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行霈古代文学录音课:110系庆 中文学人
袁行霈古代文学录音课:110系庆 中文学人图六:袁行霈和导师林庚先生袁行霈:第一代学者,像游先生他们,都有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他们做学问不像现在这样,急急忙忙挣工分似的。林庚先生,如果用一个字概括,就是“帅”。不仅外表气质很帅,他的著作,从《中国文学简史》《屈原及其作品研究》《诗人李白》,一直到《西游记漫话》,都透着一股清澈的味儿。“少年精神”“建安风骨”“盛唐气象”“布衣感”等,都是他拎出来的概念,话从他的嘴里面说出来,总能让人信服。他平时的生活很简单,有时候手提一个草篮子来上课,就是家庭妇女买菜的那种篮子,用来装书,但是他提着别有一种名士的派头。林先生讲诗讲得激动起来,喜欢伸出右手的食指说:“真是好啊!”他一说好,你再去读,发现就是好!我毕业以后跟着林庚先生一起做《中国历代诗歌选》,我负责初盛唐诗歌,他告诉我李白的《独漉篇》好,一定要选。这诗里有四句:“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恰好可以概括林先生的人格。林先生
图四:1958年9月,北京大学中文系汉语文专业54级师生毕业合影于文史楼旁
(前排左起:吴组缃、高名凯、周祖谟、游国恩、袁家骅、杨晦、魏建功、林庚、章廷谦、钱学熙、王瑶、季镇淮、林焘、甘世福、吴小如;二排左起:冯锺芸)
袁行霈:一年级就上高名凯先生的“语言学概论”,高先生是法国巴黎大学博士,他讲课旁征博引,发的讲义后来出版了,厚厚一大本。还有游国恩和浦江清先生合开的“先秦两汉文学史”,游先生讲文学史,浦江清先生讲作品选,都非常好。游先生讲屈原,涉及“离骚”两个字的讲法,他介绍了普通的说法后,讲他自己的见解。二年级跟林庚先生学习“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史”,他是诗人,将自己的诗情融入到讲课之中,引导我们欣赏领悟,很受欢迎。浦先生的“宋元明清文学史”也很有特点,他会唱昆曲,讲到元明戏曲时,我们有时候在课上起哄:“浦先生,唱一段!”他就给大家唱一段。
我听过五门语言学的课,高名凯先生的“语言学概论”,魏建功先生的“古代汉语”,周祖谟先生的“现代汉语”,王力先生的“汉语史”,袁家骅先生的“汉语方言学”,你们现在没这福气了(笑)。王力先生的讲稿好像是毛笔写的,课讲完了书也就出版了。袁家骅先生把各地的民歌、谚语用国际音标标出来,教我们说各地方言,我至今还记得一个粤语故事叫《无尾鼠》。另外还有几门课,我感觉很受益。季羡林、金克木两位先生开的“东方文学史”,余真、曹靖华两位先生开的“俄国文学史”和“苏联文学史”,李赋宁先生开的“西洋文学史”,使我眼界大开。还有周一良先生和邓广铭先生合开的“中国通史”,给了我史学的视角,这对我研究中国文学史很有帮助。
入学第一学期,我的成绩并不好,有两个4分(5分制),一门是高先生的“语言学概论”,另一门是游先生的“文学史”(笑)。我记得有一道题考《诗经》的人民性,老师讲了三条,我只答出来两条,第三条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不过从第二学期开始,我就门门5分了,当时讲究当“全优生”,这很不容易的,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文学史得4分(笑)。院系调整以后全面学习苏联,老师和学生都有一个摸索的过程。上课很重要,课下自学读书也很重要,要钻图书馆,充分利用北大丰富的藏书。学文学史,不管是中国的外国的,都要跟着课程读大量的作品,不读作品白搭。当年向达先生做图书馆馆长,允许青年教师进书库,在那儿一天到晚不出来都行,我经常泡在图书馆里拣自己喜欢的书来读,古今中外,中文、历史、哲学,其乐无穷,受益匪浅。为什么后来我要在大雅堂建汉学图书馆呢?就是这个原因。
图五:2010年袁行霈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建系100周年庆典上发言
程苏东:古代文学是北大中文系最有传统的专业方向,即便从1952年院系调整以后算起,游国恩先生、林庚先生、吴组缃先生、浦江清先生、季镇淮先生等可以算第一代学者,他们在民国时期就已经取得出色的学术成就。陈贻焮先生、褚斌杰先生、周先慎先生、费振刚先生和您是第二代学者的代表,你们在“文革”前读书、留校,并在“文革”后迅速成长为本学科的中坚力量。葛晓音老师、程郁缀老师、夏晓虹老师、张鸣老师、孟二冬老师以及目前仍在职任教的多位老师则在“文革”后进入北大学习、工作,可以说是第三代学者,而他们培养的七零后和八零后学者也已经站上了讲台。您受教于林先生等第一代学者,与第二代学者保持着密切的学术合作与私人友谊,又见证了第三代学者的成长,您觉得他们的气质和学术风格有哪些特点?对于更年轻的一代学者,您又有哪些期待?
袁行霈:第一代学者,像游先生他们,都有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他们做学问不像现在这样,急急忙忙挣工分似的。林庚先生,如果用一个字概括,就是“帅”。不仅外表气质很帅,他的著作,从《中国文学简史》《屈原及其作品研究》《诗人李白》,一直到《西游记漫话》,都透着一股清澈的味儿。“少年精神”“建安风骨”“盛唐气象”“布衣感”等,都是他拎出来的概念,话从他的嘴里面说出来,总能让人信服。他平时的生活很简单,有时候手提一个草篮子来上课,就是家庭妇女买菜的那种篮子,用来装书,但是他提着别有一种名士的派头。林先生讲诗讲得激动起来,喜欢伸出右手的食指说:“真是好啊!”他一说好,你再去读,发现就是好!我毕业以后跟着林庚先生一起做《中国历代诗歌选》,我负责初盛唐诗歌,他告诉我李白的《独漉篇》好,一定要选。这诗里有四句:“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恰好可以概括林先生的人格。林先生就是一位无心可猜的、透明的人。
图六:袁行霈和导师林庚先生
吴组缃先生讲课也很精彩,他的讲稿写的字很小,密密麻麻的,就连提醒学生的琐事也写在上面。吴先生讲《红楼梦》,以小说家的眼光对《红楼梦》的人物性格和故事细节进行分析,深受欢迎。吴先生心地很敞亮,人生经验很丰富,常把他的人生经验穿插到课堂上。我们有什么心里话,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可以跟林先生说,也可以在吴先生面前说,他会拿他的经验来给你化解。
王瑶先生颇有名士派头,他常常叼着烟斗,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烟特别香,骑自行车时一路飘香。我没上过他的课,但跟他一起到江西参加过陶渊明的研讨会,还一起到安徽参加过李白的研讨会,而且总是住同一间客房。晚上躺在床上海聊,所谓“对床夜话”,有时聊到东方既白,话题总离不开学问,得益匪浅。
图七:王瑶先生、吴组缃先生与同事、学生们的合影(前排左一为王瑶、三为吴组缃)
第二代学者,陈贻焮先生是我的师兄,“大师兄”的称呼是我叫起来的。他是一个典型的湖南人,说话很直,容易动感情。他有什么研究心得,或者写了诗,会跑到我这儿说说,或者一块出去,到四季青人民公社一带散步,一边走一边听他谈论。他写的关于李商隐的论文中,许多观点我都有幸先听他讲过。禇斌杰先生是青年才俊,很早就出版了《白居易评传》。他性格很开朗,是一个可爱得不得了的人。你没听过他的笑声,爆发式的。他后来的学术成果也是爆发式的,背后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艰辛。
我毕业之后曾经带学生到煤矿半工半读,还曾下放农村劳动,也曾去过五七干校,做过矿工、木工、高炉工、铸工。当矿工时有一次下到最深的“七道巷”,那层巷道也就一米高,八小时都弯着腰干活。所以我了解基层老百姓的生活状况,很容易跟劳动人民交上朋友。读书,做学问,是断断续续的。“文革”结束后重新拾起来接着做。可以说我们是“焊接”过的一代,是改革开放政策把我们给“焊接”起来的。
第三代学者,因为“文革”耽误的时间太多了,想拼命把时间追回来。比如葛晓音老师没念完大学就分到农场劳动了。幸亏陈贻焮先生把她带出来,陈先生在我面前老夸奖她。这一代人可以说是“砥砺前行的一代”。
你们年轻这一代是赶上好时候了,可谓“得天独厚的一代”。梁启超写过一个横幅:“无负今日”,借用他的话,我叮嘱你们:“无负今日”啊!
图八:袁行霈旧照(2014)
程苏东:上世纪70年代,您在北大开设了“中国文学史”“中国诗歌艺术研究”“陶渊明研究”“唐诗研究”“李贺研究”“唐宋词研究”等多门课程,受到学生们的广泛好评,可是您最初发表的学术成果,如《山海经初探》《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考辨》《中国文言小说书目》等,却主要集中在文言小说的研究,在今天学科分类日益细密的情况下,具备这种学术格局的学者已经非常少见了。您当时为何会对文言小说的研究产生兴趣?最终又为何选定中国古代诗歌艺术作为您终身致力的研究方向?
袁行霈:其实在写《山海经》论文以前,我已经在做中国诗歌的研究了,之前讲过白居易,讲过中国文学史,参加过《魏晋南北朝文学参考资料》《中国历代诗歌选》的编写,也发表过几篇论文。我们家有一部传下来的《山海经》,郝懿行笺疏的,巾箱本,有插图,挺好玩,小时候当小人书看。“文革”中我又把这部书拿出来看,渐渐就研究起来了,随后写了《山海经初探》,还请教了顾颉刚先生,投给《中华文史论丛》,被采用了,发表在第七期。紧跟着又写了《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考辨》,发表在《文史》第四辑,都在1979年。当时我们教研室有位侯忠义老师,北大古典文献专业出身,我约他一起研究文言小说,孙楷第先生有《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我说我们来编一部《中国文言小说书目》吧。我做了一头一尾,再加上中间的唐代,其他部分由他完成。同时我的诗歌研究也还在继续,和文言小说研究并行不悖。等《中国文言小说书目》出版了,文章也发表了,我觉得这方面没有太多东西可以深入挖掘,它毕竟不能引领整个文学史的研究。我就不再做了,专做诗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