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真正的拉锯战役(最后的34)
什么是真正的拉锯战役(最后的34)蜗居30年,错失两机会,居春英已怨无可怨。错与盼听闻3个100%,居民大喊“天方夜谭”,负责动拆迁的相关干部连连告饶。陈捷却执拗相信,百姓一定是真正的英雄。那么,这场“要么100,要么0分”的战役怎么打?
而今的长白新村街道228街坊铁门紧锁。门内,那些老旧的低矮建筑仍在默默诉说;门外,周边居民纷纷驻足,细读贴在墙上的有关该基地“城市更新”的详规,关心着遗址的未来。
上海最后的“二万户”,正式谢幕。新的起点,开始了。
尘埃落定,杨浦区长白新村街道党工委书记陈捷终于大舒口气。他总算可以细细回味他在57岁时冒险但得意的一笔了。
陈捷有过18年区信访办工作经验,而这次,他所面对的,是动拆迁中的“摒牢群”:或因“价钿谈不拢”而成“钉子户”,或因贫困等原因留守。但与以往不同,此次动拆迁史无前例地提出3个100%——只有居民意愿征询率、协商签约率、搬迁交房率均达到100%时,动迁方可进行。而传统旧改模式中,协议率达85%左右,动迁即生效。
听闻3个100%,居民大喊“天方夜谭”,负责动拆迁的相关干部连连告饶。
陈捷却执拗相信,百姓一定是真正的英雄。
那么,这场“要么100,要么0分”的战役怎么打?
错与盼
蜗居30年,错失两机会,居春英已怨无可怨。
1986年,居春英一家三口,从杨浦百年老弄堂“八埭头”与人合住的6平方米阁楼,搬进长白一村194号24平方米的小间,也曾开心得“一天世界”(一塌糊涂)。
她的新居,典型的“二万户”,围困在敦化路、延吉东路、安图路、长白路地块中,即杨浦228街坊。
上世纪50年代初,上海共建造2000幢上下2层建筑,分布于普陀、杨浦等区,以解决2万户产业工人的住房问题。每幢建筑上下各5间,底楼左右两边都有一厨房、一卫生间,虽不奢华,但水电煤卫俱全,是工人阶级引以为傲的幸福空间。
然而房龄毕竟久远,居春英生活了不到4年后,“地板回潮,墙壁渗水,房梁蛀虫,一到黄梅天,白蚂蚁飞出来,吓得我们连饭都不敢吃;电线老化,三天两头跳闸,170号的屋顶和一间违章搭建都着过火;暴雨后更惨,一楼‘灶披间’(厨房),锅碗瓢盆统统浮在水上……”
住在193号6室里的韩勇伟,面积比居春英多5平方米,但终归挤不下8口人。姐姐一家住前屋,父母住后屋,韩勇伟一家只能借隔壁房子住,另违章搭了洗澡间。
这样的日子让人恨。
2002年旧改是个机会,纳入征收范围的524产居民,动迁了206产。当时,动迁组帮居春英找到一处两室一厅,23万元,自己要贴5万元。居春英没答应。她眼睁睁看着194号里10户人家搬走4户,只能怪单位效益不好,“要拿得出钞票,谁愿意呆在这?”
而对韩勇伟来说,2002年10月15日,是个让他终生懊悔的日子。这天,他跟动迁组下通牒,“给我21万元,我就走人”。3个月后,动迁组同意了。但房价看涨,韩勇伟不甘,又要价24万元。动迁组再无回音。
他后来晓得,仅因几万元甚至1万元差价而“谈崩”的住户一大把。
但当时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亲手斩断了幸福的机会,换来一场遥遥无期……
一直熬到2012年。靠近延吉东路的几幢建筑被测定为危房,最后也只敲定80余户搬迁。
2年前,在又一次电线过火后,一户家有四儿、靠不断“搭棚棚”度日的老人憋不住了,街坊邻居迅速响应,居春英也在其中,多次到区里、街道“讨说法”。每一回,区政府和街道都认真接待,直到去年初,居民们又登门,得到的回复是动迁“指日可待”!
幸福来得太突然,居民第一反应是“忽悠”,居然又去市里问。居春英而今回想,“我们这帮人太‘作’,害得街道办事处主任潘炜发急,‘都说指日可待了还不信?我街道主任话能瞎讲?’”
爱与怕
居民们盼得太焦灼,以致草木皆兵。
去年下半年,维修大队进驻228街坊,修理楼梯、电线。居民们罔顾自己怕半夜着火而睡不安心、老人多次从烂楼梯上摔下的事实,火速到区里反映:“你们这一修,我们还走得了吗?”
其实他们有所不知。
2015年5月,陈捷从四平路街道调往长白新村街道任党工委书记,区主要领导特地关照,“228街坊的事就交给你了”。所以,借着房屋修缮,陈捷暗中观察居民们的“抓狂”。他再次确认,百姓对于动迁的愿望极迫切,“这壶水,眼看要烧开”。
但228街坊自己必须争气!
区里反复商量、多次论证,最终大胆提出以街道办事处为整体协商的责任主体,采取“整体协商征收”的方法,只有居民意愿征询率、协商签约率、搬迁交房率均达到100%,才能启动动迁。如此一来,前期不动用政府资金,后期动迁亦不留尾巴。
“拼一记!用3个100%,为百姓的诚意加分!让老百姓从‘政府要我动迁’,变成‘我要动迁’!”区领导说。
于是今年春节一过,街道开始吹风:228街坊动迁“板上钉钉”,但必须实现3个100%,先确保拿下“大蛋糕”,才有“小蛋糕”好分。
听闻3个100%,老百姓又炸开了锅,“一头睡的夫妻都有意见不合,3个100%?开啥国际玩笑?”
动迁指挥部起初心里也没底,这可是将街道党工委的威信“顶在了杠头上”啊!
随着228街坊54名党员的大头照和先锋承诺上了墙,随着12场反复解释为什么必须实现3个100%的宣讲会的举办,征收工作在将信将疑中拉开序幕。
3月1日拆违头一天就遇阻。共12排房子,公平起见,从小号176号开始拆,一排排推进。176号1室薛明(化名)违章搭了5间房,一见挖掘机开进,便让老妈坐在违章房内,“你们敢拆,就是砸死我妈!”
围观者众,比薛明更蛮不讲理的居民也在里头看笑话。
薛明邻居张慧聪是位老党员,也有2间违章房,见场面尴尬,她挺身而出,“赶快,先拆我的!”
待拆完张慧聪的违章房,挖掘机折返1室时,薛明再无二话。
薛明其实不知,长白一村、长白路第二居民区党总支书记李芳事先找过张慧聪,请党员带头。
头炮打响,此后拆违出奇顺利,3800平方米的违章建筑,仅用7天半就被神速清理,光垃圾车就运了422车!到3月15日,街坊内502名外来人员迁走,125间强占房清理完毕。
3月21日,征收公告、认定方法、补偿方案一并上墙。与过往动拆迁第一轮征询并不亮明底牌不同,这一回,居民对自己能拿多少钱已提前知晓。
4月21日起开始意愿征询,居民蔡元信早早签了同意书,随后每晚散步到公告栏自发宣讲:“阿拉底价就3万7,嘎好额政策,侬还要等到啥辰光?”
一周不到,97%以上居民都写下“同意”,唯独单身男章文昌(化名)拖了后腿。
章文昌有抑郁倾向,姐姐送饭来必须预约,还不让进门。他话虽未明说,但意图明显,就是想借动迁指挥部之手,不让姐姐分一杯羹。
那晚,动迁指挥部把章文昌请到办公室,一间只容3、4人的房间,前后进出5批人,居委会干部、动迁公司老总、律师、民警、和声细语的女同志,轮番说服,章文昌岿然不动。
时针指向午夜零时。4月的天气并不热,但从房间走出的人个个大汗淋漓。此时,动迁基地负责后勤的陈玮和民警再次走入,准备迎难而上。章文昌想走又不敢,楼下是一大群街坊邻居,在苦等他同意的消息。
章文昌从未说过“不想动迁”,这让陈玮始终觉得有希望。他劝:“你姐姐户口也在里头,总要给她弄一间,否则不地道。”
章文昌却扯其他,“我去医院挂号,护士手机会响,难道有人监控?”
民警道:“哪有这事?纯粹瞎想,要是不放心,明天你报警帮你调查下?”
“我身上3个毒瘤,看不好……”陈玮接腔:“明天帮你联系医院。”“我吃低保……”陈玮耐心道:“明天带你去街道咨询相关政策。”3个要求全答应后,章文昌又开始信马由缰。时针指向0时30分。窗外,隐约飘来楼下居民的议论声。大概是觉得“作”无可“作”,章文昌突然来一句,“我签吧”。
一直在门外候着的干部大喜过望,赶紧递进纸笔……
快与拖
这一次,韩勇伟和居春英们签字最爽气。
和他们同样积极的,还有2012年危房动迁中的6户“钉子户”。他们有最痛、最切身的领悟:现在动拆迁阳光政策一竿子到底,靠拖,拖不出好处。
居春英一家5个户口,自己贴30万元,拿下2套房。市区一套自住,郊区一套给女儿。当年搬进长白那种幸福得快要冒泡的感觉又回来了。
但她邻居刘文涛(化名)却特磨蹭。
刘文涛30岁,自小父母离异。他在这里结婚生子,一家三口再加父亲和后妈,共5个户口,按政策,能拿市、郊各一套房。父亲看中市区房,要儿子贴钱才肯拿郊区房。而动迁组外调时,刘文涛发现奶奶过世时留给自己的钱,竟被父亲挪用买了房。他出于愤怒,电话关机玩失踪。
居春英急得不行,跟多位居民群策群力,挖到了刘文涛丈母娘家的地址,打算冲过去。
与此同时,韩勇伟也不淡定了。
与他关系不错的一户人家,4个家庭,分到4套房,口口声声“亲情为重”,背地却紧咬着利益不放。在争得迟迟没有眉目时,韩勇伟一头扎入调解。
他开门见山,“总共4套房,你们有意见吗?”
大伙摇头。
“既然都同意,为啥不签字?”
“签下来后,分配问题怎么解决?”
韩勇伟思路清爽:“先签字,再调解。实在调解不了,从搬家到动迁款到账,还有2个月,这段时间足够你们打官司。家庭内部矛盾,有必要拿政府当出气筒伐?有必要拖集体后腿伐?”句句在理,他们默默签了字。
韩勇伟蛮佩服这个游戏规则。放在过去,协商签约率超过90%,已签约的人家就开始搬家了。但这次不同,前一轮实现100%之后,才能进入下一轮环节。已签约的居民便被“囤积”起来,滚雪球般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正能量,去说服“钉子户”。对于说服邻居签约成功,韩勇伟颇有成就感,“第一次体会到,抓住了群众,便抓住了舆论阵地!”
这时,玩失踪的刘文涛溜了回来。“正能量”居民的一句比喻一直刺激着他,“这次动迁好比火车进站,千万要把握好辰光,上了车再挑头等座(市区房)、经济座(郊区房)。关键是辰光一到,火车就开了跑……”
此前,228动迁基地现场总指挥黄才友早就叮嘱过居春英,“你家隔壁一有动静马上喊我!再晚都行!”
居春英乐得盯梢。那晚22时,刘文涛刚回来5分钟,黄才友以迅雷之势赶到。
居春英见证了这个场景——消失多日,刘文涛若被其他居民看见,几乎要“千夫所指”了,可黄才友明白小伙子的苦衷。他轻拍刘文涛的肩膀,诚恳道:“我们两个能谈谈吗?”
那晚,刘文涛的心结被打开,流下男儿泪。次日,他签约了。
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纵有难念的经,可街坊邻居间,一起长大,慢慢变老,怎忍心耽误他们的幸福?
而协商签约阶段久攻不下的“硬骨头”,最后陈捷“出山”。
陈捷有三原则——有政策按政策办;没政策按道理办;没政策没道理,坚决不办。
他事先摸底,“钉子户”名叫王悦(化名),母女都是党员。户口本上2个家庭,根据方案可分得2套两室一厅。但母女俩非要一套两室一厅、一套三室一厅,还鼓动周边抱团拒签。
陈捷对王悦说:“你的党员身份暂且搁一边。我们的政策是前后一致的。在228街坊,哪户人家跟你同等条件但拿得比你多,请告诉我。”
王悦振振有词:“长白路154号也是5口人,不就拿了一套两室、一套三室?”
李芳在旁纠正:“人家孩子超过20岁,根据政策,适婚年龄可增加面积,但是侬小囡只有10个月。”
王悦不吭声。
陈捷正色道:“我倒要问你,当初你是怎么入党宣誓的?你作为党员的先锋作用在哪里?我还没叫你牺牲自己利益呢,不过是叫你在同等条件下先带个头……”
王悦面有愧色,辩称母亲的思想工作难做通。
陈捷不紧不慢:“那你就先别上班,在家说服你母亲,直到做通为止。我想你母亲不可能不讲道理吧?”
王悦第二天就签字了……6月15日中午11时55分,随着360户人家最后一户签约,第2个100%画上句号。
笑与泪
搬迁交房时仍有状况。
胡耀(化名)有些偏瘫,想从作为承租人的哥哥那里获得更多利益,僵持不下,索性不搬,住到医院避风头。李芳和居委会主任徐红娣赶去看望时,胡耀躺在床上作无奈状:“要我搬可以,可我是偏瘫,谁肯借给我房?”
他一连开出5个条件:不能离开长白、离医院近、一室户、底楼带天井、租金不超过2500元。
李芳和徐红娣两位妇女,把胡耀从医院里抬上车,接送他看了不下5处房源,还好说歹说说服房东降价。胡耀总算选到满意的房子,当场交完定金,接着便约搬场公司。
待他搬家时,李芳和徐红娣又去相送。这位男儿也流泪了。
7月5日,228街坊最后一户人家搬离。从意愿征询到人去楼空,不足3个月。
6月21日这天,居民自发组织了散伙饭,搬出各家的圆台面、八仙桌,在228街坊中心砂石地上席开21桌。凉拌黄瓜、白糖番茄,还炒掉了150个鸡蛋。受邀赴宴的区委、区政府领导及街道、居委会干部们,执意出了“份子钱”。
居春英那天特激动,她高喊:“让我们一起欢呼吧,我们终于成功啦!”
70岁绰号“大龙虾”的老人,7岁起就开始住“二万户”,有生之年终于“解套”,他抱着黄才友,老泪纵横。
望着居民们从心底绽放的笑与泪,李芳觉得,3个多月里的曲折、惊险、一步三折返,那都不算事了。
6月那个无比闷热的夜晚,散伙饭久久不散。因为,居民们不会忘记。
居春英就住在居委会对面,今年以来,所见都是街道和居委会干部充血的眼睛、沙哑的喉咙和直不起的腰。她在饭桌上一一道来:“李芳书记,以理服人,没一句虚话;徐红娣主任本事大,再‘出口成脏’的居民都能搞定;街道主任潘炜天天坐镇;陈捷书记三天两头来督阵……”
韩勇伟插话了:“那天选房到凌晨2时半,潘炜主任和黄才友始终在现场。现在想想要检讨,挑三拣四,阿拉实在勿识相……”
有居民突然来一句:“他们这样没日没夜的,我们拿到房子了,他们又拿到什么呢?”
可区领导却说:“你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这场100分的动拆迁,让陈捷珍惜、感恩。他始终觉得,3个100%是可以复制的,关键在于干部的担当,“心底无私天地宽,执政者事事以百姓利益为出发点,就能赢得民心,才能产生人气,才有底气、锐气和勇气!”
228街坊的4个高音喇叭已完成使命。4月以来,居民眼睛一睁开,便能听到喇叭里滚动播放的征收政策和宣传口号。他们觉得,喇叭一响,播报最新进展,距离幸福就更近了。大功告成时,喇叭里放的是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歌曲。
而街坊不远处,区信访办稍显冷清。他们纳闷:这次228街坊拆迁,怎么一点上访都没有?
居春英是6月23日搬家的。这天上了车,她又下车,请居委会干部帮忙,给他们全家和老房子来张合影。
照片叙述的是终点也是起点,连同那些动人的故事,都值得被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