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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离专诸梁鸿,梁鸿出梁庄记

要离专诸梁鸿,梁鸿出梁庄记我把相机装进包里,假装和别人说话,好让他知道,我没有关注他。我没有再找他说话。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很想和他聊聊。可是,他根本不看我。他对他父亲在镜头面前的热情、巴结和热衷极其愤怒,总是在远处用很严厉的眼神看着他。等我想走近的时候,他就消失在货车背后,或给我一个脊梁。我和他父辈的三轮车夫们聊得越开心,混得越熟,他离我越远。那倔强的脊背向我昭示着某种排斥,甚至是某种仇恨。我看着他和人谈价格,那涨红的脸,一起一伏的呼吸,充满着愤懑,一言不合,似乎就要吵起来,拳头就要过去。实际上,他单薄瘦弱,打架未必能赢。他的父亲马上过去打圆场,最后,他才开始装货、捆车、拉车。他低着头从我前面走过,那一撮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深深地低着头,不看我。他突然看到我,我手中举着的相机,正在拍摄这群他也熟悉的、没心没肺的、嬉笑的三轮车夫。他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好像突然被裸露在空旷的广

要离专诸梁鸿,梁鸿出梁庄记(1)

要离专诸梁鸿,梁鸿出梁庄记(2)

图片来源:网络

节选自|梁鸿《出梁庄记》

第一天和二嫂一起去市场,老乡们非常惊异,又很好奇,远远地看着我。给他们照相时,“哗”地一下全跑了,那些调皮的人把自己的伙伴使劲往前推,自己则躲到后面,于是,就有那么两三个站出来,“照就照”,像赴刑场一样,大义凛然。第二天、第三天再去,大家已经非常熟悉,相互推让着,羞怯地,但又大胆地走到我面前,摆着各种姿势,让我照相。一些见过世面的年轻车夫过来,和我聊起了政治等等问题。那个戴着眼镜的老落魄书生根本没有上过学,是先天性弱视,说话粗俗直接得可爱,来西安拉车已经二十几年。我说起对他的第一印象,大家都哈哈大笑,一直取笑他。

在一片欢快的喧闹声中,他拉着装满货的拖轮进入了我的视线。一个年轻人,上身穿着紧身的黑色T恤,下身一件腰间有金属链的深蓝色牛仔裤,额前的头发挑染出一撮鲜亮的黄色,脚上穿着一个人字拖。铁架子上放着六个巨大的尼龙包,他像其他三轮车夫一样,一手抓着把手,弯着腰,胳膊上、脖颈上的青筋往外涨着,依稀看到脸上白皙的皮肤和散落其间的鼓鼓的青春痘。那双穿着人字拖的脚几乎脱出了鞋,一步步拼命吸住光滑的地面。

他突然看到我,我手中举着的相机,正在拍摄这群他也熟悉的、没心没肺的、嬉笑的三轮车夫。他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好像突然被裸露在空旷的广场之中,被置于舞台之上。几乎是一种激愤、羞耻,他迅速扭过头,速度加快,腰弯得更低,往那一排排的货车缝隙里走。正在镜头前作怪大笑摆姿势的那位中年人朝他喊:“儿子,儿子,民中,过来,咱俩照个相。”这位中年人,非常活跃,每次拉着车过去,都会喊我:“妹子,来,给我照张相。”然后,摆出弯腰的、蹬腿的、拉纤的姿势,做着夸张的怪脸,招来一阵又一阵的笑声。这个叫民中的年轻人本能地略略停顿,朝他的父亲严厉地瞥了一眼,更快地走向大货车沉重而庞大的阴影。他的父亲一再喊他,他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看我,只是倔强地往里面走,无比坚决地避开我的镜头和我的眼睛。他不愿和我对视,那一瞥而来的眼神似乎还包含着某种敌视。

这是三轮车队伍中少见的年轻人。那位父亲,指着孩子的背影,讪笑着对我说:“不知吃啥枪药了,就不和我说话。”

二哥在旁边说:“哈,就是一个二球娃儿,别看他不说话,可不少给咱们惹事。”在那位父亲和二哥相互补充的叙述中,我大致了解了这位年轻人的经历。年轻人今年十八岁。十五岁下学,先是到新疆跟着姨夫们学校油泵,干了一年,嫌太累太寂寞,姨夫的店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孤零零地设在路边,平时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接着到广州、东莞打工,在电子厂和服装厂里,不到一年,说啥也不干了,再加上金融危机,他在的那个厂倒闭了。今年四月份来到西安,开始拉三轮。人沉默异常。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和坐车人或不相干的路人吵架。天黑收工后,和一帮小老乡——都是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走在街上,腰里各揣一把锋利的小匕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到处找茬打架。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很想和他聊聊。可是,他根本不看我。他对他父亲在镜头面前的热情、巴结和热衷极其愤怒,总是在远处用很严厉的眼神看着他。等我想走近的时候,他就消失在货车背后,或给我一个脊梁。我和他父辈的三轮车夫们聊得越开心,混得越熟,他离我越远。那倔强的脊背向我昭示着某种排斥,甚至是某种仇恨。我看着他和人谈价格,那涨红的脸,一起一伏的呼吸,充满着愤懑,一言不合,似乎就要吵起来,拳头就要过去。实际上,他单薄瘦弱,打架未必能赢。他的父亲马上过去打圆场,最后,他才开始装货、捆车、拉车。他低着头从我前面走过,那一撮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深深地低着头,不看我。

我把相机装进包里,假装和别人说话,好让他知道,我没有关注他。我没有再找他说话。

这个叫民中的年轻人,他恨梦幻商场,恨那梦幻的又与他无关的一切。他恨我,他一瞥而来的眼神,那仇恨,那隔膜,让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无比宽阔的鸿沟。

他为他的职业和劳动而羞耻。他羞耻于父辈们的自嘲与欢乐,他拒绝这样的放松、自轻自贱,因为它意味着他所坚守的某一个地方必须被摧毁,它也意味着他们的现在就必须是他的将来。他不愿意重复他们的路。“农民”“三轮车夫”这些称号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是羞耻的标志。在城市的街道上,他们被追赶、打倒、驱逐,他愤恨他也要成为这样的形象。

羞耻是什么?它是人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一种非合法性和公开的被羞辱。他们被贴上了标签。

但同时,羞耻又是他们唯一能够被公众接受和重视的一种方式,也几乎是他们唯一可以争取到权利的方式。媒体为那些矿难所选的照片,每一张都带有巨大的观赏性和符号性:呼天抢地的号啕,破旧、土气的衣服,乞怜、绝望的表情和姿态,满面的灰尘,这些图片、表情都是羞耻的标签。河南矽肺工人不得不“开胸验肺”,虽然现代医学早已能够通过化验来证明矽肺。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投诉失败,使他明白,为了得到自己的权利,他必须选择羞耻的方式,必须如此羞辱、破坏、贬损自己的身体。否则,他得不到公正。

他们作假、偷窃、吵架,他们肮脏、贫穷、无赖,他们做最没有尊严的事情,他们愿意出卖身体,只要能得到一些钱。他们顶着这一“羞耻”的名头走出去,因为只有借助于这无赖,他们做最没有尊严的事情,他们愿意出卖身体,只要能得到一些钱。他们顶着这一“羞耻”的名头走出去,因为只有借助于这羞耻,他们才能够存在。

直到有一天,这个年轻人,他像他的父辈一样,拼命抱着那即将被交警拖走的三轮车,不顾一切地哭、骂、哀求,或者向着围观的人群如祥林嫂般倾诉。那时,他的人生一课基本完成。他克服了他的羞耻,而成为了“羞耻”本身。他靠这“羞耻”存活。

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让二哥帮我请民中和他的父亲到一家小饭馆吃饭。他父亲早早就来了,端着酒杯不停地敬,不停地喝,一会儿就有些醉了。九点左右的时候,民中才到,他不是来吃饭,而是来接他父亲回去的。一看到他父亲的神情,他就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夺过父亲手里的酒杯:“走,回家,天天喝,早晚都要喝死。”二哥在一旁说:“咋,民中,架子还怪大呢,请都请不来?坐下,喝两杯。”他坐了下来,低头玩起了手机。

他始终没有正眼看我,好像我是他的创伤,好像一看我,就印证了他的某一种存在。我给他拿筷子、放碗碟,又倒了一杯啤酒,殷勤、巴结地放在他面前。他的手伸出一下,微微挡了挡,抬眼半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睛,继续翻看他的手机。大概坐有十分钟的样子,他接到一个电话,好像是他的小兄弟出了什么事,要他过去帮忙,他对电话那边说,别着急,先稳住,我马上过去。他的声音带着点霸气,冷酷、镇静,一边说着,一边随手端起啤酒,一饮而尽。喝完之后,他站起来,说有事要走。

我也站起来,说:“民中,那就再见吧,我明年再来看你们。”像一个唠叨而又无力的人那样,我又补充了一句,“你要好好的。”他的嘴角牵起一个诡异的微笑,说:“什么好不好的,再见我,说不定就在监狱里了。”他看我时的眼神,是另一个世界的眼神。我无法进去,也无法打破。

《华商报》的记者朋友始终没有回信,估计没有什么希望。但想着既然说了,不问也不好意思。要走的前一天傍晚,我打了一个电话。记者告诉我,他去找过他们报纸新闻部门的人,对方说这事儿太普遍了,没有报道价值,没法派人出来。但是如果亲戚老乡有重大情况,他可以以私人身份帮忙协调。我说,那没关系,那些人没有我的亲属。我的亲戚已被抓过了。

在一旁的二嫂说:“电视上都市快报都报过好多次了,该是啥样子还是啥样子,确实没用。大哥的车被抓之后,给人家打过几次电话,人家说来,一直没来。”

放下电话,我竟也有如释重负之感。真要让我带着他们一个个去找这些“肇事的”三轮车夫,去问各自的情况,恐怕还得羁留两天。我似乎已经有些不耐了,也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应付可以想见的一系列麻烦。

早晨五点半。小雨淅沥。二哥和二嫂已经从住处走过来,穿着黑色的大胶鞋,披着雨披。他们推着三轮车,送我们走之后,还可以去拉早晨的活儿。下雨的早晨,是他们拉活儿的好时候。我和他们一起走出“如意旅馆”,沿着有些泥泞的小路往街外走,卖早点的小铺已经开门,门口两个漆黑的巨大炉子已经升起旺旺的火,锅里面的油翻滚着,老板娘的脸在这雾气中隐约闪现。雨在檐前滴答下着,滴在同样黝黑的、油腻的地面上,往堆着垃圾的街道上滚落。拐几个弯,经过二哥家,经过黑色的网罩起的街面,经过垃圾巷,走过长长的生锈的钢材街,我们和二哥、二嫂分手。二哥、二嫂跨上三轮车,他们要在华清立交桥下拐个弯,才能到另一边。在三轮车的突突声中,他们的身影有点晃动,并且模糊不清。我看着他们在拐角处消失。

我们开始了回程。上华清立交桥,走约两千米的样子,来到河上的一座桥。我们下了车,站在桥上,看清晨的风景。

在毫无防备的情景下,我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崭新的、洁净的、华丽的、现代的世界。桥的右边是世园会所在地,2011年5月至10月是展览期。深深浅浅、高高矮矮的园林,一个个修剪整齐的塔状树冠,以优美的弧状在广大的空间绵延。圆形的大花坛,各色的花朵,奇树,盆栽,起伏的绿色草地,它们在大地铺展开去,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干净、奢华和讲究。园林里面的路笔直、宽大,从远处眺望,雨中的大理石路面泛着凛然的光。世园会被看作是西安展示自己国际化和现代化,向国际接轨的重要契机。从此景看来,这一接轨应该是成功的。

脚下的浐河水水面宽阔,桥对面几座高楼竖立,威严、镇静。前面是灞桥新城,各式各样的楼群、立交桥、商场沿路拔起。宽大、洁净的马路,高档、现代的住宅,各种周到的配套设施,全新的商场和来自世界各地的衣服、珠宝。在清晨的细雨中,西安城,一个洁净、现代而又优美的城市。西安正以迅猛的发展摆脱历史带给它的落后、凝重的面貌。

就像钝器突然击中身体的某一要害,一阵疼痛,我的某一部分记忆复苏了。一股油然而生的舒适感和熟悉感袭来。此时最想做的是回到明窗净几的家中,洗一个有充足热水的澡,舒服地躺下来,放好音乐,好好休息一番。

那散发着异味的德仁寨,怪异的围墙,并不如意的“如意旅馆”,漆黑的厕所,垃圾巷,钢材街,商场背后的三轮车夫们,在瞬间,变得恍如隔世,仿佛不曾存在过。

“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一城市是奥斯曼式的,直线的、大道的、广场和主旋律的。它忽略了活生生的社会现状,忽略了那些随机的、还没能达到所谓“现代的”和“文明的”存在和生活。

要离专诸梁鸿,梁鸿出梁庄记(3)

要离专诸梁鸿,梁鸿出梁庄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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