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支持社会主义吗: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欧洲虚无主义思潮
陀思妥耶夫斯基支持社会主义吗: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欧洲虚无主义思潮所有这一切都将陀思妥耶夫斯基逼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绝望深渊之中,然而,正如克尔凯郭尔不断提醒人们注意到的,对于真正信仰坚定的基督徒来说,这种绝望的深渊非但不会让他的信仰崩溃,反而会激发他实现“信仰的飞跃”。根据弗兰克的记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鄂木斯克劳役营度过的第二个复活节假期中发生了一次奇迹般的信仰飞跃。在这个假日的第二天,众多犯人没有被带出去干活,就在营地里彼此谩骂争吵或酗酒赌博,周围充斥着乌七八糟的下流小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情烦闷到了极点。他不想被囚徒打扰,于是躺在木板床上假装睡觉。但就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头脑中不可思议地浮现出了他早已忘记的一段儿时记忆:九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次在庄园附近的树林里迷路了,由于先前就知道有一条狼也在附近徘徊,这让他陷入了极度惊骇的状态之中。他拼命奔出树林,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却遇到了他父亲的一个名叫马列伊的农奴。尽管马列伊平素总是被周围人嘲讽为粗鄙无知的人
2014年上映的俄剧《群魔》
按照某些评论家的观点,陀思妥耶夫斯基借助佐西玛长老在临终前的布道,对宗教大法官的虚无主义进行了一次重要的批判,但这种理论化的批判缺乏强大的说服力。弗兰克在此恰如其分地揭示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不可能期待他像尼采或海德格尔那样以高度抽象的哲学论证来批驳虚无主义,他的擅长之处在于通过他精心构筑的文学叙事与文学角色,深刻而又翔实地揭示出俄国虚无主义者对于人性的虚假论断。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不管在表面上宣扬什么,俄国虚无主义者身上都有一种由于傲慢自大而脱离民众的病态现象:他们自认为是凌驾于民众之上的精英和强者,而民众只不过是一群软弱、愚昧、麻木不仁,因而不配拥有自由和尊严,只能沦为他们攫取权力的手段与工具的乌合之众。陀思妥耶夫斯基终其一生都不断用自己的文学作品来揭穿这个弥天大谎,其中或许最有说服力的一次叙事是他根据自身在西伯利亚服苦役的经历改编而成的,而本真的信仰在他逐渐洞悉俄罗斯民众本性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堕落中寻找博爱的灵魂
1849年12月24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始前往西伯利亚的危险旅程,他将在那里度过十年之久的艰辛而又充满挑战的苦役生涯。尽管刚刚经历了几乎被死刑处决的恐怖遭遇,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内心充满了干劲,他感谢上帝赐予他的新生,他发誓自己不会失去希望,将保持灵魂和内心的纯洁,并暗中计划在苦役期间感化其他服刑人员,唤起他们为了公正与自由而斗争的勇气。
在西伯利亚的苦役犯
然而,不管他原先的规划有多么美好,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亚劳役营中遭遇了他有生以来最残酷的现实。由于资金短缺和疏于管理,西伯利亚劳役营中的生存环境的恶劣程度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更为糟糕的是,那些来自底层民众的囚徒的精神状态和道德水准,远非陀思妥耶夫斯基原先相信的那么理想化。他们对待同伴冷酷无情,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陷害同伴,攫取自己的利益。他们面对劳役营中社会地位高于自己的官员时是感恩戴德、卑躬屈膝的,甚至为了获取一些蝇头小利而不惜在大人物面前扮演小丑。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来自上流社会的政治犯,他们起初是敬畏的,但当他们得知,这些政治犯由于为底层民众发声而失去了特权地位,他们非但没有表示同情,反而迅速变得冷淡乃至不恭敬起来。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伴试图向他们宣扬各种进步的政治理念时,他们不是漠然置之,就是冷嘲热讽,甚至还有一些心机深重的囚徒,他们会通过表面迎合这些政治犯的主张来骗取他们身上仅有的一点钱财。
所有这一切都将陀思妥耶夫斯基逼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绝望深渊之中,然而,正如克尔凯郭尔不断提醒人们注意到的,对于真正信仰坚定的基督徒来说,这种绝望的深渊非但不会让他的信仰崩溃,反而会激发他实现“信仰的飞跃”。根据弗兰克的记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鄂木斯克劳役营度过的第二个复活节假期中发生了一次奇迹般的信仰飞跃。在这个假日的第二天,众多犯人没有被带出去干活,就在营地里彼此谩骂争吵或酗酒赌博,周围充斥着乌七八糟的下流小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情烦闷到了极点。他不想被囚徒打扰,于是躺在木板床上假装睡觉。但就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头脑中不可思议地浮现出了他早已忘记的一段儿时记忆:九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次在庄园附近的树林里迷路了,由于先前就知道有一条狼也在附近徘徊,这让他陷入了极度惊骇的状态之中。他拼命奔出树林,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却遇到了他父亲的一个名叫马列伊的农奴。尽管马列伊平素总是被周围人嘲讽为粗鄙无知的人,但这个粗野大汉并没有利用这次机会来报复东家的儿子,而是像一个母亲那样温和地朝他笑着。他为彼此都画了十字祷祝,然后将这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平安送回了家。
坐落于圣彼得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学纪念馆
这段栩栩如生的记忆猛然警醒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心怀颤栗地意识到,基督教信仰的本质就像母亲看见自己怀中婴儿时发自内心的欣喜与慈爱,这种爱恰如一道光,可以帮助自己看到先前一直忽视的,“在俄罗斯民众灵魂深处埋藏着的基督博爱的宝藏”。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自己曾经也和俄国虚无主义者的激进平民领袖一样,犯下了虚伪的感伤主义的错误。他们虽然鼓吹平等,但总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俯瞰民众,他们认为自己是民众的救世主,将自己的政治理念强加于民众之上,他们会对民众施以小恩小惠,却从来也不用心去倾听和了解民众真正关切与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坚信,要真正深入地去了解民众的内心,就应当放下身段,感同身受地积极进入民众的实际境遇之中。真正的现实主义并不是对专断权力所宣扬的民众本性的原样接受,而是要展示形成这种性格的前因后果,这也就意味着,作为灵魂的审问者揭发污秽,但又在污秽中发现钻石,阐明那埋藏着的人性之光,从而显示出灵魂的复杂与深邃。
在转变视角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耐心的观察研究,对那些来自底层的囚徒形成了更为深刻的理解:在劳役营残酷的环境下,这些被世俗道德贬斥,备受侮辱与欺凌的囚犯开始将自己的真情实感隐藏于随波逐流的虚假面具之后。保持沉默或伪装心满意足是他们的生存手段。在某些情况下,他们还会以扮演丑角的方式来保护自我,他们的“感情很深,但因受到压抑,藏而不露。他们表面上装疯卖傻,实际上是对人们的愤恨讽刺,因为他们长期在这些人面前战战兢兢,低三下四,不敢对他们说实话。这一类装疯卖傻有时候是非常可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进而发现,这些囚犯的卑鄙自私的品质其实是专横权力长期规训的结果。
尽管这种操控手段在一定时期内确实可以在表面上有效压制整个社会对自由的追求,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对劳役营囚犯的细致考察发现,对于一个人来说,不管他的能力多么平凡,不管他的地位多么卑微,他生下来就不是为了被人欺凌和侮辱的,而是会发自本心地渴望获得基本的尊重,渴望拥有最起码的自由。作为上帝的造物,这种渴求已经普遍而深刻地成为每个人的非理性的生命本能。不管一个人平时由于理性算计而多么强烈地压抑自己在这方面的本能,只要专横的权力对这个人的尊严和自由的侵犯超过了一定限度时,这个人的这方面本能就会以疯狂的方式爆发出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意味深长的故事:外出干活的囚犯带回了一只翅膀严重受伤的老鹰,他们偷偷将它放到营区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但这只老鹰完全拒绝被驯养,即便进食也只在独处时才吃,决不当着别人的面吃。它宁可孤傲地等待死亡,也毫不相信任何接近它的人。深秋的某一天,这只老鹰不可征服的精神终于促使囚犯把它放回自然。尽管不少人担心老鹰出去后的安全,但当他们看到老鹰扇动着受伤的翅膀,在寒冷、阴沉、空旷的原野上呼啸而去的时候,无不恍然若梦地表达出了他们发自肺腑的羡慕之情,而这恰恰导源于他们内心深处的那种被长久压制的向往自由的本能。
作者|郝苑
编辑|朱天元
校对|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