。
▲八十年代的高中 图源网络
他家“自古以来”就穷。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弟兄五个,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自我记事起,家里粮食就不够吃。住的地方也紧张,二爷和二叔常年住在饲养室。牛粪味、土味,干草味充斥的狭小空间压抑着他。听父亲讲,二爷和我爷是同母异父兄弟。二叔是二爷的长子。家里都不同意他读书考大学,那个年月多个劳力就多口饭吃啊。但二叔硬坚持着读书这条路。
落榜后,二爷捎话让他回村务农。他没回去,住在同学家里复习了两个月。这期间,他白天在砖瓦窑当小工,晚上和同学一块复习。老板知道他是穷学生,吃饭时挖苦道:“念书有个球用,我这小学程度不是照样当老板?”二叔低头刨饭,在心里怼道:“你知道个锤子,念书的好处,给你说也不懂。”他不羡慕老板,倒是崇敬文化人。每次回村,他都要去看我爷,聊《水浒》聊《儒林外史》。
在砖瓦窑“熬”了一个月,他变得又黑又瘦,眼睛深陷,脸色难看。家里来人催叫了他几次,二叔死活都不回去。我说,你这么执着,就没想过考不上咋办呢?他说,咱县高中历史上有个杜红利,补习八年考上了大学,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说这话时,我看见了他眼睛里的光,直抵人心的光。
补习头一年还是没考上,再来。我不知道是啥力量在支撑着他。有一次和同事聊天才明白,那些年的农村娃之所以拼命学习,原来是害怕回去种地呀。八十年代的农村、农民确实苦。二叔第二年补习,数学赶上去了,可是英语还是差得远,落榜在意料之中。第三年,第四年,都差一点。
第五年补习,由于没钱交学费,他在工地上扛了几个月活。每天晚上下工回住处时,他都要从学校后门经过。那时学校已经开课了,高三教学楼灯火辉煌。可是他的心却无比黯淡、阴郁。傻站在大门外,望着那间熟悉又陌生的教室,他真的想哭。不知不觉放学铃声响了,他打了个激灵,然后迅速跑开了,像一束光被黑夜吞没一样,悄然融入了夜色。
二叔没能奋战到第八年,当他下决心从高中离开时,已经二十五岁了。屋里情况不允许再补习。父母年迈多病,弟弟妹妹也要上学,钱啊……
二叔的大学梦幻灭了,回村当了农民。“改革开放”十年,村里胆大的人分享了政策的红利。而大部分安分守己的人依然在苦苦挣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一没本钱二没关系,他也只能先照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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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他应聘到临乡镇一所中学任代理教师。
▲乡村代课老师 图源网络
教学间隙,二叔仍旧坚持复习。做题,背单词,每天学习至深夜。然而就是不参加高考。到了七月份,他的心就像八月的校园,空空的难受。我问他,你这是何苦呢?他说习惯了。我有意观察了他此刻的表情。平静而又淡然,没有一丝痛苦。
教了几年书,挣不下钱而且转正无望,所以他去了县制药厂。从一般工人干起,一直爬到车间主任。他是个有野心的人,心里还想着当副厂长呢,于是利用夜班时间偷学制药工程和企业管理方面的知识。二叔的业务能力没得说,年年是先进,所在车间经常受厂里表扬。那几年应该是他人生最为得意的时候。工作好,待遇好,有前途。最重要的是娶了媳妇。
说起媳妇,他给我讲了他的罗曼史。补习班的女同桌倾心于他,非要出钱供他再复习一年。他没同意。人家考上了,自己只是个“老补”,万一再落榜,岂不是辜负了她。我问那后来呢,有没有进一步交往。他说,通了一年信,然后就断了。再后来呢?再后来,你二婶就来了。
现在提起药厂时光,二叔仍会“当年勇”一番。可是,就在他快要提拔副厂时,厂子却改制了。他被炒了鱿鱼。二叔回来给我们说“炒鱿鱼”时,大家还以为厂长请他吃啥好吃的呢。
据了解,药厂改制时有关系的人都留下了,像二叔这种有能力但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基本都吃了鱿鱼。写到这里,不得不说一下我们家的家风。从祖父到父亲,从二叔到二姑,清一色的性情耿介。祖父曾因看不惯领导,拍案而起,负气回乡。到了二叔这儿,竟然不打折扣地继承了家族传统。他只知道埋头苦干,不会也不愿舔领导沟子,所以不可避免地走了中国传统文人的老路。
那是九十年代末的事。曾红极一时的县卷烟厂、制药厂、酒厂都让“懂个锤子”的领导整塌豁了。下岗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精神抑郁,总抱怨生不逢时怀才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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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二叔就是二叔,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消沉半年后,他强悍的内心再次满血复活。经高人指点和自己参悟,他准备经营出租车。
▲二十多年前省城西安的出租车 图源网络
其实,那个年代小县城还没有出租车。所谓出租车就是现在的“黑车”。找熟人贷了些钱,再加上在药厂上班时的积蓄,买了辆二手车。跑乡镇到县城的线路。不敢放开了跑,因为不得不顾忌运输行业的“车匪路霸”,所以只能和班车打时间差。有时晚上也跑,谁个有急事随叫随到。跑了两年,生意还不错。眼看就回本了,意外却比梦想先到。车祸把二叔一把好牌打了个稀巴烂,他又回到了“解放前”。
出事后,他回村里“隐居”了一年。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暑假时,我见识了他的“工夫”。每天早晨读唐诗宋词,背诵古文,下午写文章,晚上研读《周易》《麻衣神相》等老书。一次,我出于好奇拿起他的文章一看,竟然是红白事的主持词。我问他写这弄啥。二叔神秘地一笑,没说话,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大字:天道酬勤。笔力雄健,内藏乾坤,分明透着一股不屈之气。
二婶少不了埋怨,总是骂他“胡成精哩”。村里人也传说着他的“新闻”,有的说二叔胡臭哩,有的说二叔“鬼上身”了,甚至有人说他“信了邪教”。我也不知道他想弄啥。
一年后,听说二叔在老家那一带干起了司仪,专门给人主持红白事仪式。其实这都不算啥。有件事,更令我震惊。这是父亲无意间说漏嘴的。二叔在北山深处种花哩。啥花?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个秘密地方,山深林密,人迹罕至。估计不是寻常花草,要不然为啥不在村里种呢。十多年后,我才听说种的是罂粟。啊?!不会吧。当时听了罂粟两个字,我既惊又怕。事后一想,也能理解,人被逼到绝境之时,啥事都有可能发生。
罂粟自然是没种成功,否则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除了当司仪,他还做阴阳先生,给人选穴地,起名字。父亲一直很欣赏这个弟弟,有时会玩笑他几句。记得有一年忙天,父亲笑着说二叔:“我看你学啥成啥,要是能上个大学,就不得了了。”二叔听了没言传,似乎陷入了沉思,表情凝重,眼神如井。过了一会儿,他说:“人的命天注定?我偏不信这邪!”
后半句是重读的。边说边抽烟,一句话说完烟也完了。那时《哪吒之魔童降世》还没上映,二叔肯定不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在我心里,他就是哪吒,就是小强,就是铜豌豆。底层人的执拗顽强感动着一个时代。尽管都是为了活着的尊严,但最起码我们努力争取过。最近火爆的《孤勇者》有两句歌词恰可作为二叔们的写照:“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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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二叔慢慢老了,司仪干不成了。孩子大学毕业后有了稳定的工作,按理他也该享享清福了。可是,闲着就不是二叔了,这不是他的脾气。耳顺之年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事业。土蜂养殖,甜蜜的事业来得不算太晚。用他的话说,这叫大器晚成。弄了个小型蜂蜜加工作坊,主要经营土蜂蜜,捎带卖土特产。土梁油、沙棘醋、黑小麦挂面、小米等,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和他的文采口才有绝大关系。现场直播,早年练就的主持才艺如今派上了用场。
▲二叔的口才在网络视频里派上了用场 图源作者提供
起初只有一两个粉丝,门前冷落鞍马稀。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流量为王的时代,必须得吸粉呀。于是,他想尽各种办法,甚至拿出了压箱底的解数。编快板,写打油诗,普及蜜蜂养殖和蜂蜜加工知识。半年后粉丝量直线上升。但这离既定目标还有差距,所以他又升级了直播策略。乡村生态文旅这些年正火,二叔灵机一动,将自己的土蜂蜜产品置于渭北乡村文旅的版图。游纯氧槐树林,品私家土蜂蜜,赏汉唐文化遗迹,体验养蜂人生活。
随着粉丝增加,他的蜂蜜近销西安咸阳,远销省外。这中间有个细节叫人哭笑不得。有个女粉丝被二叔的才华吸引,主动加了他的微信。除了聊蜂蜜,话题拓展到了人生。两人彼此惺惺相惜,尤其是女粉丝,特崇拜二叔,引之为知己。二婶知道后,将“战火”端直烧向了女粉丝。后来,二叔咬牙删了她微信,事情才平息了。此后,二婶就进驻了他的抖音后台,随时警惕着粉丝里的“女妖精”。
在此引二叔打油诗一首:“百里页梁莽苍苍,五月飞雪如爹娘。槐林幽幽寻少女,泾水汤汤觅龙王。蜜蜂提篮嘤嘤语,蝴蝶恋花赶路忙。晨昏一勺土蜂蜜,浑身舒坦赛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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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有句话: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其实我们也一样,一生都在苦苦地调焦、追寻,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一个人的折腾史就是其不断寻找自己的过程。在老家渭北原一带,二叔式的人物还有很多。
▲老家渭北原 图源网络
父亲七十年代高中毕业成了民办教师,经过一番难以想象的“跌拌”,终于考上了彬师,继而咸阳教院,继而“转正”为公办教师。他的跌拌,带着几分拌命色彩。听母亲说,我爸经常半夜一骨碌爬起来,点亮煤油灯,干坐着。我问弄啥呢,她说想数学题哩。
底层人唯有拌命,才有可能改命啊。
我单位出过一个传奇人物。姓唐名正大,九十年代彬师毕业。他在乡村中学干了七年,后调入县中,一年后考上了上海师大汉语言文学研究生。再后来,折腾成了社会科学院大学的博士,毕业后进了中科院语言研究所。他的奋斗过程也很是传奇。骑自行车时,右手按扶手,左手拿单词本,叽里呱啦,路人皆以为疯子;宿舍铺盖总是卷着,不怎么睡觉;为了提神,嚼干辣椒,喝醋。冷蒸馍就大葱是主食,泡面都算改善生活了。按说,一个月好歹挣三百块钱,生活不至于如此艰苦呀。据说,他是嫌做饭或者买饭浪费时间。
西村王结实幼年失母,家徒四壁,硬是靠着一股子顽劲,才把日子过得跟人一样了。拾破烂,打零工,卖西瓜,摆地摊,当保安。生命不息,折腾不止。有一次我在西安坐出租,一惊,这不是小学同学王结实么。墨镜,大背头。油门一踩,呜呜呜,牛皮。印象中,他还是那个三年级辍学,在学校门口摆摊套圈圈的可怜娃。但二十多年后,真得擦眼睛相看了。
要是给老家这一带的折腾者做个群像册页,那肯定是一个地区的社会微观史。除了感动,放大了就是时代的复杂背影。
作者:渭北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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