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在痛苦的边缘:在沉沦的世界发出祈祷
挣扎在痛苦的边缘:在沉沦的世界发出祈祷3这些小说塑造了一批我既熟悉又不熟悉的人物:未来的医师和病人、神经改造者、强监控者或俱乐部安全监察员、游荡的AI、植物AI、幽灵体、编码工、刺影师、被外星生命寄居的人类、光速奔跑的女人……作者描写了他们的人生命运、他们的生命灵魂,以及这一切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新时代如何被扭曲和反转。《奥德赛博》有着鲜明而倔强的个性。奥德,大概是取了《二零零一:太空奥德赛》之意;赛博,则是赛博朋克。二者结合在一起有一种另类的先锋意味,既是致敬又是嘲弄,既是复辟又是挑战。书中收录了八篇小说,它们犹如阿瑟·克拉克、艾萨克·阿西莫夫作品的负片,又交错了菲利·普迪克和J·G·巴纳德的梦境。像那些优秀作品一样,读后很难用简单抽象的话语去概括评论,而是沉浸在“怎么可能如此”的慨叹中。头脑中久久萦绕着阴暗幽冥而七彩绚烂,那浓郁的艳丽,以及鲜血暴力与温柔缠绵,到处闪耀着畸形的却又完整的美,让人难过而亢奋,幻迷而质疑,又升起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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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来世界,北京成了宇宙中心,但这里的物理规则是反熵,热力学第二定律是反着来的,人由老年活到婴儿,变成胚胎然后死去。当然也有外宇宙熵增世界的人挤来居住,但他们是异类。城中有个来自熵增外宇宙的年轻人无定想修一条到西方的路,申请了青年基金,但可笑的是全国只有他一人申请,别人都不感兴趣。朝廷对此还不放心,派一个叫彼得罗的人来辅助他修路,实际是监视。他们两人一路向西,形成类似基友的关系。所谓修路,其实也是很无聊的一件事,因为在一个熵减世界里,路都是可以自动生成的,无非早晚而已。
他们一路走得辛苦,像唐僧一样,遇到很多难,最后终于走到了俄罗斯的大城市彼得堡。他们以为在那里可以买到汽车,坐上它返回北京,但汽车竟然还没有发明出来,他们便不得不留下来了,搞科学研究,利用物质单子定律,发现新物质,用来组装汽车和其他现代产品。后来他们死了,但他们的孙子终于发明了汽车,无定三世和彼得罗三世开着车回到北京,发现北京修起了现代化的高楼,城里还开通了一个名叫“西客站”的地方,交通便利可以到达世界任何地方。这个荒诞而科学的故事到此结束了。
——这是糖匪的《奥德赛博》中的一个短篇《无定西行记》。类似的意象和情节在其他叙述中比比皆是。我读后久久难以从那诡黠而真实的氛围中挣脱。这本书是糖匪的第一个完整的科幻小说选集。以前我只在七格《苹果核里的桃先生》里读到类似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科幻,它们不落俗套而充满鬼气,惊艳、异样而迷人。七格也是上海人。他和糖匪都以不拘一格的想法,维持着科幻的气质而又拓展了科幻的边界。七格的小说得到了当时还是一名文学编辑的李敬泽先生的赞赏。而我感到遗憾的是,这样的小说及其作者整体上还被中国的文学界或科幻界所忽视。
《奥德赛博》有着鲜明而倔强的个性。奥德,大概是取了《二零零一:太空奥德赛》之意;赛博,则是赛博朋克。二者结合在一起有一种另类的先锋意味,既是致敬又是嘲弄,既是复辟又是挑战。书中收录了八篇小说,它们犹如阿瑟·克拉克、艾萨克·阿西莫夫作品的负片,又交错了菲利·普迪克和J·G·巴纳德的梦境。像那些优秀作品一样,读后很难用简单抽象的话语去概括评论,而是沉浸在“怎么可能如此”的慨叹中。头脑中久久萦绕着阴暗幽冥而七彩绚烂,那浓郁的艳丽,以及鲜血暴力与温柔缠绵,到处闪耀着畸形的却又完整的美,让人难过而亢奋,幻迷而质疑,又升起勇气和坚定。这些小说不仅仅是科幻,同时也是极其真切的现实。它们一个细节又一个细节像溺水者那样缓慢叙述了巨大的生存困境。我读的时候就感觉到作者描述的场景和人物就嘈杂地云集在身边,正在把人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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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赛博》充满想象力和奇异感,许多景观和情节很少见到,它也在主题选材上做出新的开拓。《博物馆之心》是讲外星人来到地球,看到地球人被改造成蜥蜴般的物种,才知道地球毁灭了,仅有北美大陆正飞向遥远的保护者恒星,最后又猜测这一切可能是发生在博物馆中,故事充满悲哀和反转。《瘾》讲的是对有病之人进行脱瘾治疗,方法是把自己的瘾转移到了植物AI上,却以人类的指甲供养之,故事惊悚怪异,湿浓的情欲和罪感沾满每一页,无法在国内别的任何科幻作品中见到,让人产生共鸣。《相见欢》写了好朋友已被遥远的外星生物寄居,而这些进入人体的奇异生命竟帮助宿主完成了最后的艺术品。《孢子》是写一个刺青的故事,新技术在亿万人的皮肤上刺下可降解的怪诞美丽图案,初心却是要记住那场历史上被消除了记忆的大屠杀。但这记忆的重担仅仅是由刺影师独自背负。故事讲道,只有血脉是不能记忆的,因此要靠算法,然而算法仍能被出卖。在一座无爱之城中,遗忘夺得了最终的胜利。这多么悲哀啊。《一七六一》其实是两个后人类的名字,一个叫“一七”,一个叫“六一”。想象这样的一个未来世界吧,每个人附带可视却不被意识到的信息,在世界上行走。信息充斥着空间,而这空间也不是一度被感官意识所理解的三维空间。我们看到的比我们意识到的要多得多,意识仅反馈了其中一部分,可供人类生存使用。“界面”这样一种技术存在累积了与生俱来的所有信息,并把暴力冲突塞入这个世界。裂脑人和盲人合一,监视者和逃亡者结合,全信息与虚无同一。读下来虚幻而真实。《婚后》仅有一页,像一首诗。像奥运选手一样奔跑的主人公,最后达到光速,竟被医生和交警拦下,而男主的大衣始终披在她身上,他问她,你的梯子呢?是啊,奔跑为何要有梯子?她回答:不!她跑得越快,物质便越是收缩,人越来越薄,最后组成人体的基本粒子也瓦解了。这是多么伤感而决绝的义无反顾啊。
这些小说塑造了一批我既熟悉又不熟悉的人物:未来的医师和病人、神经改造者、强监控者或俱乐部安全监察员、游荡的AI、植物AI、幽灵体、编码工、刺影师、被外星生命寄居的人类、光速奔跑的女人……作者描写了他们的人生命运、他们的生命灵魂,以及这一切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新时代如何被扭曲和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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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别的科幻中很少见到的陌生意象,既是主角,也是背景,构筑起强大的疏离感——可以自由或被迫选择生命形态的新时代、北半球幻灭的强电子工业区、倒挂在天桥下方的地下诊所和废弃地铁站台、遍布街头的公共纳米生成器、无所不知的“界面”、能预知个人情绪的计算装置、鲜花船盛开的太空殖民地、跨星际飞行的地球大陆、戒瘾中心的那犹如有猛兽潜行而燃烧带腥味的火的花园、身穿粉红色人类婴儿连体裤的成年全息海鼠、酒一样暗的大海、被称作“巨人”的新型孩子被“深海化”……
正是在这些奇异的意象下,奔流着人类思想情感的巨大变迁,饱含作者对不可捉摸和测度的时代的强烈感触。在幽暗而艳丽的未来或末世,困境、异变、陌生、疏离,情绪的漂移,认识的更替,关系的扭结,复杂的文学性与科幻感的交织,形成一种奇怪的新型文本,常常需要用新的经验,既是科技的又是社会的,既是集体的又是个体的,反复咀嚼回味,去体会隐藏在这里面的反叛和挑战。
因此《奥德赛博》才是真正的朋克。我阅读时会感到摇晃、晕眩和不适。这是少有的具有个性的文字。作者写了自己身处其中的世界,而不是作为他者去描绘和评判。描写了我们不断走向衰败却自称熵减成功的过程,整个世界连同它饲育的蚊虫般的亿万个体堕入无法理喻和看清的漫长隧道,却还在进行集体的狂欢。那些无处不在的巨物悬在头顶上久久不去,博物馆、界面、强电子工业区、群聚性生物、巨型花火刺青、庞然深海……人被玩弄在神秘力量的手中却不自知或强颜作笑。你即便利用技术改变了自身,也难以逃脱它的控制,最后不得不与它融为一体。只有最孤寂和流血的灵魂还在地底下寻找出路。
但在灭亡之际,又从中看到了犹如教堂的彩色玻璃和塑像,以及复杂而简洁的仪式。作者描写主人公坠入七个维度宇宙,看见上万种平行的晶体排列,看见质子穿过细胞膜,带动膜上的蛋白涡轮,最后看见了宏伟建筑,完美的造物,神的形象。
《奥德赛博》描写了难以言说的荒谬,但它的叙述始终是克制的,没有赤膊上场,而只是在静静陈述,只有这样才能映衬那唯一的信仰。小说嘲笑了世上所有的意义,却显露出了终极的意义。在无法穿越、无法照亮、无法救赎的黑暗中,有一个是恒定不变的,始终坚固屹立。在流氓强人骗子庸民变态者的世界上,好像听到了祈祷的声音,是溺水者在做最后呼吸时坚持发出的。它一直在我耳边回荡,让我重新思考,活着的剩余时间里应该要做什么。我们还可以更好一些,不管有多么难,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不管别人如何,总还有属于自己的重要的事情、美好的事情要做,不能被理解,甚至受到打压,也没有关系。因此不要去死,不要同流合污,不要被吓倒,不要怕孤独,不要畏惧看到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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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赛博》里还有三篇不是小说,而是论述性文章。作者探讨了一个重要的话题:什么是科幻美学?科幻有多种表现方式。但它的核心是什么呢?是陌生感,但不等于奇观。展现陌生感,甚至不仅是出于审美趣味的要求,而且是科幻这一类型文学应该担当的使命,要把我们从熟悉的俗套和花招中剥离出来,使我们能远离一成不变的思考。这样就能找到救赎的路径。
这也是最近我们的一系列科幻评奖中很看重的,但很多作者丢失了这个,对陌生化的认识停留在技术表面的狂欢,如作者所说,有的东西只有赛博,没有朋克,这是很糟的。她还引用了赵松的一段话:“我最不喜欢的方式,就是把已有人世的逻辑再重新改头换面放到科幻小说里,这种新酒装旧瓶的东西在我看来是没什么意义的。”
《奥德赛博》最了不起的也是提供了这样的一种具有深度的美学文本。科幻的核心是一种全新的思考方式。它创造全新的视界和世界。这就像是来自宇宙边缘的投影的力量,使人不在庸俗的烂泥中打滚。如作者所说,必须创造和跳跃,切换到新的角度和尺度,重新思考人类这一种族所面临的和将要面临的境遇,必须意识到我们正在不断被自身创造的科技所塑造和改变,这种改变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我们带入到新的轨道,必须创造与之匹配的叙述形式。这就是《奥德赛博》发出的祈祷,它在孤独而勇敢地进行一场光速奔跑,用自我的解体唤起得救的希望。
来源: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