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一人的音乐会(一场没有掌声的独奏会)
自己一人的音乐会(一场没有掌声的独奏会)往常,他每天外出跑步一小时,这个他所熟悉的城市,时时喧闹,又透着不同的气味,或是马兰花香,或是钢筋水泥。现在,他在静默的上海做起小区志愿者,帮忙做核酸、发抗原。要想“回味”从前,只能靠无人机出去晃一圈。有次他飞起无人机,想给几百米外的朋友送个东西,怕造成楼栋“接触”,东西没送成,只能让无人机折返。邻居送给宋思衡的零食和水果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他的邻居们前来直播间围观,还建议他在小区里线下演奏。他回忆,此前一次直播,他随口说了句,肚子有些饿,下播后,他发现家门口摆了个篮子,塞满邻居送的零食。他看了不禁心头一暖。“好像开了个音乐会。”宋思衡说,结束后他感到疲惫,但脑子还有种“神经被吊着的兴奋”。
澎湃新闻记者 陈灿杰
这是一场没有掌声的“音乐会”。
他弹奏着,指尖在琴键上,轻盈、滞重,或激昂地推进。4月16日,在上海的钢琴家宋思衡,开了自己在封控中的第二场钢琴演奏直播。他演奏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介绍乐章背后的故事,也弹起了自己创作的《疫情音乐日记》,这是两年前以武汉疫情为背景写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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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邻居们前来直播间围观,还建议他在小区里线下演奏。
他回忆,此前一次直播,他随口说了句,肚子有些饿,下播后,他发现家门口摆了个篮子,塞满邻居送的零食。他看了不禁心头一暖。“好像开了个音乐会。”宋思衡说,结束后他感到疲惫,但脑子还有种“神经被吊着的兴奋”。
邻居送给宋思衡的零食和水果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往常,他每天外出跑步一小时,这个他所熟悉的城市,时时喧闹,又透着不同的气味,或是马兰花香,或是钢筋水泥。现在,他在静默的上海做起小区志愿者,帮忙做核酸、发抗原。要想“回味”从前,只能靠无人机出去晃一圈。有次他飞起无人机,想给几百米外的朋友送个东西,怕造成楼栋“接触”,东西没送成,只能让无人机折返。
宋思衡的演出计划,同样因疫情几度停摆,但他仍希望,音乐能疏导、释放人们在封控中的压抑与悲伤。
等上海疫情过后,他想在草坪上弹弹《疫情音乐日记》,“疫情期间,我们的很多感受最后要用艺术作品凝固下来。”
以下为宋思衡的口述:
临时起意的直播
4月13日,我们楼出现了阳性,家门口被贴了封条。
封了17天,每天待在家里,什么事也干不了,度日如年,但两个多星期后,突然到了楼下,会发现好像封控就是前一天发生的。
疫情日记第四首《闷》,就表达了这种感觉,它是很冗长的,每个小节只有一个音,全是那种长的和弦,但整个乐谱其实很短,只有两页。这个曲子很能表达我封控时最大的一个感觉,就是对时间感受的一种强烈冲突,(一种)停滞感,完了再去回忆,(又)会觉得一瞬而过。
5月1日楼栋解封那天,我去楼下走动,感觉双脚有点软绵绵。毕竟在家里严重缺乏锻炼,有时候不知不觉,躺在沙发上,一天就过去了。还有比较缺乏日晒,第一天下去时,阳光特别好,还觉得有点刺眼。平时那些视而不见的东西,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隔离)结束以后,我又继续下去做志愿者。我负责核酸检测,一次大概四五个小时。现在几乎每天都在做,还要负责分发抗原。小区志愿者没让我发菜发物资,他们觉得我是钢琴家,可能搬重的东西对手有点损害,就没让我去搬了。
宋思衡在做小区志愿者
我4月初就做志愿者了,一开始召集志愿者,人不多,大家都在观望,很多人可能有顾虑,毕竟感染了有点风险。我想总该要有人出来做嘛,否则后面怎么弄呢,就报名了。这是我第一次做志愿者。
那时每天都要做核酸,很多人看到确实需要志愿者,否则核酸组织不好,感染风险更大。过了四五天就比较多人参与了。(但)要严格地执行一些防疫政策,比较难,有人说我下来(做核酸),带我的狗下来,遛一遛。但是居委会比较严格,说不能带。我们(志愿者)在中间要做一个解释工作,因为很多请求,比如不让遛狗,其实没有明文规定,只是希望大家配合,语气各方面就要特别注意。
1000多个人被关在一个小区里面不能出来,有阳性的(楼栋)都不能下楼,大家好像都有点无所适从。不是很多小区都喜欢搞阳台音乐会,特别是有歌星邻居的,我们古典音乐好像不太适合。(但)很多邻居说,你晚上能不能做个直播,让我们看看。我也就是临时起意,4月10日第一次直播,很多邻居都进来看的,也能分散一下焦虑。
我演奏了不少《疫情音乐日记》(的乐曲),两个小时,说的(话)比较少,可能有点没力气,我那时食物比较缺乏,随便说了一句,肚子好像有点饿,结果做完直播,正好出去倒垃圾,就看到门口有一个篮子,放了好多巧克力饼干什么的。问了半天也没人说(谁放的)。
我觉得音乐对所有人而言都有一种情绪的疏导作用,当然,它还有一些衍生作用,帮你回忆,甚至展望一些事情。
线上直播和线下演出差别很大,首先你得克服一种巨大的尴尬感,台上一首曲子弹完,会有掌声。在直播间,什么声音都没有,可能会看到很多人在评论里叫好,还得想办法跟他们互动,必须要说些话,不能从头弹到尾。(不然)大家就会觉得莫名其妙,感觉在放录像一样。
第二、三场直播会讲得多一点,因为直播里面也有一些别的内容,比如某音乐中心的老师想(办)讲座,小朋友现在学琴,家里也没事,这段时间听一些讲座,看看能不能提高一下,也有一些粉丝的诉求在里面。
宋思衡穿着防护服弹奏
当时又想讲个大家都比较熟悉的曲子,来折射一种精神,给大家鼓舞。讲过一些肖邦的,你想一个国家在他出生前15年就亡国了,到死的时候都没有复活,他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和信心,不断执着地去向往,而且最厉害的就是,他把波兰真正民族的特点、精神都融入到作品。
很多人就说不带货你做直播干嘛,从现实功能来说,我这个直播不是很有意义,但我就觉得跟大家聊天,分享音乐更重要。在那种艰难时候,大家能够有一个互相的共情,我觉得在心理上是一种很好的感受。
“一瞬间把一个曲子写完了”
我创作是比较偶然的,从没想过正儿八经去写作品,因为在我们圈子里,钢琴家、作曲家会比较分开,没想到2020年1月份碰到武汉疫情,包括之前高血压、心动过速,触发了我的创作。
我从2002年去巴黎,2004年在法国拿了玛格丽特·隆这个奖后,基本一直保持旅行演出的状态。2018年,整个人感觉不太对劲,容易发脾气、心慌,伴有头晕,去医院一查,高血压加心动过速。
2019年1月份,马上要跟上海歌剧院乐团去美国巡演,这时压力大了,高血压已经很严重了。(但)不可能停的,已经签好合同,全安排好了。只能带着药去美国。
第一站从上海到底特律,在圣女湖演协奏曲,演完以后,所有观众鼓掌,我下台时就发现,路都走不动,奇怪,脚迈不出去,只能双手扶着演员通道,也就二三十米,走下来十几分钟。非常恐怖,是一种濒死的体验。我甚至想过,把银行密码告诉家里人。
第三个星期开始适应时差了,各方面稍微好点,但血压还是很高,低压维持在80、90。巡演结束之后,到夏天开始在家休息,(工作停了)两三个月,之前我已经零零碎碎写了点东西,(就)想把这些曲子写完录下来,这些音乐整体比较柔和,平时跑步睡觉可以听听,安抚下自己。
《闷》这首曲子最早的灵感,是2019年,我朋友B6(作曲家楼南立),给纪录片《人间世》做电子配乐。做了配乐后,他想改用乐器演奏,录张唱片,我当时参与了录制工作,得到了这个曲子的灵感,但只写了一句,就写不下去了,一直搁置。
到2020年1月3号,我去武汉演出,朋友正好来看,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就是乐迷,演完后我们聊了一会儿。21号(武汉)封城,过几天我看他没声音,他周围的人才告诉我,他感染了新冠引起一些并发症,后来就去世了。他年近70,有点基础性疾病。
我们经常看新闻,听一些事情,(说)人死了多少,但那些人你都不认识,总归还存在一些距离,当这个人跟你认识,距离就非常近了,你可能会按照对他的了解,去想象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想什么做什么。因为朋友的事,一刺激,我一瞬间把这个曲子写完了。
创作很重要的就是,你得活生生(地)活在时代里面。讲出来的音乐才够真实,够诚恳。有朋友去世、疫情紧张、你自己被“锁”在家里,这些信息,都能够在那一瞬间通过音乐氛围传达出来。
《疫情音乐日记》里有一首《春天里的第一棵桃花树》,就(2020年初)禁足了一段时间,3月底第一次下楼,我看到一个小女孩穿黄裙子,脸上又戴了个口罩,在活泼和希望之间,又带着一种克制和防范。(她)从我面前玩疯一样跑过去,后面刮起一阵风,啪,很多花瓣砸到我脸上,我再一看远处,居然盛开了一棵桃花树,风吹过来,粉红色桃花瓣都撒在地,曲子灵感就这么来,风(吹)来的。
(最早做)线上演出,是(2020年)1、2月份的时候,我微博上有一些武汉的粉丝,情绪不太对,经常在群里说一些比较消极的话,他们那时候封得挺厉害,吃的也没有,有个人一家都感染了,他每天还要照顾老人,完全崩溃了。
我就想开个直播,跟粉丝们聚一聚,弹弹琴说说话,看(他们)心情会不会好一点,第一期跟大家随便就聊了聊,第二期我想还是要有点主题,就讲贝多芬,那个时候贝多芬是很能给人力量的,我也说到他创作“悲怆”时,写了个遗嘱,因为他跟一个贵族小姐谈恋爱,但当时贵族跟平民是不能通婚的,让他很痛苦,对自尊是一种打击。
我就想跟大家说,英雄也不是内心没有胆怯,没有我们正常人的情绪,他都有的。就暗示一种可能性,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变成一个英雄。
宋思衡
“节制”与“不确定”
6月中旬本来要在上海跟苏州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曲子,这两个也延期了。下一场暂定7月2号到贵阳。
疫情对我们(演出)的影响相对比较大,因为剧院是最早封掉、最晚开的。
今年1月本来要去杭州,跟杭州爱乐乐团合演协奏曲,到了那里,突然通知我不能上台,等于我这个节目彻底空着了。因为我之前去过珠海,在我走后两三天,珠海出现了病例。
那场音乐会其实挺巧的,我也是顶替别人,那人是北京的,北京限制入市,出来以后(可能)回不去,就找到我。当时只剩两个多礼拜了,要我把协奏曲啃下来。那是法国作曲家Frank的一首交响变奏曲,比较生僻,我之前都没听过。一般我们弹协奏曲,从生练熟,差不多要一个月。
那两个星期我每天练12个小时,首先要练熟,要背出来,不能看谱,最后还要跟乐队相互交流,怎么合在一起,这比独奏要复杂一些。(当时)我每天都在网上发视频,(让大家看看)这个曲子在两周内是怎么一步步练出来的,
很多人其实并不了解钢琴家到底每天都在干什么,通过这些,大家可以逐渐了解音乐工作者的一些日常状态,他需要做一些什么样的工作。包括业余的孩子,他看你练琴的过程,他会得到很多启发。我倒觉得这个东西好像也没什么神神秘秘,我倾向于分享这些。
后来网上看的人也很多,到最后一天突然不演了,大家都很失望,我就决定在网上直播一下,跟着(乐团)录音弹一遍。
这段时间身边的朋友多多少少遇到些困难。比如我的法国朋友Mark,住在静安一个老小区,不太好团菜,最糟糕的时候,他只能吃点小饼干。
我跟他认识是因为他喜欢弹钢琴,喜欢古典音乐。疫情以来他在网上发视频,粉丝几百万。他在中国待了30年,一开始在北京,后来到上海,中文说得很好,他买了回法国的机票,大概六七月份离开。他挺难受的。
这两年疫情也是反反复复,我们可能要接受这样的现实,慢慢适应它。这个时代的精神本质就是不确定。我的音乐里也有一种巨大的节制,巨大的不确定,跟以前的古典音乐非常不一样,至少跟贝多芬、肖邦的作品比起来,(听上去)不是那么肯定。
之前我可能会更多地追求社会上的成功、现实的名气,现在我更多是想着,追求艺术应该追求的——揭示当下时代的精神面貌,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些更有意义的东西。有机会的话,疫情过后,我想在草坪上弹弹《疫情音乐日记》,疫情期间,我们的很多感受最后要用艺术作品凝固下来。
责任编辑:彭玮 图片编辑:金洁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