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队员掉冰窟,救援队员被迫自救
救援队员掉冰窟,救援队员被迫自救赵同亮驾船搜救时,捞起过一个小书包。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男孩的。那天的紧急转移中,“许多小朋友转移时背着自己的书包,里面有作业和书本”。事发那天是7月23日。谭立见过那个出事的男孩,“穿着一件黄色外套,头朝下,漂在水面上”。他们相距只有5米多,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体随着浑黄的洪水向下游漂去。质疑者并未指名道姓,但湖南红十字蓝天救援队队员谭立还是坐不住了。有人甚至说,那艘船是因为救他才翻的——那天,他体力耗尽,抱着一丛树枝,被救援队救起。7月28日,本已回到长沙的谭立,又坐上了开往河南新乡市的火车。这一天,山东青岛兵锋应急救援队队员赵同亮也再次随队前往新乡。他们互不认识,原本都已结束救援,撤回本省休息。现在,他们不约而同想去找一找那天的在场者,寻求“清白”。网上的说法压得他们“喘不过气”,谭立说。
7月23日,曲韩社区部分居民乘坐救生艇转移。受访者供图
7月28日,小男孩出事区域的洪水尚未消退。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耿学清/摄
一个7岁的男孩在洪水中不幸遇难了。他是在河南省7月中下旬的强降雨里失去生命的300多位同胞之一。
雨后,灾区开始了艰难的修复。但对一些人来说,另一场汹涌的“洪水”刚刚到来。那个男孩是在紧急转移途中,从一艘侧翻的救援艇上落水的。在网上,很多人质疑转移居民的民间救援队不够专业,应当对此负责。一些网民开始讨论救援队“肇事”后责任如何划定的问题,认为“救援不专业,出了人命”。
质疑者并未指名道姓,但湖南红十字蓝天救援队队员谭立还是坐不住了。有人甚至说,那艘船是因为救他才翻的——那天,他体力耗尽,抱着一丛树枝,被救援队救起。
7月28日,本已回到长沙的谭立,又坐上了开往河南新乡市的火车。这一天,山东青岛兵锋应急救援队队员赵同亮也再次随队前往新乡。他们互不认识,原本都已结束救援,撤回本省休息。现在,他们不约而同想去找一找那天的在场者,寻求“清白”。
网上的说法压得他们“喘不过气”,谭立说。
事发那天是7月23日。谭立见过那个出事的男孩,“穿着一件黄色外套,头朝下,漂在水面上”。他们相距只有5米多,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体随着浑黄的洪水向下游漂去。
赵同亮驾船搜救时,捞起过一个小书包。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男孩的。那天的紧急转移中,“许多小朋友转移时背着自己的书包,里面有作业和书本”。
男孩住在新乡市牧野区曲韩社区。社区居民多来自附近的曲里村和韩光屯村。强降雨中,社区门口的道路在积水中消失了,多辆汽车被淹。
河南省本轮降水的极值就出现在牧野区:7月21日晚,牧野气象站监测到2小时降水267.4毫米,超过郑州市前一天2小时262.5毫米的降雨量。这是新乡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大降水。
韩光屯村党支部书记王斯筑说,曲韩社区最大的威胁来自直线距离仅300多米外的卫河。
卫河被称为新乡的“母亲河”,有着悠久的历史,多数年份,这条河是温顺的。夏夜,曲韩社区的居民经常到河堤上散步、乘凉,他们形容住的是“河景房”。
强降雨到来后,河景房居民忽然发现河流不再是风景。7月20日上午,新乡气象台发布暴雨红色预警,到22日10时40分,共计发布了14次暴雨红色预警。
曲韩社区居民在7月22日开始转移。村委会通知有条件的村民投亲靠友。据王斯筑介绍,到23日下午,一万多人的社区内剩余1000多人,以老幼居多。
27岁的赵文行和妻子是其中为数不多的年轻人,他们没去投亲,因为他们的老家卫辉,也发了洪水。
23日15时左右,赵文行从新闻里看到郑州、新乡有很多汽车被水泡了,他找来千斤顶和砖头,把自家汽车的四个轮子垫高了半米。这时,曲韩社区还没有进水。
半个多小时后,赵文行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他低头看到水已流到自己脚下。他跑回屋里,通知妻子收拾东西准备转移。他们住在一楼,水势上涨很快,等到这对夫妻和2个邻居向楼上转移时,洪水涨到一楼的一半高度。
他们来到四楼一位女邻居家里。那位邻居和10岁的女儿、7岁的儿子在家——后来,出事的就是那个7岁男孩。
这些人都没有见过“能流到小区的水”,扒着窗户张望。
小区已经断电。在大约2公里外,卫河的一处堤坝已经溃堤。憋了3天的卫河水几乎与堤坝齐平,成了悬河。河水倾泻而出,灌到工厂和玉米地,填满韩光屯村的6个坑塘,又淹到曲韩社区的居民楼。
17时左右,赵文行等7人从四楼下到二楼。一艘橙红色的船开来。开船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船身没有标识。船上已有4人,招呼他们上船。
7人登船时,另有两位老人、两个孩子也上了船。这艘小船上挤了15个人。
没人递给他们救生衣,船上也没有多余的救生衣。“只有驾驶员一个人穿着”,一位上船转移的居民回忆。小船“摸上去是那种硬塑料材质,和公园里的鸭子船材料有点像,但不是动物形状的。”
这艘船开进社区时,青岛兵锋应急救援队队长孙兴坤在门口看到过。据他判断,马力应该是5匹,“基本属于动力最小的船”。“连操作手在内,乘员一般不超过4人。”
孙兴坤对着塑料船喊:“人在这儿,你们去哪儿?”
“里面有人需要急救,我们进去救。”他记得对方这样回复。
“因为天快黑了,水还在涨,当时现场比较慌乱。”孙兴坤说,救援队的登船点在一处高地上,人们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或铲车上等待坐船转移,情绪激动,看到船就上。
封堵决堤口的消息也不断传来。村民听说,政府在调集卡车、公交车填进决堤口。一名社区干部说,“最后填了60多辆大车才堵住”。
居民的转移持续到天黑。暮色中,赵文行蹲坐在塑料船最前面,紧紧抓着船边,他在上船时感觉“人太多了”。船掉头时,船头就进了一些水。在小区内行驶时,速度稍微加快,船头又开始进水。他看到船沿和水面的距离“只有一指了”。
最早登船的4个人中,有2个年轻人提出下船,减轻载重。驾驶员让他们向后挪,增加后半部分重量,以此让船头翘得高一些。
曲韩社区坐北朝南,卫河溃堤口在其偏西北方向。洪水在东门外的新八街汇成一条向南流的河。塑料船出东门右转后顺流而下,不出意外的话,大约在800多米外的一个十字路口左转,再行驶约1公里,就能到达陆地的转移点。
几乎在塑料船出社区东门时,谭立、赵同亮分别驾驶着本队的救生艇拐过那个十字路口,准备返回社区继续转移居民。他们一前一后,相距100米左右。
看到那艘塑料船迎面驶来,他们放慢速度,“轻船让重船”,避免产生大的浪花。
“不行,这个船太危险了,咱得撵上去把人往咱们船上倒几个。”赵同亮对赵同斌说。赵同亮46岁,赵同斌42岁,他们来自青岛市城阳区的同一个家族。
他们掉头时,塑料船已驶出100多米。赵同亮看到,塑料船在距离十字路口10多米处,翻了。
“拐弯那个地方是汇水区,北面的、东面的洪水要经过那个地方往外流,水流速度急,还有漩涡。”赵同亮说。
赵同斌驾船冲过去,赵同亮冲着远处大喊:“船翻了,赶紧回来救人!”
他连续喊了十多声,看到谭立的船也回了头。他们虽然在一个社区救援,彼此并不认识。
后来警方调查认为,那艘塑料船想要左拐弯时,船头进水下沉、翻覆。
赵文行感觉自己是第一个掉水里的。洪水一瞬间涌到眼前,把他整个人猛地压到水下。
慌乱中,他感到了水的浑浊和凶猛。脚下踩不到底,眼前看不到亮,那一瞬间,他体会到了绝望。他呛了几口水,浮了起来。
他记不起洪水在嘴巴里的味道,只看到塑料船倒扣在水里,露出一截船底。
赵文行伸手抓住船边,看到妻子在约1米远的地方挣扎,就抓住了她。他们爬到了翻船底部,倒扣的船底光秃秃没有抓手,他妻子一直在哭。还有几个人在试图抓住翻船,许多人在哭喊“救命”。
赵同亮驾驶救生艇,远远就听到哭声和呼救声。在距离翻船七八米远的地方他们熄了火,从东侧划到翻船的下游。落水者还在漂浮。
他们看到水面上人在浮浮沉沉,都在哭喊,“不知道哪个地方是孩子,哪个地方是大人”。
赵同亮让赵同斌控制船,自己跳进水里,向三四米远的一个小女孩游去。
赵同亮身高1.77米,下水后没踩到底。他在渔船上打过工,在外海游过泳,自认为水性“很精”。还没游几下,这个见过大风浪的人就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向水下坠去。
他连呛了四五口水,“差点背过气”,发现一个中年女人拉住他。她紧紧抱着一个小女孩。他绕到那人背后,托着她的背向救生艇游去。“水里救人,千万不能在前面,被救者会出于求生本能死死抱住你。”他说。
赵同斌看到赵同亮沉入水里,也跳下了水,接着又看到他浮上来,便去把另一侧的人推到救生艇边上,再爬到船上拉人。
两人先把女人抱着的小女孩推到救生艇上。中年女人较胖,赵同亮右手拽着救生艇边缘的扶手,用左膝盖顶住她的后背,赵同斌在船上连拖带拽,拉了上去。
赵同亮远远望见,另一个小女孩仰躺在水面上,距他5米左右,越漂越远,脑袋在浪花里一浮一沉。他赶紧游过去,托住小女孩的后颈向救生艇游,“毕竟是个小孩子,身体轻。”
他们的救生艇和翻船依然在顺着水流向西南漂。赵同亮把不省人事的小女孩推到船上,大喊“赶快心肺复苏”。赵同斌立即在救生艇上施救。
兵锋应急救援队是2020年5月成立的,有35名队员,包括赵同斌、孙兴坤在内,超过一半是退役军人。他们平时在青岛的海上、河里集训,心肺复苏、水域救援是必修课。赵同亮没当过兵,他平时在工地上打工,年轻时受雇出海打鱼。
赵同亮来回两次带人游泳,累得手几乎抓不住救生艇。听到船上喊“救活了!救活了”,他感到热血上涌,“一瞬间很高兴,人活了嘛”。又听到船上在哭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他拽着扶手,撑高身子去看落水的人在哪里,浑浊的浪打在他眼睛上,眼前一片模糊。
蓝天救援队的谭立这时正在朝小男孩游去。
谭立已经救了4个人。他驾驶一艘30匹马力的救生艇开到翻船旁边,用手拽起一个穿着救生衣的落水者,本打算让他操作救生艇,自己继续在艇上捞人,但那人不会控制这条较大的救生艇,谭立只得下到水里救人。
谭立把扶着翻船边的1个老人、2个孩子带到救生艇上,又把一条连着救生艇的绳子递给爬到翻船底部的赵文行夫妇,让他们抓住,防止翻船漂走。
水流太急,赵文行没抓住绳子,向下游漂去。他们用手去抓旁边的树枝——行道树的树干已经被水淹没,他们连续过了四五棵树才抓住。
赵文行看到自己的一个男同事漂在水里,把一根树枝伸给同事,同事用力过猛,拽断了树枝,幸好,赵文行抓住了断枝,把他拖了过来。
到后来,除了两个扒在树杈上的男人、漂走的小男孩和奋力向小男孩游过去的谭立,其他人都已被救上了船。翻船和两艘救生艇在漩涡的带动下聚到一起。
男孩的妈妈和姐姐都在呼喊。谭立最后看到小男孩在十字路口往西漂去,“头朝下,一动不动”。谭立也在漂着,连救4个人后,筋疲力尽。“越往那边水流越急”,他觉得再游一下就要“不行了”,用最后的力气抱住一丛树枝,向人求救。
赵同亮和赵同斌赶到,把谭立拉上船,又向小男孩漂走的方向开去。找了大约半个小时,没看到人。
这时,孩子的妈妈急得想要跳船寻死,被几个人死死摁住。
那个通过心肺复苏获救的女孩在呕吐,他们向东边岸上开去,要去给她找救护车。没等靠岸,赵同亮冲着岸上的救援队员喊,“快去救人快去救人,水里还有人!”在场的两艘船迅速向十字路口开去。
上岸后,年轻的妈妈抱着女儿痛哭。赵同亮也跟着哭了起来,他想到自己的7岁孩子,“抚养了七八年,突然失踪了,父母是个什么心情。”
谭立上岸后取出手机报了警,赵文行的手机在水里丢了,借了谭立的手机给亲人报了平安——正是手机上这个通话记录,让谭立后来得以找到在场者。
赶来支援的其他救援队、消防队员、民警等人,一直在寻找那个小男孩,到次日凌晨,这些人的头盔照明灯电量陆续耗尽,仍没找到。
在灾区,民间救援队向当地指挥部或应急管理部门报备后,一般承担转移居民和消杀防疫任务。兵锋应急救援队的首批队员7月22日驾车到了新乡,主要负责转移受困居民。8月1日,赵同亮回到了青岛。他和赵同斌提起小男孩就掉泪。他们觉得,虽然救起14个人,但对没救起的那个孩子,更多的是感到对不起,“觉得这一生对不起那个孩子”。
赵同亮说,那个男孩距离他们大约15米,本着先近后远的原则,他们必须先救更近的落水女孩。水深流急,男孩瞬间就不见了。
小男孩失踪后,他的家人发布了寻人启事。7月27日,在失踪4天后,他的遗体在一处树丛中被人发现,500多米外是他的家。
7月27日晚,谭立从通话记录里找到赵文行的亲人,又辗转找到了两名获救者。一名获救者对他说:“船上还有3个同事,都可以帮你证明。”
7月28日,谭立找到了这家人。孩子的父母不断向他弯腰道谢。那位母亲的嘴角忍不住向两侧抻着,眼里憋着泪水。
在塑料船上时,她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拉着儿子。翻船时,她在水下把女儿向亮的地方推去,等她从水里露出头,只看到“小妞在船上”,没看到儿子。
她记得女儿大喊“弟弟漂走了”,随后的记忆是空白的。她不记得自己是被谁救的,脑子里只有孩子。
谭立本不愿意打扰这一家人,他哭着说,在网上,有人批评他们给民间救援队“抹黑”。
孩子奶奶用河南方言对谭立说:“俺们感谢不尽,俺不会说孬话。”
事后,牧野区警方查明,那艘塑料船的驾驶员,也是一个当地来帮忙转移居民的人,“村里年轻人都有几个好朋友,常在一块玩的,当时社区人都急着转移,他们能帮忙联系找船,也是自发的好心,不专业出了事。”一位警察对记者说。
“都是好意,都是想救人,这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害人。”小男孩的叔爷爷说,“俺也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这是俺们一家共同商量后决定的,都是好心。”
男孩的亲属和社区干部起草了一份书面的证明,摁上红手印,让谭立带走。对那条塑料船的驾驶员,他们在证明中也称他为“爱心人士”。
谭立把这份证明出示给了一些质疑者,对于那天的细节,他们决定以后不再提。从谭立那里看到家属摁上手印的证明,赵同亮没有再去找他们。他不想打扰那个悲伤的家庭了。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