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人物形象分析:看人A.B.耶霍舒亚
埃及人物形象分析:看人A.B.耶霍舒亚以色列外的犹太人是“一个花哨的香料盒,只有在犹太安息日和节假日才会打开,释放出让人愉悦的香味。”耶霍舒亚说。这话又妙又尖锐,刺激性很强,从总体上贬低了那些“散居犹太人”——Diaspora Jews,这是一个古已有之的、对所有不在故土生活的犹太人的总称。不管你是个无名之辈还是个地位日隆的国际名流,只要你是个在以色列之外生活的犹太人,你就属于“散居”。近五年内四人相继辞世在维护犹太文明的各个方面上——耶霍舒亚说——以色列都做得很完善,比如通行犹太历(犹太历和公历不同,如2022年按犹太纪年就是5782年,每年的日子数量也不是固定的365),比如公共场合以讲希伯来语为主。而在以色列之外,比如在美国,生活环境是非犹太化的,犹太人不能活得任由本心,不得不有时“开启”、有时“关闭”他们的犹太属性(让我想起那个著名的犹太概念“开·闭·开”),以适应不同的环境。以色列四位大作家:A.B.耶霍舒亚、阿摩司
那支划开黑色裹尸袋的笔
A. B. 耶霍舒亚
A.B.耶霍舒亚(1936-2022.7.14)
在与A.B.耶霍舒亚见面前,我已知道他惹上了不小的非议。他一直在面向英语世界的媒体上宣扬一种观点:只有在以色列,犹太人才是“完整的”。
在维护犹太文明的各个方面上——耶霍舒亚说——以色列都做得很完善,比如通行犹太历(犹太历和公历不同,如2022年按犹太纪年就是5782年,每年的日子数量也不是固定的365),比如公共场合以讲希伯来语为主。而在以色列之外,比如在美国,生活环境是非犹太化的,犹太人不能活得任由本心,不得不有时“开启”、有时“关闭”他们的犹太属性(让我想起那个著名的犹太概念“开·闭·开”),以适应不同的环境。
以色列四位大作家:
A.B.耶霍舒亚、阿摩司·奥兹、阿哈隆·阿佩尔菲尔德、阿玛莉亚·卡哈那-卡尔蒙,
近五年内四人相继辞世
以色列外的犹太人是“一个花哨的香料盒,只有在犹太安息日和节假日才会打开,释放出让人愉悦的香味。”耶霍舒亚说。这话又妙又尖锐,刺激性很强,从总体上贬低了那些“散居犹太人”——Diaspora Jews,这是一个古已有之的、对所有不在故土生活的犹太人的总称。不管你是个无名之辈还是个地位日隆的国际名流,只要你是个在以色列之外生活的犹太人,你就属于“散居”。
T恤衫上的三位以色列左派作家:
耶霍舒亚、格罗斯曼、奥兹
不在以色列,犹太人就是“部分的”(partial)——他时不常在面向不特定观众的演讲中表达这种观点,但每一次都改变一些修辞,加上他的灰白卷发、胖胖的身子和一个大鼻子,跟让当面听到这话的人印象深刻。他招来了很多讨伐,很多讽刺,美国犹太人群体的最高机构——美国犹太人委员会(AJC)还组织过同他的隔空辩论。但最有趣味的一个讽刺,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当耶霍舒亚和阿摩司·奥兹等以色列最著名的作家联合签名,抵制图书打折的风潮时,有人评论说:散居犹太人买他的书肯定可以打个折扣——他们是“不完全犹太人”,所以书价也应该是“不完全的”。
在海法的一间咖啡馆里,我见到了这位老先生。我讲起这个讽刺话。他哈哈一笑。他住在海法,他说,是因为当初他和妻子就到底是住在以色列的第一大城市——耶路撒冷,还是住在第二大城市——特拉维夫,发生了意见分歧,于是就选择定居于第三大城市海法。海法,实际上也只是勉强跻身第三大而已,这里的住户以上班族居多,但城市本身的景色实在乏善可陈。
耶霍舒亚生在耶路撒冷。和另一位国际级的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不同,耶霍舒亚的小说主要以城市为背景,比如七十年代的长篇代表作《情人》,但他着力刻画的主题并无“新意”:父子关系,家庭成员关系,以及“家”与“国”之间的矛盾。他的孩子们长到十九二十岁,都必须去服兵役;当21世纪初,北边黎巴嫩的真主党愈来愈频繁地朝以色列这边投射导弹时,耶霍舒亚不仅自己感觉到了危险(海法是北部城市),而且为他的孩子担忧。他的一个儿子正在这时被紧急征召入伍,他作为爷爷,必须去照顾三个年幼的孙子女。
普天下的人生都有一大块是彼此重合的,温情对温情,焦虑对焦虑,互相都能说上话。市场就在他天天忙着安抚还没满一岁的小孙女的时候兀自运转着,他的新书——长篇小说《耶路撒冷,一个女人》有了英译本,能被英语读者读到(大约2018年大陆中译本才出现)。这个故事,写的是21世纪初巴勒斯坦人的第二次“因提法达”(意为“起义”)时期的事。以色列始终没能解决巴勒斯坦人的问题,这些在以色列独立战争后成为二等公民的原住民,不仅是种种暴力事件的制造者,也是以色列领导人政治能力的试金石。在《耶路撒冷,一个女人》中,一场自杀式爆炸在市内发生,一个女士受害,人们根据从她的遗体上发现了东西,找来了一个面包店的人事经理。
只因这个女人曾在面包店工作过——人事经理必须担负起认尸的责任。
谁会乐意做这样的事?人事经理也不例外。他很恼火。可是,他对这个女人发生兴趣了:她不是个犹太人,而是个俄罗斯人,她来耶路撒冷打工,是因为她对这城市有一种爱。由于逐渐认识到女人的内在情感,人事经理也开始对早已让他无法动情的城市有了新的认识。
这是个多好的故事,它的好,不在于作家有能力得出这一妙思佳构,而在于它来得自然,它就像一株有地域性的植物,只是从这个国家的土地上——这里的城市时刻可能突然警笛大作——生长,而来自任何地方的人,都会为它的美感而默默惊讶。但耶霍舒亚主要书写的是一些更具普遍性的东西:人内心是如何形成防御机制来压制他们不愿面对的现实的?冷漠的氛围是怎样形成的?还有死亡的匿名性:我们每天都被不认识的人的死亡所包围。
有一种精神,在以色列比在世上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强烈。那就是“连结”。这是以色列从其独立战争收获的最大的财富之一。每一个人都曾做过士兵,既是建设者又是卫国者,每一个人,包括那些政治和军事的领导者,也都像一个平民一样熟悉其他人的死亡。当一个人死去,认识他的人往往会觉得和他更近了,也会觉得他跟其他的亡者聚集到了一起。这正如索尔·贝娄在《耶路撒冷去来》里所说的游历锡安山的感受:
“在别处,人死而解体,在这里,人死而融合。”
以色列是悼念军人的行家,悼念,为了在亡者的死亡中充分地找到意义,并给予他们应有的荣誉和尊重。恐怖袭击的酝酿发生有各种原因,但平民的死总是会改变所有的规则。在《耶路撒冷,一个女人》中,关于爆炸和死亡本身只不过一两行字而已,耶霍舒亚写的是“周边”,是“后续”,是规则改变的一层层细节:死去的人是完全无名的,他们坐在咖啡馆里,或在行进中的公共汽车里,突然就死去了(这两个地方是自杀式袭击发生几率最高的地方),之后,其他坐在咖啡馆里或公交车里,以及其他各种正常的地方的平民,他们都和之前不一样了;但以色列社会并没有相关的方法来哀悼这种死亡。
耶霍舒亚短篇小说集《1970年的初夏》
它的应对方式是让社会快速回到常规。我发现了这一点,我曾问过不少以色列人,为什么我看不到那些爆炸过的痕迹?虽然我看不懂希伯来语,可我还是觉得纪念性的文字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多见。以色列人的回答很简单:那些东西不需要到处存在,让生活继续下去是重要的。
匿名的死者是这里的常态。但耶霍舒亚做了一件相反的事情:在这本书中,活人都是匿名的,只有死去的女人有名字。她叫尤利娅·拉加耶夫,身份是一个甚至连犹太人都不是的外国务工者。因为她的死,面包店被纯属意外地牵扯了进去,店老板意识到自己的店铺的声誉会受影响(他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这才引出了人事经理的认尸,以及开始探究素不相识的死者的内心世界。他发生了激情,一种近乎宗教的激情,他把对这个俄国女子的关切的热情当成了他的道德责任。
耶霍舒亚短篇小说中译本《诗人继续沉默》,
收入《1970年的初夏》等十余篇
这唯一有名的人,一个在一开场就死去的人,开始影响这个社会,尤其是——这座城。每个以色列作家都得为耶路撒冷写故事。耶霍舒亚的故事,是写一个朝圣者被自杀式炸弹夺去生命:尤利娅想在这里留下来,为此她去打工了,即便她的伴侣和孩子都离开了——人事经理并不了解这些,他也没有想到要去了解,去突破官僚主义常设的冷漠之墙;等到她死后,人们把她的遗体带回她的出生地,交给她的母亲,这个老妇人说:你们带她回来做什么?做什么?为什么不把她埋在耶路撒冷?
耶霍舒亚一直抨击的一件事,是人们随意发出了厌世的话语。他认为每天都有人在吐出这样的话:“耶路撒冷是他们的城市”——这个“他们”是指阿拉伯人,指犹太极端正教徒;这样的话语,就相当于在我们这里说“世界归根结蒂是赵家人的”一样。人们之所以厌世,是被那么多解决不了的社会问题、政治问题和个人问题弄得疲乏、暴躁,可是,耶霍舒亚觉得对这座城市保有热爱,就意味着人依然在勇敢地主宰自己的人生。他对此的回应是,重申了那种早已存在于以色列社会心理之中的意识:每一个被炸死的平民都可能是我自己,甚至,他或她是代替我而被炸死的。在那样的意外中,一个人是谁,是政府高官还是小学老师、是知识分子还是农民、是店主还是打工者,都不重要,人是可以被替换的,不管是谁,都能填满那个“1”——死者的人数。
《情人》英文版
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同情,维续起了陌生人之间的纽带,织成了一张或可称之为“爱”的网络,保持了这个城市拥有配上它的市民和国民。
第一次真正开始思考起圣城的意义,耶霍舒亚曾说起,那是在他还小的时候,他读了陀翁的《罪与罚》,小说快到结尾时,杀了人后陷入痛苦的心理挣扎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路上遇到一群人在围观一个醉鬼,他看了一下,发出一阵大笑,然后继续走。他想起了索尼娅给他的规劝:“你去到十字路口,给人们躬身施礼,吻吻大地,因为你对大地也犯了罪,然后对着全世界大声说:‘我是杀人凶手!’”
耶霍舒亚小说《晚来的离婚》
拉斯科利尼科夫浑身发抖,这番话在他走投无路的心境上又推了一把,他的精神崩溃了,所以“他情不自禁,急欲抓住这个机会,来体验一下那种纯洁、充实、前所未有的感受. 这感情突然爆发,涌上他的心头:心中好似迸发出一颗火星,突然熊熊燃烧起来,烧遍了他的全身.他的心立刻软了,泪如泉涌,他站在那里,突然伏倒在地上……”
他真的跪倒在广场中央,磕头在地,“怀着喜悦和幸福的心情吻了吻这肮脏的土地”。他站起来,又跪下去磕头。有个小伙子说:“瞧,他喝醉了!”紧接着,又有一个醉汉在旁边发出一阵笑声:“他这是要去耶路撒冷啊!”
耶霍舒亚小说《隧道》
这是一句尖锐而冷酷的嘲讽语。可是,耶霍舒亚却被它惊动了。他说他开始理解,耶路撒冷对很多人来说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在1936年,耶霍舒亚出生的时候,圣城是无政府的;1948年以色列在炮火中建国时,圣城作为建国者谋求国际支持而提供的筹码,被划给了约旦人。到了1967年,以色列借着“六日战争”的机会打败约旦,夺回了耶路撒冷,又很聪明地将城市的近半面积交给了阿拉伯人来自治,从而既实现了在此建都的目的,又避免了“占领者”这个让人尴尬的国际身份。然而战争仍然引起了更多的不可解决的麻烦。之后,以色列又在1973年和1982年打了两场和邻国的战争,1987年又遭遇了第一次“因提法达”,城市里骚乱不断。
那时,建国元老、时任外事部长的西蒙·佩雷斯,请来了四位国内的顶尖文化人,四人都是左派,都反对以色列对境内的巴勒斯坦人的压制,头两位是小说家阿摩司·奥兹和S.伊茨哈尔,第三位是大诗人哈伊姆·古里,第四位就是耶霍舒亚。佩雷斯和时任国防部长的拉宾向他们咨询,巴勒斯坦人为何起义,应该如何对待他们。对这次会面,耶霍舒亚十分难忘:“我很难想象世上还有哪个国家的政府,会把文人召来问国家大计,尤其是左派作家”,他说。
文人可以在纸上描写各种比现实美好得多的愿景,而一般来说,政治家并不需要他们的想象力,他们考虑的是怎样做更合乎国家利益。可是,拉宾和佩雷斯并不是叶公好龙,或者卖弄自己的胸怀。耶霍舒亚说,拉宾对他们几个的解释并不满意,可是,数年之后,当上总理的拉宾决心同阿拉法特的巴解组织谈判,签署了《奥斯陆协议》,并发表题为“血与泪够多了,够多了”的著名演讲。两人在比尔·克林顿注视下握手的画面,被定格为上世纪最著名的政治时刻之一。
拉宾胸像
可以说,拉宾受到了作家们柔软情怀的感染,决定在自己的手中迈出推进中东和平的第一步。《奥斯陆协议》之后,一系列痛苦的时刻到来:由于要在这块土地上实现两个民族的共居,原先的很多犹太定居点都要被撤销,从而触犯了定居者的利益。这些定居者都是极右的犹太教信徒,视巴勒斯坦为祖先的神圣领土。矛盾激化了。1995年11月4日,在这个一向以领导人和人民亲密无间著称的国家,拉宾被一个右翼犹太青年伊戈尔·阿米尔刺杀。拉宾就像中国人熟悉的诸葛丞相一样是个道德完美的人,为国操劳一生,死后仅有薄产。
以色列人将11月14日定为这场国家级悲剧的纪念日。然而进入新世纪以来,纪念拉宾这件事,每一年都比之前更难,因为和平越来越成为不可能的事。右派牢牢地掌握着国家的最高权柄,再也没有政治家敢于尝试以和谈,而不是以压制、威胁、战争的方式,在这个国家尝试实现民族之间的融合共存。
海法,“因提法达”性质的涂鸦墙
作家还能做点什么?耶霍舒亚所做的,是一直是在激发人们对创伤的记忆,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疗伤的办法;他说,他自己虽然大半生住在海法,看似距离耶路撒冷这一是非之地有一段距离,但他总是要回到创伤发生的时刻:1987年之后,“我们每天都要经过的公共场合忽然危机四伏,每一天,你的汽车都可能被扔石头,人群会有炸弹炸响。我还能记得至少三起发生在餐馆的爆炸案,就在海法炸的,平民死伤之多,自建国以来还从未有过。”
普通的以色列人对现世安稳的需求,跟其他地方的人没有任何区别,战争与军事冲突是谁也不想要的。但是,城市里发生了恐怖袭击,或是什么地方被远程武器炸到,这类事件会加剧人心的冷漠。《耶路撒冷,一个女人》是耶霍舒亚在21世纪交出的回答。他一向的做法,是把“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严重性揭示出来,告诉人们,要看到屡屡发生的灾难性事件会导致感受力麻木,泪腺干涸。快速抹掉灾难的痕迹,这当然不失为一种有效率的策略,但人不能因此真的沦为逃避主义者。如果要职业一点,那么做职业哀悼者,都要比做职业的恢复“岁月静好”的人强得多。
他貌不惊人,谈吐也并不像阿摩司·奥兹那么优雅、睿智,但他是凭他写的那些故事来立足的。他用过一个比喻:作家的使命,就是用笔划开用于裹尸——特别是用于裹那些无名尸——的黑塑料袋。而运笔之人本身,在这个几乎人人都可以成为作家的国家,真是不会引起什么波澜的。在海法的见面结束后,他扭头就离去,我并没有看见什么崇拜者认出他,去与他攀谈,而只见到一个胖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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