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的脉络发展(早期诗经的形成与编纂)
诗经的脉络发展(早期诗经的形成与编纂)除了《序》《传》的不同外,《毛传》字词训诂的先后次序与经文篇目顺序也不一致,《国风》中的很多词汇,需要在《小雅》或《大雅》的《毛传》里寻找解释。这部分训诂的失序,说明《雅》《颂》的训诂很可能早于十五《国风》。这恐怕与二《雅》的经典化较早有关。《左传》所载春秋时代人引《诗》本以二《雅》为主。《尔雅·释诂》一篇所录古字,与二《雅》相关者200条左右,与《周颂》相关者50条左右,而与十五《国风》相关者不足90条。故最早对《诗》作注,应该开始于《雅》和《颂》。这是否说明《毛诗》保留了战国时代《诗经》文本的原始编次呢?《毛诗序》与《毛诗》经文之间的差异则否定了这种可能。《六月序》综述《小雅》前22首诗的顺序与《毛诗》的编次不同。《六月序》中,《华黍》之下先后为《由庚》《南有嘉鱼》《崇丘》《南山有台》《由仪》,而《毛诗》则是《南有嘉鱼》《南山有台》《由庚》《崇丘》《由仪》。据郑玄《毛诗笺》,《诗序》与
从战国秦汉时代的文献来观察,先秦时代存在两个诗歌文化传统:音乐文化传统和文本文化传统。二者相互交叉,原是一个整体,但很早就有了比较明显的分际。音乐文化中的两周歌诗,至西晋荀勖修改雅乐而最终消亡。文本文化中的诗,在春秋时代的外交场所中被引用,已经开始了经典化过程。西汉以后的《诗经》明显属于文本文化传统。
近年来学者们以口头和书写这两个概念工具讨论早期诗歌传统时,产生很多争议,一个易被忽略的原因是:这两个概念的指向实有很大的不同,它们不能对等使用。当我们使用“口头传统”或“口头诗学”这一概念时,指涉的是音乐和文本相混合的活态文化传统,文本化的《诗经》只是其中的一个分支,或一种类型。当我们使用“书写”时,它的所指主要是文本文化中的《诗经》。简单地说,口头传统讨论的是早期的诗,而书写传统讨论的则是《诗经》。两个概念工具所针对的研究对象存在文化层级的差异。
在宗庙祭祀、射礼、燕礼、乡饮酒礼等礼仪的实际操演过程中,歌诗音乐的重要性远远超过歌词。西汉时代“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风化于众庶,闻王褒有俊材,请与相见,使褒作《中和》《乐职》《宣布诗》,选好事者令依《鹿鸣》之声习而歌之”(《汉书·王褒传》),《宋书·乐志》记载“魏雅乐四曲:一曰《鹿鸣》,后改曰《于赫》,咏武帝。二曰《驺虞》,后改曰《巍巍》,咏文帝。三曰《伐檀》,后省除。四曰《文王》,后改曰《洋洋》,咏明帝”,这些都是礼仪中的歌诗,后人可以保留古曲而赋新词。《大戴礼记·投壶》篇曰:“凡雅二十六篇,其八篇可歌,歌《鹿鸣》《狸首》《鹊巢》《采蘩》《采苹》《伐檀》《白驹》《驺虞》。”按照《诗经》,《鹊巢》《采蘩》《采苹》《驺虞》属于二《南》,《伐檀》属于《魏风》,都不属于《雅》。《投壶》篇所言的“雅”,应为雅乐,二十六篇中,只有这八篇有词可歌,其他十八篇应是无歌词的乐曲。雅乐与《诗经》已经有了功能的区分。若将文献记载中的雅乐和《诗经》的篇目相混淆,就容易造成困扰。礼乐文化之外,娱乐性的歌诗甚至更为流行,这就是所谓的“郑卫之音”类型。因此,早期文献中,并非所有的诗都可纳入《诗经》的文本传统中来讨论。戴震《书〈郑风〉后》一文就明确区分了文本化的《诗》和作为音乐文化形态存在的“声”,认为不能够将二者混同。
《诗经》文本传统中的诗,出现于西周初年。西周晚期的怨诽雅诗,即所谓“变雅”,其文本内容已经比音乐部分重要得多。在春秋中晚期至孔子时代,歌诗文本逐渐被经典化,《诗经》已经在慢慢形成中。音乐文化中的诗,并未因此而消失,各种礼仪和日常生活中的乐歌依然被演出,清华简《耆夜》所记录的应该就是演出中的歌诗。可以说周代诗歌的音乐传统和文本传统的分化,至迟在春秋末年已经完成。自此以后,周代的歌诗便以两种相互交叉但又泾渭分明的文化形式存在。
《诗经》形成的历史中,最关键的人物是孔子。孔子之于《诗经》,其最大的影响应该是重编了《诗经》的文本。《论语·子罕》篇载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孔子的正乐也是《诗经》文本的重编。《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年)所载季札所论之《诗》,很可能就是孔子的《诗》。季札论《诗》是一段很有名的记载,《诗经》研究者将其作为孔子之前,《诗经》已初步编成的证据。但从文中季札的预言判断,这个故事应该出现于公元前4世纪初,此时孔子已去世了近一百年。季札论《诗》的卷帙次序,属于战国初年孔门诵读的文本,应为孔子所编的《诗》。其卷帙次序如下:《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豳风》《秦风》《魏风》《唐风》《陈风》《桧风》《曹风》《小雅》《大雅》《颂》。
今本《毛诗》与战国初年的文本不同,《豳风》编于《国风》之末,与《小雅》相接。《毛诗正义》称周公地位尊崇,故将与其相关的《豳风》置于诸侯风诗和天子雅诗之间。这一重编具体在何时并不可考。但《孟子》中的论述却给我们提供了这种编纂思想出现的下限。《孟子·离娄下》载:“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与之一脉相承的,是《毛诗序》中关于《诗》与王道盛衰关系的论述。《豳风》位置的变动,体现的正是这种历史主义的诗学观念,本质上是以《春秋》解《诗》。那么这种诠释路径应出现在《春秋》之后,《孟子》之前。
战国秦汉之际,《诗经》的不同的传本之间,还存在许多细部的差异,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诗篇的编次。从《汉石经》来看,三家《诗》与《毛诗》在二《雅》内部的篇次颇有不同。汉唐间学者所注意到的《小雅》无“厉王诗”疑问也属编次问题。郑玄称《十月之交》《雨无正》《小旻》《小宛》四首诗属刺厉王之作,本在《六月》之前,汉代初年,毛公移其篇第,《毛诗》中遂无刺厉王诗。据《汉书·谷永传》及颜师古注引《鲁诗》,知三家《诗》中《十月之交》四篇确属刺厉王之作,在《六月》之前。《十月之交》有日月交迭而食的句子,一月之内连续出现的日食和月食,且能够同时被观测到的几率并不高,依据当代天文知识,可以判断此诗中日月食交迭出现的天象发生在周幽王六年十月。诗中所述又与《国语·周语》“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三川竭,岐山崩”的记载一致。故《十月之交》为幽王时期的诗几无疑义。如此看来,反倒是三家《诗》改动了《小雅》诗次,使得《小雅》中有厉王时代的诗。
这是否说明《毛诗》保留了战国时代《诗经》文本的原始编次呢?《毛诗序》与《毛诗》经文之间的差异则否定了这种可能。《六月序》综述《小雅》前22首诗的顺序与《毛诗》的编次不同。《六月序》中,《华黍》之下先后为《由庚》《南有嘉鱼》《崇丘》《南山有台》《由仪》,而《毛诗》则是《南有嘉鱼》《南山有台》《由庚》《崇丘》《由仪》。据郑玄《毛诗笺》,《诗序》与《毛诗》本为两编,汉初毛公将其合并,置序于每篇之首。郑玄明确说《毛诗》《华黍》以下非孔子之旧,当为毛公改动,而《六月序》则未经毛公改动,故《序》《传》诗次之不同得以浮现。这些不同的诗篇编纂顺序中,都暗含了对《诗经》的整体性理解。三家《诗》对《小雅》诗篇次序的调整就反映了三家对雅诗“历史的完整性”的追求。《毛诗序》雅诗的次序,则与周代的礼乐演出相近。
除了《序》《传》的不同外,《毛传》字词训诂的先后次序与经文篇目顺序也不一致,《国风》中的很多词汇,需要在《小雅》或《大雅》的《毛传》里寻找解释。这部分训诂的失序,说明《雅》《颂》的训诂很可能早于十五《国风》。这恐怕与二《雅》的经典化较早有关。《左传》所载春秋时代人引《诗》本以二《雅》为主。《尔雅·释诂》一篇所录古字,与二《雅》相关者200条左右,与《周颂》相关者50条左右,而与十五《国风》相关者不足90条。故最早对《诗》作注,应该开始于《雅》和《颂》。
今本《风》《雅》《颂》次序已见于季札论《诗》,故三百篇的文本大局也当由孔子论定。其后的学者又依据《春秋》精神,建立了《孟子》《毛诗序》中的历史主义解释方法,移置《豳风》于《风》《雅》之间。这大概是《诗经》文本至战国初年所发生的最具革命意义的两次编纂。
至汉初,《毛诗》的经文、传文和序文,依然各自保存了一些古老的训诂、编纂和诠释的信息。这是大、小毛公非常重要的贡献,同时也提醒我们,不能完全把《毛诗诂训传》当成西汉初年的文献来看待。此后,《毛诗》的古文写法经隶定而失传。汉唐间又经过数次经文的正字,至唐《开成石经》,除个别避讳字外,《毛诗》经文字形最终确立。后唐长兴三年(932),以《唐石经》为本的九经三传开雕,这一版本即后世诸经的祖本。故知宋刻以来的九经三传非汉代的经传,以宋刻本系统为基础来勘对古籍之时,古籍与出土文献之间的文字异同,需要特别谨慎。
(作者:徐建委,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