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绝症男主追妻火葬场知乎(真火葬场女主HE男主BE追妻火葬场失败之后作者)
女主绝症男主追妻火葬场知乎(真火葬场女主HE男主BE追妻火葬场失败之后作者) 乌致出门,她事必躬亲,惟恐他不舒坦; 拂珠以前爱极了乌致。 【正文完结!番外可随意点单】 真火葬场,女主HE,男主BE #全文大修过两次,完整无错漏只在晋江#
追妻火葬场失败之后
作者:乃
简介:
下本《全修真界都为我火葬场》《穿成男频文正宫》求收藏,都是甜文~
【正文完结!番外可随意点单】
真火葬场,女主HE,男主BE
#全文大修过两次,完整无错漏只在晋江#
拂珠以前爱极了乌致。
乌致出门,她事必躬亲,惟恐他不舒坦;
乌致扬名,她广邀群雄,唯愿他为天下知。
直到乌致为哄他的凡人小青梅欢心,让她将她耗时二十年才做好的琴送去,拂珠终于提出退婚。
不久后拂珠被陷害,心脉将断,乌致却无视她浑身鲜血,面无表情地问他要的东西可有带回。
拂珠哑然。
乌致挥手逼退她:“你若要死,就死远些,别脏了我洞府。”
拂珠原本还能撑住的。
乌致这一手,她吐着血,再支不起身。
转世重修,得知乌致仍未飞升,拂珠麻溜跑回宗门。
正低调地混在新弟子中,便听有人问她:“你可愿拜我为师?”
是乌致。
后来拂珠的身份被发现了。
那曾高不可攀的人极其狼狈地跪倒在她面前,捧着琴哑声哀求:“当初是我不对,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要怎么做才肯原谅我,你说,我做。”
拂珠听了就笑了。
她说:“我要你死。”
*1V0,男主会死
*转世后升级流,事业线比较爽
第1章 归来
意中人。
“乌致尊者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时,拂珠刚给手边的琴做完最后一次调音。
这把七弦琴自她寻到上好梧桐木起,已做了整整二十个年头,如今总算做成。正好又赶上乌致归来,她可以送给他了。
拂珠细细擦了遍琴身,小心收入琴囊,抱在怀里就要往楚歌峰去。
却是才走两步,传话的婢女又道:“听闻乌致尊者此次还带了个凡人。”
拂珠驻足:“凡人?”
婢女道:“是。据说是乌致尊者以前在凡间的玩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拂珠默然。
她忽然记起曾经听人谈起过,说乌致之所以会拜入万音宗,为的就是给他身娇体弱的青梅求一支能够安神的曲子。她与乌致相识百年,从未听他提过他还有个青梅。
且乌致这次外出,也没提是去接人……
拂珠摩挲了下琴囊,没继续深想。
拂珠是合体期的道君,以她御风的速度,她到楚歌峰时,乌致的云舟还望不着影。
“凝碧道君来了。”
楚歌峰弟子给拂珠见礼。
凝碧是拂珠刚开始修行那年,师父给取的道号。
她起初还不想要道号。
一则现在的修士很少会有道号,譬如乌致就没有;二则拂珠也认为不管谁喊她,喊她名字便够了,平白多出个道号来,她怕自己会混淆。
还是乌致说凝碧二字好,自带意境,拂珠这才觉得这道号的确取得妙极。故而到得现在,连最亲近的师父和师兄都是喊她凝碧,乌致亦然。拂珠有时会怀疑乌致或许已经不记得她本名。
“……凝碧。”
遥遥的,这么一声传来,如冷冽浮冰,似料峭流川,是乌致的音色。
拂珠抬头。
迎着熹微晨光,船首刻有万音宗印记的云舟已近在咫尺。
渡劫尊者距离飞升成仙仅一步之遥,因此哪怕乌致对灵力的把控再细致,这座由他驾驭的云舟降落时造成的动静也还是非同小可,云雾翻涌不歇,声势极其浩大。围在拂珠身边的楚歌峰弟子不敢怠慢,纷纷退后立起屏障,独拂珠站在原地没退。
她单手仍抱着琴囊,另只手抬起轻轻一挥,霎时灵力如海中涛浪,于云舟之下卷起重重波澜。
波澜层层叠叠堆砌而起,有了这等缓冲,云舟停靠得格外稳妥。待云舟彻底停住,拂珠收手,身后楚歌峰弟子撤掉屏障上前迎人。
最先从云舟里出来的是素和问柳。
素和问柳甫一落地,便冲拂珠笑了笑。
作为乌致琴侍,素和问柳在人前多是不苟言笑,端庄静谧如细柳。此刻她一反常态的眉梢高高扬起,眸中毫无掩饰的得意。
素和问柳笑着给拂珠行礼:“每次回宗都是凝碧道君在等,真是辛苦道君了。”
拂珠没接话。
其实此次乌致离宗前,拂珠就要不要带上素和问柳一事,与乌致有过一番争执。
概因以素和问柳的修为,根本帮不到多少忙不说,还得反过来让乌致护着,不如不带。
可乌致不这样认为。
他道:“素和是我琴侍,主人在何处,琴侍自然要去往何处。”说到这时他侧眸,神容微冷,眸底更隐可见少许不耐,“只是随我外出办事而已,你无需这般作态。”
拂珠当即就没话说了。
她不过是想让他少费点力气,更轻松些,他却以为她拈酸吃醋。
好在到底也是平安归来。
眼下,面对素和问柳那仿佛胜利者的姿态与口吻,拂珠浑然看不见般,连表情都没有丝毫的波动。只听素和问柳再道:“道君手里的,是把琴?”
拂珠这次接话了。
她嗯了一声。
“可是要送给主人的?”素和问柳说着,伸手就去碰琴囊,“道君对主人的心真是天地可鉴,素和代主人收下了。”
拂珠不悦。
这琴侍仗着乌致的偏颇,在她面前越发放肆了。
恰在这时,一道漆黑光束自空中疾速掠来,后发先至地拦在琴囊之前,没叫素和问柳碰到。
认出这道灵力,素和问柳笑容蓦地一收。
当下也顾不得拂珠在场,她飞快转身跪地:“主人,素和知错。”
“没有下次。”
“是。”
素和问柳叩过首方敢起身。接着连连退开丈许远,不敢看拂珠,更不敢看琴囊。
拂珠若有所感地抬眸,那黑衣的尊者正朝这边走来。
与寻常修士偏好白衣不同,乌致惯穿黑色,冷贵肃重,通身的淡漠。
风拂广袖,云练玉带。
重峦叠嶂间,无边朝霞艳红似火,袅袅薄雾又轻又慢地于他眉眼处流连不去,给那初初彰显出来的半抹戾气晕染上几许柔和。他佩剑缓步而行,瑶林琼树,渊清玉洁,再好的画笔也难描其三分意韵,不是神仙,却更胜神仙。
诚然在拂珠心里,他就是神仙中人。
万千霞光璀璨,不及当日他一曲凤求凰。
这便是拂珠的意中人。
喜欢了百年,爱慕了百年,痴迷了百年,追逐了百年,心心念念全是他。
拂珠不知有多想与他结为道侣。
确定乌致从头到脚都完完整整的,没受什么伤,拂珠正待冲他笑,却见正应婢女所说,乌致这次是带了人回来的。
他身后跟著名少女。
根骨不显,周身亦无任何灵力波动。是凡人。
拂珠略略垂眸。
这是乌致第一次主动带人进楚歌峰。
下一瞬抬眸道:“你回来了。”
“嗯,此行还算无险,”乌致站定,示意身后少女上前,“这是秋水。秋水在楚歌峰这段日子,你多照看她。”
然后解释秋水因出生时过于虚弱,动辄就会没了命,长辈们便求来仙家手段延缓其生长,所以秋水虽未曾修炼,但观之仍是二八年岁,与同辈的修士并无差别。
——他没说秋水是他什么人。
拂珠也不问,只应:“我知晓了。”
此番说完,就见那少女行了个凡间的礼节。
身姿纤瘦,体态娇怯,俨然弱不禁风。
少女直起身时秀眉微蹙,似是忽然有些不适。乌致见状,立即问哪里难受。
好在很快,少女眉头舒展开来,摇头说自己并无大碍。她转而问拂珠,细声细语的:“可是凝碧姐姐?我姓楚,叫楚秋水。”
拂珠道:“楚姑娘。”
楚秋水剪水双瞳一弯,唇边也挽起点笑意:“路上我常听素和姐姐说起凝碧姐姐,说凝碧姐姐是大……掌管楚歌峰的?楚歌峰这般壮阔,能管得一峰上下,凝碧姐姐好生厉害。”
她虽及时改口,但拂珠焉能听不出她原本要说的是大管家。
果然只要一有机会,素和问柳就会不遗余力地在背后搬弄是非。恐怕素和问柳早忘记所谓楚歌峰大管家其实是越女峰的人吧?
拂珠淡淡睨了素和问柳一眼。
察觉到拂珠视线,素和问柳登时头垂得更低。
“楚姑娘过誉,”简单回应完,拂珠把琴囊递给乌致,“这琴今日刚做成,你看看可还合你眼缘。”
“你做的?”
见拂珠点头,乌致施以灵诀净了双手,郑重接过。
大约是先前远远望见拂珠抱着个琴囊时,就已经认定里头的琴是要送他的,才会有连素和问柳都不得先他触碰的那一出。见猎心喜,脱俗如乌致亦不能免俗。
他甚至等不及回洞府。
凝于眉间的那半抹戾气在琴囊到手时彻底散去,黑衣尊者挥袖布置了数道用于挡风拦尘的屏障,然后反复施展清扫驱除的灵诀。如此三番,己身和周遭都干净得不能更干净,他才席地而坐,慢慢抽开琴囊系带,将琴取出。
这是把剑式七弦琴。乌致最擅长的便是剑式。
此琴上板梧桐,下板梓木,古拙深邃似石中重剑,每处皆打磨得光滑如镜,堪称完美。即使是不懂琴的人,也能看出这把琴得以制成,绝对花了大工夫。
乌致修长手指轻轻抚过琴身。
指尖最终停在丝弦之上,往内一勾,顿时极厚重的一声鸣响,如身处旷野雪原,松沉悠远。
他不禁赞道:“好琴。”
拂珠一下笑开:“你喜欢就好。”
瑰丽日光倒映在她眼底,她整个人瞬间由静转动,变得灵动灿烂起来。
思及乌致在外许久,带人赶路难免疲乏,明明还想和乌致再说会儿话,但拂珠还是止住种种念头,催乌致回洞府歇息。
乌致仔细收好这把新得的七弦琴,依言带楚秋水往峰主洞府去。素和问柳自发跟上。
拂珠收回目光,却听阵阵喧哗声响起。
就见那些在云舟下迎接的弟子不知何时与云舟上的混在一起,一堆人挤挤挨挨地凑在最高处争相往哪看,七嘴八舌地道:“我就说楚姑娘与峰主是一对!你们瞧,他二人连背影都这么般配!”
“这是自然!楚姑娘温柔可人,与峰主堪为良配。”
“听你们这话,楚姑娘竟比凝碧道君还要更适合峰主?”
“那可不。你是这趟没去,没能见着,峰主对楚姑娘绝对关怀备至。他们两个只要在一块儿,那就好比凡间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说浓情蜜意都不为过。”
拂珠皱了皱眉。
不期然有弟子眼角余光瞄到下面的拂珠,登时被唬了一跳,忙手脚并用地捂住嘴。同时狂使眼色,让周围也都赶紧住嘴。
万万没想到道君还没走,背后胡侃叫她听个正着,众弟子一时皆面如菜色。
“……凝、凝碧道君。”
经过一番推搡,排名最长的被迫去到拂珠跟前,头冒冷汗地作揖:“我等方才,我等都是胡说八道,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我等还有要事,就先,就先……”
他支支吾吾着,又胡乱揖了一礼。
其余弟子也跟著作揖,旋即轰然散开。
仅剩负责善后的几人努力绷着表情,大气不敢喘地随道君处理琐事。
几人紧张得近乎同手同脚,生怕挨道君的训。等好容易处理完,见道君摆手,知道这是不计较,几人战战兢兢地告辞,迅速跑路。
拂珠静立片刻,冷不防想起她还没和乌致说那把琴尚未取名。
一把好琴,必要有个适合的名字,长此以往慢慢将养出灵性,才能成为一件合格的音修法器。
拂珠于是没回越女峰,转道去了乌致洞府。
像楚歌峰上不论大小事都由拂珠接管,乌致的峰主洞府也是拂珠多年前亲自打造而成。亭台水榭,飞阁流丹,一步一景,精致且奢华的美。
拂珠走近。
下一刻,脚步蓦然一顿。
洞府内那座她亲手雕刻了神女奏乐图的亭子里,楚秋水正坐在她送的那把琴前,十指堪堪悬于丝弦上方;至于本该在歇息的乌致,则教导着楚秋水,初学者当如何抚弦。
拂珠定住。
他从没教过她弹琴。
作者有话说:
蠢作者扛着新文猛虎扑地式来了!
写惯小甜饼,这次尝试下不一样的题材,努力写出我心目中真正的火葬场。万望大家手下留情,对我和珠珠温柔点-。-对男主请随意x
上本完结后休息 学习 写纲耗时蛮久,不知道还有没有小天使在等,举着阿九的毛爪爪给大家发红包了=3=~
PS:素和是复姓
PPS:世界背景沿用我完结修真文《我的剑变成人了》的设定,修炼等级也直接沿用:
炼气→筑基→结丹【真人】→元婴【真人】→化神【真君】→炼虚【真君】→合体【道君】→大乘【道君】→渡劫【尊者】→仙→神→圣人?
第2章 乱琼
绝世天骄。
拂珠在洞府外伫立良久。
久到乌致教授完,俯身弹了几个音,正欲让楚秋水也试试时,他终于察觉到拂珠来了。
他不由停了手,起身看去。
楚秋水也跟着抬头。
已是深秋,楚歌峰上枫林尽染,洞府外一派火红颜色。那青衣的道君便在这中央,清丽隽秀,姝色无双,恰似花间露珠一点,无端沁人心脾。
——她人该当如她道号一般,是极有韵味、极富诗意的婉约的美。
偏她手里握着把剑。
剑乃杀器。
尤其那剑鞘之上,赤殷与玉白连绵交错,仿佛鲜血溅落在雪地,刹那冰凉透顶。下一瞬却又深深坠入火海之中,于是极寒与极热碰撞,无数次交融吞噬,方凝练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刺骨锐气来。
这锐气使得她眸光淡却厉,人如其剑,剑亦如其人,正应这青霄白日,一身遮掩不住的夺目锋芒。
拂珠就这样仗剑,静静回视乌致。
青衣的道君虽未说话,但很奇妙的,楚秋水和乌致都若有若无地感知到她的情绪。
她不高兴。
“凝碧姐姐……”
楚秋水唤了这么一声,未及说第二句,便觉眼前一晃。
下意识低头,案上空空荡荡,七弦琴竟是在刚刚那一瞬间里被乌致收了起来。
楚秋水暗暗蹙眉。
乌致却再无暇顾及她。
修士总比凡人五感灵敏,故乌致很轻易就察觉出拂珠手里的剑有要出鞘的征兆。
与蓬莱仙岛上其余宗门里遍地剑修不同,万音宗专修乐音之道。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天地神人,但凡能以音乐形式进行演绎,乃至运用到修士与修士间的斗法中,皆统称音修。
在万音宗,哪怕看门扫地的小童,也必然精通一两样乐器。如楚歌峰主乌致,更是个中翘楚,他于七弦琴上的造诣,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然则就是这样的音修宗门里,却出了个不习音道的拂珠。
她习剑道,奉行剑走偏锋。
拂珠当初是怎么拜入万音宗的,除收她为徒的越女峰主外一直无人知晓。只知她的本命灵剑名曰“乱琼”,常常剑出雪落,世人便冠以乱琼碎玉的美名,赞她剑势如雪。
同辈剑修里,万音越女的凝碧道君当得一句绝世天骄。
以拂珠如今的修为,她的乱琼剑倘若出鞘,整个楚歌峰独乌致能接得住她一剑。
看那剑鞘上的赤殷色泽仿佛要同周遭枫叶一并燃烧,赫然正是剑气化出时特有的动静,乌致沉声道:“凝碧,收剑。”
音落,那赤殷不仅没变淡,反倒更亮了。
拂珠慢慢道:“收不了。”
也不想收。
她送给他的琴,连素和问柳都碰不得,凭什么楚秋水就能碰,还能得他教授?
她的心意,他就这么不在意?
乌致道:“秋水没碰到。”他声音更沉了,“你又何须这般小题大做。”
拂珠说:“我没有。”
乌致道:“你忘了你上次因何在楚歌峰出剑?”
上次……
拂珠认真回想。
那是素和问柳刚刚拜入楚歌峰的时候。从凡间来的琴侍,什么规矩都不懂,见她捧着本费了不少力气才寻到的琴谱来找乌致,素和问柳二话不说,伸手就要夺琴谱。
她自然是不让的。
当场就拔了剑,一剑削了素和问柳半边头发,也险些削断素和问柳的手。
之所以后者是险些,是因为乱琼剑气惊动了乌致,乌致亲自出面,拦住了她。
拂珠记得当时乌致发了好大的火。
他说素和初入楚歌峰,你就当着诸弟子的面伤她至此,你让她今后如何在楚歌峰立足?说区区一本琴谱,你竟骄狂到这等地步,是我看错你了。
他扔了琴谱,又下了禁令,不准她进楚歌峰,足足半个月没见她。
还是她先低头,给素和问柳道了歉,又予以各种补偿,让素和问柳肯给她好脸色了,乌致才见她,冷着脸说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这句话,拂珠一直记着,直到今日。
“想起来了?”对面乌致问。
拂珠不答话。
想起来又如何?
她只觉得那时的她太过难堪。
指腹不知何时已按上鞘口,只消轻轻一推,乱琼便可出鞘。
然而一如拂珠能做出符合乌致喜好的琴,她拔剑时的小习惯,她的种种剑招,乌致也是熟悉的。
当下“锵”的一声出鞘剑鸣,比日光更亮、也比月光更冷的剑光自鞘口处倾泻而出,此地仿佛瞬间由秋入冬,片片雪花于空中飞舞,呼气都是白的。
这场景离奇而又美妙,亭子里的楚秋水却攥紧裙子,眸中渐渐有水雾聚成。
原因无他,她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她不由自主地转头,像小时候每次受了惊吓就会找乌致那样,嗓音里含着哭腔道:“乌致哥哥……”
话未说完,破风声乍响,她身边的乌致已然离开亭子。
恰此时,那乱琼剑光也已离鞘。拂珠抬手一指,剑光穿破漫天白雪,直冲亭子而来。
这剑光冷极,所过之处尽是冰天雪地。
洞府内外的弟子早在乌致让拂珠收剑那会儿就散得一干二净,素和问柳也不在。无人相助,乌致玄黑广袖振了两振,衣料摩挲声化作肉眼可见的两道音,一道往后护住亭子,以免风雪侵袭,一道向前,迎上剑光。
剑光的速度已经足够快,可乌致这道音的速度更快。
“铮!”
仿若天外传来七弦绝响,剑光于半空中砰然碎裂。
冰天雪地眨眼间化为乌有,犹在飞舞着的雪花也纷纷坠地,变成水滴进落叶里。
乌致倏然止步。
刚刚那剑光,似乎……
“乌致!”
听出是拂珠喊他,乌致抬首。
待看清拂珠,他顾不得言语,立刻掠去。
原来他那道音在破了拂珠的剑光后,去势竟不减,拂珠仅来得及把乱琼剑横在胸前,便被重重撞上。
拂珠境界哪里比得过乌致。她被撞得猝然后退,脸色也煞白一片。
喉头一甜,她忍了忍,终归是没吐出血来。
“怎么不躲?”
到她近前的乌致一把扶住她,探指按上她腕间命脉。
汪洋般的浩瀚灵力几乎是毫无阻挠般,直接沿着命脉往深处涌去,化解刚才那道音在她体内造成的伤势。
拂珠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容颜。
他的表情不太好看。
他在担心她。
她喃喃答:“我以为你只是像上次那样拦住我。”
乌致动作一顿。
少顷,他道:“你若不对秋水出手,我也不会出手。”他继续化解她体内伤势,低低道,“乖一点,别再闹了。秋水受不住你这一剑。”
秋水。
又是秋水。
拂珠知道她在他心里其实一直没什么位置。他将楚秋水从凡间接来楚歌峰,他只顾关心他这个娇弱青梅,她对他而言俨然已经什么都不是。
他这辈子都不会对她好。
嗓子忽然有些发干,拂珠再开口,果然有些哑。
她哑声问:“她受不住我一剑,我就能受得住你一音?”
乌致道:“秋水不是你。她身子不好,又没有修为傍身,她若受了伤,比你麻烦千万倍。”
拂珠音色更哑了:“可……”
可我刚刚那一剑,不是冲着楚秋水去的啊。
“听话,你先回越女峰,”乌致又说,“秋水受了惊,我得哄她。”
伤势化解得差不多,他收手转身,往洞府里走。
拂珠怔怔看他。
看他回到亭中,重新在楚秋水身边落座,神容难得温和。而后他对楚秋水说了什么,他取出把旧琴,开始弹奏。
这次的琴倒不是拂珠送的。
他便在弹了一小段后,把旧琴放到案上,让楚秋水弹。
拂珠再看不下去。
她按了按还隐隐作痛的心口,提着剑离开。
……
不同于楚歌峰上长老弟子众多,越女峰一脉人很少,笼统也不过拂珠和她师父师兄三人,余下便都是侍奉他们师徒的童子婢女。
见拂珠白着脸回来,周身气息也有些萎靡,正清理香炉的婢女剪灯一惊:“道君受伤了?”
拂珠说:“小伤,不妨事。”
说是小伤,剪灯却不敢怠慢,往香炉内连投数枚疗伤用的丹药,又燃了支凝神静气的沉香,才过去搀拂珠坐下。
拂珠闭着眼,任由剪灯给自己擦脸净手,末了还换了身柔软衣裳。
随着药香扩散,拂珠脸色好看不少。剪灯问:“是何人所为?”
拂珠眼睫微微一颤。
剪灯懂了。
是乌致。
“他竟敢这般待您……”
剪灯刚想骂乌致没良心,却瞄到拂珠面露疲色,犹豫一瞬,咽下到嘴边的话,问可还有别的吩咐。
拂珠摆了摆手。
剪灯便往她身上披了件外衣,又给香炉加了两枚丹药,无声退出去。
过了片刻,拂珠睁开眼。
抬手布下数道屏障,她扯了衣襟一看,不禁庆幸乌致对她还算手下留情,那一音没伤及她心脉。封印只有轻微的松动,没什么大问题,回头请师父重新加固便可。
顶多有点疼而已。
他并非有意的,拂珠这么对自己说,他总是这样,除了琴之外,任何一切皆入不得他眼,习惯就好。
可劝着劝着,想到乌致这是第一次为旁人和她动手,拂珠忍不住又抬手按上心口。
须臾一弯腰,终究吐出口血来。?
第3章 缱绻
他低头覆上去。
看到血,拂珠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收集起来,留作备用。
她咳了几下,掩着唇,还没找盛血用的玉瓶在哪,便恍然记起,琴已经做成送给乌致,再用不到她的心头血。
而她也没剩几滴心头血。
往后想做个新的穗子让乌致挂在琴头,她也做不出来了。
抑或是,他有他珍视的小青梅给他做穗子,他用不着她送的。
想到这里,拂珠心口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疼。
弯腰喘息一阵,等疼痛平复了些,拂珠手掌虚虚掩住地面,将血迹处理干净。然后她撑着地面起身,指尖轻弹,数颗晶莹剔透的灵石摆成个小型聚灵阵,她调整姿势,开始疗伤。
心口残余的伤势在吐出血后舒缓不少,拂珠疗伤没多久就结束。
但她没有立即醒来。
她甚至很清楚地明白,她此刻是入了魔障。
“铮。”
琴声雀跃轻盈,如山巅风,又似林间鹿,让听者整个人都变得放松起来。
听者尚如此,奏琴者亦是神色淡静。他时不时抬眸看一眼听者,目光也是柔的。
很快,一曲奏完,他朝听者伸手:“来。”
听者过去了。
两人合奏,情意若有若无地钩缠在琴音里,缱绻非常。
……荒谬。
旁观的拂珠这么想。
她自知心不静,又受了伤,被寻到破绽生出魔障也算情有可原。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竟会在魔障里看到乌致与楚秋水合奏。
果然在她心里,乌致和楚秋水……
“嗷呜!”
狼嚎声忽然在耳边炸响,拂珠猛地惊醒。
身上才换不久的衣裳全然被冷汗打湿,心口砰砰跳得厉害,乃至胸腔都有些发疼。拂珠慢慢低头,怀里小兽仍在一拱一拱,试图让她醒来。
“谢谢白白,我没事了。”
拂珠稍稍缓过来,抬手抚摸小兽头顶的小角。
她安抚小兽的同时,也在安抚自己:“只是梦到点不开心的事罢了。”
梦醒了就好了。
“嗷呜?”
白白又叫了声。
白白是拂珠筑基那年,跟师兄去中州历练的路上,在凡间一条河边捡到的妖兽。
要说他们蓬莱仙岛所在的东海多剑修,那么中州就是多道修,而如妖兽这等多活跃在北域,鲜少会去别的地界,所以白白算是拂珠出东海以来遇见的第一头妖兽。
没见过,自然而然有所好奇。
加之当时白白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满身灰扑扑的毛浸透了鲜血,可怜兮兮地蜷缩成巴掌大的一小团,连哼唧半声都哼不动,瞧着脆弱得很,也无害得很。少女拂珠心喜又心软,央师兄救它。
师兄给它检查完,告诉拂珠,这头妖兽伤得太重,他们携带的丹药没它能用的。眼下想救它只有一个办法,先喂精血吊命,再签订契约,借契约之力给它治伤。
拂珠点头应好。
她忍住逼出精血的疼,轻手轻脚地掰开小兽的嘴喂进去。
等小兽醒来,总算有力气哼唧了,竟没有丝毫迟疑就对拂珠表露出亲近与依赖之意,好似它知道是眼前的人族少女救了自己。
待询问过,确定它对契约一事并不抵触,拂珠方郑重给它取名。
“既是在河边捡到的,就叫你近流吧。”
后头小兽伤势彻底痊愈,拂珠给它洗刷干净,才发现原来它并非全身都是灰毛。它前胸处长有一小撮格外雪白的茸毛,特别细,也特别软,比脑门上的更好摸。
“干脆姓白好了。”
奈何白近流听起来太像人名,拂珠怕乌致知道了会说她,便又折中取了小名,白白。
按理说,拂珠养白近流已近百年,这么久的时间,它早该长大进入妖兽普遍都有的成年期。
可事实却是它至今仍旧巴掌大的小小一团,叫声也像刚出生的狼崽子,又奶又凶。是以此刻,白近流嗷呜着人立而起,它后腿踩在拂珠趺坐着的脚踝处,前爪努力伸长,却也堪堪只够碰到拂珠置于膝头的手。
这姿势十分拧巴,白近流没在意,只仰起脑袋,以兽语嗷嗷地说刚才姐姐怎么叫都叫不醒。
拂珠听着,又摸摸它的角:“是吗?多谢白白把我叫醒。”
不然她还要在那荒谬魔障里继续沉沦。
白近流摇头,小不点儿摇头晃脑的:“嗷呜呜。”姐姐不用谢。哦对,兄兄来了。
兄兄是指拂珠师兄独孤杀。
拂珠便重新换了衣服,抱着白近流出去。
拂珠是孤儿。
她两岁那年被师父带上越女峰,师父领她到独孤杀面前,对独孤杀说从今以后这就是你亲师妹,你当师兄的要好好照顾师妹。
那时的独孤杀不过半大少年,比起拂珠也就虚长那么几岁。
他听师父的话,天天一手搂着拂珠,喂她吃,陪她玩,另一手则举着足有板砖那么厚的曲谱,自己要倒背如流不说,还要磕磕绊绊地跟拂珠讲乐理。
可以说拂珠是独孤杀亲手带大的。
走出洞府,迎面便见独孤杀背光而立,身姿颀长,挺拔如松。
他穿着与拂珠同色的衣袍,五官十足英俊,然神情却冷峻到近乎冷酷。他周身气质也是极致的冷,仿佛生杀予夺,常常令人望而生畏。
“师兄。”
“嗷嗷。”兄兄。
拂珠和白近流一前一后地出声。
独孤杀颔首:“我刚刚得知了一件事。”
他向来有话直说,拂珠也直接问:“什么事?”
独孤杀道:“有人从宗主那里听闻,乌致打算过些日子与他带回来的那个楚秋水结契。”
拂珠先是一愣,而后道:“不可能。楚秋水是凡人。”
倒并非说修士无法与凡人结契。
而是以乌致的修为,也以宗主对乌致的看重,乌致若要结契,对方势必只会是修士,绝非连根骨都不显的平庸至极的凡人。
独孤杀道:“楚秋水是凡人不错,不过据我所知,她在来万音宗前已拜入凌云宗。你知道的,以凌云宗的底蕴,哪怕楚秋水天资奇差,她日后作为也低不到哪去。”
拂珠身为剑修,当然听过凌云宗的名头。
凌云宗,全天下剑修最向往的圣地,当之无愧的东海蓬莱第一宗。
拂珠沉默了。
独孤杀再道:“想找乌致问清楚?去吧。”
拂珠抬脚便走。
独孤杀这时又喊:“师妹。”
拂珠回头。
独孤杀笃定道:“你不开心。乌致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
“师妹又说谎,”独孤杀微微眯起眼,杀意一晃而过,“明日无事,我去会会他。”
“师兄不必如此。乌致他……”
“去吧。”
想要劝说的话被打断,记起前几次劝师兄别去找乌致的后果,拂珠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御着风去楚歌峰。
大半日过去,峰主洞府里不见楚秋水,也不见众弟子,只乌致一人在。
他正在亭子里奏琴。
认出案上的琴是早晨送的那把,拂珠敛了情绪,近前为他焚香。
幽香缭绕。
乌致闭目,信手弹了半曲。
清越,悠扬,如诗如画。
待他停手,拂珠问:“新作的曲子?”
“是。”
他抬首,眉眼微微含了点笑意。
霎时间流云浮影,晚风暗光,他置身此番景色中,好看得不得了。
他道:“还请凝碧师妹品鉴。”
拂珠想像以前那样从各个角度来进行评析,再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地赞美,可寻思好一会儿,也只干巴巴地道:“曲子很好。”
乌致收了笑意,问:“有心事?”
拂珠默然数息道:“我听说,你要和楚秋水结契?”
乌致按着琴弦的手指一动。
顿时“铮”的一声锐响,突兀极了。
空气悄然变得凝滞,呼吸也不自觉屏住。拂珠一瞬不瞬地盯着乌致,等待他的回答。
良久他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拂珠眨了下眼。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没有否认。
她错了。她不该来找他的。
原本就有些沉重的心在此时变得愈发沉重,拂珠张口,吐字略显艰涩:“你和楚秋水结契,那……”
那我呢?
你将我置于何处?
许是看出拂珠未言之意,乌致难得解释:“那些都是胡言乱语,你不必当真。”又道,“我只是奉长辈之命照看秋水一段时间,待她适应了蓬莱,便要送她去凌云宗。你且安心。”
安心?
说得轻巧。
宗主是乌致师父。从他师父那儿传出来的消息,一宗之主焉能胡言乱语?
更何况最开始他反问她从哪听说的,足以证明他是知道结契这事的。若非她得了师兄的提醒过来问他,恐怕真到了他与楚秋水结契那日,他也不会主动和她解释。
他一贯如此。
需要她时,他全盘告知,顺带也会对她好一些,好似他心里其实有她一分位置;而一旦用不到她,那她就是不相干的局外人,她甚至需要通过别人才能得知他在哪里做什么,然后绞尽脑汁地想该怎样才能帮到他。
因为倘若她不去主动找他,多的是人给他献殷勤,他迟早会将她抛之脑后。
渡劫巅峰的尊者,全万音宗最有希望飞升上界的大能,他的爱慕者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影响不到他什么。
那么她是疯了还是傻了,当真信他说的安心?
拂珠摇头:“我安心不了。”
“那你待如何?”
不知拂珠的话哪里惹到乌致,他眉微抬,笑意云淡风轻。
他松开紧扣着的琴弦,沿着刚才那半曲继续弹下去。琴声悠悠切切,他话语混入其中,拂珠听得不太真切。
他道:“不若往后你日日来楚歌峰,看我到底会不会与秋水结契。”
这提议好。
拂珠刚要点头,却在动作前及时反应过来,他这哪是提议,他是在试探,是警告。
乌致好静。
曾经有次宗主在他研习新曲时派了好几名弟子来楚歌峰传唤,结果没能传唤到他人不说,那几名弟子也险些被受了惊扰的他毁去根基。
试想连待他如亲子的宗主在他跟前都没什么好待遇,那她呢,她岂非又要像当初素和问柳抢琴谱那一遭,足足半个月,乃至更久都见不到他?
“我……”
拂珠说不出话。
她站在原地,整个人手足无措。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不听话。”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
乌致起身,手指擒住她下颚,半是强迫,也半是暧昧的挑逗。
他垂眸看她。
白日里还仗剑的荆棘美人,此刻身处他桎梏中,神情有一点点的慌,更多则是他看了百年的痴迷,她眷恋他至此。
乱琼碎玉的凝碧道君,不论万音宗内,抑或是东海之外,放眼整个中界,想摘得这朵崖边琼花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连绵不绝,但她只看得见他。
她追随在他身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就像他永不离身的佩剑,只要他要,只要他想,随时随地,她都触手可及。
许是夜风侵扰,乌致贴着拂珠的手指有些发凉。
这凉意慢慢透进体肤,融入骨血,留下难以磨灭的印痕。
拂珠被迫与乌致对视。
她仍然说不出话。唯独深情一如既往,引人沉溺其中。
黑衣尊者的眸底渐渐起了波澜。
以往他都是无所触动的。
唯有今日。
纵使琴音再妙、琴艺再绝又如何,眼下这般时刻,岂能比得过美人情动、冰肌雪肤?
她合该属于他。
于是随手设下屏障,他低头覆上去。?
第4章 夫君
吻。
他的吻一如他的人,冷静自持,甚而还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且不知是不是拂珠的错觉,她感到这一刻的乌致,对她似乎有那么些微的怜爱。
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祇终于被信徒打动,屈尊纡贵地给予一点怜悯与施舍。
这是他给她的第一个吻。
拂珠有些恍惚。
她更油然而生一种不真实感,其实她还沉浸在魔障中被幻像蛊惑着,她根本没被白近流叫醒,否则如何会发生这么荒诞的一幕?
可唇上的触感如此明晰,凉意慢慢衍变成灼热,他身上传来的冷香也是明晰的。
晚风徐来,夜月皎洁,他难得温柔,一切的一切都很明晰。
忽而他咬了她一下。
不轻不重,但足够让拂珠清醒。
而乌致已经退开,欣赏她的种种反应。
“说了让你乖一点。”
拂珠听见他低低笑了声,似乎非常愉悦:“这下安心了?”
……不安心。
还是不安心。
拂珠心底忽然滋生出少许恐慌。
她觉得,她不仅没有因此离他更近,她反而快要离开他了。
却又感到乌致不容置喙地圈住她手腕,独属于他的温凉紧紧挨着她的脉搏。比平常要显得急促的跳动在这种情景下无论如何都遮掩不去,他轻轻摩挲着,似乎更愉悦了。
复问:“白日我下手有些重。还疼吗?”
明知这种时候,什么样的回答才是乌致想要的,拂珠却满心荒凉。
她很想对他说我入了魔障,想问你亲我是不是故意哄我。
但最后,她也只是逃避般地将目光转向那把七弦琴,低声说:“这把琴还没有名字。”
乌致顺着拂珠目光懒懒予以注视,仅一眼便收回。
琴那等死物,哪有此时美人矜羞来得有趣。
他把玩着她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手腕,不甚在意道:“那你给取个。”
拂珠摇头:“琴已经送你了,该你取。”
“不若叫近流?”他倏地停止把玩,愉悦的表情收敛起来,容色也恢复以往的冷淡,“然后再取个姓,叫白近流?”
拂珠还没听明白他前半句话的用意,他后半句就急转直下,令拂珠骤然一惊。
乌致不喜欢白白这点,拂珠一直都知道的。
可白白在她刚到楚歌峰时,就被她放下地,让它自己去玩儿——
“嗷呜!”
狼嚎声伴随着奇怪的吱嘎声传来,拂珠转头望去,只见月光照耀下,那长有两角的小兽正拼命抓挠被乌致设在洞府外的屏障。
白近流是妖兽。
依独孤杀所言,唯有血脉足够正统强大的妖兽,才会幼年期持久而漫长。
此时此刻,这头幼年期妖兽举着比人族婴孩的拳头还要再小一套的爪子,刺刺拉拉地不断划着屏障,企图划出道缝隙,好让它钻进去救姐姐。
才不能叫那个坏坏欺负姐姐!
姐姐每次见完他都会不开心。坏坏,大坏坏,天底下最臭的坏坏!
白近流扒拉屏障更用力了。
屏障外,小兽嗷嗷呜呜吭吭哧哧,累得吐着舌头直喘气;屏障内,乌致揽拂珠在怀,平静地看白近流做无用功。
如此过了片刻,屏障毫发无损。
但白近流没有停止抓挠。它仍旧嗷嗷呜呜吭吭哧哧,大有要干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乌致便松开拂珠,淡淡评价了句:“这小东西真是护主。”
拂珠没接话。
她也没看乌致,就那么动动手指撤掉屏障,同时传音给白近流,让它找个乌致看不见的地方呆一会儿,她很快出来。
她太清楚乌致的脾气了。
白白没出现在他跟前还好,但凡被他注意到白白的存在,那么他必然无法容忍,连带也不能容忍她这个饲主。
快走。
拂珠对白近流比口型。
没能赶在屏障撤掉前及时收住力气,险些扑空摔个大马趴的白近流站稳后,没听拂珠的话立即离开,反而鼻头冲着洞府内耸动嗅闻,似是嗅到了某种不该有的气味。
于是下一瞬,它调整方向,头顶那两根小角遥遥对准了乌致。
拂珠看得一愣。
深邃光芒自那两角间闪现而出,隐隐泄露出一种难言的晦涩的危险。白近流身躯伏低,它眼瞳紧紧盯着乌致,大张着的嘴里犬齿雪白而尖锐,喉咙深处也发出意为威胁的低呜声。
臭坏坏居然敢对姐姐……
若非姐姐在场,看我不咬死你这个臭坏坏!
白近流龇牙龇得更凶了。
然而面对白近流的挑衅,乌致半点眼神都没给。
他也没留意白近流龇完牙后跑去了哪,这头没什么战力的妖兽完全没被他放在眼里。他回到案前坐下,刚刚还亲密揽着拂珠的十指重新按在七弦之上。
他的手是天生就该弹琴的好看,修长优美,骨节分明,抚琴时更显赏心悦目。
乌致按着弦,没动。
却果然如拂珠所想一般,他压根不提白近流,只道:“天晚了,你该回越女峰了。”
拂珠应下:“我先前有多做几根弦,今早忘记了,明日再拿给你。”
乌致说好。
拂珠便出了亭子,循着白近流留下的印记找过去。
不多会儿找到蹲守在枫树上的小兽,拂珠双手合拢往上一举,才做出接的姿势,小兽已然后腿一蹬跳下树枝,精准落在她掌中。
“白白,我们回去吧。”
“嗷呜!”
回去回去,它才不要和臭坏坏待在一起!
拂珠捏捏白近流的小爪子,带它离开楚歌峰。
她不知道乌致一直在看她。
良久,指尖猛地勾动,那把仍未取名的七弦琴不堪承受般,发出近乎断弦的凄鸣。
……
月上中天,越女峰一片寂静。
白近流挠屏障挠得太累,回到洞府后没再陪拂珠,去了隔壁睡觉,拂珠便独自在静室打坐。
五心朝天,呼吸吐纳,运转周天。
拂珠灵台原本是极清明的。
然而随着她心神逐渐沉入修炼,月光映照不到的隐秘角落里,有肉眼不可见的瘴气悄然弥散。拂珠毫无察觉,于是她再一次地进入魔障幻化的假象。
还是熟悉的地点,还是乌致和楚秋水。
琴声轻盈雀跃,缠绵缱绻,这二人犹在合奏,默契如天作之合。
拂珠却只觉得烦躁。
她索性剑指一划,剑气迸发,二人手下的琴被劈成两半。
琴声戛然而止。
拂珠以为破开魔障便结束了,孰料眼前又是一花。
定睛看去,这次的光景十分熟悉,乃是她在楚歌峰上的练剑之地。
这地方除拂珠自己外,平素只乌致一人能进,旁的人连靠近都不敢。概因其间到处都遍布着剑气,随便一道剑痕都充斥着暴烈剑意,修为不到家的进去了,稍有不慎便是非死即伤。
可就是这样的私密之地,那从来都只在她面前动剑的乌致,正舞剑给楚秋水看。
他边舞边问:“好看吗?”
楚秋水笑着鼓掌:“好看。”
……太荒谬了。拂珠想。
乌致跟她不一样,他的剑多数时候都是当个名副其实的佩饰,连名字都没有。
他于剑道也并不精通,勉强可算涉猎。每每和她过招,单论剑术,乌致最多能接住她三剑,再多的就不行。更枉论舞剑。
可她今日,竟在魔障幻化出来的假象里见到。
那一剑剑舞得光芒灿华无比,楚秋水笑容更是甜得像浸了蜜糖。
拂珠盯着看了片刻。
剑指再划,此地转瞬被狂暴剑气覆盖,“哗”的碎裂。
就这还没完。
拂珠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被驱赶着进入第三个幻象,这次是乌致的洞府。
准确来说,是乌致的寝居。
在拂珠的认知中,男子寝居好比少女闺阁,轻易不能进。她上次进乌致寝居还是给他打造洞府那会儿,这么久过去,也不知他去掉了什么,又添了什么。
回顾这百年,好像她离乌致很近,他的一切有她经手,他的生活里处处都有她的影子。可实际上,她自己清楚,她从未切身地靠近过他。
甚至她的伤都不如他青梅受惊来得要紧。
区别如此明显,她心有不甘,所以才会生出魔障?
拂珠沉思着打量这座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寝居。
——等等。
还是有不一样的。
至少在她的记忆中,窗前那面镜子旁边,不该放着女子用的妆奁。
宛如画卷徐徐铺展,妆奁被拂珠注意到后,那原本空无一人的镜子前,渐渐显出两道身影来。
毫无疑问,是乌致和楚秋水。
乌致站着,楚秋水坐着。乌致正给楚秋水画眉。
画完了,楚秋水回头,喊哥哥。
乌致道:“叫我什么?”
楚秋水面庞一下便红了。
她依偎进乌致怀里,小声喊:“夫君。”
夫君。
拂珠有些发怔。
曾几何时,她也想象过她与乌致结为道侣会是什么样子。应当是她唤他夫君,他唤她夫人,从此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共赴大道。
却不想,到头来,她最执着的,最求不得的,反倒成了她最惧怕的,最不敢看的。
在楚秋水之前,她不是没见过因过于倾慕乌致,费尽各种心思,用尽各种手段,死乞白赖也要追求乌致与他结契的。
可从未有谁如楚秋水这般,让她心绪难宁至此……
四周幻象再变,拂珠疲惫抬眸,这回是乌致与楚秋水在楚歌峰顶举行结契大典的场景。
观礼宾客甚多,他们称赞二人郎才女貌,实乃天造地设。
这一幕委实太过刺眼,可拂珠别说能动手破开这假象,她连最简单的闭目都做不到。
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强行固定她的头颅,让她只能眼睁睁将这场大典从头看到尾,硬生生捱着。
看着看着,心如死水,眼神也变得麻木。
那身穿大红喜服的乌致更是转过身来,问她道:“我与秋水结契,你不恭喜我吗?”
不恭喜我吗?
不恭喜吗?
拂珠心神剧震,终于脱出魔障。
她冷汗涔涔地睁开眼,常年握剑的右手不自觉抖得厉害。
无人知晓她习剑,是为助乌致修成剑胆琴心,所以乌致便是她的道。
可如今,魔障丛生,她道心不稳……
唇角有血溢出,胸口尚未加固的封印也不甘寂寞地跟着发作。失控的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无数经脉被撕裂,难以言说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拂珠剧烈喘气,视线模糊。
昏昏沉沉中,她伸出手,凭直觉握住了什么东西,发出昏迷前的最后一道传音,方无力地闭上眼,手也垂下去。
那色泽碧绿的东西亮了一亮,随即骨碌碌滚开老远,此后再没亮起。?
第5章 传音
他根本屁都不是!
拂珠醒来时,静室内灯火微暗,不知外面天色如何。
视线尚还模糊着,她虚虚看向榻边,有人手指搭在她腕上,强大灵识顺着她破碎经脉缓慢游移,修复温养经脉的同时,也极富耐心地梳理她体内犹处于混乱状态中的灵力。
是乌致吗?
“醒了,”这人头也不抬地道,“不过几日没见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只见这人长发半束不束,当中插着根不知打哪儿捡的树枝,枝头颤巍巍缀着两片枯叶,摇摇欲坠,颇有种肆意洒脱的气质。
待抬了头,素面朝天,眉尾斜飞入鬓,更显肆意不羁。再看身上,麻布长衫是凡间随处可见的那种,脚下同样踩着双凡间常见的草鞋,鞋头都磨出毛边儿了也懒得换新的。唯独腰带胡乱扎成一堆,歪打正着衬出曼妙体态,赫然是位女子。
是师父。
拂珠闭了闭眼。
早该知道的,乌致不可能来的。
复而睁眼,目光比刚才清明了些,只嗓音有些喑哑:“师父出关了?”
北微道:“再不出关,为师的小徒弟怕是能把自己给折腾坏。”
说着,发间枯叶一晃,她歪头瞧了瞧拂珠的脸。
平日里白里透红的小脸蛋这会儿还是没什么血色,连同嘴唇都失了鲜润的颜色,整个犹如霜打的花骨朵似的,没点精气神。
北微松松捏着花骨朵的细腕子,半是心疼半是不爽地啧了声。
她这小徒弟聪明又可爱,天资非凡,长相也出挑,万里无一的美人。跟同样风姿卓越的大徒弟站一块儿,谁见了不得夸北微峰主慧眼,收了这么好的两个徒弟。
就是这世上大概真的没人能够完美无缺,她这哪哪都好的小徒弟,转头竟折在乌致那挨千刀的祸害手上。
还一折就是百年!
这么些年下来,她小徒弟从乌致那儿受的委屈够装个几十上百箩筐不说,此次若非独孤杀及时传音,她都不知道她的小徒弟居然灵力紊乱到连独孤杀都感到棘手的地步。
而小徒弟之所以会弄成这个样子,据白近流那小家伙告状,原因在于乌致。
北微又啧了声。
更不爽了。
她一直觉得别说是东海境内,就算是整个中界,都没谁能配得上小徒弟。
不料小徒弟豆蔻之年情窦初开,一眼看中了乌致。实不相瞒,她当时就有种自家养的白菜要被猪拱了的糟心感。
等到白菜真被拱了,还是主动躺平让拱的,那糟心感就更加无法言语。
迟早得叫那头猪把她家白菜受过的统统挨上一遍。
北微眯着眼想,幸好当初她有远见,早早替自家白菜在背后留了那么一二三四五六手……
还在想着,就见小白菜低眉顺眼:“弟子知错。”
“嗯,知错了,然后死不悔改,下次还犯。”
尽管北微修的是音道,与拂珠的剑道并不如何相通,但到底是师徒,同承越女一脉,不多时,北微便将拂珠灵力梳理完毕,经脉也仅剩最严重的几处额外需要些时日慢慢将养。
拂珠感知了下。
师父不愧是师父,她不疼了。
“现在能跟师父说说了吧,”北微指尖凌空点上拂珠心口,“封印怎么回事?”
封印是早年北微翻阅诸多古籍,又想办法从别家宗门精于阵法禁制的阵修大能那儿取经,折腾许久才给拂珠弄成的。
说是效果最少也能维持几百上千年,未料现在就松动了。
拂珠更加低眉顺眼:“是弟子一时不察,弟子知错。”
北微哪里会信她的话。
便道:“又是乌致?”
听这语气就知道楚歌峰上的事瞒不住。拂珠小声道:“是乌致。但他也只是一时失手……”
岂料话刚开了头,就被北微打断:“失手能把你打成这副德行?以前你师兄跟你切磋的时候天天失手,怎么没见你师兄把你打到封印松动?知不知道我如果晚来一步,你身体都要毁了!”
接着话音一转,以严师的口吻教训道:“封印松动也就算了,你还吐血。你当你有传说中的聚宝盆,想要多少血就能有多少血?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越是强大的修士,越要注意不能受伤,血是最金贵的。你现在是合体,等到了大乘渡劫,包括后头成了仙,就知道血的作用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大……”
北微训起人时堪称六亲不认,拂珠垂眸听着,不敢接腔。
小徒弟抿抿唇,下巴都要缩进衣领里。
长长一番说教结束,北微连歇口气都无,又说回乌致身上,看拂珠的眼神那叫个恨铁不成钢:“乌致他狗屁的一时失手!天天就知道替乌致说好话,心全偏他身上,怎么不见他替你说好话?”
难得听师父爆粗口,拂珠仍旧缩着,半声不敢吭。
见她跟鹌鹑似的,北微更气了。
也就外人以为乌致天赋奇高,短短几百年就修炼至渡劫巅峰,还跻身三界名士榜,占了个不错的位置。
唯有他们这些做师长的心里门儿清,若非拂珠有心退让,万音宗的天骄名士哪里轮得到乌致去当。
乌致他算个屁!
他根本屁都不是!
“你啊你,”北微又变得苦口婆心起来,“你现在离大乘只差那么小半步而已,真不能一鼓作气把它给突破了?换作人家,早闭关个几十年出来扬眉吐气,就你不好好修炼,成天往楚歌峰跑,真想知道乌致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说完没能忍住,手指往下一戳,切切实实地点上拂珠心口。
北微并没用什么力气。
但拂珠还是哼了声,可怜兮兮地皱起眉,做出疼痛的样子想让师父心软。
拂珠自懂事起,再没撒娇过。
北微果然瞬间就被俘虏了。
见北微神色微缓,拂珠趁热打铁,继续撒娇:“好师父,你说过,修炼不可一味的张,需有张有弛,你看我这不正在弛吗?等弛够了,我就开始张了。”
北微还想再训几句,最终也只能无奈摇头:“你就尽找借口吧。等哪天你发觉你以前居然白白浪费那么久的天赋,非得后悔死。”
音落,忽听嗷嗷一声,一直等在外面的白近流扒开门,虎虎生风地冲了进来。
显然它以为那句白白是在喊它。
守在门外的独孤杀正说白近流速度太快,他一时没注意就没能拦住,门内见速度太快的白近流马上就要冲到拂珠榻上,北微眼疾腿快地一伸腿,没好气道:“谁喊你了,给我滚出去。我没出去,你不准进来。”
拂珠道:“师父,白白呆在这里没关系的。”
白近流也嗷嗷地喊了句父父。
“父你个头,叫师父。”
北微对白近流称呼的父父嫌弃极了。
然后联想到什么,表情更嫌弃了:“等回头我给你们找个师母,你是不是还要管人家叫母母?”
“嗷嗷!”
叫母母!叫母母!
最终白近流还是被赶了出去,理由是它不是母的。
静室内重新只剩师徒二人。
北微没耽搁,接连设下许多屏障,将静室与外界彻底隔开,方取了九九八十一颗上品灵石布置灵阵。
准备了小半时辰,二人状态俱都调整好,北微让拂珠坐在阵眼中心,开始加固封印。
“辛苦师父。”拂珠轻声道。
北微道:“知道我辛苦就闭嘴坐好,别说话,留点力气忍疼。”
拂珠依言闭嘴。
因封印是施加在最要紧的心脉处,稍有差池便会危及性命,因此饶是以北微的境界,一连串精细动作下来,额头也不免见汗。拂珠更是死死咬着牙关,身上衣裳全被冷汗浸透。
不知过去多久,北微手中印结一收,长长吐出口气:“好了,这次估摸着够用个百八十年的。”
拂珠听了,想问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奈何她正脱力,说不出什么话,只好闭目调息,让自己尽快恢复。
北微也调息片刻。
待拂珠能站起来走动,北微伸伸懒腰,嘱咐两句便要离开。
“师父,”拂珠喊住她,“师父先前给我疗伤时,有留意这颗琼珠吗?”
摊开手掌,一颗通体碧绿的圆润珠子静静躺在手心。
那碧绿浓郁得很,水波粼粼般从深处透出淡淡的莹光,像是一汪碧湖锁在了其中。
北微自然知道这琼珠是乌致送的。
专用于千里传音,勉强可算件法器。
虽不喜拂珠太过看重乌致送的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儿,但对于拂珠的疑问,北微还是认真回想:“你刚出岔子,白近流就去喊你师兄了,你师兄又立即喊我,我又立马赶过来。”这么算算,中间耽搁的时间连二十息都不到,“等我过来到刚才,这琼珠一直在地上搁着,没亮过。”
拂珠心说果然。
她昏迷前经由琼珠发出的那道传音,乌致恐怕根本没听到。
又或者,他的那颗琼珠,他并未带在身边。
他还在生她的气。
大抵是提前就预想了答案,当得知乌致真的没有回复传音,拂珠竟也没多失望,只应:“我知道了,谢谢师父。”
北微深深看她一眼。
然后折回来,像小时候拂珠磕了碰了,疼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北微听到会立即赶过来揉她脑袋一样,揉了揉如今已然是个大姑娘的拂珠的发顶。
“不管发生什么,师父永远在这儿,”北微温声道,“想哭就哭吧,师父不笑话你。”
拂珠道:“谢谢师父。但我没想哭。”
若她想哭,百年前鼓起勇气向乌致表明心意却被无视时就该哭了。
当初她都没哭,如今就更不会哭。
她还没那么脆弱。
北微欣慰道:“那再好不过。那种狗屁男人,不值得哭。”
确定小徒弟是真的没难过到要哭的地步,北微瞟了眼那颗琼珠,心下暗叹一声,拽下头上的枯叶叼在嘴里,负着手走了。
北微一走,独孤杀抱着白近流进来。
“师妹好些了?”独孤杀问。
拂珠点点头:“还没谢谢师兄喊师父救我。”
独孤杀道:“师妹无事便好。”
独孤杀将白近流递给她,让她好好休息,便也走了。
接连送走两人,拂珠吹灭灯,这才发觉室外日头高悬,已近正午。
“白白,”拂珠有些犹豫,“你说都这个时候了,乌致他还在等吗?”
和北微一样,尽管极其讨厌乌致,但在拂珠面前,白近流一直有在尽力克制,不让自己骂得太难听。它小意地称呼乌致为坏坏,算是它仅存的倔强。
便以兽语道,姐姐都说了要给坏坏送琴弦,坏坏肯定在等。
“那等下我去一趟吧……做人要言而有信,说好了就不能失约。”
身上汗意未消,拂珠沐浴更衣,休息片刻攒足力气,便带着多做的琴弦去楚歌峰。
拂珠去的正是时候。
因为她刚进峰主洞府,就撞见楚秋水从乌致寝居里出来。
见拂珠来了,楚秋水不知想到什么,面容一下子红了。
当即咬了咬唇,羞赧道:“凝碧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拂珠道:“我想的怎样?”
楚秋水道:“就是,就是,我和乌致哥哥,我们……”
她没说完,只又咬了咬唇。
拂珠手指动了动,忽然很有种拿剑鞘抽过去的冲动。
不过没等拂珠抽剑鞘,乌致也出来了。
他没看拂珠,径自递给楚秋水一样东西。
那是个做工十分精致的小布包。
料想这小布包应是相当私密的物件,楚秋水面上红晕更甚。她匆匆瞥了眼拂珠,伸手去接。
岂料乌致把手一扬,举高了不让她碰,还问:“里面是什么?”
楚秋水道:“不能告诉你!”
少女跳将起来,奈何身子弱,身量也远不及乌致,于是她不仅没能够到那小布包,反而还惊呼着朝乌致倒去。
拂珠又动动手指。
“乌致。”
突然有人喊了声。
乌致本就立在原地没动,这一喊,他更是没动。
楚秋水只好踉跄几下,兀自站稳。
这时又有话传过来。
“乌致,当着凝碧的面,你就这么与小青梅打情骂俏?我看你是忘了,凝碧可还同你有着婚约!”?
第6章 青骨
给你和乌致定下婚约。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彼时拂珠初遇乌致,一见倾心。豆蔻之年的少女,总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胆与冲劲,于是按捺了没多久,便在及笄前夕跑去找乌致表露心迹。
结果自然是被无声拒绝。乌致连看她一眼都无。
好在她还没来得及多难过,就听北微师父说有个惊喜要给她。
她问是什么惊喜。
北微没说,只将她带到主峰拜见宗主。
宗主嬴鱼与北微是同辈的师兄妹。北微当先喊了句师兄,嬴鱼颔首,拂珠也跟着喊师伯。
嬴鱼应下,语气和蔼地问拂珠:“告诉师伯,你是不是喜欢乌致?”
拂珠没想到她同乌致之间的事竟会传得连一宗之主都有所耳闻,顿时羞恼极了,尴尬得无地自容。
但问她的人是宗主师伯,乌致的师父。
身份使然,不管她能不能和乌致在一起,宗主师伯都绝对要过问的。
拂珠便艰难却诚实地点了头,很小声地答:“喜欢的。”然后声音更小,“可……乌致他好像并不喜欢我。”
嬴鱼语气更和蔼了:“他没有不喜欢。”
拂珠道:“不可能。他连看我一眼都不看。”
“他那是害羞,不敢看你。”
“啊?”
“他也喜欢你的。”
拂珠不信。
嬴鱼便取出个锦囊放到她手里:“这是乌致亲手做的,托我送给你。”
拂珠将信将疑。
她打开一看,锦囊里躺着颗琼珠,碧绿润泽,漂亮非常。
这是拂珠第一次见到琼珠。
同样的,这也是拂珠第一次收到乌致送的东西。
她顷刻便欢喜极了,连声问这珠子怎么用。
嬴鱼刚与她说完用法,她就迫不及待地动用尚且微薄的灵识,给乌致传音。
她想问师伯说你也喜欢我是不是真的,想问你喜欢我的话为什么昨日不看我,但最后,少女也只是怀着满心的情愫,小意道:“乌致,我都知道了。”
琼珠亮了一亮。
嬴鱼说这是表明灵识运用得当,她传音成功了。
又说等琼珠再亮,就是乌致给她回了信。
话音落下,琼珠亮起,拂珠眼睛也跟着一亮。
她忙举起琼珠放到耳边,听从乌致那边传来的悠悠琴声,听乌致淡淡说:“嗯。”
只这么一个字而已,拂珠就高兴得怎样都止不住笑。
待嬴鱼说出让北微带她来主峰的目的,也就是北微口中的惊喜,拂珠不由更加高兴,快乐得几乎要飞到天上去。
“由我做主,今日给你和乌致定下婚约,只盼你二人往后相互扶持,不离不弃,琴瑟和鸣,共赴大道,”嬴鱼问,“你意下如何?”
拂珠能如何,自是重重点头。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当时的拂珠太惊喜,也太快乐了,她完全没意识到定下婚约这等大事,身为主角的乌致没在场究竟意味着什么。
还是翻过天,拂珠揣着琼珠,央独孤杀带她去楚歌峰,她想问乌致是打算等过些日子她及笄了,还是等她结丹了再举办结契大典。孰料才落地,远远便听有人说道:“乌致,听说你与越女峰的凝碧师妹定了婚约?真的假的,你不是向来对情情爱爱这些没兴趣的吗?”
拂珠停下脚步。
她屏住呼吸,手指揪独孤杀衣角揪得死紧,想听乌致的回答。
然接话的是个没听过的:“什么婚约,不过口头一说而已,傻子才会当真。”
前头那人回道:“啊?竟是不作数的吗?”
“乌致昨日压根没去主峰。当事人都没到场点头的婚约,自然不作数。”
“我还以为是真的,连结契时要送什么都想好了。”
“还是留着给你未来道侣吧。”
“……”
陌生的说话声极为嘈杂,乌致的声音始终没响起。
年少的拂珠不明白乌致为什么不回答那些人,她只觉得委屈又茫然。
婚约是宗主师伯当着她师父的面定下的。
眼下乌致这般态度,他是不想承认吗?
他若不愿意与她结为道侣,为何昨日不及时拒绝?哪怕只是一句琼珠的传音!
便听又有人道:“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个什么心?”
“凝碧师妹和乌致的婚约不作数,那凝碧师妹就还是名花无主。我明儿便去越女峰把这朵花给摘了。”
“哈,看不出你居然也喜欢凝碧师妹。”
“也?”
“不信你问问,看这里有谁不喜欢凝碧师妹。倘若有,我立马拧了脑袋给你当球踢。”
“这话说的,你也喜欢?”
“凝碧师妹长得好,性子也好,我当然……”
直到这时,才终于听到独属于乌致的音色。
他道:“作数的。”
其余说话声骤然一停。
“凝碧还小,婚约一事不必再提,”乌致又说,“日后我若从你们口中听到,休怪我不留情面。”
宗主爱徒的话谁敢不听,那些人忙应是是是,不提了不提了。
听到这里的拂珠总算明白嬴鱼说的那句害羞是什么意思。
她晃晃独孤杀的衣角,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结契一事彻底压到心底。
此后果然再无人提起她和乌致的婚约。直至今日。
时隔这么多年,饶是拂珠听到婚约二字,都不免有点恍惚,继而生出种时过境迁之感。
她真的太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
不论是最初的宗主爱徒,还是后来的楚歌峰主,乌致一贯如阳春白雪,高不可攀。好在哪怕因着当日乌致那句震慑,许多人渐渐将她与乌致的婚约抛却脑后,乃至彻底遗忘,但存在即事实,乌致也算默许她陪在他身边。
可谁都没能想到自那之后,乌致竟真的只字不提婚约。
他只将她当个管家,她是他最趁手、最好用、最听话的一件工具。
还不如他的琴侍。
更不如他的青梅。
拂珠想着,抬眼看向那位青梅。
料想是从未听说过婚约一事,勉强站稳的楚秋水面露惊色。她甚至轻轻倒吸了口气,望向乌致的目光仿佛天塌了般,极度的不敢置信,依稀还有些难过。
乌致则转身,面向那道出婚约的来人。
来人赫然是独孤杀。
独孤杀并非空手来的。他背后背着把琵琶。
这琵琶制式与平常所见大致相同,只乍看是普通的木色,实则看久了方能发觉有幽幽青光从深处透出。而这个时候上手去摸,便会让人有种像是摸到了骨头般的奇异触感。
故琵琶名为“青骨”。
此刻独孤杀便背着他这把青骨琵琶,缩地成寸,一步跨至乌致近前。
独孤杀先将拂珠端量一番,确定自家师妹并未因刚才的打情骂俏而难过,才对乌致道:“回答我。”
乌致道:“回答什么?”
独孤杀道:“敢问你可还记得你与我师妹的婚约?”
乌致道:“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独孤杀道:“你能记得最好。若不记得……”
他垂眸,抬手一招,青骨琵琶自他背后而起,静静悬空在他面前。
不同于瑶琴七弦,琵琶共有四弦。
独孤杀单手覆于这四弦之上,直视乌致的双眼骤然变得冰冷,暗藏杀意:“……我便教你记得。”
音落,他五指一屈——
“铮!铮!铮!铮!”
刹那间,四弦先后被拨动,急促鸣响陡然爆发,高亢激越,仿佛要直达天听。
随着这琵琶声响,四弦各有幽深的青色灵力凝出。而后化成实质般的四道乐音,带着足以割裂空气的尖锐锋芒,呼啸着向乌致极速掠去。
乌致见状,神情未变,只足尖一点,飘然后退。
其实就境界而言,独孤杀距离渡劫尚远,修为不及乌致;
论身份地位,独孤杀尚未脱离越女一脉,同样不及乌致。
可每一次,但凡被独孤杀得知乌致让拂珠受了委屈,他就会如今日这般,背着他的青骨琵琶寻过来,亲自给乌致一顿教训。
乌致则每次都会退让,并不真的和独孤杀交手。
好比眼下,狂风将乌致身上黑衣吹得凌乱,未得衣物遮掩的面庞、颈项以及双手等更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四道乐音带来的刺痛,然乌致丝毫没有在意,只一味地后撤,任由乐音紧随。
他甚至还有闲心往周围扫了眼。
便是这一扫,他分了神,道:“快退开!”
话落广袖一振,逼至他身前的四道乐音蓦然一停,下一瞬,齐齐炸开。
再拂袖,乐音炸开造成的灵力波动被强势镇压在原地,并未朝其余地方扩散。孰料在那四道乐音之外,竟还有着第五道于此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急又快地激射而来。
乌致猛地偏头。
“嗤——”
这突如其来的第五道乐音重重刮上乌致脸侧。
伤口狭长,鲜红血珠从中溢出,刺眼极了。
独孤杀缓缓松开琵琶最细的那根子弦,不咸不淡道:“承让。”
原来伤到乌致的第五道乐音,乃是独孤杀抓住乌致刚才分神的那点破绽,微不可闻地拨出了第五道琵琶声响。
斗法暂歇。
另一边,没成想独孤杀上来就和乌致动手,楚秋水不免又吃了一惊。
没修炼过的凡人哪里承受得了两位修士的斗法,因而早在乌致还没出声的时候,楚秋水就已经远远退开。同时她动用了乌致先前给她的防御法器,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
直至退得不管那两位如何斗法,都波及不到自己,楚秋水这才关注起战况。
这一关注,望见乌致脸上现出血色,楚秋水再度吃了一惊:“乌致哥哥!”转而对独孤杀气愤斥责,“不是点到为止吗,你怎能真的伤人!”
“伤人?”
独孤杀重复了遍。
随即侧眸,不温不火地睨了眼楚秋水。
这一眼的杀伤力堪比刚才那第五道乐音,即便隔着大老远,也还是重重刮上楚秋水的脸。
楚秋水面色登时一白。被吓的。
“让楚姑娘见笑了,”独孤杀慢条斯理道,“今日我来楚歌峰,不仅要伤人,我还要打人。”
最好是能把人往死里打,方可勉强消解他此刻怒气。
独孤杀话中杀意太过明显,尽管并非针对楚秋水,但楚秋水还是再说不出半个字。
她害怕地咬唇,往后躲了躲。
楚秋水就此住嘴,独孤杀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乌致身上。
他眸光比先前更冰冷,杀意也更澎湃。
“只知道让楚姑娘退开,却不让我师妹退开。乌致,我看你是真的忘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师妹她可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原本他刚到时,他师妹手里还握着乱琼剑。乱琼鞘身赤殷微亮,她想动手。
结果现在,剑鞘平静如水,她人亦是安静得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至于那颗肉长的心,想必已经变成石头了吧。
乌致此人,当真不是个东西。?
第7章 道歉
他还知道自己错了。
听着独孤杀的话,乌致神情总算有了波澜。
他敛眉,沉默了下,转头看向拂珠。
便见拂珠仍在她来时的那个地方立着,未动一丝一毫。
她面容平静,目光也平淡。不同于过去每次独孤杀过来找乌致相斗时,她都会担忧地说句小心,这次她什么都没说。
她就这么静静观望,浑然此间事态与她无关。
“凝碧。”
乌致低低唤了句。
拂珠闻言,目光微转,却也只是回视他,并未作声。
注意到她不止不想和他说话,她的乱琼剑也没有要再出鞘的迹象,这种含而不露,让乌致眉敛得更深。
忽而他举步,朝她那边走。
却是才走两步,就被独孤杀的话截住:“怎么,乌致尊者这是后悔刚才没有一碗水端平,想事后补偿我师妹?”
乌致微顿:“独孤师弟,慎言。”
这句师弟让独孤杀的手又回到青骨琵琶上。
当真是许久没听乌致这般称呼了。
独孤杀冷冷垂眸,五指再屈,但听“铮”的一声重响,这次竟是四弦齐鸣。霎时恍若石破天惊,整个楚歌峰都在这重响下震了一震。
接着便见那四根丝弦脱离了青骨琵琶,势如闪电般齐飞而出。
这四弦比刚才的四音快了不知多少。
只一瞬,四道琵琶弦已然携着狂烈风声,逼至乌致面前。
远处独孤杀五指一张。
“铮!”
顿时又是一声重响,四弦无风而动,自发齐鸣。随后以缠弦在上、子弦在下的姿态,四弦状若兽爪,朝乌致兜头落下。
看出独孤杀这是打算捆了他,好应先前说的那句打人,被迫止步的乌致眼底微暗。
他没再继续避让,而是同样五指张开,向四弦猛然一握。
于是刚刚还呈兽爪之姿的四弦骤然收拢,往下直坠。乌致接住了,掌心一合,四弦受制,再发不出半点声响。
“独孤师弟,”乌致沉声道,“再打下去,你我恐都收不了手。”
独孤杀道:“那便不收。”
语毕,乌致掌中四弦发出阵阵嗡鸣,意欲脱离乌致掌控。
乌致只好收紧力道。
眼见再这么下去,两人便要毫不留手地真正斗上一场,届时别说这楚歌峰,怕是半个万音宗都不够他们打,一直旁观的拂珠终于开口。
“师兄,”她话是对独孤杀说的,“今日你占上风,到此为止吧。”
——“师兄,你已经伤到他,这次就算了好不好?”
记起以前拂珠说过的话,乌致手掌握得愈发紧了。
同样觉出拂珠此次态度和以往不同,独孤杀同她对视数息。
许是从拂珠眼里看出什么,独孤杀果然收手。
四弦重新变得安静,乌致顺势松开,四弦游鱼般游回琵琶前,轻轻一跃,青骨琵琶恢复原状。
独孤杀再一侧头,尽管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用于固定的绳子布条之类的东西,但青骨琵琶还是乖乖跳回他后背,并且很自觉地调整位置,免得独孤杀背着它不舒服。
独孤杀摸了下青骨,抬脚朝拂珠走去。
他对拂珠道:“我近来修行有些感悟,已经和师父说了出宗云游,马上就走。我不在越女的这段时间,有解决不了的就去找师父,或者给我发传音符,我收到会立即赶回来。”
拂珠听着,心中一暖。
这就是她的师兄。
不管师兄去哪,临行前总要各种嘱咐她,生怕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受委屈。
因为独孤杀是突然告知要走,拂珠没能提前准备,只好临时从随身的须弥戒里取了全部的符箓丹药,以及一些独孤杀能用到的法器让他收下:“师兄一路小心。”
一如平日里拂珠全盘接受师兄的疼爱,独孤杀也没推辞,直接收下师妹的好意。随后他设了屏障,避免接下来的谈话被外人听到:“当心楚秋水。”
拂珠说:“楚秋水?”
独孤杀说:“嗯,她不是什么好人。”
他甚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凭他师妹对乌致的执着,也凭乌致对楚秋水那种非同一般的重视,师妹多半要在楚秋水身上栽跟头。
遂细细解释道:“我来的时候她和你说的那番话,语焉不详,意在言外,她还故意当着你的面同乌致作亲昵之态,为的就是激怒你,让你对她动手,这样她就有理由找乌致哭诉,从而离间你和乌致。之后她再找机会捷足先登,哪怕乌致不承认,她也照样能对外坐实她与乌致结契一说。”
明明心里偏向师父和白近流,同样认为师妹不该吊死在乌致这棵歪脖子树上,但独孤杀比白近流还要有分寸,具体表现为他从不在拂珠面前说乌致坏话。他只会当着乌致的面说。
对乌致以外的人也是,这应当算他第一次跟拂珠说别人的坏话。
“如果信我,就听我的,离楚秋水远一些。”
说话间,独孤杀盯紧拂珠的脸,避免错过她任何一点表情变化:“楚秋水颇有心机,又长袖善舞,但凡跟她有关的事,你千万别掺合。”
师兄难得长篇大论,拂珠自是听得认真。
然后仔细回想,发现师兄说得对,无论是先前初见,还是刚才撞见,楚秋水的言行都有种说不上来的……
“做作。”
对。
拂珠点头,就是做作。
尤其是从乌致手里抢小布包的时候,楚秋水还专门看了她一眼。
当时她没多想,现在倒觉得那一眼太过刻意,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炫耀,大有要让她看看他们之间到底能亲密到何种程度的意思。
想到这,拂珠恍然刚刚那做作二字不是她说的,是独孤杀说的。
独孤杀道:“你想清楚这点,我也就能放半颗心了。”
拂珠道:“才半颗?”
独孤杀道:“半颗我还嫌多。”
该嘱咐的嘱咐完,独孤杀御风离开。
独孤杀一走,立时有隐隐约约的吐气声自洞府外传来,间或还夹杂着些诸如“这煞神可算走了”“每次他一来我连头都不敢露”“感觉被他看一眼就要折寿”的话,字里行间尽是惧怕。
拂珠用灵识感知了下,都是楚歌峰的弟子。
和以前一样。
每次师兄来楚歌峰,未及现身,这些弟子已然闻风而逃,生怕师兄教训乌致不过瘾,还要顺带教训他们。
但也和以前不一样。
她与乌致之间,多了个楚秋水。
“凝碧。”
听出又是乌致喊自己,拂珠抬眸,只见乌致单手负后立着。他脸上那道伤已不再流血,但狭长红痕横亘着,还是鲜明得很。
看来师兄这次真的动了怒。
否则以乌致渡劫尊者的体质,这点小伤早该愈合了。
拂珠想着,就听乌致道:“方才你师兄所说……我没有不让你退开。”他眉仍敛着,今日之事着实有些出乎他意料,“秋水未曾修炼,她反应不及你,我怕……”
不知为何,这第二次听他说秋水不及你,秋水不是你,莫名的,拂珠有点想笑。
这大概就是以前师父经常挂在嘴边的,弱者有理?
所以强者如她,便合该受着?
于是不欲听他后面的话,拂珠直接打断他,平心静气道:“行了。楚姑娘不是一受惊就得哄?你还是哄她去吧。”
总归她在乌致面前永远不会哭。
那么乌致怕什么,接下来又要哄谁,全都与她无关。
却听乌致道:“秋水今日没受惊。”
拂珠没接这话。
两人沉默了一阵。
乌致再道:“凝碧,我一直以为你我之间的事,用不着第三个人来指指点点。”
……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拂珠觉得自己听错了,这话不该出自乌致之口。
而乌致的话还没说完。
他道:“我说了你可以安心。你就是这般安心的?”
拂珠回神。
她仿佛第一次看清乌致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你口中的第三个人是谁?”拂珠问他,“我师兄?”
乌致点头:“你师兄……”
拂珠打断他道:“到底谁是第三个人,你心里当真不清楚?”
乌致不说话了。
拂珠也没再说话。
她取出琴弦,往他身上一扔,转身走了。
乌致没有拦她。他默然望着她的背影。
这是她头一次没过问他的伤。
直至那边楚秋水彻底看不见拂珠,收起法器来到乌致身边,只一眼,便惊呼道:“乌致哥哥,你手流血了!”
楚秋水心疼地看乌致负后的那只手。
不知这伤口是有多深,血竟到现在还在流。
“是刚才和凝碧姐姐那位独孤师兄斗法伤到的吗?”楚秋水问,“凝碧姐姐也太……”
乌致道:“不是。你不必管。”
楚秋水道:“好,我不管。你疼不疼,我先给你止血。”
她拿出条干净绣帕,正待裹住乌致伤口,就见乌致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楚秋水一下愣住。
竟连碰都不愿意让她碰。
所以那个婚约,果然是真的吧?
楚秋水一时难过极了。她小声道:“乌致哥哥,我只是想帮你擦擦血。”
乌致摇头:“不必。”
他这么多年只习惯凝碧近身。别的人,如素和问柳都不行。
于是:“素和。”
音落,只数个呼吸的工夫,此前不知在哪的素和问柳已然现身出来。
素和问柳当先喊了句主人,然后对楚秋水点了下头。
楚秋水刚想说乌致手上的伤比脸上的更重,乌致已经把小布包还给她。随后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琴弦,拿琴弦草草一缠手掌伤口,道:“走。”
走去哪,要做什么,乌致没说,只带着素和问柳出去。
徒留楚秋水一人在洞府里,红唇几乎要咬出血。
……
越女峰。
因北微性子洒脱,不拘一格,故她与两个徒弟的洞府不像别的峰主和入室弟子那般建在最高的山顶处,而是随意寻了处能够栽花种树的地方,术法一念,三座洞府便紧密相连。
起初洞府周遭生长的还是寻常野花野草。
直到拂珠及笄那年,虽然修真界不如凡间那般盛行冠礼笄礼,但北微觉得别家女儿都有的,她心爱的小徒弟也要有,遂同独孤杀一合计,二人铲了野花野草,改种琼花,当作送给拂珠的及笄礼物。
琼花本只在春日盛开。
也是恰恰好,正赶在拂珠及笄那天,千树万树的琼花一朝开放,漫山遍野都是素雅的白。
那景色很漂亮,拂珠很喜欢。
见她喜欢,北微索性施了术法,从此越女峰上一年四季皆花开如雪,任谁来了都要赞叹琼花极美,仿如仙境。
坐在琼花林中,抬头是碧空如洗,低头是素花似濯,拂珠轻抚着怀中小兽的脊背,想今日之事,乌致得给她道歉。
“什么第三个人是师兄,”拂珠对白近流道,“他居然也说得出口。”
那等情况,瞎子都看得出那第三人是谁。
白近流嗷呜呜地应和。
坏坏是瞎子!坏坏是瞎子!
拂珠被白近流逗笑,她顺顺它胸前白毛,又摸摸它的角,爱不释手。
很快夕阳西下,一只纸鹤飞来,正是乌致送的传音符。
拂珠伸手,纸鹤停在她掌心,翅膀轻微一动,乌致声音随之响起:“还气?我晚点过来找你。”
白近流听罢,嗷呜一声。
坏坏还算有点良心。
拂珠也道:“嗯,好歹他还知道自己错了。”又道,“天快黑了,我等一会儿吧。”
她继续给白近流顺毛。
被顺得舒服,白近流张嘴打个哈欠,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觉。
及至长睫被打湿,轻微眨动间,晶莹露水掉进白近流的毛发中,拂珠抬头,天亮了。
乌致没来。
作者有话说:
师兄,鉴婊达人【大拇指.jpg】?
第8章 按住
吻得更深。
感知到拂珠的动静,白近流立即醒来。
它没睁眼,又奶又娇地哼哼唧唧叫了声,习惯性地拿鼻头拱拂珠,小爪子也在拂珠怀里蹭来蹭去。
然而这次没像平常那样立即得到拂珠的抚摸。
白近流顿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它睁开眼,仰头看拂珠。
拂珠也正看它。
深秋的露水又凉又重,晨晖映照下,青衣道君的眉梢眼角皆闪着点点微芒。随着她低头的动作,一缕水迹倏然自眼尾滑落,泪一样。
她轻声道:“醒啦?”
“唔唔。”
察觉出拂珠心情不好,白近流直立而起,想舔掉那滴停在她下颚处的露水。
然后它就发觉自己身上也被打湿不少。
好在都是露水。
它没有嗅到眼泪的味道。
确定了这点,白近流放心地跳到地上。它迈开小爪子,啪嗒啪嗒地跑去个溅不到拂珠的地方,小身子一动开始抖毛,扑棱扑棱的。
直把露水全部抖干净,它三步并作两步地跳回拂珠怀里,让拂珠把自己举高了,它两只前爪以环抱的姿势搂住拂珠的下巴,认认真真地给她舔露水。
白近流舌头生有细小的倒刺,舔舐时给人的触感非常奇特。拂珠不自觉弯起眼睛,心情跟着好转。
算了。
她的白白这么可爱,她疼白白都疼不够,又何必想那些烦心事。
“一夜了,不等了。”
待白近流意犹未尽地住嘴,拂珠让它在肩头坐稳了,她站起来往琼花林外走,问它:“饿不饿?我给你捉鱼吃?”
这说的鱼是独孤杀专门辟出的小溪里养的灵鱼。
小溪是真的小,但水底被大手笔地铺满灵石,还布置了能汇聚天地灵气的聚灵阵,令得连引进小溪前的再普通不过的水草都被滋养得充斥着浓郁灵气,养在其中的灵鱼也肉质格外细嫩,入口即化,堪为极品。至少白近流尝了第一口后,就再没过吃别地出产的灵鱼。
“嗷呜呜!”
捉鱼鱼!捉鱼鱼!
思及捉鱼得集中注意力,这样姐姐就没空想那个臭坏坏,不想就不会难过,白近流忙扯着嗓子乱嚎一气,口水糊得拂珠满下巴都是。
拂珠笑着拎住它后颈肉,将它提到半空:“再舔就自己捉。”
白近流便又嚎了阵,小爪子各种挥舞,表示要和姐姐一起捉。
拂珠向来宠它。
于是拂珠没动用灵力,挽了裙摆亲自下水。白近流摇着尾巴跟在后面,狗刨式地一点点游。
溪水很浅,最深处仅没过拂珠膝盖。
水也很清澈,粗略扫上一眼,便能扫见一条条灵鱼在水草中优哉游哉地缓慢游动,鳞片闪烁着“我很好吃”的光泽。
白近流瞄中了其中一条胖头鱼。
这条灵鱼是真的胖,光尾鳍就有白近流半个身子那么大。
不过以白近流的食量,胖头鱼这样的顶多算开胃菜,它一顿能吃七八十来条。
以前拂珠总疑惑怎么白近流吃那么多都还能维持体重不变,渐渐的便不再问,总归白近流一顿能管半月,还不挑食,只要是能吃的它就都爱吃,一点儿也不像别的幼崽那样需要娇生惯养,它属于特别好养的那种。
眼下,白近流嘴巴紧闭,生怕惊动那条胖头鱼。
似乎完全忘记了灵识传音这个大杀器,白近流小心地直起上半身,在水面上爪舞足蹈地跟拂珠比划,传达它的作战计划。
美食在前,白近流比划得有点乱,好在拂珠与它心有灵犀,一眼看懂。
她无声点头,手势一打,示意准备包抄。
“哗啦!”
水花四溅,拂珠成功困住胖头鱼。
白近流抓准时机,迅猛无比地扑上去。
就体型而言,胖头鱼只需轻轻一摆尾,就能将白近流给抽飞。
然而事实却是白近流牙齿死死咬着胖头鱼的背鳍,同时它爪脚并用地紧紧箍着胖头鱼滑不溜秋的身体,令得胖头鱼连最基本的挣扎都显得异常艰难。
不仅如此,白近流那平时不管怎么跟拂珠玩耍闹腾,都有意收拢着,绝不会伤到拂珠的利爪于此刻探出,深深刺入胖头鱼体内。
很快,胖头鱼停止不算挣扎的挣扎,死鱼一样不动了。
细看那鱼眼,竟很有种认命的安详感。
食物到手,白近流尝试地松开一点爪子,看胖头鱼无论如何都不会跑了,它这才含糊地发出欢快的嗷呜声,扑腾着水花游去拂珠那边,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白白真厉害。”
拂珠夸了夸它,拎起这条胖头鱼往岸上木桶里一扔,继续陪它捉鱼。
接连捉了十多条,最后白近流叼着条罕见的生有七彩鳞片的灵鱼,正对拂珠比划着可以了,够它吃的了,忽听翅膀扇动声响起,又有一只纸鹤飞过来。
白近流动作一停,瞬间福至心灵。
这传音符肯定是臭坏坏送来的。
果然,纸鹤在到达拂珠身边便不再往前,只围着拂珠转圈。
拂珠抬头看了看天。
天光大放,金乌也已高升,她和白近流在小溪里玩了得有大半时辰。
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拂珠凌空一点纸鹤。
便听乌致道:“昨晚秋水突然发热,宗内的灵药不能给她用,我临时去了趟洛城找凡间大夫。”
只这么一句,纸鹤无风自燃,传音结束。
传音符的符纸中含有少量精纯的天地灵气,于小溪内的灵鱼而言堪称美味,立时便有数条灵鱼争相跃出水面,张嘴去接那点符纸燃尽后留下的灰烬。
灰烬很快被瓜分完毕。
饱餐一顿的灵鱼接二连三地落回水中,它们嘴巴鼓动,吐出一串串的透明气泡。
拂珠沉静地看着这景象。
洛城她以前去过。
洛城地处东海之滨,是离蓬莱仙岛最近,同时也是整个东海之天里最繁华的一座城池,万年来一直享有“东海之都”的美誉。
城内凡人与修士混居,因此乌致说去洛城找凡间大夫是说得过去的。
唯一说不过去的,是以乌致的速度,从蓬莱到洛城,带个凡人一来一回,也不过眨眼工夫。昨晚上就能讲清楚的事,他直到现在才给她传音解释。
他果真半点都不在意她。
他也没跟她道歉。
拂珠觉得等了一整夜的自己简直是个傻子。
身上的衣服老早就被浸透,拂珠原先还没觉得冷,这会儿却觉凉到骨子里。
心口仿佛漏了个大洞,秋风灌入进来,隐隐有些发寒,拂珠微不可察地打个寒颤。
然而都这样了,她也没表现出丝毫的不舒服,只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白近流道:“再捉几条?我给你和师父做鱼吃。”
白近流摇头。
它嗷呜嗷呜地说要上岸,它可以把它的一半鱼鱼分给父父。
拂珠便和它上岸。
术法一施,衣服头发一瞬干透。奈何身体还是没能暖和起来,更冷了。
拂珠单手提起装满灵鱼的木桶,另只手趁白近流不注意时举到唇边,悄悄呵了口气。
白近流走在她前面,始终不曾回头。
一路就这么不断呵气,等到北微洞府前,拂珠总算觉得稍微暖和了点。
瞟了眼木桶,见自己的倒影除唇色有点发白外,整体还算尚可,拂珠抬手叩门:“师父,我和白白捉了鱼。师父想吃清蒸还是红烧?”
门没开,只北微的回答从内传出:“糖醋麻辣各一半。”话音一转,“是不是封印又出毛病了?你声音听起来不太对。”
拂珠道:“没出毛病,应该是我夜里没睡好。”
北微道:“封印刚加固完对身体不好,你这几日多休息,别往楚歌峰跑了。”
拂珠应好。
像拂珠是两岁被带上越女峰,独孤杀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拜入越女峰。太小的孩子不可服用辟谷丹,北微便从认识的食修友人那儿顺来几本食谱,自己翻着学会了,在独孤杀洞府旁加盖个厨房,一日三餐地做饭给独孤杀吃。
直到独孤杀也学会做饭,不仅能投喂他自己,还能投喂后来的他师妹,北微觉得自己是时候颐养天年,遂对厨房敬而远之。
再后来拂珠也做饭做得有模有样,北微自然而然成为被投喂的那个。
进了厨房,拂珠放下木桶,取出条发带将头发系住,卷起袖子准备生火杀鱼。
“出去玩吧,”她对跟进来的白近流道,“做好了喊你。”
看出拂珠想一个人呆着,白近流没闹着要留下。
它扒着木桶边缘,爪子挨个拍里头的灵鱼,警告它们不准反抗,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
拂珠没有立即做鱼。
她靠上灶台,垂首想着什么。
长发因着这姿势自肩头滑落下来,那条绣有长剑的发带一并晃过。拂珠抬手勾住,举到眼前,记起这条发带是她很久之前在洛城买的,是一对。
另一条绣的瑶琴,被她送给乌致了。
也不知另一条如今还在不在。多半早扔了吧。
反正这种东西在乌致眼里向来没什么用。
胡思乱想好一会儿,拂珠眼不见心不烦地把发带往后一拨,开始做鱼。
尽管这些年北微没再下厨,但对徒弟的指点还是有的,加之独孤杀以前都是亲自上手教,所以拂珠的厨艺虽算不上顶顶好,但那色香味也足够让人大快朵颐。
正应北微要的一半糖醋一半麻辣,其中肉质最为肥嫩的那条胖头鱼更是被北微用极高深的灵力分成完全相同的三份,没谁多一丝鱼肉,也没谁少一丝,不能更公平。
白近流却没吃自己的那份。
它小爪子一动,把碗推向拂珠,让拂珠吃。
北微稀奇道:“乖乖,小家伙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拂珠听了就笑。
师父说的对。
至少她还有白白心疼她。
吃完鱼,北微再次嘱咐拂珠别去楚歌峰,随即摆手,让拂珠爱干吗干吗,就是不能打扰她,她有要事要做。
拂珠有心想问是什么要事,用不用帮忙搭把手,但见北微再度摆手,拂珠只好抱着白近流出去。
洞府大门被掩上,北微起身,连设数道屏障,方叼着根胖头鱼的骨头往深处走。
“第七手到底能不能成,就在此一举了。”
……
师兄不在,师父有事,拂珠想了想,决定练剑。
师父说剑修和音修其实是一样的。
像他们音修须得不间断的每日弹奏,将各种技巧、各个乐谱等牢记于心,剑修也是要日日练剑,切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于大道只会有弊无利。
这两天光顾着这这那那,拂珠确实没怎么好好练剑。
于是乱琼出鞘,剑光似玉,剑势若雪,剑气卷得琼花漫天飞舞,渐欲迷人眼般,瑶台仙境也不过如此。
修剑者,最所求不过人剑合一。
心神彻底变得宁静,拂珠眼里看不到上下翻飞的琼花,她只看得到她的剑。
她双足深陷落花层中,扎了根般佁然不动,唯持剑的右手向着前方石壁一剑剑挥出。
平直,刚劲,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势如破竹,一往无前。
渐入佳境。
忽而一道不属于乱琼的剑风袭来,拂珠想也不想,反手一剑刺过去。
“叮!”
剑与剑相撞,拂珠一下便听出是乌致来了。
她没说话,也没回头,就那么反手用剑,继续往后攻。
看她明知道自己来了,却根本不停,乌致只来得及唤声凝碧,便一手负着,一手仗剑和她过招。
他剑术向来比不过拂珠。
只那么两三下,拂珠一剑横在他颈侧,剑刃险险挨着皮肤,似乎下一瞬就要割破流出血来。乌致这才得空道:“消气了?”
拂珠还是没说话。
她一点都不想理他。
她头也不回地收了剑,重新回到石壁前,继续挥剑。
一剑又一剑,石壁上留下的剑痕比乌致来前要更深刻,剑意也更凌厉。
以乌致的眼力,如何看不出拂珠别提消气了,她甚至气得更狠。他无声看了片刻,赶在拂珠再次挥剑前,握住她手腕,将她整个人往后一带。
拂珠力量不及他。
她趔趄着倒退,正正倒进乌致怀里。
乌致顺势扔了佩剑,双手环住她的腰,低头吻住她仍有些苍白的唇。
拂珠愣了愣。
下一瞬,她反应过来,颤抖着手举剑便刺。
不料乌致陡的一推,她背重重撞上琼树。霎时发带散开,青丝凌乱,雪白琼花簌簌落了满身。
乌致按住她,吻得更深。?
第9章 恣肆
占有欲。
拂珠哪里承受过这样强迫且激烈的索求。
她无法适应,很快就有些喘不过气。
乱琼剑在刚才的混乱中被乌致丢开,拂珠手无寸铁,只能尽力去推乌致。
可面前的人好像一座大山,无论她怎么动作,他都完全没有要放过她的迹象,禁锢的姿态极其强硬。渐渐的,拂珠脸颊泛红,眼圈也跟着红了。
美人如此情态,是个男人就忍不住。
乌致便又吻了许久。
直至拂珠抵在他胸前的双手再使不出什么力气,他才稍稍离开,凝视着她,低低一笑。
“乖凝碧,还是这么好哄。”
他嘴上说着好哄,手却半点没松,仍牢牢禁锢着拂珠。
那从未表露过的占有欲在此时显露无疑,强烈到令人心惊。他看着拂珠的眼神很沉,有些烫,也有些危险,更多则是志在必得的恣肆。
——她从来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所有物。
拂珠不看他,也不说话。
喘息渐平,她目光错开着,看地面的落花,看高处的枝桠。她宁愿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也半个眼神都不肯给乌致。
她太清楚她与乌致在体格和修为上的差距。她只能这么沉默地进行反抗。
太卑微了。
拂珠想,她以前怎么就没想过会有今日。
“凝碧。”
忽然乌致松开一只手,举到与她视线齐平的高度。
拂珠不看。
“我受伤了。”他说。
拂珠还是不看。
她甚至重新动了动,想乘机推开他。
不用想都知道她此刻必然恼他恼得很,乌致笑叹一声,眸光更沉。没松开的那只手在此时不动声色地加重力道,渡劫尊者的威压仅泄露出那么一丝,就让拂珠浑身一滞,再次动弹不得。
她仿佛一具美丽人偶,僵硬地被乌致桎梏在怀中,所思所想皆由他。
拂珠突然生出种羞辱感。
灵力灵识被全面压制,她连最简单的封闭五感都做不到。拂珠索性闭上眼,什么都不看了。
乌致却仿佛看不懂她在无声拒绝似的,一味地将手往她眼前再送了送。
他重复道:“我受伤了。你昨日没给我疗伤就走了,现在伤口又在流血。”
他说的是实话。
至少拂珠有嗅到掺在琼花香味中的血腥气。还很新鲜。
但拂珠仍旧不语。
以前每次乌致受伤,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皮外伤,拂珠也会火急火燎地立即给他处理,生怕迟上那么一时半刻,他的伤势会更严重。
曾经的她恨不能以身替之,由衷地希望他能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受伤。
现如今她只想远离他。
什么伤什么血,伤再重,血再多,他的事又与她何干?
“凝碧,”乌致缓声道,“你看看我,我在流血。”顿了下又说,“有点疼。”
这次他声音很轻,些微的沙哑,隐约还透出点温柔。
他在她面前何曾用过这样的语气。
试问全中界谁人不知,东海蓬莱的乌致尊者最为出名的一战,乃当年南山诸多魔修联手偷袭蓬莱仙岛一战。彼时以凌云宗为首的各大宗门纷纷派出天骄名士迎敌,如万音宗派的就是刚刚突破至渡劫期的乌致。
那一日,乌致临危受命,与一位成名颇久的魔修尊者激战三天三夜。最终魔修尊者惨死乌致琴弦之下,乌致自己也遍体鳞伤,境界险些回落。
拂珠还记得当时的那个景象。
他一身黑衣褴褛,提着七弦尽断的琴,在海面上一步步地走,血也一步步地流。
无边海域几乎要被他的血染红,万众瞩目中,他走到她面前停下,将那魔修尊者的头颅递给她。
她接过,问他,你流了好多血,不疼吗?
“不疼,”他勾唇笑了,漫不经心的,“区区皮肉伤,怎么会疼。”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他奏琴的双手皮肉全部绽开,森森白骨裸露出来,两条臂膀也几乎废掉。他伤得实在重,拂珠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宗主嬴鱼更是倾全宗之力为爱徒疗伤,期间他手骨不知多少次被生生打断又重新接上,他也没喊过一声疼。
可今日他喊了。
拂珠下意识就想看他伤势。但到底还是忍住。
最终她只开口道:“你先放开我。”她嗓音同样有些沙哑,唇不复先前的苍白,如含丹朱,娇艳欲滴,“你松手。”
“不能松,”乌致拒绝,“我松了,你又不理我怎么办。”
像是忽然起了兴致,他没再执着于让拂珠看他伤势,而是伸指点在拂珠眉心。
拂珠眉梢微动。
很快,她就感到乌致指尖从她眉心轻轻滑过了,沿着慢慢往下,如被幼鸟身上最为柔软的那根绒羽撩过,若有似无的痒。
拂珠抿紧唇。
不知可是这点反应取悦到他,拂珠感到他指尖停在她唇畔,不动了。
下一瞬,铁锈味溢入口中,他竟将血往她唇间一抹。
“……你做什么!”
拂珠狼狈地睁开眼,眼底微红,染了鲜血的唇亦是红艳。
乌致望着终于肯看他的拂珠,低头靠近。
呼吸交缠,他一点点蹭过她的唇,让血尽数地染红她:“你涂胭脂好看。”他应当是觉得她这个模样很合他心意,近乎诱哄般地道,“不若往后我买胭脂给你?”
拂珠撇开脸:“我不要。”
她这么一动作,乌致嘴唇擦过她下颌,留下淡淡血迹。
“那你要什么?”他近距离地欣赏这点血迹,艳的红素的白,于冰肌玉骨上交织成一幅靡丽画卷,“女为悦己者容,你……”
话没说完,就被拂珠打断:“我要你放开我。”
拂珠表情很难看。
眼底的红将将要滴下来,她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在今日之前,拂珠无论如何都没想过,有朝一日竟能从乌致口中听到“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
是他说的,她不必学别的女修那样梳妆打扮,她只要干干净净的就好。
他说她这样最好看。
他随口一句话,她记了几十年。
他自己呢,可是说完就忘?
“乌致,”拂珠闭了闭眼,颤声道,“你究竟将我当作什么?”
想到时是一回事,不想到时是另一回事。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在他眼里,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件工具?
乌致没有立刻回答。
风乍起,伴着琼花纷飞,瑟瑟秋意环绕而来,这天越来越冷了。失去发带的束缚,拂珠散乱的青丝被风吹得轻舞,乌致握住离得最近的一缕,指尖缠了缠,置于唇边轻吻。
这个吻清浅极了,重新闭上眼的拂珠并未察觉。
她只听得他道:“发带我还留着。”
这简直答非所问。
但拂珠听懂了。
他念旧。
他既还留着她送的发带,就表明他已经习惯她的存在,他轻易不会放开她。
那……
“楚秋水呢?”拂珠问。
他亲自将青梅接来万音宗,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更为青梅伤她。
这岂非也是念旧?
“我说过,秋水不是你,她和你不一样。”
又一阵风吹来,乌致指尖一松,看着那缕青丝飘飘摇摇地落回拂珠颈边,漆黑与白皙交错,他留下的那点血迹晃眼得很:“你总拿她作比较。何必?”
拂珠沉默。
又是这句话。
拂珠突然觉得有点累。
她深深呼吸数下,无声劝诫自己别再问了,否则只会落得自取其辱的下场。
今日已足够难堪,她不想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丢掉。
这时乌致道:“我听素和说,你给不少人发了帖子,请他们月底来楚歌峰赴宴?”
这是要谈正事了。
拂珠再度睁开眼:“嗯,都给我回信了,说会准时赴宴。”
——这是她为乌致养成的习惯。
每逢乌致做了什么非同凡响的大事,她总会在楚歌峰上设宴,一面为乌致恭贺,一面也为乌致立名。
她想让全中界,乃至全三界的人都知道,她喜欢的这个人究竟有多耀眼。
为此北微师父以前经常骂她,说她这么做是能树立起乌致的名声不错,可有谁知道乌致能有如今这般成就,皆靠她一手安排?他们只会觉得她是攀附乌致的菟丝花,以色侍人之流,她简直傻到没边。
师兄也说她做得不对,她以自己成全乌致,不见得乌致就会记得她的好。
当时她是怎么回应的?
她冲师父师兄讨好地笑,说只要能帮得上乌致,她怎样都好,她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
“正好,让秋水见见别的修士。”
听见乌致这句,拂珠回神:“那到时候你直接带楚秋水出面吧,我就不过去了。”
这像是气话。
乌致便掐掐她下巴,又抹了点血迹,好似要在上头画出朵花来:“你怎么能不去?”他说,“凝碧道君亲自发的帖子,来客若没见到你,怕是要以为你我之间生了间隙。”
他意在打趣,岂料拂珠平静道:“不用以为,已经有了。”
只要楚秋水在楚歌峰一日,这间隙便存在一日。
除非他即刻就将楚秋水送走,否则她与他之间的间隙只会越来越深。
乌致涂抹血迹的手顿时一停。
下一刻,他手垂下去,眼神也归于冷淡。
他道:“凝碧,别得寸进尺。”
拂珠平静道:“你大可松开我,看我会不会得寸进尺。”
乌致微微一滞。
他松开手。
没了他的故意压制,拂珠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同时她剑指一并,石壁上残留的剑意受到牵引,长鸣着脱离石壁,在她身边叠成个繁复剑阵。
假使乌致又施以威压,有这剑阵在,即便支撑不了太久,那点时间也足够她做别的。
乌致没有阻拦。
他眼睁睁看着她与他划分界限。
片刻,他道:“你为何总要与秋水过不去。”
说完拂袖,剑阵“哗”的一下碎裂,竟是半息都没撑到。
未及拂珠再有所反应,他身形已然消散。
他走了。
拂珠收剑归鞘。
等白近流午觉睡醒过来找拂珠,望见拂珠脸上的血迹,吓得嗷呜直叫,拂珠才弯腰捡起发带,说不是她的血。
“嗷?”
不是姐姐的,那会是……
白近流想到什么,瞬间闭嘴。
拂珠抬手抹掉血迹:“别告诉师父。”
白近流怏怏点头。
这日起,拂珠听北微的话没去楚歌峰。而乌致也没再来越女峰,更没送纸鹤。
只时不时会有楚歌峰弟子带着玉简帖子等过来拜见,请拂珠拿主意。乌致一向不管这些。
拂珠没拒绝接见这些弟子。
因拂珠在人前一贯寡言,楚歌峰上下便一致认为这位道君和峰主一样不好相处。眼下看她游刃有余地处理事务,即使被反复询问,也一遍遍地解答,没有半分的不耐烦,弟子壮了壮胆子,小声喊:“凝碧道君。”
拂珠抬眸,示意他说。
弟子咽了下口水,镇定道:“月底、月底的宴会,您没忘吧?”
“没忘。”
“那您到时会去吧?”
“会。”
得到确切回答,弟子收起处理完的玉简,擦着汗离开。
直等回到楚歌峰,弟子一拍脑袋,糟,忘记同凝碧道君说刚才那话是峰主让他问的了。
想起峰主发怒的样子,弟子咂咂嘴,决定瞒过这点。
时间很快到了月底。
尽管类似的宴会以前就办过不知道多少次,但由于这次拂珠守在越女峰不过来,也不予以安排指点,楚歌峰弟子们拉不下脸天天往人越女峰跑,只得硬着头皮请素和问柳与楚秋水这两位同峰主还算亲近的代为参谋,故而此次宴会布置得与以往很不相同。
至少拂珠在到来之前,就没想过宴会场地竟能华丽成这个样子。
地面全部由暖玉铺就而成,供人行走的台阶也是用珍贵晶石一块块搭建,在阳光照耀下显得颇为刺眼。拂珠沿着台阶往预留给她的位置走,忽听有人谈起她。
“凝碧道君?不过是条跟在乌致尊者身后摇头摆尾的狗,厚颜无耻,可悲又可怜。”
拂珠侧眸。
她看见谈论她的是位对乌致表达过爱慕之情的女修,也看见坐于高处的乌致正与楚秋水说话。
以乌致的耳力,他分明听见了。
但他没转头。
连点眼风都没扫过来。
拂珠收回目光。
她想那女修说得对,追在乌致身后百年,乌致却从未正眼看过她,她的确可悲又可怜。?
第10章 赤霞
凝碧道君和乌致尊者闹掰。
其实不止最上首的乌致听到那女修的话,在场但凡有修为傍身的,全听到了。
只一瞬,谈笑风生着的修士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
离得近的更是下意识看看那女修,又看看正拾阶而上的拂珠,接着便匆匆移开目光,佯装饮酒。
偌大场地立时变得安静,唯身着霓裳的婢女犹在轻歌曼舞,酒香弥漫间,薄纱飘逸如烟。
酒是赤霞酒。蓬莱仙岛特有的灵酒。
想要酿成这种灵酒,少不了最重要的赤霞露。
须得是百年树龄以上的赤霞木,将其树枝在晚霞漫天时滴落的露水收集起来,以灵力反复淬炼后,埋于赤霞木下封存。待封得露水色泽赤红如晚霞,方能用作酿酒。
以往楚歌峰开宴从没用过赤霞酒,今日却拿赤霞酒来待客,修士们认真品味的同时,没忘竖起耳朵,等候拂珠的回应。
而那女修还在继续说。
“凝碧道君不过仗着与乌致尊者是同门,抬头不见低头见,乌致尊者避不开她,才默许她死皮赖脸地纠缠这么多年。换作我是乌致尊者,别说默许了,我早将凝碧道君有多远赶多……凝、凝碧道君?!”
更多更难听的话尚未出口,终于望见走过来的拂珠,正说到兴头上的女修面色倏然变得惊惶。
尤其是瞟到拂珠没像别的剑修那样遵守不可携兵器入席的规矩,乱琼剑堪称是明晃晃地握在手里,剑鞘上的赤殷色泽比酒盏里的赤霞酒还要再浓郁三分,女修面色更惊惶了。
她之所以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凝碧道君的坏话,无非是因为对方还没来。
可只要对方来了,她就万万不敢招惹。
她绝不想再领教一次乱琼剑意。
记起过往在乱琼剑下屡战屡败的惨痛经历,女修匆忙起身,胆战心惊地给拂珠行礼:“见过凝碧道君。”
拂珠此时已走到她近处,闻言顺势止步。
女修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果然拂珠道:“你刚才说的……”
女修哪敢让拂珠说完。
登时急急插话道:“我刚才是在发疯!我脑子离家出走了我胡言乱语!凝碧道君与乌致尊者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我这辈子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都没见过如您和乌致尊者这样般配的!”
说到这儿,喘口气准备继续夸,就听拂珠不紧不慢道:“……很对。”
对什么?
女修愕然抬头。
周围伸长耳朵的修士也纷纷面露惊愕。
修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定彼此都没听错,神情不由更加怪异。
多日不见,凝碧道君被骂成那样,结果她不仅没动手,居然还赞同地说很对?
——她这是终于想通了?
修士们看向拂珠,就见拂珠已重新举步,没再理会那女修。她一袭青衣既雅且淡,眉眼也是淡的,颇有种云舒云卷之意。
连同那把乱琼剑也安安静静,丝毫没有要出鞘的迹象。
修士们没忍住,暗中传音窃窃私语。
“我观今日凝碧道君,竟似已看破红尘?”
“怕不是被乌致尊者伤透了心。”
“肯定是因为那个唤作楚秋水的凡人。过去哪次开宴不是凝碧道君迎客,今次竟是乌致尊者的琴侍带着那楚秋水迎客,连这场地也整得花里胡哨,半点儿仙气都没。我刚到的时候还以为走错了,差点没扭头出了楚歌峰。”
“我也是。”
“亦然。”
“百年痴心,终不敌青梅竹马,可叹,可叹。”
“所以凝碧道君是不是快和乌致尊者闹掰了?”
“闹掰了好啊!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乌致那厮不想得月不说,还反将皎月推远,这摆明了是在给我机会。我现在就等他和凝碧道君闹掰那日,必是我与道君喜结连理之时。”
“嚯,你可真敢做梦,明明是我与凝碧道君结为道侣!”
“慎言!当心乌致尊者在听。”
“说得是。嘘,嘘。”
传音到此为止。
有年轻的修士面皮薄,偷偷觑了眼上首的乌致,又觑了眼已经落座的拂珠,装模作样地咳了声,方继续品酒,浑然什么都没发生过。
完全不知这些修士个个瞧着都是端方君子,实则背地里什么乱七八糟都敢说的拂珠正屏退为她斟酒的婢女,她自己来。
酒壶是白玉制的,玲珑剔透,隐可见其中淡淡的红。
拂珠轻轻晃了晃酒壶。
颜色还行。
她开始斟酒。
美人挽袖,素手皓腕,赤红酒液汩汩流出,简简单单的斟酒被生生斟出一股子韵味来。
这一幕看得年轻的修士们无不面皮发红,心跳失序,呛酒声此起彼伏。和拂珠之间仅隔着个楚秋水的乌致也终于将目光转过来。
以往乌致只消轻轻一瞥,时刻关注着他的拂珠必然会予他回应。
可今日,她自顾自地斟酒,直至斟满了,她举起酒盏轻嗅,期间竟一直没给回应。甚至她从头到尾都没给乌致半个眼神。
乌致收回目光。
他垂眸看着案上空空如也的酒盏。
以前都是她为他斟酒。
她说每种酒各有各的特性,有的酒讲究器皿,有的酒讲究时辰,如果乱了特性,喝起来就少了那么点意思。为此她往凡间跑了几趟,又去请教擅于品酒的修士,将该学的都学了后,她笑吟吟地给他斟酒,说以后喝酒,她一个人就能给他撑场子。
“我会很多的,你别总带素和出门,”她对他说,“不如带我,我比素和有用多了。”
——她以前常吃素和的醋。
如今倒不怎么在意素和,反倒在意起秋水。
记起先前在越女峰,她那句楚秋水呢,乌致道:“素和。”
素和问柳近前:“主人有何吩咐?”
乌致道:“将那人逐出楚歌峰。”
那人?
适才那个骂凝碧道君的女修?
不知素和问柳想到什么,端庄肃穆的表情险些没能绷住,心下惊涛骇浪更是久久难平。不过很快,素和问柳悄然走下台阶,去找那名女修。
眼见那名女修被素和问柳带离宴席,楚秋水咬咬唇,小心翼翼地喊了句凝碧姐姐。
拂珠循声侧首。
按说以拂珠坐的位置,她这样侧头时,完全可以和乌致对视。
但很显然,她只看着楚秋水。
那等专注,好像她除了楚秋水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许是有些受不住这目光,楚秋水往乌致那边靠了靠,意料之中的没能挨上。她只好停止做无用功,道:“凝碧姐姐,我有事想同你说。”
拂珠道:“楚姑娘有话请讲。”
楚秋水遂起身,到拂珠身边坐下。
拂珠没动。
同坐一张案后的距离已足够近,楚秋水却犹觉不够似的再凑近了些,方以对修士而言根本起不到隐蔽作用的耳语小声道:“凝碧姐姐,刚才说你的那位修士,她其实,她没有帖子。”
拂珠当然知道那女修没帖子。
她傻了才会把手下败将请到自己眼前。
楚秋水道:“原本我看她没有帖子,不想让她进来,但素和姐姐说来者皆是客,允她入席……是我不好,没能拦着素和姐姐。”说着泪盈于睫,俨然自责得很,却又仿佛意有所指,“早知那位修士不是什么好人,我拼死也要拦住。”
拂珠没接这话。
接话的是送完女修回来的素和问柳。
顾不得思索自己是哪里得罪了楚秋水,怎么楚秋水突然针对自己,素和问柳一身冷汗地迅速上前,朝拂珠重重拜下。
“道君明鉴,当时来客太多,素和分身乏术,实在没法留意都是谁没帖子。素和……”
话未说完,就见拂珠抬了抬手。
素和问柳吓得闭眼。
“停什么,继续,”拂珠语气有些懒散,“你没留意,然后呢?”
然、然后?
素和问柳听得一激灵,惊出第二身冷汗。
她猛地睁眼,入目是青衣的道君单手支颐,形容分外悠闲。道君另只手则执着根玉箸,有一搭没一搭地往酒盏里点赤霞酒。
待得玉箸头沾饱了酒液,道君手腕一转,晶莹的红点在那唇上,不及滴落,便被抿入口中。
玉软花柔。
活色生香。
饶是老早就看惯道君容颜的素和问柳,此刻看着这一幕,也不禁怔住。
至于那些一直偷偷窥视着这边的修士更是呛酒声不绝于耳,咳嗽声连绵不绝。不过失态归失态,修士们心中还是隐隐生出种明悟。
凝碧道君是真的要和乌致闹掰了吧!
以往乌致在时,她何曾有过这般模样?
“今日的凝碧道君……甚美。”
忽的有人传音这么句,听到的修士皆暗暗点头,的确甚美。
再看过去,那甚美的道君微不可察地蹙眉。
这赤霞酒开封有些早了。
尝完味道,拂珠放下玉箸,问素和问柳:“怎么不说了?”
素和问柳堪堪回神:“……素和,素和没法留意都是谁没带帖子,只道既是前来赴宴,少不得有千里迢迢太过疲惫的,就将来客全迎入楚歌峰,好叫客人们能早些歇息。素和万万没有故意迎错人的心思。”
说完这么一番话,素和问柳彻底清醒。
她强行把目光从拂珠脸上转到案上,盯着那赤殷的乱琼剑再拜了拜:“素和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凝碧道君海涵。”
拂珠道:“不怪你,起来吧。”
这六个字宛如天籁。
素和问柳简直受宠若惊。
纵使是被主人惹怒了,也能说拔剑就拔剑的凝碧道君,今日就这么轻飘飘放过自己了?
素和问柳觉得不太真实。
旁观事态发展的修士们也觉得不太真实。
今日的凝碧道君不仅甚美,还异常的和善大度。
该不会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登时便真的有修士仰头找太阳在哪,场面一度十分滑稽。然此次宴会是歌舞升平还是群魔乱舞,皆与拂珠无关,她问楚秋水:“楚姑娘可还有事要说?”
“没有了,凝碧姐姐。”
看出拂珠没有留自己继续说话的意思,楚秋水起身,坐回乌致身边。
乌致正在斟酒。
斟满了,他没喝,而是吩咐:“以后宴席不必有酒。”
素和问柳看了眼拂珠,询问原因。
乌致道:“灵酒太补,秋水身子弱,喝不得。”
所以由着当年主人一句随口之言,凝碧道君亲自酿的赤霞酒,主人就尝也不尝一口?
素和问柳忍不住又看了眼拂珠。
拂珠神色淡淡。
却听楚秋水道:“乌致哥哥,我想喝酒。”
乌致道:“我刚才说了,灵酒太补,你不能喝。”
楚秋水道:“一点点总可以吧?这么小的一点。”她比出个一点点的手势,整个人可怜兮兮的,“我长这么大,都不知道酒是什么味道。”
乌致到底还是给楚秋水斟了杯酒。
楚秋水接过酒盏,先嗅了嗅,说好香,方才慢慢啜饮那仅盖得住盏底的一点点的酒液。
与想象中的味道不同,这赤霞酒是甘甜的。
楚秋水再小啜了口,正待细品,就觉那甜意不降反升,以致呼吸都不畅了。
下一瞬,酒盏砰然坠地,旁边乌致一顿。
楚秋水乘机捉住乌致袖子,喃喃喊了句难受,而后身子一颤,竟吐出口血来。
乌致豁然转头看向拂珠。
“你下毒了?”?
第11章 回去
是时候放下了。
“……下毒?”
拂珠轻声重复乌致的话,只觉不可思议极了。
难道她记错了,不是楚秋水自己要喝的酒,也不是乌致同意的楚秋水喝酒,同样的,也不是楚秋水自己喝完酒吐的血。
而她更是从头到尾都没去过那张桌案,没碰过那壶赤霞酒,更没摸过那只酒盏。
甚至赤霞酒没到时候就提前开封,她都毫不知情。去越女峰找她的那些楚歌峰弟子压根没提过宴上用酒的事。
那么乌致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才质问她下毒?
总不能又因为她是修士,楚秋水是凡人,所以她只需心念微动,就能有千百种方式让楚秋水吐血?
又或者,在乌致看来,她那日因他让楚秋水碰琴而出剑,令他以为只要楚秋水惊了伤了,原因就必然出自她身上?
若真这般,她早在当日一剑杀了楚秋水完事,何必白白痛苦那么久。
幸好她已经想通了。
她彻底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决定不再坚持那些不该坚持的,才如约前来楚歌峰赴宴——以一位普普通通的同门的身份。
来前还想得谨记师兄嘱咐,除去实在避不开的交集外,能远着楚秋水就一定要远着,她不要再因为楚秋水而承受乌致施加给她的种种郁结,同样的,她也要尽力避免承受乌致本人带给她的郁结。
本就生了魔障,心境岌岌可危,连学凡人那样入睡,都会深陷梦魇难以清醒,倘若再有郁结缠身,她只会更难捱。
正因此,今日的拂珠显得与往常格外不同。
可即便如此,拂珠也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出现眼下这么一幕。
数息的静默过后,她坐直身,终于给出点反应。
——她看乌致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触及到这眼神,乌致恍然,不是她。
他沉默了下,吩咐婢女先将楚秋水送回去。
然而未等婢女应声,楚秋水颤巍巍抬头,抓他袖子抓得死紧:“乌致哥哥,我不想走。”
乌致道:“回去。”
楚秋水摇头:“我想留在这里陪你。”
说话间,犹有鲜血从楚秋水口中溢出,比赤霞酒的颜色更深更重。
只这么一小会儿工夫,饮酒带来的剧痛就传遍了楚秋水全身,刀刮一样。这样的疼痛委实难忍,楚秋水使不出多余的力气,她只好虚弱地倚着桌案,手指却仍捉着乌致那截袖子不放,她仰头看他。
她目光恳切,神色凄楚柔弱,几乎是哀求了。
她软声道:“乌致哥哥,求求你了。”
乌致却道:“听话,回去。”
言罢,玄黑广袖轻轻一振,楚秋水不自觉松开手。他竟是没有半分的动容和心软。
拂珠收回目光。
她还以为他会立即带楚秋水离席。
这时婢女问:“峰主,可要派人去洛城请上次那位大夫过来?”
乌致颔首:“等大夫开完方子,让他别走,等我回去。”又对素和问柳道,“你守着秋水。”
素和问柳应是,与婢女一同扶楚秋水起身。
楚秋水再没有力气。
知晓乌致说一不二,她再怎么向他求情都是无用,楚秋水只好含着泪,凄然地看了乌致一眼,随后在经过拂珠身边时喊:“凝碧姐姐!”
素和问柳不得不停住脚步。
拂珠被喊得微顿,但还是礼貌应道:“楚姑娘?”
“凝碧姐姐,你帮我跟乌致哥哥说句话,我刚来我不想回去。”
生怕拂珠像之前打断女修与素和问柳那样也打断自己说话,楚秋水语速十分急切,喉头又涌上来的腥甜也被她强行压下。
她嗓音嘶哑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宴会,也没见过这么多厉害的修士,我想再待一会儿。凝碧姐姐,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帮我跟乌致哥哥说我没事,我还能继……”
还未说完,却果然被拂珠打断。
拂珠道:“回去吧。”
楚秋水面色一瞬变得惨淡。
喉头甜意愈发汹涌,堆积着再压不下去。
浓郁的铁锈味道充斥着口腔,楚秋水胡乱咽了咽,方勉强出声:“凝碧姐姐算我求你,你帮我同乌致哥哥说句话,一句就行,就说我咳、咳咳咳……”
她呛血了。
素和问柳见状,忙往她身上连点数下,封住几道大穴,劝她:“楚姑娘,别逞强了,回去吧,你身子受不住。”
楚秋水这次没能说得出话。
只那眼眶里的泪,慢慢掉落。
见她不反抗了,素和问柳同婢女使了个眼色,欲一气呵成地将她带走。
岂料才走过几道台阶,毫无预兆的,楚秋水突然发力,一下挣脱搀扶她的两人。她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只一步,便狠狠摔下去。
她摔倒的方位刚好是拂珠坐着的位置。
凡人的速度哪有修士的反应快,拂珠只消屈指一弹,灵力便凝成一道屏障,堪称温和地赶在楚秋水摔倒前将其拦住,没让她倒在自己身上。
素和问柳松口气,伸手去扶楚秋水。
可接下来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明明拂珠已经用屏障稳住楚秋水,素和问柳也已经伸手过来,楚秋水却好像能无视屏障一样,身体只在一刹那的停顿过后就径自穿透了屏障,直挺挺地仍继续朝原先的方位倒去。
这次距离太近,不得已,拂珠只得闪身离开座位。
“哗啦!”
桌案被撞翻,赤霞酒溅得到处都是。灵果也骨碌碌滚开老远,有几颗甚至滚到了场中央正跳着舞的婢女脚下。
婢女刚扬起薄纱就不慎踩中灵果,当即脚一滑,舞步出错。
薄纱无人接住,周围婢女受到影响,跟着舞步错乱。
这一错非同小可,婢女们齐刷刷全部跪下,大气不敢出。
奏乐也停了。
满场皆静。
躲开楚秋水的拂珠显出身形,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溅在足边的赤霞酒。
这酒虽开封时间早了些,使得甜味有点过重,但若与别宗出产的赤霞酒相比,品质仍不失为上佳。
可惜了。
忽然一道抽泣声响起,在这落针可闻的氛围中显得极为突兀。
“乌致哥哥……我好疼。”
听出说话的人是楚秋水,除跪地不敢抬头的婢女外,其余人俱都循声望去。
便见一片狼藉中,少女艰难伏趴着,脸上沾着不知是血还是酒,衬得她面色惨白无比。她眼角挂着滴泪,摇摇欲坠,随着她仰头的动作,那滴泪斜斜划入鬓角,平添三分纤弱。
“乌致哥哥,”她道,“我真的不想回去。你就让我留在这里好不好?我没事的。”
说着努力抬起身,证明自己真的没事。
乌致与她对视。
见乌致没有立即吩咐,楚秋水眼里升起些希冀。
没等那希冀延伸到别的地方,就听乌致道:“闹这么难看,像什么样子。”
楚秋水愣住。
眼里的光一下熄灭,她身躯剧烈颤抖,只觉此刻不仅喉咙在冒血,她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处皮肤,都在不停往外冒血。
好疼,真的好疼。
“素和,”乌致再道,“送她回去。”
素和问柳应声去扶楚秋水。
楚秋水低着头,任由素和问柳带着自己往台阶下走。
直至经过拂珠身边,瞥见拂珠还是那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真就半句好话都不肯替自己说,楚秋水心里恨极,想也不想地哑声道:“凝碧姐姐恐怕还不知,我在楚歌峰上住哪儿吧?”
拂珠没说话。
楚秋水也没抬头,就那么自顾自接着道:“还要托凝碧姐姐的福,那日我受了惊,乌致哥哥为了哄我,不仅教我弹琴,还答应我住他洞府。秋水在此谢过凝碧姐姐。”
最后那句谢说得温柔极了,也诚恳极了。
而她越是温柔诚恳,旁听着的修士们就越是瞠目结舌。
乌致尊者与这凡人同居?
这,这简直是在折辱凝碧道君!
有修士当即拍案而起,欲要上前教训乌致。
却被旁人联手拦下,并暗中以传音劝解,乌致乃渡劫巅峰,哪怕他们这么多人一拥而上,也不见得会是乌致一合之将。
那修士听罢,无奈只能狠狠刮了乌致一眼,转而担忧地看向拂珠。
拂珠仍旧没接楚秋水的话。
她确实不知楚秋水的住处在哪。
也确实没想过,楚秋水来到万音宗后,竟一直与乌致同居。
尽管明知所谓住乌致洞府,不过是乌致将洞府里随意一间屋子让给楚秋水,他二人并非如楚秋水言辞间所故意表露出来的亲密,但完全不受控的,拂珠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何为嫉妒。
那滋味极酸,极涩,隐约还有些苦。
拂珠不动声色地握紧乱琼剑。
她缓慢地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嫉妒,不值得,是时候放下了。
可不能嫉妒,便只余满心荒凉。
曾经为得乌致青眼,她费尽百般心思,纵使刀山火海也不是没上天入地地闯过。可到头来,全是她一厢情愿,她对他的掏心掏肺,他体会不到。
他许是没有心的吧。
“素和!”
这次语气加重,乌致发怒了。
素和问柳没敢出声,连拖带拽地推楚秋水往下走。
楚秋水却在这时倏然回头,死死盯着拂珠。
直等走完台阶,再看不到拂珠了,她才不甘地闭上眼,满嘴的血气。?
第12章 破例
她不想让他碰。
楚秋水一走,先前那名想要对乌致动手的修士没能忍住,隔着半个场地遥遥问拂珠:“凝碧道君没事吧?”
拂珠闻言,抬首望向那名修士。
此刻她正立于晶石台阶旁侧,朗朗日光笼罩而下,地面暖玉被映照得愈发璀璨,耀眼非常。那修士不太能看得清她神情,只听得她道:“我没事,谢过道友关心。”
未料自己随口一问,竟能得到回应,那修士顿时面庞涨红,说话也结巴了。
“凝、凝碧道君没没没没事就好。”
大抵是实在激动,那修士说完,突然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拂珠跑了两步。
没等周遭众人反应过来,他又突然折回,腾地坐下。
他坐姿乍看极规整,身板挺得笔直,实则掩在袖中的十指都要绞成麻花,明明白白的手足无措。
过了数息,发热的灵台恢复少许清明,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在凝碧道君面前失态至此。
面庞不由更红,他脑袋一缩,高高举起双手抱拳:“让凝碧道君见见见见笑了。”
拂珠道无妨。
这时有婢女上前,收拾地面狼藉。
灵光轻微一闪,溅了满地的赤霞酒消失不见,滚到角落的灵果等也悉数处理干净。婢女很快摆好新的桌案,恭请拂珠落座。
拂珠没坐。
她道:“我先走了。”
“……道君?”
婢女吃了一惊。
众修士也各自惊诧。
以往楚歌峰举办那么多次宴会,不是没出过乱子,甚至有好几次都比今日闹得更大更难看,还险些有人命丧当场。
但无一例外,那些乱子以及惹出乱子的人全被凝碧道君妥善解决。不管被解决的人心中作何想法,至少宴会没中断,和和气气地进行到最后,宾主尽欢,没谁给凝碧道君甩脸色。
与以往那些动辄刀剑相向、血肉横飞的大场面比起来,今日楚秋水吐血摔倒,顶破天也只算是小打小闹,根本用不着凝碧道君出面圆场。却不想凝碧道君从头到尾都没有要圆场的意思便罢,她居然还不打算继续待下去了?
“道君,宴会才刚开始,您……”
婢女才劝说到一半,拂珠已然转身往下走。
婢女无法,想拦又不敢拦,只能跟上继续劝说,同时频频回头看乌致。
乌致凝视着拂珠背影。
看她走得不快不慢,更没御风,心知多半是在等他服软,乌致便缓声道:“凝碧。”
拂珠没停。
她在数台阶。
边数边想居然能拿晶石搭这么高,素和问柳必然是下血本了。
至于那一声凝碧,她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懒得分辨具体是谁的声音,只道是还跟在后面的婢女喊的。
“凝碧!”
这次声线低沉,隐隐还裹挟着一股怒意,拂珠总算听出是乌致在喊她。
遂止步回头:“怎么?”
细看她目光十分平静,没有半点被挽留的喜悦,亦没有什么刻意隐忍的哀伤,无波无澜。
就好像楚秋水最后那一席话,完全没被她放在心上。
不在意,自然不会有任何欣喜与哀伤。
可倘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握着乱琼剑的右手指节发白,显见她在用极大的力气克制自己。
乌致眸中微凝。
须臾:“去换身衣服。”他这么说着,语气间再无怒意,甚而还有一丝不易教人察觉的温柔,“有酒溅上去了。”
拂珠低头打量自己,又以灵识察视背后。
她这身衣服颜色较浅,更没什么繁复的纹路佩饰,真溅了酒,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很显然,拂珠什么都没发现。
她便生出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乌致这是为了留住她,临时找的借口?
还是刚才那位修士悄悄抬头传了音,拂珠方知是先前楚秋水经过她身边时,有血滴到地上,她走的时候恰好踩到了。
哦。
原来不是酒。
“快去,”乌致又说,“我等你回来。”
这句听起来更温柔了。
拂珠沉默片刻,终究没有拒绝。
就当是不驳他面子——好歹这场宴会的主角是他。
拂珠在婢女的引路下离席。
乌致再说了两句,奏乐复起,轻歌曼舞恢复如初,他也起身离席。
确定乌致应当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刚刚还鸦雀无声的场地迅速变得热闹起来。
那位得了拂珠回应,还跟拂珠传了音的年轻修士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大家异口同声地问他怎么会在凝碧道君面前失态成那个样子,还问他与凝碧道君说话是何感受。
“失态?那自然是因为太紧张,试问除了乌致,谁跟凝碧道君单独说话不紧张……”
“感受?就,就特别兴奋,我到现在都还有点激动!你们应该没发现,凝碧道君有专门看我一眼……她还没拔剑!”
居然没拔剑!
大家立时羡慕得不行。
犹记得以前有次宴会出了个特别大的乱子,是某位向凝碧道君表明心意却被婉拒的大能觉得凝碧道君之所以会拒绝自己,是因为被乌致给迷了眼,便意图与乌致斗上一场。结果大能未及出手便惨遭凝碧道君阻拦不提,由于大能对乌致言辞颇为挑衅露骨,不依不饶,凝碧道君干脆拔剑,以一己之力生生将大能打出楚歌峰。
从那之后,再无人敢对凝碧道君表露倾慕之情,更无人敢在她面前说乌致的不是。
而今终于有了破例。
“这是好兆头!我迎娶凝碧道君有望了!”
“先别高兴这么早,得凝碧道君彻底与乌致闹掰才行。”
“说得对,等真到了那天,再高兴也不迟。”
“我掐指一算,那一天不远了。”
修士们说着,个个面露红光。
真当他们是为了结交乌致这位尊者,才不远千万里,次次应邀前来万音宗赴宴?
笑话!
乌致那厮不过普普通通两只眼睛一张嘴,两个胳膊三条腿,他吊着凝碧道君百年都没给回应也就罢了,还天天一副自视甚高,对谁都看不起的清高模样。这种渣滓也就那点修为可看了,除此之外有什么好结交的?
要结交也是结交凝碧道君。
长得美的女修不少见,但长得美还很能打的女剑修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最能说明这点的,当属那由上界仙人整理的三界美人榜,凝碧道君早早便位列榜上。
至于仙人整理的另外两榜,天骄榜以及名士榜,前者有硬性规定,在榜者须得骨龄三十岁以内,没记错的话,以前的凝碧道君是登过榜的;而后者,纵览榜上所有合体期,凝碧道君无疑是最耀眼的那个。
这么想想,如能与凝碧道君结契,那简直是上辈子拯救了修真界!
修士们群情激昂,愈发期待那天的到来。
侍立在旁的楚歌峰婢女们听着看着,站姿更规范了。
不久,乌致先行回来。
留意到乌致是自己一个人,没与凝碧道君一起,当即便有修士暗暗予以注目。
乌致落座时抚了抚袖口,修士们这才发觉他居然换了身衣服。
连足下的云头靴也换了双新的。
尽管并不清楚乌致为何从头到脚都要换过,但这并不妨碍诸位有心人生出警惕,总觉得乌致这举动似乎暗含某种隐喻。
他们预感成真了。
半刻钟后,见拂珠还没来,乌致点了个婢女,让过去催一催。
婢女领命离去。
谁知婢女不多时竟折返,神情严肃,脚步也匆匆。
她几乎是小跑着到乌致身边,附耳说话。
因是太过私密的传音入耳,众修士探听不到这句话的具体内容,只能看乌致在听完后道了声失陪,然后再度离席。
看他离开的方向,赫然是之前凝碧道君去的那个方向。
众人面面相觑。
“该不会是凝碧道君那边出事了?”
“多半是。”
有人止不住地开始担忧。
可再担忧也无用,乌致这一去后再不复返,凝碧道君更是久久不来。照例是那位年轻修士没忍住,询问同乌致附耳传音的婢女,婢女犹豫一瞬,答:“还请贵客恕罪,婢子也不是很清楚。”
年轻修士听罢,没有继续追问,只把这回答同周围一说。
众人了然。
不是很清楚,那就表明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凝碧道君和乌致都过不来。这宴会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
果然啊,只要凝碧道君不在,这楚歌峰的宴会就索然无味。
眼见诸位贵客要走,长老们拦不住,能代表乌致的素和问柳这会儿正在峰主洞府守着过不来,余下弟子也连在贵客跟前露面的资格都没有,婢女们多番请求,也没能留住谁。
座无虚席的宴会转瞬散场。
……
乌致寻到拂珠时,她正对着面前的一排衣服发呆。
柔嫩的粉,清丽的白,其上或绣有花朵,或绣有蝴蝶,显而易见全是女子装束,随便挑哪件换上都行。
可拂珠没换。
不仅没换,且依婢女所言,若非及时拦住,她怕是已经将这些衣服连同屋子都毁了。
乌致扫了眼衣服,没看出什么来,便走近问:“连衣服都不肯换。还在生气?”
拂珠循声抬头,怔怔回视他。
见她目光有些空洞,乌致又道:“凝碧?”
他抬手挽了挽她鬓边滑落下来的一缕青丝。
拂珠被他这动作惊醒。
几乎是条件反射,她蓦地往后仰了仰。
那缕青丝飞快从指间划过,流水般不留踪迹。乌致欲要捉住,忽而想起什么,终究垂下手,没再做出更亲昵的举动。
——她不想让他碰。
——她怕他。
拂珠并未留心他的反应。
她只在站定后,慢慢说道:“这里,为什么都是……”
乌致道:“嗯?”
“……为什么都是楚秋水的衣服?”拂珠有点茫然,“我的衣服呢?我在楚歌峰上也有住处,以前总有人去提前拿好备在这里。为什么这次一件都没有我的?”
闻言,饶是乌致也不由愣了下。
他重新看向那些衣服。
果见每件衣服的领口处皆绣有一道隐秘暗纹,将暗纹对准有光线的地方,便能看清那是一小片金色的落霞,正是楚秋水的私人标识。
乌致默了默,道:“你太久没来楚歌峰,准备衣物的人一时忘记了吧。”
拂珠道:“一个月很久吗?”
乌致道:“不久。”
拂珠道:“那他们只记得楚秋水,不记得我?”
拂珠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
她以往在楚歌峰是有多低调,楚歌峰上上下下这么快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乌致道:“没有不记得,应当只是一时太过忙碌就给忘了,你对楚歌峰有多重要,你自己能不知道?别气了,还像以前那样不好吗?楚歌峰离不开你。”
“离不开我?”
拂珠喃喃重复了遍。
没过问她就提前开封她的赤霞酒,往专属她的座位上放她不能吃的灵果,这专供女修更衣的屋子里也没准备她的衣服……
如此种种,乌致却告诉她,楚歌峰离不开她?
“那你呢,”拂珠问,“你也离不开我吗?”
乌致皱眉。
少顷,他道:“宴上得有人看着,我先过去了。”
他说完就走。
这时有风携着枯叶自窗外吹入,拂珠感受了下,是北风,刺骨的冷。
果然。
他离得开她的。
那她也能离得开他。?
第13章 入冬
离开。
拂珠看着乌致走远,没喊他。
这样也挺好。拂珠想。
窗外北风呼啸,卷入更多枯叶,拂珠随手接住一片,拿起乱琼剑出去了。
再不出去,她怕她身上会沾染楚秋水的味道。
出来后四处一看,才知难怪这么冷,原来蓬莱要入冬了。
上次来时还是尽染整个楚歌峰的枫林,这次已不剩多少火红颜色。零星的几片枫叶挂在枝头,拂珠摊开掌心,带着她体温的枯叶与吹落枝头的枫叶混在一起,打着旋儿地飞舞,慢慢坠地。
落叶归根。
拂珠足下一点,乘着这阵风回到越女峰。
与满山皆尽枯叶残枝的楚歌峰相比,不论什么季节都盛开着琼花的越女峰无疑美到极点。
至少拂珠在嗅到琼花香后,略有些紊乱的心绪逐渐恢复宁静。
她对楚歌峰是倾注过诸多心血不假,但只有越女峰才是她永远的家。
“嗷呜!”
在琼花林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突然狼嚎声响起,迎面扑来只灰不溜秋的小团子。
拂珠抬手,稳稳接住。
白近流先习惯性地蹭了蹭拂珠,直蹭得拂珠身上有它气味才消停。然后也没问她怎么这次赴宴天还没黑就回来了,只兽言兽语地说姐姐回来得刚好,父父洞府大门开了。
“师父出来了?”
“嗷嗷嗷嗷!”
出来了出来了!
姐姐快去见父父,父父说她特别想你!
白近流急切地催拂珠赶紧走。
打从那日说有要事起,北微的洞府就一直没开过门。
师父不主动开门,做徒弟的自然不会随意打扰。顶多拂珠在给白近流做吃的时,会分出一份来用贴了保温灵符的食盒装着,送去师父门前,好让师父休息的时候能打打牙祭。
当然,拂珠并不知晓她送的那些食盒全遭到了白近流的惦记。
它惦记到经常背着拂珠偷摸溜去北微洞府,把食盒偷吃得底朝天。
正因此,白近流才会第一时间发现北微洞府的门开了。
而同样的,北微也在开门后的第一时间发现白近流居然偷吃小徒弟孝敬她的东西。
当是时,一人一兽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尴尬过后,北微气笑了。
是她小徒弟虐待白近流不给它吃的吗,这家伙竟连她的东西都敢偷?真是白瞎她之前应了那么多声父父!
雷厉风行的北微当场就伸手,一面将尚未底朝天的食盒夺到怀中,一面按住撒腿要跑的白近流,“啪啪啪”“啪啪啪”,毫不留情地打了好多下屁股。
直打得白近流呜呜地哭,嚎着说白白知道错了白白再也不偷吃父父的鱼鱼了,北微才生出点这块朽木其实还是可以再雕雕的想法,白近流就趁她力道减轻的空当一个猛蹿,逃离了她的手掌心。
按理说,逃出北微的五指山后,白近流要么卖乖认错,要么溜之大吉。
然而事实却是它一下蹦到北微怀里,爪子往没合紧的食盒内一捞,捞住条鱼尾巴,连拖带拽地把整条鱼全捞出来了,才准备逃之夭夭。
这等馋嘴的后果不必多提,白近流重新被北微按住,挨了第二顿打不说,屁股周围的毛也险些被薅秃。
最终白近流几乎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再次逃脱。
它边跟北微斗智斗勇地你追我逃,边满山遍野地找寻能藏身的地方,以免挨第三顿打。可巧,它之前跑来跑去就是没钻琼花林,这会儿逃到琼花林,正正撞见回来的拂珠。
白近流第一反应就是救星来了,所以它很着急地催拂珠赶紧去找北微。
拂珠站在原地没动。
她将怀里的小兽举高了,平视它的眼睛:“白近流,你不对劲。你向来怕师父,你怎么知道师父洞府大门开了……师父还跟你说特别想我?”
糟糕!
诡计被识破了。
白近流尾巴瞬间一耷拉。
……等等。
其实它还有救的。
白近流转转眼珠子,想干脆坦白算了,说不定姐姐会心软帮它劝父父,便听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仿佛索命的罗刹,让白近流浑身毛发一瞬倒竖。
那随着脚步声而来的话语更是让它连头带屁股全埋进拂珠怀里。
“白近流,原来你在这儿,真是让父父我好找。”
北微缓步走来。
她手中提着根比白近流体型要大上整整一倍的鱼骨头——先前揍白近流的那两顿就是用这玩意儿揍的。
瞄到鱼骨头,白近流整个一僵。
它两条后腿夹得死紧,头顶的角也差点跟着倒竖。
救命救命,这鱼骨头打兽可疼了!
白近流把自己埋得更深了。
拂珠如何猜不到白近流是干了坏事。她没把它交出去,但也没藏着不交出去,就那么双手兜着它,给北微见礼:“师父事办完了?”
北微应道:“勉强算办完了吧。”继而话音一转,指了指白近流,“把这家伙给我。”
拂珠问:“白白做什么惹师父生气啦?”
北微道:“你问它,让它自己说。”
拂珠便问白近流。
白近流小屁股在拂珠怀里拱来拱去,拱去拱来,焦躁得很。最终它眼一闭心一横,到底还是把自己干的好事全盘托出。
边托边想,看在它还算诚实听话的份上,姐姐会帮它说几句好话吧?
岂料拂珠听完,点点头道:“那确实该将你交给师父。”
万万没想到推出自己进鬼门关最后一步的竟会是满心信赖的姐姐,白近流立时两腿一蹬,生无可恋。
北微斜睨着它这小表情,鱼骨头敲了敲手心,轻微的“啪嗒”声听在白近流耳里,仿佛罗刹正把刀往它脖子上架:“小样儿,终究还是逃不出我的手……”
话未说完,服侍拂珠的婢女剪灯的声音急急插来。
“峰主,不好了!楚歌峰来了好多人,说要见道君!”
这话堪称及时雨。
白近流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扑通掉回原位,太好了,不用挨揍了。
不过下一瞬,它反应过来,楚歌峰的人找姐姐做什么?
还是北微当机立断长袖一挥,包括前来传话的剪灯在内,三人一兽离开原地。换了地方还不够,北微又片刻不停地设下屏障以防泄露气息,这才抬头看向前方。
隔着整片的琼花林,北微看得清楚,她们前脚刚离开,楚歌峰的人后脚就到了。
为首者毫不意外,正是乌致。
意外的是乌致身后那些楚歌峰弟子。
那些弟子没穿宗服,只穿简单的练功服便罢,居然还全在身上背了……
“那是荆条吧?”北微惊诧得鱼骨头都掉了,“他们要干什么,学凡间负荆请罪?”
眼尖地瞄到鱼骨头掉到落花堆里,白近流一低头,两角光芒一闪,鱼骨头被深深埋入花底。随后它才嗷嗷接话,那臭坏坏怎么没负荆?
北微说:“兴许他没觉得他有罪?”
白近流呸地吐了口口水。
北微转头问剪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楚歌峰竟如此大动干戈。
剪灯摇头说不知,北微便问拂珠。
都这个时候了,拂珠想瞒也没法瞒,只好将在楚歌峰宴上的事大致说了遍。
她说得简略,许多细节都没提,然白近流还是听得又吐了好多口水。
呸呸呸!
臭坏坏居然敢认为自己无罪,恶心心!
还是北微让它省着点口水,白近流才忿忿闭嘴,想它迟早有天非得把臭坏坏给活活呸死。
这时乌致声音遥遥传来。
“凝碧,我知道你在。我亲自押着他们来给你赔罪,你不出来看看?”
音落,楚歌峰众弟子齐齐下跪,异口同声地喊给凝碧道君赔罪。
喊声震天。
看这些楚歌峰弟子嘴上说着赔罪,实则强势得一副倘若拂珠不露面,就是被他们给镇住的意思,北微冷笑一声,问拂珠:“告诉师父,你现在是什么感受?”
拂珠犹豫一瞬,诚实摇头:“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以她对乌致的了解,乌致绝非那种肯放下身段,亲自领弟子上门赔罪的人。
就算乌致要领弟子赔罪,也势必会选择没有外人在的场合与时间,尽量不引起外界注意地低调进行。
而非眼下,他不仅选在这种时候来了,他还让弟子全都背负着荆条,浩浩荡荡而来,生怕外界注意不到似的。
他这是突然被谁给附身了吗?
听完拂珠的话,北微满意点头:“很好,看来为师的小徒弟还没被那狗屁男人冲昏头脑。”又道,“你跟白近流就呆在这儿,别露面,好好看看师父是怎么大发神威的。”
拂珠道:“可是师父,他们是冲我来的。”
北微道:“没听过一句话,叫‘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徒弟受了委屈找师父告状,师父替徒弟报复回去不是很正常,你看着就行了。”
说完举步,虚踩着琼树,一步步地登到高处。
末了凌空而立,垂着眼看乌致等人。
那眼神睥睨之极,她气势也盛极,如同一尊即将倾倒的巍峨山岳,随时随地都能令这浩瀚东海天摇地动。
仅她一人,就将楚歌峰众弟子的气势全面压制。
恰有北风过境,北微身上麻布长衫猎猎作响,未束起的长发也随风摇曳,肆意地张扬。她负着手,没有刻意释放威压,就那么任风吹着,语气散漫:“乌致峰主好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楚歌峰要与我越女峰开战。”
未料竟是北微出面,乌致极快地蹙了下眉。
他往北微下方扫了眼,拱手回道:“北微师叔说笑了。师侄此次率诸弟子前来,只为让弟子们向凝碧赔罪,还请师叔通融,让凝碧现身一见。”
北微闻言,哈地笑了声。
她唇角斜斜一勾,配合着那目空一切的眼神,笑容简直邪魅狂狷。
她道:“赔罪?敢问这么多弟子,每个可都是自愿前来?若不是,那乌致峰主真是好手段,你这么一招,不论凝碧现身与否,最后岂非都只会让凝碧名声有损?这么多年倒是看走眼了,原来乌致峰主这么深藏不露。”
北微这番说得不客气,不少楚歌峰弟子抬起头来,望着她敢怒不敢言。
乌致倒没怒。
诚然,在身份上,乌致与北微各执掌一峰,乃平起平坐不错,但在辈分上,乌致是北微师侄,纵使乌致修为再高,也不得对师叔无礼。
便示意身后弟子不得无状,随即再度拱手:“师叔言重,师侄绝无此意。”
北微哼笑,不接他这茬。
乌致道:“师叔若不信,待凝碧现身,便可知晓师侄这些弟子是否自愿前来。”
“我偏不让凝碧现身呢?”
“那师侄就只能让弟子们继续跪,跪到凝碧肯现身为止。”
“行,老实跪着吧,”北微却全然不受威胁,眼底更浮现出些微的不屑,“都什么年代了还跟我玩这套,你当你那句师叔白叫的?”
她玩这套的时候,乌致这狗屁东西还不知道在凡间哪旮旯玩泥巴呢。
没劲。
这时,趁北微与乌致对峙,跑去找熟人打探消息的剪灯回来了。
剪灯谨慎地在北微留下的屏障中又设了道,小声对拂珠说:“道君,我打听到了,原来这场负荆请罪不是乌致尊者的主意。”
“那是谁的?”
“是楚姑娘。”
楚秋水?
拂珠不禁回想她与楚秋水的所有交集,试图推出楚秋水此举缘由和用意。
想了好一会儿,拂珠才恍觉乌致竟这么听楚秋水的话。
不过想想早在乌致带楚秋水回万音宗那日,乌致对后者的言听计从就已初露端倪。现如今言听计从真的发生,刨除那点在听到楚秋水三字时的诧异,真相其实一点都不教人吃惊。
再细品了品,拂珠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
她真的开始离开乌致了。
“听说楚姑娘是一边咳着血,一边给乌致尊者出主意,说大家一起负荆请罪,必能得到道君谅解。还说若非起不得身,她也是要背负荆条来的。”
剪灯转述完,发自内心地感慨:“这位在凡间呆了几百年的楚姑娘,可真厉害啊。”
拂珠心想能让堂堂渡劫尊者指哪打哪,楚秋水确实厉害。
这边剪灯与拂珠聊着,那边不知乌致说了什么,北微倏地骂道:“所以人家一怂恿,就什么后果都没设想,大腿一拍兴冲冲来了?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被当猴耍吧,一群没长脑子的傻逼。”?
第14章 摧毁
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一句傻逼,骂得楚歌峰弟子全懵了。
更重要的是,这句傻逼将乌致也给囊括在了其中。
有弟子反应迅速,飞快反驳:“不可能!楚姑娘心地善良,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她岂会将我等当猴耍?我等分明都是觉得楚姑娘所言在理,才甘愿来此给凝碧道君赔罪的!”
北微眉梢微动。
原来是乌致那个凡人青梅。
就说楚歌峰上连乌致的琴侍都没脑子灵光到能想出这种阴间手段,这下破案了。
便道:“哦?舍不得踩蚂蚁?难道不是因为你楚歌峰被凝碧打理得太好,灵气充沛到根本生不出蚂蚁,那楚姑娘想踩也没法踩?”
那弟子听罢,正待继续反驳,却见周围人不断对他使眼色,还使劲拽他袖子。
于是陡的惊醒,他竟敢跟北微峰主呛声!
据闻上一个跟北微峰主对着呛的,坟头草已二十丈高……
他这时才感到后怕,低下头再不出声。
眼见他丧失战斗力,北微移开目光,往其余楚歌峰弟子身上转。
毫无意外,除乌致还能不偏不倚地回视她外,再没有人敢跟她对视。
楚歌峰这几十上百号人,竟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北微更觉没劲。
还不如乌致那青梅来一趟,跟她斗场真正的唇枪舌战,她也好松松筋骨。
“我万音宗的乐音之道,可从来都不是闷头死练就能修成的,有空还是多下下山,往别的地方跑跑,涨涨见识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领头的傻逼这么多年都没点长进也就罢了,你们这群小辈要是跟着傻逼,楚歌峰迟早在你们手中玩儿完。”
到底还记着楚歌峰和越女峰是同门,自己又是当师长的,不能真眼睁睁看着楚歌峰就此没落,北微意兴阑珊地提点几句,转身走人。
却被乌致的话截住:“师叔教训得是,师侄必谨记师叔教诲。”又道,“敢问师叔,当真不能请凝碧现身?”
北微道:“不能。”
说着回头,觑了乌致一眼。
都被骂傻逼了还能面不改色地说谨记教诲?
既然人前这么会说话,那人后怎么就半点好话都不对她小徒弟说……哪怕是句假话?
北微不动声色地瞄了瞄小徒弟在的地方。
瞄见小徒弟仍乖乖呆在屏障里,面上也没什么不该有的神情,北微老怀甚慰,她小徒弟虽在乌致那儿吃了不少苦头,但如今也在慢慢走出来了。
假以时日,小徒弟必然连乌致的面都懒得见。
遂吊儿郎当地对乌致道:“你有本事就自己请。反正你不是一直觉得,凝碧最是听你的话吗?”
说到听话,北微眸中掠过一丝讽刺。
听了他长达百年的话,这一朝突然不听了,他自己不想办法找原因,只会在这儿跟她浪费口水磨磨叽叽。
别的不说,但凡他能稍微动动他那不长脑子的脑子,哪怕是不理会她的阻拦,带着弟子强闯,硬逼小徒弟现身,她兴许还能高看他一眼。
果然男人都是贱骨头,狗屁不如。
不知是被北微的哪句话伤到,乌致表情有点不太好看。
他默了默,道:“师叔……”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北微却懒得再听。
她就那么一摆手,道了句带你的人滚回楚歌峰,便踩着虚空落地。
且说越女峰上的琼花林,尤其是能够通往峰主洞府的这一片琼花林,实际不仅仅作观赏用,更多则是形成了个天然的阵法,专用于阻拦和藏匿。
好比眼下,北微回到拂珠身边后,她没作什么障眼法,只长袖轻轻抖了一抖,周围几棵琼树枝叶随之一晃,她们几人的身形立时消隐了去,让紧跟过来的乌致扑了个空。
心知北微这是无论如何都不放凝碧出来,乌致神色渐冷。
急急忙忙跑过来的楚歌峰弟子见他前方空无一人,俱都愣了愣:“人呢?”
以峰主的速度,居然也追不上北微峰主?
乌致没说话。
他垂眸,再抬起时,眼前已覆了层淡淡灵力。他慢慢梭巡此地琼树,众弟子见状,跟着以灵力凝目,仔细巡视另外地点。
然而纵是这样细致的搜寻,他们这么多人也没能发现北微踪迹。
连点灵力痕迹也没有。
——不,不能说没有,而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给遮掩了。
楚歌峰弟子中有涉猎阵法者,敏锐地觉出不对,自告奋勇地跃到高处往下看。起初还没怎样,渐渐的越看越心惊。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自成一个阵眼,每个阵眼都能自成一个小型阵法,”该弟子下来同乌致说起时冷汗不断,后怕不已,“所有的树在一起就是个最大型的阵法,妄动任何一棵,都有可能将我等困死在这越女峰上。”
听到这里,周围正拨弄树冠,以便看向更远方的弟子们齐齐手一僵。
更有甚者,望着面前因遮挡视线而在刚刚被拦腰砍断的琼树,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峰、峰主,这可如何是好……”
弟子们束手束脚地站在原地,再不敢有任何动作。
心下却忍不住地想,这难道就是越女峰一脉虽人数稀少,但一直备受宗门重视的原因所在?又想怪不得以峰主渡劫巅峰的修为,峰主在北微峰主面前还一直处于下风,原来越女峰竟有这等底蕴。
那名看出阵法的弟子再说了几句,问乌致:“峰主可知破解之法?”
乌致不语。
他以前甚少来越女峰。
每每来,也都是去和凝碧约好的地方。他从未听说过越女峰上还有这等玄妙的阵法,以致他的灵识都受到阻碍。
自然,也就不知破解之法。
见乌致不开口,那弟子有点失望,但还是犹带希望地追问:“峰主与凝碧道君私交甚笃,凝碧道君就从没说过此阵?”
这话被北微听到,北微立即问拂珠:“你没跟乌致说过咱们这大阵?”
拂珠想了想答:“说过的。”
总共说过多少次是记不清了,不过就目前想起来的算,至少得有三次。
其中有次更是将假如他不慎碰到不该碰的树被困在阵中,那么该如何在没有她的情况下安全出阵的方法仔仔细细说了遍,更演示给他看。显然他没放在心上。
北微一时有些怜悯。
既是怜悯小徒弟痴心错付,也是怜悯答案老早就摆在乌致眼前,乌致却看也不看就把答案给扔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果然,隔着数棵琼树,能很清晰地看到乌致面色不豫,语气也是不悦的。
“没有,”他对那弟子道,“此阵非同小可,关乎整座越女峰,凝碧岂敢与我提起。”
那弟子愈发失望:“峰主请再仔细想想,凝碧道君可否哪日曾……”
话未说完,便见乌致目光陡的一寒。
弟子瞬间住嘴。
而后不自觉双膝发软,扑通跪了下去。
周围人也都大气不敢喘。
峰主发怒,绝不是闹着玩儿的。
还是乌致敛了目光,问现下阵法可有被触动,跪地的弟子战战兢兢地答尚未,但倘若他们继续待下去,时间久了,他也说不准。
良久,乌致道:“回楚歌峰。”
众弟子面面相觑。
就、就这么回去?
他们的负荆请罪怎么办?
忍气吞声地前来赔罪,罪没能赔上不说,正主的面儿也没见到。这要是叫别峰知道了,岂非会嘲笑他们一辈子?
还有楚姑娘那里,又该作何解释?
楚姑娘可是满心期待他们能得到谅解。知晓他们失败,楚姑娘该有多伤心啊。
有弟子欲开口,不过转眼望见那个还跪在地上没起来的,也只得把满腹疑惑吞下去。
他们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沿来时的路往回走。
楚歌峰人雄赳赳地来,灰溜溜地走,北微淡淡道:“还知道及时止损。真怀疑他到底长没长脑子。”
话音落下,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一时地动山摇,整个越女峰都在晃动。
等动静渐渐平息,才知竟是乌致走时将沿途的琼树全部摧毁。
足足有上千棵琼树毁在乌致这一击之下。漫天的残损花瓣飘飘扬扬有如碎雪,整个天然大阵骤然缺了一角。
“……”
北微震惊到失语。
她万万没想到,乌致心眼儿竟比针尖还小。
好在她自诩脑子长得比乌致好,并未被乌致此举激怒,只指着满地的惨不忍睹对拂珠道:“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喜欢的人,稍有不快就能把我跟你师兄送的东西毁成这个样子。你喜欢他还不如喜欢狼,狼眼珠子再白,也没他的白。”
拂珠没吭声,乖乖点头表示明白。
怀中白近流也嗷嗷应和,父父说得对,我见过好多狼狼,那些狼狼的眼珠子全没臭坏坏的白。
北微道:“拿他跟白眼狼比,倒是抬举他。”
白近流继续应和,父父说得对,他连白眼狼的屁股毛毛都不如!
北微哼笑一声:“还好你小子不是狼。”
白近流听不出这话是夸它还是骂它,憋了又憋,最终憋出声“汪汪”的狗叫。
等了阵,见楚歌峰无人折回,北微散去屏障,让剪灯去把大家都叫过来,他们得赶紧将缺失的琼树给补上。
诚如乌致那句非同小可,北微和拂珠随身的须弥戒里,包括正在宗外云游的独孤杀的须弥戒里,一直都存有琼花种子,为的就是方便哪棵琼树枯死老死,能够及时种上新的。此次乌致毁掉太多,饶是以北微的能力,都做不到一次性栽种上千颗种子的同时还能兼顾整个大阵,遂划分了地段,让大家各种各的。
拂珠从剪灯手中接过临时取来的泉眼,同叼着个装满种子的小锦囊的白近流嘱咐几句,便往北微安排给她的地段去。
大约是北微考虑到小徒弟内心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平静,这种情况非常需要独处,拂珠到地方才发现这里离其他人很远,安安静静的,仿佛天地间只剩她一人。
她随意寻了处树桩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泉眼。
泉眼不很大,外围是一圈小石子,被小石子包裹着的内里清澈冰凉,正是越女峰山巅积雪融化而成的山泉水。经了拂珠这么一摆弄,泉水漾出少许,顺着她手腕往袖子里淌。
有点凉。
正要放下泉眼,腕间忽然一紧,被斜里伸来的一只手握住了。
拂珠一怔。
这只手的温度比她的高,短短数息便暖热了她的袖口。然后就听这手的主人缓声道:“不愿见我?”
说着另只手伸过来,才堪堪碰到她下颚,还未真正抚触,她猛地侧头,没让他碰。
他动作一停。
这是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嗯,”须臾,才听她应道,“不愿。”?
第15章 决定
彻底结束。
拂珠侧头,看着遍地的残枝碎叶。
乌致不出现还好。
乌致一出现,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他毁的这些琼树,究竟代表着什么。
尽管她常年随身携带琼花种子,但这满山的琼树,从她及笄那年到现在,没有一棵是她种的。全是师父和师兄他们亲手栽种,亲手催生,亲手浇灌,给予了满心的重视,才能这么多年都没有一棵衰落枯败。
唯有今日,上千棵毁于乌致之手,师父却没怪她这个罪魁祸首,只让她将缺漏补上。
师父甚至半句重话都没对她讲。
如此,说不愧疚是假的。
在拂珠的心目中,这满山琼树首先是师父师兄对她的疼爱,其次才是越女峰的护山大阵。
至于最后,则是她给自己设置的一道防线。
原本拂珠想着,她与乌致渐行渐远,形如陌路,做回无甚瓜葛的同门就好,或者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这两种选择都不必藕断丝连,也不至于最后闹得太难看。
奈何她没料到乌致只因她不肯出面,就毁了这么多琼树。
他知不知道这些琼树,以及这座越女峰对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愿?”
乌致笑了。
他没再强求碰拂珠下颚好让她看他,他只紧紧攥着她腕骨,盯着她雪白侧脸道:“不过区区几棵树,你就同我置气,不愿见我。若我将这山上的树全折了,你又待如何?”
拂珠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故意的。
以他对她的在意程度,他大约的确不知道琼树于她有多重要。
但身为楚歌峰主,有一点他是最清楚的,那就好比枫树是他楚歌峰的标识,因此不管谁进了楚歌峰,都绝对不敢妄动枫树,那么相应的,越女峰的标识就是琼树,身为越女弟子的她绝不会坐视琼树被毁。
——他故意激怒她,逼她现身。
而他此刻言语也仍在故意激怒她。
明知乌致想要的是她服软,他再趁机哄她几句,今日负荆请罪的事便算揭过,一切回归原状皆大欢喜,可拂珠心里却只有满腔郁气。
便道:“不如何。你去折你的,我就在这儿看。”
她倒要看看,他打算怎么当着她的面折了所有琼树?
忽然手腕上的力道松懈了少许。
然而没等拂珠借机挣开他,就感到那力道又忽然收紧,她骨头几乎要被生生捏碎。
她没喊疼,只催促:“你怎么还不去?”
乌致没接话,手指却往下滑。
袖口轻薄,那截细腕已被攥出指印,通红与白皙交错着,鲜明之极,又恍惚有种凌虐的脆弱感。
乌致一直知道她是个美人。
以往没怎么留过心,那次无意间尝到了滋味,而今再行细观,纵使她有意侧过脸不让他看,她也从头到脚都是美的,处处皆合他心意。
她注定是他的。
觉出她手腕没刚才握住时凉了,乌致低头,对着最深的那一道指印轻吻了吻。
吐息炽热,烫得拂珠整个人一抖。
“不去,”他道,“你人在这儿,我还折什么树。”
这话乍听很柔情。
放在以前,听到这句的拂珠多半要软了心肠。
可今日,她继续问:“真不折?”
乌致嗯了声:“不折。”
他手再往下滑,经过肘弯,路过腰肢,最后以拂珠在他怀里的姿势,他于树桩上坐下,自后拥着她,比泉眼更清冽几分的冷香将她裹得密不透风。
拂珠有些喘不过气。
先前没能察觉他的到来,拂珠已失了先机,她于是没有挣扎,因为即使挣扎了也没什么用,只好努力侧过脸,让自己不至于窒息,问他:“你知不知道这些树都是我师父师兄种的?”
乌致说知道。
拂珠继续问:“那你还这么做?”
乌致说:“你不出来。”
拂珠心道果然。
他一贯只以他自己的认知为基准,他不会去考虑别人的想法,不会推己及人,更不会将心比心。
生来即是上位者,在凡间时要什么有什么,无人胆敢违逆,来到万音宗也多的是人奉承,他只需让自己高兴满意就好,若不满意,那就以他自己的方式去达成目的。
极端又可怕的控制欲。
拂珠再问:“让我出来的方式千千万,你何必选这种?”
“这种不能选?”
乌致又笑了,漫不经心的。
仿佛那些琼树在他眼里,只是别致点的小玩意儿。
“几棵树而已,”他道,“你喜欢什么树,回头我让人全给你种上。”
拂珠没应声。
她缓慢地深呼吸,像是要把所有郁气都吐出去。
他永远如此。拂珠想。
相处百年,她也没能让他改变分毫。
今日他能为逼她现身而毁她琼树,弥补她的仅是这么随口一句话,焉知明日他若又要为别的事逼她,他岂非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就这样吧。
就到此为止,彻底结束吧。
心中郁气在做出决定后渐渐平复下来,拂珠平静道:“那我喜欢琼树,你现在就种给我看。”
出乎拂珠意料,乌致居然说好。
拂珠不自觉握紧手中泉眼。
不太对劲。
他是又被谁给附身了吗?
疑惑间,乌致已揽着她起身。
只见他目光掠过周遭那些在他灵力扫荡下或拦腰斩断,或连根拔起的断木,低头问她:“怎么种?用春生秋杀曲?”
许久没从他口中听到春生秋杀曲,拂珠不由问:“你已经练成了?”
春生秋杀曲——
万音宗的镇宗灵诀。
相传是数千年前,有人为习得天下万音而四处云游,途经东海洛城时,是夜,春日,此人观得洛城那条千八百里长的洛河奔流入东海,汹涌澎湃、波澜壮阔,恰应古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景象,此人心有所感,遂入东海、登蓬莱,择一无主之地入定悟道,不久便有春生秋杀曲,再有万音宗。
如今数千年后,万音宗虽暂且无法与凌云宗那等庞然大物比肩,但普天之下,任谁提起音修宗门,头一个要讲的必是蓬莱万音。
按理说,万音宗壮大到现今这种程度,很大原因是因为春生秋杀曲。实则不然。
原因无他,春生秋杀曲的修成条件实在是太苛刻了。
根骨、天赋、悟性、机缘等,缺一不可。
如北微,也如宗主嬴鱼,更如常年隐居闭关的太上长老们,这些人的天赋自然不低,悟性也好,可纵观这几代,没一个修成春生秋杀曲。
至于拂珠这一代,拂珠自己是不走音道的,不过她知道师兄独孤杀有在尽力攻克。独孤杀先前说有了感悟出宗云游,就是为悟春生秋杀曲而游。
乌致也有参悟。
只是早年他说内容太过深奥,还不到修炼的时候,拂珠就没再问,直至今日他主动提起。
“勉强算成了吧,”乌致仍旧漫不经心的,“不若趁此机会,我弹给你听?”
尽管他言语间好像没把这等能让全宗上下大喜的事当回事儿,但拂珠还是恍然,他其实是想跟人炫耀。
而她无疑是最适合的那个听众。
剑胆琴心,她有剑胆,自然也有可听他奏乐的半副琴心。
“好。”拂珠说。
她顺势脱离乌致怀抱,一步步慢慢地退,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
退开足有数丈远,方寻了个易守难攻的绝佳之处。
藏在袖中的手并拢成剑指,虚虚点在泉眼中心,确保随时都能动手了,拂珠抬眸,看乌致调整坐姿,取出她送的那把七弦琴置于膝头。
也不知乌致对这琴是有多爱惜,崭新得跟她刚送给他似的。
“还没给琴取名字吗?”拂珠问。
“没有,”乌致看琴的目光犹如在看此生挚爱,“总觉得这世间,无一字能与此琴相配。”
拂珠不语。
乌致也没再开口。
双臂自然平伸,修长十指悬于丝弦之上,他要开始奏琴了。
此次未净手、未焚香,此地景色也不甚优美,身前身后皆是断树残花,空气中更弥漫着股挥散不去的焦糊味。
拂珠也没像往常那样守在他身侧。
她远远站着,遥遥看他,神色清冷。
可能她真的很生气吧。
乌致这样想,指尖轻轻一勾——
“铮。”
起调最初是极清幽的一声,似解了冻的泉水流经浅石滩,淙淙而响。
有花苞自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枝头上缓缓绽开,地面草色青青,此乃春生。
——拂珠看到周围光秃秃的树桩有新芽正慢慢冒出。
渐渐的,乐音转向欢快,枝头花团锦簇,水中鱼虾追逐嬉戏,万物复苏。
刹那草长莺飞,万紫千红。
——拂珠看到那些新芽长开,而后新叶抽出,死去了的琼树正在重新活过来。
再接着……
“嗷吼!”
突然暴怒的一声狼嚎传来,拂珠回头,就见有道灰光由远及近,极快地自天际掠至她身边。
然后未作停顿,以更快的速度朝前方乌致扑去。
是白近流。
乌致没抬头。
他仍在奏琴。
却有肉眼可见的一道乐音自他指尖浮现,被拂珠看了个清楚。
随着乌致再度拨弦,那道乐音离开七弦琴,以后来居上之势与半空中的灰光猛然相撞。
“哗!”
恰此时,泉眼里有水浪呼啸卷起,拂珠出手了。
身为饲主,拂珠如何不知幼年期的白近流根本扛不过乌致随手一音。
以乌致的能力,他这一音完全杀得死白近流。
幸而拂珠一直防备着,早早凝出剑意藏于泉眼内,才能在这么千钧一发的时刻,对白近流施以援手。
水可穿石。
但见不过瞬息,泉水已见缝插针地汇入乐音与白近流之中。伴随着“嗡”的一声鸣响,就在乐音即将侵上白近流身体之时,拂珠剑意已然凝成了把虚幻之剑。
是为水中剑。
水中剑激射而出,霎时犹如剑刃与琴弦碰撞,尖锐刺耳的崩裂声骤然迸发,乐音被彻底扰乱,停在空中动弹不得。
拂珠这蓄力了小半支春生秋杀曲的水中剑堪称非同凡响,当是时,不仅乐音被镇住,白近流也嗷地惨叫一声,被泉水逼出狭小战局,扑通掉到拂珠跟前。
白近流反应很快。
确认自己是坐到了实地,它蹭了下屁股爬起来,两只前爪抱住拂珠脚腕,开始嗷嗷地哭。
呜呜呜姐姐好狠!
白白屁屁好疼!
看白近流哭得惨烈,拂珠怕她走动会让它屁股更疼,只好站在原地没动,问:“怎么跑过来了?”
白近流有问必答。
它扯着嗓子嗷嗷地说离姐姐近,有听到琴声,它认出是臭坏坏的琴声就立即过来了,绝不能让臭坏坏在它的地盘上欺负姐姐!
还没嗷完,前头琴音骤停,乌致开口了。
“又是你。”
他声音比这初冬的北风更冷:“还真是护主心切。”
乌致这么一说,白近流瞬间止住哭嚎。
刚刚还在跟拂珠卖惨说好疼的小屁股灵敏地动了动,白近流转身,盯着乌致看了很久。
直看得乌致面色愈发冰冷,它才嘴巴一噘。
顿时“呸”的一下,一口掺杂着不知被白近流藏了多久的鱼骨碎块,显得内容十分久远也十分丰富的口水,越过它与乌致之间的距离,极为精准地落在了乌致脚前。
天地间,陡然变得寂静了。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差不多可以开始倒计时了
作话见证,我今天就开始存稿!!?
第16章 可惜
最后一次听乌致奏琴。
气氛仿佛凝固了。
拂珠吃惊地看着那口口水。
她又是尴尬,又是好笑,没想到白近流居然这么快就把自己说过的话付诸行动。
她知道白近流藏鱼骨头是为了磨牙,平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连她这个饲主都只能看一看,不能多碰,今日却舍得拿出来用在给乌致吐口水上,足见它对乌致的厌恶。
仔细想想,其实不止白近流对乌致抵触至此,早在她还没喜欢上乌致的时候,每每提起乌致,师父都一脸的高深莫测,师兄也不欲探讨。
当时她不懂,只道乌致不是他们越女峰的,所以师父师兄不予置评。
现在回过头来,拂珠隐隐有些明白了。
溯本求源,一切早已注定,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再看白近流,吐完那口口水后,它小脑袋高高扬起,爽到不行,还学北微那样眼神睥睨,望着乌致的眼神颇为不屑。
好容易爽够,它没见好就收也就罢了,反而继续盯着乌致,两角中光芒忽明忽暗,嘴里也发出威胁性的低呜。尖锐的爪子全部探出,在地面上划出深深痕迹,它跃跃欲试,大有要跟乌致再斗上一架的样子。
乌致面色冷得吓人。
拂珠觉得,这应当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吐口水。
还是被只妖兽吐的。她的妖兽。
注意到乌致按着琴弦的指尖微动了动,拂珠想也不想,一手猛地一抓,白近流瞬间从地面到了她掌心。另一手泉眼剧烈振动,清澈泉水汹涌而出,眨眼间便形成比刚才更加壮观的巨浪,铺天盖地,将她与乌致彻底隔开。
“哗哗!”
巨浪翻滚着,近十道水中剑藏匿在其中,蓄势待发。
接着“锵”的一声,乱琼剑出鞘。
巨浪在前,拂珠在后,她左手持泉眼,右手仗乱琼,乱琼剑意与巨浪里的水中剑交相呼应,识海内灵识也倾数而出,俨然将乌致视作头等大敌。
乌致动作顿住。
他抬眼,不带什么情绪地看拂珠。
“凝碧,”他开口,语气也是没什么情绪的,“你就这么护着它?”
拂珠没应声。
只乱琼剑上的光芒愈发刺眼,已是最好的回答。
由于此地没有完好的琼树,凭拂珠的速度,她绝对赶不及在乌致动手前用别处完好的琼树作阵。没法用阵,便奈何不得乌致,到时别说是白近流,她自己也得伤个够呛。
合体与渡劫的差距太大了。
好在还有白近流。
不必拂珠暗示,白近流已悄悄做好向北微求援的准备。
就看乌致可会真正出手。
他若不留情,饶是北微及时来了,拂珠也要难捱一阵子。
“……也罢。”
良久,乌致抱着琴起身。
他竟没发怒。
他也没再看白近流,就那么对拂珠道:“今日到此为止。”
顿了顿,到底没说出日后如有机会,再弹完整的春生秋杀曲给她听的话,他转身走了。
这回是真走。
于是再一次的,因为白近流,乌致与拂珠不欢而散。
当然,乌致是真不欢,拂珠却没有。
她只心道可惜了。
这最后一次听乌致奏琴,竟连一半都没能听完。
她和乌致,大抵是真的无缘也无分吧。
碍于春生秋杀曲突然中止,树桩上那些新芽新叶尚未完全长开,就被迫枯萎衰败,树桩重新回到死气沉沉的状态。
拂珠犹豫了下,小心地用乱琼剑将树桩从泥土中清理出来。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季轮回皆顺应天时,这些琼树确确实实已经死了,那半支春生秋杀曲救不了它们。
拂珠将须弥戒里的种子埋进去,白近流也跳下地,叼着泉眼啪嗒啪嗒地上前。泉水汩汩涌出,一寸寸地灌溉土地,待每颗种子都吸饱了水,拂珠手掌覆在泥土上,用灵力催生种子。
有灵力的滋养,种子很快破土而出。
不过片刻,一棵棵琼树争先恐后地挺拔而起,眨眼便长至丈许高。
及至再长高了些,拂珠收手,十指结印,霎时绿叶白花,风过香动,这处地段的琼树种完了。
“嗷嗷嗷!”
姐姐种的树树好漂亮!
白近流在树下蹦蹦跳跳,快乐得不行。
拂珠收了手印,问它:“你的种完了吗?”
白近流砰地摔了个狗吃屎。
却也不起来,就趴在刚刚被风吹落的琼花堆中,状若天真地眨巴着眼回视拂珠,小尾巴摇啊摇的,一副“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的模样。
拂珠一看就知道它来这边之前压根没种树。
多半只顾着骂乌致。
“走吧,”拂珠站起身,朝它伸出手,“去种你的去。”
白近流欢呼一声。
姐姐对白白最好了!
它一骨碌爬起来,蹦到拂珠手里。
等划分给白近流的那片地段也种完了,天边已经夕阳西下。白近流拍拍肚皮,又咂咂嘴,表示今天劳动这么久,需要吃好吃的补充体力。
“想吃什么?”
吃鱼鱼!
“还吃鱼?不腻吗?”
白白的鱼骨头没有啦!
拂珠懂了。
敢情那一小块碎骨头还是它最后的存货。
遂临时拐去小溪捉了几条灵鱼,等回到洞府,天都快黑了。
得知所有琼树都已补上,北微以灵识视察一遍,确定没有疏漏,她登上高空,双臂一展,磅礴灵力倾泻而出,画卷般洋洋洒洒地铺展开来,无与伦比的威势。
灵力最终形成一口硕大古钟,将整座越女峰牢牢罩住。
天幕将暗,越女峰上却有灵光不断闪烁。新生琼树随着灵光微微晃动枝叶,一点点地将自身气机与越女峰紧密相连。
“得七七四十九天……保守点,两个月吧。”
估算完大阵恢复的时间,北微吩咐下方众人道:“你们平日进出当心点,这段时间别让其他人进来。”
说完没忍住,又骂了句乌致小心眼儿。
他自己发泄那一通是舒服了,她们却得花费这么多工夫来补缺堵漏。
迟早让楚歌峰也尝尝这倒霉滋味儿!
北微骂骂咧咧地落地。
才下来就听白近流嗷呜嗷呜的,也在骂乌致。
北微听着,心气勉强顺了。
身为越女弟子,拂珠自是知晓像她们这种以一整座山峰为阵盘、成千上万棵琼树各为阵眼的天然大阵一旦有所缺损,想要补好是件极其麻烦的事,所以听到四十九天,拂珠等人也没诧异,只点头应下。
此间事了,北微连拂珠手里提着的鱼都懒得看,叹着气说老了老了,得赶紧找地方躺着歇歇,便负手进了洞府。
北微不吃鱼,婢女童子们也不吃,灵鱼全进了白近流肚子。
它特意留着鱼骨头没吃,认真挑了挑,挑出最漂亮的那根藏好,方满足地打个饱嗝,翻身睡觉。
拂珠没睡。
她也没入定,静坐着闭目沉思。
她思考得很简单,无非是未来这两个月,她要是闲得住,就呆在越女峰;闲不住的话就去应无面师伯的燕骨峰,看看功德堂里有没有无需动用灵力的任务,接了好打发时间。
——尽管已经打定主意与乌致分割,但魔障未消,她仍旧无法进行灵力上的修行。
思来想去,只能练剑。
再睁眼,天色微明,白近流不知何时从它自己的窝挪到拂珠怀里,打着小呼噜睡得正香。
过了会儿,白近流哼哼唧唧着醒来,问姐姐今夜没做噩梦吗?
“没有,”拂珠顺了顺它胸口的白毛,“我去练剑,一起?”
白近流点头。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拂珠修为虽没多少增长,但于剑道上的进境却堪称快极,北微对此啧啧称奇,小徒弟摆脱了乌致,剑意都升华了。
由此可见,男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转眼又到了月底,白近流咬烂第不知多少张从楚歌峰送来的传音符,正要跟拂珠吐槽臭坏坏的弟子也太没用了,怎么什么事都要问姐姐,就听姐姐说:“白白要跟我一起去燕骨峰吗?”
燕骨峰是万音宗最为重要的一峰。
其上有可供全宗人发放、领取任务的功德堂,也有专司赏赐刑罚的执法堂等。
拂珠师伯,即北微师兄应无面便是燕骨峰峰主,同时也担任执法堂堂主。
因有执法堂的存在,燕骨峰少不得会得罪其他峰,故应无面在一干峰主中最是低调,露面也极少,拂珠上次见他还是十多年前。
拂珠想等到了燕骨峰,得先去拜见应师伯,就听怀中白近流急切出声。
姐姐没说错吗?是燕骨峰,不是楚歌峰?
白近流望着拂珠的眼神半惊半喜。
原本它以为,姐姐这段时间拒不接收楚歌峰的传音符,半点都不过问楚歌峰的事,是在气臭坏坏毁了太多琼树。等气消了,很大可能还会像以前那样跟臭坏坏和好。
却没想到,一个月过去,姐姐要带它出去转转,却说的不是臭坏坏的楚歌峰,而是燕骨峰?
白近流瞬间激动了。
姐姐终于想通了!
“没说错,”拂珠答,“是应师伯的那个燕骨峰,我以前经常带你去领任务的。”
至于楚歌峰……
日后除非必要,能不去就不去了罢。
至于楚歌峰上的人,也能不见就不见。?
第17章 御剑
别烦我。
燕骨峰离越女峰有点远。
平常拂珠都是御风,但今日太阳好得出奇,无风也无云,拂珠干脆御剑,一路流星飒沓地朝燕骨峰去。
有早起晨练的弟子不经意抬头,望见空中那一掠而过的剑影,以及久久不散的剑痕,先是讶异宗内居然有人用剑,随即了然:“御剑而行……是凝碧道君啊。”
凝碧道君四字,试问万音宗内谁不是如雷贯耳。
周围弟子循声抬头,堪堪捕捉到天际处那点璀璨剑光。
观赏完,七嘴八舌地惊叹:“这就是御剑术?这也太好看了吧。”
“岂止好看!每次一看凝碧道君御剑,我就特想跟她学剑。别的不说,至少会一手御剑,绝对能让师姐师妹对我刮目相看。”
“我也想跟凝碧道君学剑。”
“还有我,带我一个!”
“哈哈,这么多同道中人啊?凝碧道君待人还算和气,不知道咱们这么多人一起去求她教剑的话,她会不会教……咦,观凝碧道君这方向,不像是楚歌峰,竟像是燕骨峰?嘶,传言说的竟是真的,凝碧道君与乌致尊者闹掰了!”
“闹掰?什么意思,闹掰了就能教我们了?”
“管他闹掰不闹掰的,走走走,跟上去看看,万一撞大运了呢!”
一传十十传百,各峰想要学剑的弟子皆闻风而动。
拂珠哪里知道她不过心血来潮地御剑,竟惹得诸多弟子曲子都不练了,就想追着她找她学剑。眼见燕骨峰近在咫尺,她足下一点,轻飘飘地落地,乱琼剑自发归鞘。
坐在她肩上的白近流顶着满身被吹乱的灰毛嗷嗷直叫。
姐姐好久没带白白御剑啦!
御剑真的好爽!
拂珠笑着给它顺毛:“晚上回去还带你御剑。”
好耶!
姐姐天下第一好!
白近流小小蹦跶了下,嗷得更欢了。
到了峰主洞府,拂珠才知她来得不巧,应无面正在修炼。她没让守门童子传话,只说不打扰应师伯,便往位于半山腰的功德堂走。
功德堂这种地方,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人满为患。
年轻弟子们或询问尚未领取的任务,或拿着须弥戒交任务,人声鼎沸。忽然有谁高声喊:“凝碧道君来了!”
喧闹的功德堂顿时一静。
随即便听一道稚嫩的幼兽叫声自堂外传来,众人齐刷刷回头,果见幼兽的主人正缓步而来,那通身的气度风姿,足让在场所有弟子都自惭形秽。
“见过凝碧道君。”
众人垂首行礼,眼角余光不住地瞄那道身影。
只见那道身影自他们身边走过,最终停在负责发放任务的柜台前。
年轻弟子们恍然,原来如凝碧道君这等扬名在外的人物和他们一样,也是会做任务的。
拂珠在进功德堂前已经用灵识看过挂满墙的任务令牌,此时无需耽搁,她伸指一点,其中一块令牌离开墙面落到柜台上:“我接这个,劳烦张师弟记录。”
后方众人伸长脖子一看,那赫然是个教导对战的任务。
这种任务在功德堂里算是等级很低的类型,元婴真人都懒得给眼神的那种低,更枉论合体期的道君。
众人一时不太懂堂堂道君为何会接这种任务。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返璞归真?
张师弟是功德堂的老人,也不问拂珠怎么接这种任务,只拿起令牌笑道:“许久没见凝碧道君来功德堂了。”
随后麻利地记录完,将令牌递给拂珠:“按天数算,最少要满五天才能交任务。”
拂珠收好令牌,道过谢离开。
岂料刚走出功德堂,就被一群人给围住了。
乍见这么多人突然围上来,白近流正要张嘴龇牙吓退他们,却听他们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连声询问凝碧道君可否教我等习剑。
不消说,这群人正是尾随乱琼剑痕紧赶慢赶,甚至连用数张飞天符,才终于及时赶到的想要学剑的各峰弟子。
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刚到功德堂,就望见拂珠接了那个任务令牌,于是边眉飞色舞地窃喜今日真是撞大运了,边热情洋溢地围上去,提出请求。
听了他们的请求,别说白近流龇着虎牙忘记收,就是拂珠也有些惊讶。
习剑多年,不是没碰过想跟她学剑的。
不过以往顶多一两个、两三个,哪像这次足足有上百。
拂珠问:“这么想学剑?”
“想!特别想!”
弟子们一致点头,表情也一致的诚恳。
其中为首的道:“道君可是担忧我等一时冲动?道君大可放心,我等其实早就想找道君学剑了,只是一个人实在不好意思……道君教吗?或者道君有什么需要的,符箓,丹药,法器,我等一定想办法给道君送来!”
说话间,几个体格较为健壮的弟子更挺直了胸膛,努力展示宗服下的肌肉,意图让道君看出凭他们的体魄,足以胜任学剑的任何磨炼。
拂珠失笑。
她道:“教倒是能教。”没等这群弟子喜出望外,她话音一转,“不过你们师父知道你们来找我学剑吗?”
“……不知道。我等看到道君来燕骨峰,就赶紧追过来了,没记起要跟师父请示,”为首的心虚地挠了挠头,“应该不用跟师父请示吧?我等就是想学几招简单的,像挽剑花啊,比较潇洒的出剑收剑之类的动作,还有道君刚刚的御剑之术……”
他越说越心虚,脸都有点泛红。
其余弟子也摸鼻子的摸鼻子,扭头的扭头,如出一辙的心虚。
虽说他们学剑的初衷并不仅仅只是想引起师姐师妹的注意,但怎么到了凝碧道君面前,就觉得他们好像真的只是为了耍帅?
好在凝碧道君没笑话他们。
她道:“别的都不难,御剑术对你们可能有些难度,得学上一段时间。随我来吧。”
弟子们大喜,忙不迭跟在她身后。
有旁观全程的觉得有趣,也想学学别宗盛行的御剑术,遂抓紧同拂珠一说,毫不意外得到准许,便也跟上了,百人队伍由此壮大。
因越女峰正处于闭山状态,拂珠便带他们去了燕骨峰的练武场。
挑了占地最大的一处,待弟子们按照身高排列好,拂珠摆手,让他们先绕着场地跑上几圈。
有人不解,立即就问了:“道君,缘何要跑?”
还是先前那个为首的答道:“见过剑修吗?剑修虽非体修那等专注肉身的,但也少不了对自身的磨炼,否则承受不住长年累月的练剑。我等也一样,虽只是学点皮毛,但为防掌控不住灵剑,普通的磨炼还是要有的。”
果然,他说完,拂珠点点头:“跑吧。”
再无人提出异议。
整个万音宗除拂珠外皆是音修,平时修行都是弹奏,要么站着要么坐着,何曾锻炼过肉身,当下没跑两圈,就已经有弟子累得不行。
喘着粗气抬头一看,才恍觉难怪跑起来像没修行过似的,原来道君早在他们刚开始跑的时候就释放了她合体期的威压,压制住了他们体内的灵力,这才使得他们如凡人般疲累。
凝碧道君可真狠。
然而即便如此,也无人停下。
所有弟子都顾不得说话,埋头苦跑,大有不累到抬不动腿就绝不会停的样子。
看他们态度还算认真,拂珠分出一缕灵识继续看着,同时让白近流也帮她盯下,而后乱琼悄然出鞘,她就地练剑,也算对这些弟子的激励。
因为北微是音修的缘故,她认识的剑修大能再多,也没法在万音宗里给拂珠提供真正剑修所需要的种种坦途,所以拂珠于剑道上可以说是自学成才。
她学的很多,妇孺皆知的太极剑,西天须摩提特有的达摩剑等等,她全都熟练于心。
练得久了,自然而然熟能生巧。
如眼下,各种剑术被拂珠施展出来,那一剑剑皆蕴含着剑意,缭乱剑光几乎闪花围观者的眼。
每每有弟子嫌累不想跑了,拂珠就有意无意地挽个漂亮的剑花,或甚为潇洒地挥出一剑,看得想就地躺倒的弟子立时喝了大补汤般,又浑身是劲地跑起来。
拂珠对此非常满意。
再跑两圈,今日就算差不多,等他们肉身适应了,就可以教授最基础的握剑了。
忽而——
“凝碧姐姐。”
听得这么一声,拂珠不用猜都知道,这必然是楚秋水。
早先白近流不小心拆开过一张传音符,上面说自那日宴会吐血后,楚秋水一直缠绵病榻,连床都下不了。
——这大冷天的,楚秋水不好好在楚歌峰呆着,跑来燕骨峰做什么?
拂珠收剑负后,回身看去。
楚秋水正立在不远处。
少女身上披着件绣有白梅的粉红斗篷,那张被狐毛围着的脸尚有些未褪去的病色,嘴唇也不如身上的斗篷粉润。
而她满目崇拜地望着拂珠。
“凝碧姐姐,你习剑可真好看,我也想学。你教我好不好?”
“……”
拂珠沉默。
“凝碧姐姐?”楚秋水又喊。
“哦,忘记说了,楚歌峰的我一概不教,”拂珠回神,淡淡道,“哪来的回哪去,别在这儿烦我。”
作者有话说:
珠珠:教你妹哦:)
我算是发现了,男主戏份少,你们评论就也少
那本章男主只侧面出场了一下下,会有人想他吗【轻轻?
第18章 焰心
她变了。
楚秋水面色一下变得苍白。
她咬了咬唇,无措道:“凝碧姐姐,我……”
拂珠却懒得再听她说话。
当即手腕一动,乱琼回至身前。霎时剑吟声声,如雪剑芒自剑尖处凝出,似有灵性般吞吐不定,教人瞧着便觉得危险。
随着剑芒的出现,此地骤然变得极冷,楚秋水嘴唇再无一丝血色。
她打了个寒颤。
陪同楚秋水前来的楚歌峰人中有位女弟子,见状立刻劝道:“楚姑娘,你身子刚好,受不得寒。咱们回楚歌峰吧,楚歌峰暖和。”
其余人纷纷应和说是,这里太冷,楚姑娘万万不能再病了。
楚秋水摇头:“不能回。我若回去,乌致哥哥势必又要用焰心石给我取暖……先前大家都瞒着我,我不知情,今日方知焰心石太过珍贵,每天一颗全被我白白浪费了,还是不用的好。”
听到“白白”二字,正认真盯着跑圈,从头到尾都没看楚秋水的白近流抖了抖耳朵。
焰心石?
有点耳熟。
努力回想好一番,白近流才记起父父曾经提起过,说焰心石是种内部封存有灵火的神奇石头。
父父说焰心石极其稀少,普天之下唯驻有烈焰的凌云宗方能出产。
还说依照焰心石的珍稀程度,普通修士终其一生都不见得能买得起半块。
可听楚秋水刚刚所言,她卧病在床的这一个月,臭坏坏每天都会用焰心石给她取暖。
白近流:……
白近流恨得咬牙切齿。
真不愧是臭坏坏。
便又记起以前有次姐姐为替臭坏坏寻个宝贝,在千年寒池中呆了两天两夜,回来的时候几乎整个人都成了冰块,父父和兄兄用了好多办法也没能让姐姐缓过来。
还是父父得知臭坏坏手上有焰心石,可以救姐姐,兄兄便立即去楚歌峰找臭坏坏。可气臭坏坏明知姐姐需要焰心石,不赶紧拿出来就算了,居然还一副特别为难的样子,根本不愿意给。
最后没办法,时间紧迫,兄兄掏家底地拿出好多灵石,又从父父那儿拿了个特别贵重的法器,和臭坏坏说不白要,臭坏坏才勉为其难地给出一块焰心石。
白近流记得很清楚,那块焰心石跟它爪子差不多大。
那么小的一块焰心石,姐姐醒来后,得知是臭坏坏给的,视若珍宝。
若非焰心石内的灵火一旦熄灭,外面的石头也会跟着碎掉,姐姐怕不是要把焰心石同臭坏坏之前给的那颗琼珠放一块儿,天天随身携带。
它不想看姐姐那么珍视臭坏坏的东西,就对姐姐说了,焰心石不是臭坏坏主动给的,是拿东西换的。姐姐想了想,说他应当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用到焰心石,他并非不想救她。
当时姐姐多高兴啊,臭坏坏居然舍得将焰心石给她。
结果现在,臭坏坏一天一块地给楚秋水用。
真是不对比不知道,一对比吓白白一跳。
白近流噘噘嘴,又想吐口水了。
但终归是忍住了,没吐。
它抖抖耳朵,小爪子举高了一捂,耳不听为净。
那边楚秋水还在说:“我不冷,这点寒我能受得住。况且……”
女弟子问:“况且什么?”
楚秋水不自觉瞟向犹在吞吐着剑芒的乱琼剑,久久移不开视线。
好一会儿才道:“况且等我回了凌云宗,也是要学剑的。你看凝碧姐姐习剑多好看,我早点学了,也好早点像凝碧姐姐这般,一剑惊天下。”
最后那句声音很轻,然听在女弟子耳中,却坚定如雷霆万钧。
女弟子犹豫:“出门前峰主说了,让楚姑娘……”
“嘘。”
楚秋水抬起食指,于唇前比了比。
而后眉眼一弯,露出个略显俏皮的笑。
她道:“你不说,我不说,乌致哥哥不会知道的。”
说完对其余弟子眨眼,双手合十地祈求,让大家替自己保守秘密。
女弟子再劝不出什么话。
帮素和问柳照顾楚秋水这么久,女弟子嘴上虽不说,但私心里很是喜欢这个凡人姑娘。
此刻她也看得出来,楚秋水是真的想学剑。
谁能想到这样弱不禁风的身躯里,有着一颗热忱而坚毅的心脏。
女弟子叹息一声,到底还是妥协了:“楚姑娘坚持要学剑的话,得像他们一样,从头练起。”
她一指,楚秋水循着看去,正是那群在跑圈的别峰弟子。
也不知他们跑了多久,个个都满头大汗,身上宗服肉眼可见地被浸透。
更有甚者,五官狰狞着,气喘如牛,半点形象都没有。
楚秋水睁大眼:“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凝碧姐姐正在练剑啊,他们为什么不跟凝碧姐姐学?”
女弟子道:“剑修正是如此,比我等音修要更讲究体格上的强健——欲学剑者,首先得拿得动剑。楚姑娘别看凝碧道君剑术出神入化,实则道君也是日日挥剑,至今百年从不曾间断。”
楚秋水讶然。
女弟子再道:“楚姑娘你尚未修行,没有根基,脚步虚浮、四肢无力,恐怕连最轻的那种木剑都拿不动,更得加入他们。”
尽管明白女弟子是实话实说,并非故意贬驳自己,但楚秋水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她嘴唇微微颤抖,声音里含着柔弱的哭腔:“我、我也不想这样的……”
眼见楚秋水被说哭,其余人立即指责女弟子,明知楚姑娘最痛恨的就是自己病西子般的身体,怎么偏要拿来说事?
被当众指责,女弟子有些难堪。
好在楚秋水很快就没哭了,还道:“我没事,你们别说姐姐了……其实姐姐说得有道理,我的身子太不争气了,我的确该加入他们。”
话虽如此,楚秋水望着跑圈的目光中满是抗拒。
太丑了。
而且看起来就很累。
凡人少女眸中残泪盈盈,衬着苍白面容,更添三分羸弱。楚歌峰众人有些心生不忍,但还是鼓励道:“楚姑娘去吧,我等就在这里看着,绝不会让楚姑娘受到半点伤害。”
“是啊,若能在凝碧道君手下学到一招半式,来日回凌云宗,也是有底气的人了。”
楚秋水被一语点透。
对,她是要回凌云宗的。
也就是在这万音宗,这么多人护着她,乌致哥哥更是待她柔情似水,生怕她磕着碰着。可等回了凌云宗,那等天骄遍地的大门大派,岂是她一个小小凡人能轻易出头的?届时再行吐血昏倒,恐怕连扶她的人都没有。
思及于此,楚秋水冲众人笑了笑,随后咬牙解开斗篷,只着一袭薄袄上前。
没了斗篷的遮挡,此地冷意愈发彻骨。楚秋水再打了个寒颤,遥遥冲拂珠道:“凝碧姐姐,我开始了。”
说完试探地迈出步子,堪堪缀在跑圈队伍的最后。
因是中途加入,楚秋水跑得还算游刃有余。
她甚至抬头,对拂珠比口型说她很好,她不累,凝碧姐姐不用担心。
拂珠未作理会。
再跑几步,路过拂珠身边,楚秋水放慢脚步,轻言细语道:“今日来前,我问乌致哥哥,还会不会与凝碧姐姐结契,乌致哥哥没说话。我又问与我结契的传言是不是真的,乌致哥哥还是没说话,只让人带我出来散心。凝碧姐姐,你知道乌致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吗?”
拂珠仍旧未作理会。
权当不认识乌致,也权当没听见楚秋水的话。
这态度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楚秋水不免眼底暗了暗。
凝碧姐姐变了。
她没再开口。
只又跑了一小段后,渐渐地跟不上了,她双足一软,无力地往地上倒去。
“楚姑娘!”
楚歌峰那名女弟子喊了声,飞快过来接住她。
其余人也迅速赶来,连声问哪里不舒服。
“我、我没事。”
楚秋水嗓音沙哑,额上冷汗涔涔,整个人简直虚弱到极点。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亦是急促,就这样还试图解释:“我并无大碍……只是体力有些不支,歇一歇就好。我还能继续跑,凝碧姐姐在看着我呢。”
楚歌峰众人听着,一时心疼坏了。
她只是个凡人,怎能如此逞强!
那名女弟子更是忘记刚才发生的不快,拿斗篷将她紧紧一裹,就要带她回楚歌峰。
岂料楚秋水一个劲儿地摇头,说她这才刚开始,她不想让凝碧姐姐失望。说到最后,眼泪都险些掉下来。
当中有对楚秋水怀着不可言说的心思的,见此立即转向那浑然不觉这边事态仍在练剑的人,斥道:“凝碧道君,楚姑娘刚刚病愈,你怎能让她如此受累?凝碧道君心胸未免有些太过狭隘!”
拂珠剑势一停。
她循声转头,眼眸一眯:“你说什么?”
剑芒伸展,杀气若有若无,那人倏然住口,再不敢说话。
楚秋水这时抬起头来,虚弱道:“不关凝碧姐姐的事,是我身子太弱了……凝碧姐姐关心我还来不及,岂会因为我随口说的与乌致哥哥结契一事,就故意磋磨于我?”
语毕,低低咳了声,看起来更虚弱了。
楚歌峰众人则更加愤怒。
不知谁怒道:“自己没本事守不住男人,就欺负弱小凡女,简直枉为道君!”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我以我的存稿发誓,马上!?
第19章 捏碎
是乌致配不上她。
仿若掷地有声。
偌大练武场瞬间变得安静。
即使先前发生了楚秋水倒地一事,也没有停止跑圈的弟子们觉出事态突然变得严重起来,不约而同地止步,喘气都不敢大声。
他们望着那边,只觉莫名其妙。
好像之前凝碧道君说完那句不教,就没再跟那凡人说话了吧。
什么磋磨什么欺负,这楚歌峰的一个个都疯了吗,凝碧道君她要是想,一剑就能将他们全宰了,至于用他们口中上不得台面不说,还浪费力气的下三滥手段去算计区区凡人?
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让凝碧道君算计吗?
拂珠也觉得莫名其妙。
不过早先就领教过楚秋水的手段,这回拂珠心里有了底,没多惊奇。
她只想,没本事守不住男人——
原来楚歌峰的人是这样看她的。
过去这百年,因乌致惯常抹月批风不理事,楚歌峰大大小小的事皆经由她手,几乎所有长老弟子都受过她的照顾与指点。拂珠自认她对楚歌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知到头来,竟抵不过楚秋水一句“故意”。
……挺没意思的。
就当那百年全喂了狗吧。
于是平静地看着恨不能冲过来和她同归于尽的楚歌峰众人,执着剑的道君淡淡道:“哦?我若枉为道君,那你眼瞎耳聋,恣意折辱于我,岂非也枉为修士?”
言罢,视线往跑圈弟子那儿一扫。
接到道君眼神,弟子当中有出身燕骨峰的,当即福至心灵扬声道:“不敬尊长,不分青红皂白,当入执法堂,领鞭笞五十!”
闻得此言,恨不能同归于尽立刻转变成恨不能钻入地缝。
那些盯着拂珠或责难或愤恨的眼神,也俱都跟着飞快收敛。
执法堂的鞭笞,寻常弟子一两鞭都受不住,更别提是五十鞭,再铜的皮再铁的骨也能给生生抽成血沫。
楚歌峰再无人敢出声。
拂珠便转向楚秋水,似笑非笑。
“楚姑娘,我怎么不记得我有答应教你练剑?我说的难道不是让你哪来的回哪去,别在这儿烦我?”
跑圈弟子们齐齐点头。
没错,凝碧道君当时直接拒绝了。
难不成这凡人跟楚歌峰的人一样,也有眼瞎耳聋的毛病?
便见那凡人在楚歌峰女弟子的搀扶下勉强站稳,然后纤纤玉指微颤着指过来:“可刚才我加入他们的时候,凝碧姐姐默许了啊。”
……啥?
被指着的跑圈弟子们全懵了。
拂珠也微微抬眉。
原来不说话就等于默许?
这莫非就是凡间特有的歪理,今日当真涨见识了。
不过……
都要撕破脸了,还喊她姐姐呢?
拂珠算过,真论起年龄,楚秋水与乌致同龄,他们两个比她大好几百岁。
她这么年轻,是乌致配不上她。
得出这样的结论,拂珠愈发平心静气:“楚姑娘还是别喊我姐姐的好。”
楚秋水不解:“凝碧姐姐此话何意?”
拂珠道:“楚姑娘比我年长数百岁,我当不起楚姑娘的姐姐。”
楚秋水面色顿时煞白一片。
她身体晃了晃,好似又要倒下。
拂珠再道:“说起来,楚姑娘有些可惜了。”
楚秋水问:“凝碧姐……凝碧道君此话又作何解?”
拂珠原还想学师父那样骂上几句,痛快痛快。
但思及楚秋水的年纪,拂珠觉得自己身为年轻人不得太过放肆,最终说出口的解释便显得谦逊且有礼,合体道君的气度一展无遗。
她说:“楚姑娘如此能说会道,还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拜入凌云宗简直屈才。依我之见,楚姑娘该去北域寻只乌鸦精,专修嘴上功夫才是正理,切不可浪费了此等举世难见的好天赋。”
说完转身,朝跑圈弟子那边走去。
却听身后传来惊呼,是楚秋水昏倒了。
接着是楚歌峰人乱七八糟的各种喊,“药呢”“快掐人中”“赶紧回去找大夫”“要不请峰主来一趟”,嘈杂得堪比凡间闹市街头。
混乱中,有谁刚说出个“凝”字,就再没了音,被其余人按了下去。
拂珠始终没有回头。
她让跑圈弟子各去寻趁手的剑。
弟子们无比乖觉,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半句异议都没有。
这边开始教学,那边种种方法都用了遍,楚秋水仍旧没点反应,楚歌峰众人终于决定离开。
然不知楚歌峰人怎么想的,临走时竟故意高声道:“还没恭喜楚姑娘与峰主结契!”
“这是天大的好事!咱们楚歌峰终于要办喜事了。”
“我早说楚姑娘是最适合峰主的。”
“……”
恭维声不断,白近流到底是破了功,扭头看已经走远的楚歌峰众人。
妖皇在上,这就是父父说的洗脑?
果然父父说的永远是对的,楚歌峰上全都是没长脑子的臭傻逼。
白近流暗暗呸了声,转回头继续欣赏自家姐姐的英姿。
过了片刻,一只纸鹤无声飞来。
白近流瞥见了,下意识要抓,却因为蹲坐太久,爪子有点发麻,就没能抓住,只好眼睁睁看着那纸鹤飞到拂珠面前,被拂珠点开。
不消说,正是乌致的传音符。
渡劫尊者语气沉沉:“凝碧,你做的太过了。”
拂珠沉默。
她回忆了下她的所作所为。
她好像只是给楚秋水提了点建议——她又没骂人,也没打人,更没杀人,这叫过?
哦,大约在乌致眼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楚秋水的伤害。
一如懒得理会楚秋水,拂珠也懒得给乌致回信。
正要扔了传音符,就听乌致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他道:“明知秋水大病初愈,你不拦着她就罢了,你居然还……”
还什么,拂珠不知道。
因为她赶在乌致说完前,一把捏碎了传音符。
她面无表情地想大病初愈,关她屁事。
时间流逝,等到最简单同时也是最基础的握剑、拔剑、收剑等,所有弟子做出来的动作在拂珠看来差强人意了,她摆手,让他们各回各峰。
为首的弟子问她明日还在这儿教吗?
拂珠颔首:“别的都好学,只御剑术,快则两三天,慢则半月一月,端看你们自己的资质。我既答应教你们,总得把你们全教会。”
诸弟子闻言大喜,千恩万谢,寻思明日要带些什么好东西来送给道君。
“往后每天我卯时过来,”乱琼剑出鞘,拂珠带着白近流踏上去,“别记错了。”
“是。恭送道君。”
弟子们下拜,目送拂珠御剑离开。
不过拂珠没能立即回越女峰。
因为行到半路,有人叫住了她。
认出是执法堂的狄副堂主,拂珠很给面子地停下。
没等她开口,狄副堂主便匆匆拱手:“凝碧道君今日可去了藏宝阁?”
藏宝阁,顾名思义,藏有宝贝的阁楼。
与执法堂、功德堂一样,藏宝阁也位于燕骨峰。
拂珠摇头:“没去。”
然后将她今日在燕骨峰上的路线详细说了,统共也不过峰主洞府、功德堂与练武场这三处。完了问:“可是藏宝阁出了事?”
深知以她的为人,必不会有所隐瞒,狄副堂主神色暂缓:“不瞒道君,藏宝阁半刻钟前失窃了。”
拂珠心有所感。
失窃的肯定是第一时间就能联想到她身上的。
果然,狄副堂主沉声道:“祖师那把万音剑不见了。”
万音剑是万音宗开山祖师的随身佩剑。
虽只是佩剑,动用次数不多,但好歹陪祖师征战过无数岁月,见证了万音宗的崛起,故祖师飞升上界后,留下的万音剑被供奉于藏宝阁中,好叫后代弟子瞻仰祖师荣光。
而今的万音宗,众所周知,只乌致尊者与凝碧道君是会用剑的。
刚好凝碧道君今日来了燕骨峰,狄副堂主便先找了过来。
拂珠没觉得冒犯,点头道:“是该先问问我。”
“道君不怪罪就好。还有一事……”
狄副堂主取出面传音镜。
拂珠一看,镜子上呈现的赫然是她在楚歌峰上的住处。
原来狄副堂主拦住她的同时,执法堂另外的人也迅速动作,想尽快查到万音剑的下落。
狄副堂主连连致歉:“事发突然,没能提前知会道君,还请道君见谅。”
执法堂行事风格一贯这般雷厉风行,拂珠摇头,说无碍。
此时住处大门已经打开。
执法堂那一行人边往大门内走,边对传音镜笑道:“凝碧道君,我等还能不知道您吗,咱们应付应付就行了。”
说笑间抬头,刻满音律的万音剑正正挂在墙中央。
笑声倏然止住。
这……
狄副堂主也蓦地转头看拂珠。
拂珠没有慌张,只说:“我已许久没去楚歌峰。”这住处更是好多年都没进了。
狄副堂主沉吟道:“用追灵术。”
那头应下,印法一结,住处里登时光芒大放,灵力痕迹一览无余。
细看大多色泽黯淡,确实非近期所留。
拂珠没说谎。
狄副堂主想那万音剑是如何进去的,难不成世上还有使用后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符箓阵法,就听拂珠缓缓道:“倘若进我住处的,是凡人呢?”
作者有话说:
继续拿存稿发誓,真的就只差一点点了【试图比划?
第20章 不宁
送琴。
凡人无法使用灵力,自也不会留下痕迹。
众所周知,而今的万音宗,只楚秋水一个凡人。
当是时,用不着狄副堂主吩咐,执法堂一行人即刻分出两人看守万音剑,余下人马直奔楚歌峰峰主洞府。
执法堂速度是真的快,仅数个呼吸,传音镜上就已显出峰主洞府外的景象。
守门弟子还没喝斥来者止步,执法堂众人已大步上前,蛮横闯入。
许是洛城大夫医术高明,不久前怎样都昏迷不醒的楚秋水,此刻正倚坐在亭子里,面庞微红。
至于乌致,他坐在楚秋水对面,手中拿着颗碧绿的珠子,缓缓摩挲着。
“乌致峰主,叨扰了。”
乌致闻言抬眸,未及开口,执法堂众人已转向受惊坐起的楚秋水,质问她道:“敢问楚姑娘,约半刻钟前,你人在何处?”
大约是听出什么,乌致瞥了眼匆匆追进来的守门弟子。
守门弟子目光闪烁,头颅低了低,竟是不敢与乌致对视。
楚秋水答:“半刻钟前,我在……”
话刚出口,执法堂众人毫无预兆地突然上前,将守门弟子死死按在地上。
守门弟子神色剧变。
他喊了声峰主救命,疯狂挣扎,却怎样都挣脱不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楚秋水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去捉乌致袖口。
不妨乌致起身,走出亭子,正好错开她的手。
乌致道:“执法堂此举何意?”
执法堂人言简意赅答:“万音剑被盗。”
乌致道:“当真?”
执法堂人道:“断不敢诓骗乌致峰主。”
言罢挥袖,化出面水镜,镜中所见正是挂在墙上的万音剑。
乌致皱眉不语。
楚秋水则好奇道:“这就是万音剑?”然后问,“万音剑是不是很厉害,否则盗剑之人怎会将它放入凝碧姐姐的住处?”
乌致眉皱得更深。
“楚姑娘慎言。”
接话的是狄副堂主。
执法堂人将传音镜放进亭子里,好叫楚秋水听清楚。
镜中狄副堂主直视楚秋水,眸光锐利,咄咄逼人:“连乌致尊者都认不出来的住处,敢问楚姑娘又是如何凭借那一堵墙,就得知万音剑现如今正在凝碧道君的住处?”
楚秋水攥着裙子的手一顿。
她红唇微动,刚要说话,就被狄副堂主打断:“况且若我没看错,我的人动手时,那弟子看了你一眼。”
仍在地上挣扎着的守门弟子忽的僵住。
很快,他重新挣扎起来,嘶喊道:“跟楚姑娘无关,是我,是我盗的万音剑!我记恨凝碧道君在燕骨峰欺辱楚姑娘,便出此下策,想替楚姑娘出口气。真的是我!”
然无人理会他。
楚秋水也没看他。
她面上的红飞快消退,取而代之是一片凄婉的白。她惶然望向乌致,便见乌致摩挲着琼珠,竟毫无开口之意。
狄副堂主再道:“半刻钟前,楚姑娘应当与那弟子一同潜在燕骨峰的藏宝阁。
“凭楚姑娘的能力,自是无法盗得万音剑,那弟子便协助于你,你二人得手后立即离开燕骨峰,回到楚歌峰。待你亲手将万音剑放入凝碧道君住处,那弟子又立即带你回到此地。
“楚姑娘在万音宗做客近两月,不可能没听过万音剑之名,更不可能不清楚偷盗万音剑栽赃给凝碧道君的后果。你自以为栽赃成功,心情激荡,才会面色红润、额头有汗、气喘无力,听到万音剑被盗时,更是双手紧握,眼神得意。”
至于那弟子,则是自知犯下错事,破绽不能更明显。
要说楚秋水的计策不算多高明,纯粹是为了恶心凝碧道君,他之所以这么快就看出楚秋水是幕后主使,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她是凡人。
修士在凡间虽不罕见,但仙凡有别,又有修士在凡人面前不可妄动灵力的铁律,因而楚秋水在凡间接触的修士再多,她也不会知道修士到底有多敏锐,更不会知道像追灵术那等能探查蛛丝马迹的术法有多少。
她露出的破绽太多了。
狄副堂主问出最后一句:“楚姑娘,我说的可对?”
楚秋水答不上话。
她就那么僵硬地坐着,眼都不会眨了。
她整个人如堕冰窖,手足冰冷,浑身血液全部冻结。她没想到她的计策如此轻易地被看穿。
守门弟子也再喊不出半个字。
这时乌致来到守门弟子前,道:“你入门时当知,对万音剑不敬,乃大罪。”
守门弟子头颅埋得更低。
下一瞬抬头,拼命从缝隙中伸出手,想要抓乌致衣摆:“峰主,弟子知错,弟子知错!弟子只是误信楚姑娘一席之言,一时鬼迷心窍,求峰主看在万音剑还好好的份上,饶了……”
话未说完,他发出一声惨叫,竟是被乌致亲手废了丹田。
丹田被废者,除非付出足够大的代价修复丹田,否则将终生饱受煎熬,生不如死。
惨叫声太过凄厉,守门弟子被执法堂人死死压着都还不停打滚,显然是痛苦到极点。楚秋水听着看着,不自觉哆嗦了下。
她眨眼,不知何时蓄了满眶的泪水簌簌掉落。
乌致收手,唤了句素和。
素和问柳应声现身。
围观了全程的素和问柳先向狄副堂主见礼,接着向压制守门弟子的执法堂人示意了下,将犹在嚎叫的弟子带出洞府。
乌致则回到亭中净手。
他动作细致且缓慢,口中道:“待去执法堂受完惩处,便将那弟子逐出万音宗。”
狄副堂主颔首,算是同意这种结果。
然后问:“楚姑娘呢?乌致峰主又打算如何惩处?”
被提及的楚秋水眼泪掉得更凶。
裙子几乎被抓破,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乌致,满目的乞求与希冀。
乌致默了默。
直等楚秋水眼泪都快流干了,他才道:“就如方才所言,万音剑已及时找到,并未酿出大祸。不若狄副堂主给我楚歌峰个面子,此事到此为止。”
这话对楚秋水而言,不啻于救命药。
她急促呼吸几下,眼一闭,就昏了过去。
乌致头也不回地挥袖,灵力托着,没让楚秋水倒地。
他道:“狄副堂主,如何?”
岂料狄副堂主没接话,同样问了句:“凝碧道君,您待如何?”
乌致方知凝碧一直在关注此事。
他抬首看向传音镜。
一月未见,即使隔着传音镜,也能看出凝碧变化不小,清冷如崖边月。她没与他对视,语气平静道:“乌致峰主有心袒护,旁人再插手不得,此事的确只能到此为止。”
乌致再度皱眉。
他道:“凝碧……”
却见镜面水波般轻轻一晃,又换回了狄副堂主。
狄副堂主道:“既然凝碧道君不欲追究,那此事暂且到此为止。不过,乌致峰主。”
乌致道:“狄副堂主有话请讲。”
也不知这短短时间内,狄副堂主考虑了多少,他冷冷道:“还请乌致峰主知晓,今日是凝碧道君给执法堂面子,而非执法堂给楚歌峰面子。万音剑被盗一事,我执法堂绝不会善罢甘休。告辞。”
音落,执法堂人上前欲收回传音镜,不料乌致先他们拿起。
执法堂人敢闯峰主洞府,却不敢从尊者手里抢东西,只得在一旁等。
乌致垂眸看着镜面。
他目光有些晦暗:“凝碧,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传音镜久久没有动静。
他道:“凝碧,秋水又昏倒了。”
这次终于有了动静。
他听见她说:“哦。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约是觉得乌致的话很好笑,拂珠说完没忍住,笑了声。
这就是乌致啊。拂珠想。
他对同谋的门下弟子铁面无私,对主谋的楚秋水却轻拿轻放,然后转过头来还得叫她知道,栽赃她的楚秋水昏倒了。
她是修士、她不会哭、她最好用、她属于他。
——多么完美无缺的一件工具。
又想多亏楚秋水的提醒,让她记起她与乌致还有个婚约亟待解决。那趁此机会见面也好,彻底把话说开,她真的不想再被当作工具。
她是人、她有眼泪、她不好用、她属于她自己。
“劳烦你等一等,”拂珠对传音镜道,“我晚点过去。”
乌致说好。
拂珠不像乌致,她说晚点是真的晚点。
她先与狄副堂主一同将万音剑迎回藏宝阁,接着跑了趟执法堂。末了得知应无面修炼结束,她又去峰主洞府拜见应无面,与应无面手谈两局,喝了两盏茶。
等终于离开燕骨峰,弦月已高挂。夜风寒凉,拂珠问白近流:“你说乌致他还在等吗?”
白近流摇头,白白不知道。
拂珠到底没失约,御剑去了楚歌峰。
正是深夜,楚歌峰上寂静不已,唯乌致洞府中有琴音断断续续地传出。
他竟还在等。
拂珠抱着白近流走进去。
便见乌致如白日那般坐在亭子里,朦胧月光下好似天上仙。料想是心绪不宁,拂珠方到,他就停了奏琴,睁开眼道:“我等了你很久。”
拂珠无所谓地一点头:“你要和我说什么?”
乌致气息微滞。
下一刻,他垂眸,指了指旁边的七弦琴:“秋水醒了。你把这琴给她送过去。”
作者有话说:
全文总共【大修】过【两次】,改动非常多,建议只在晋江观看。
——
下章入V,后面都是你们想看的内容,我抱着1w 的超绝美粗长章扫榻相迎!
顺便给接档求个收藏,《全修真界都为我火葬场》《穿成男频文正宫》,两本都是甜文,点进作者专栏即可收藏~
老读者知道,我其实是小甜饼选手,超级能发糖哒!=3=
《全修真界都为我火葬场》文案:
玉晚天生艳骨。
一笑便勾魂摄魄,不笑也醉人。
于是哪怕玉晚从未主动,再高冷再自持的天之骄子,在她面前也得化作绕指柔。
同胞姐姐因此认为玉晚毁了自己的姻缘,哭着求她放过自己;天之骄子们也无法接受爱而不得,扬言玉晚是只会勾引男人的狐狸精。
玉晚:……怪我咯?
她怒而封印艳骨,拜入西天佛寺,转修太上忘情。
这消息一出,整个修真界都轰动了。
姐姐哭着说自己错了,乞求玉晚赶紧回来。
那些痴迷玉晚,又唾弃玉晚的天之骄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开启火葬场,为玉晚要死要活,恨不能命都给她,只盼她能回头。
玉晚无动于衷。
直到有天,她遇见了个和尚。
和尚慈眉善目,双手合十:“施主,不过他人几句胡言乱语,何至着相于此?”
玉晚仔细瞧了瞧。
这和尚长得好生俊俏,连那光溜溜的脑袋都显得格外圆润漂亮,合该是她心上人的模样。
她便捏住和尚指尖,柔声道:“那就要看大师愿不愿……舍身渡我。”
——
《穿成男频文正宫》文案:
长安穿成一本男频文里男主的正宫。
而除了她这个绝美大老婆外,男主唐久还另有姿色各异的七个小老婆,以及青梅、干妹妹、红颜知己,老师、白月光、天命夙敌……
长安:就离谱。
她对唐久的能力表示怀疑。
于是长安看唐久的眼神极其复杂,无数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唐久见此默默地想,她莫非是倾慕于我?
直至遇到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等后宫妹子,见长安目光总要停驻在她们身上,唐久终于忍不住了。
“你不是喜欢我吗,你老看她们干什么?”
“我在想该怎么给她们送温暖。”
唐久心中醋意飞快平息。
下一瞬,他低声下气:“只送给我行不行?”
*女主是男主的灵魂伴侣?
第21章 妖池
退婚。
“……什么?”
拂珠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也怀疑自己看错了 可再三辨认,乌致指的就是她送他的那把七弦琴。
他居然,要她送去给楚秋水?
拂珠吃惊极了 望着乌致的眼神也极其陌生。
“秋水拜入的是凌云宗的九剑峰 ”乌致没看她,只说,“九剑人有多护短,你是知道的。若让九剑知道他们的弟子在我们万音宗受委屈,必然无法善了。”
拂珠懂了。
他这是在替楚秋水报复她。
想来当时狄副堂主就是考虑到这点 才肯顺着她给的台阶下。
拂珠想了想说:“所以你就让我受委屈?这琴明明是我送给你的。”
乌致说:“我知道。但……难得秋水有喜欢的东西。”
拂珠摇头。
她望着乌致的眼神更陌生了。
然后就见他递来一颗琼珠 嗓音也刻意放柔:“听话。给秋水送过去吧。”
拂珠看着这颗琼珠。
原来早在万音剑事发前 他就已经因为楚秋水在燕骨峰昏倒一事,打算让她受委屈了。
“琼”之一字 乱琼碎玉。
他说琼珠正应她的剑,她便十分爱惜他送的那颗。
可多了 也就不稀罕了。
拂珠没接这第二颗。
她甚至取出先前的那颗琼珠,当着乌致的面一点点捏碎了 满手的粉末。
乌致看着 面容慢慢转冷。
“我不想听话。”
拂珠垂下手,粉末被风吹落满地。
她踩着粉末往外走。
“琼珠我不要了,琴我也不过问了。你我之间的婚约 就到此为止吧。”
乌致面容更冷。
眼看拂珠就要走出洞府,蹲在她肩头的白近流这时悄悄回头,又是冲乌致吐口水,又是翻白眼拍屁股 末了还捂住胸前那撮白毛 爪子向外张开 做出“心花怒放”的动作,乌致忽的道:“三日后有个带队去北域的历练任务。”
拂珠没停步。
她浑然没听到乌致说话般,迈出离开他洞府的最后一步。
“凝碧!”
乌致喊了她一声。
拂珠这才堪堪回头:“乌致峰主还有话要说?”
洞府外没点灯,唯有月光缥缈如纱。那纱寂寥却温柔地披在青衣道君的身上,然则不仅没让她沾染上半分温柔,正相反,她看乌致的目光平淡极了,隐约还有些许不耐。
就好像曾经他看她一样。
乌致沉默。
她竟唤他乌致峰主。
直等拂珠眼底的不耐越发明显,他才道:“我需要凤凰木。”
凤凰木。
相传是凤凰泣血之时,得凤凰血泪浇灌而生的一种灵木。
常言道有凤来仪,凤凰这种神兽在洪荒时代便已存在,通身尽是祥瑞。奈何到得如今太乙时代,凤凰神迹难觅,以致于连根头发丝儿那么细的凤羽都能被无数修士抢破头,更枉论凤凰放弃涅槃而流的血泪。
故得血泪浇灌的凤凰木用途极多,最广为人知的是可以入药,借其中蕴含的涅槃之力治疗先天不足等。
“……哦。”
拂珠面无表情。
又不是她需要凤凰木,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难不成他还以为,纵使退了婚,她也依然像过去那样爱慕着他,只要他开口,她就什么生死险境都敢替他去闯?
她看起来有这么傻吗?
乌致道:“最好的凤凰木在北域。”
拂珠没接话。
她百无聊赖地摸白近流的白毛。
——一朝不爱,弃如敝履。
她已经连他的声音都不想听。
许是看出拂珠对他真的再无往日情意,乌致神容再冷了两分。
冷到极致,就成了冷硬。
“我近日走不开。届时你领了任务,代我去一趟北域,”最终他漠然道,“你若能将凤凰木带回来,我便如你所愿。”
拂珠顺毛的动作一停。
她都已经提出退婚,他居然还不愿意放过她,要压榨她到最后一刻。
她就这么好用?
拂珠蓦然回身,直视乌致:“你意思是,我不去,你就不答应退婚?”
乌致颔首:“你我婚约是当初师父与北微师叔共同商议定下的。以师父的脾气,我若不亲自过去当说客,师父断然不会点头。”
拂珠想也是。
她主动找乌致退婚,此事说给北微师父听,师父定然要高兴地直拍大腿;乌致师父嬴鱼就不一定了。
一宗之主亲口定下的婚约,岂是她一个弟子说退就能退的。
尽管她至今也不太清楚为何乌致与楚秋水结契的消息会是从嬴鱼那里传出,但拂珠猜测,原因多半像乌致所说,楚秋水背靠凌云九剑。
据拂珠了解,凌云宗诞生于元始之末,传承至今已有万年之久。这等老牌宗门底蕴已然足够深厚,特别是千年前,凌云宗开山祖师打开了中界飞升上界的仙路,往后这千年,凌云宗修士渡劫飞升的次数直让蓬莱其余宗门眼红。
凌云宗自身已如此强大,更枉论那重中之重的九剑峰。
北微曾说过,若非当年是她捡到的拂珠,以拂珠在剑道上的天赋,势必要拜入凌云九剑。
九剑峰,不仅仅拥有诸多剑修天骄,更重要的,是那两位开山祖师,乃上界之上,真正与天地同寿,不死不灭的圣人。
若说渡劫尊者在仙家眼中如蝼蚁,一指便可灭杀,那么仙家在圣人的眼中就是尘埃,不值一提。
故凌云九剑在蓬莱仙岛,乃至是整个中界都地位超然,没谁敢对其不敬。
背靠这样大山的楚秋水如果与乌致结契,她能带给乌致的好处绝对比拂珠与乌致结契的好处多得多。
退一万步讲,就算传言是假的,嬴鱼只是想借楚秋水这个身份背景给乌致造势,可只要来日乌致能飞升上界,届时凌云九剑那些剑仙前辈多多少少都会看在楚秋水这个后辈的面子上,给乌致行点方便。
乌致都有可能得凌云九剑的青眼了,乌致所在的万音宗岂非也能得到些帮持?
嬴鱼到底是万音宗宗主,所思所想皆着眼大局。
他首先是宗主,其次是乌致师父,接着是应无面和北微等人的师兄,最后才是拂珠的师伯。
——相比起整个宗门,拂珠个人所具有的价值实在太低了。
拂珠觉得,她大概明白嬴鱼的用意了。
“行,就当是交易,”拂珠到底应下乌致的提议,“凤凰木后,你我再不相干。”
说完也没等乌致回话,她即刻御剑走人。
再多看他一眼,多跟他说一句话,她怕是会控制不住要拔剑砍他。
她真的受够了。
幸而乌致没再喊她。
白近流则抓住这最后一点机会,冲乌致呸出口酝酿许久、含有它珍藏的鱼骨碎块的口水。
虽然因为距离问题,这口口水没能落到乌致身上,而是落在了乌致洞府外的地面,但白近流还是得意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终于能想怎么呸臭坏坏就怎么呸臭坏坏了,爽!
爽完了,白近流重新在拂珠肩头坐好。它骄矜地扬起小下巴,对着月亮各种嗷嗷汪汪,快乐得溢于言表。
拂珠听着就笑:“这么高兴?”
“嗷汪汪!”
超高兴!
姐姐再也不会叫臭坏坏欺负啦!
白近流更快乐了。
它爪子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若非正在御剑途中,坐不稳会栽下去,它甚至能在拂珠肩上跳舞。
感受到白近流的兴奋,拂珠又笑了笑,足尖轻轻一点,足下的乱琼剑在靠近越女峰时放缓速度,慢慢进入由北微灵力化成的巨大古钟。
有着这么一层灵力笼罩,在越女峰上看月亮,比在别处更多出些飘渺之意。
月光更像纱了,轻轻袅袅如烟似雾,是这冬日里最冰冷也最温柔的颜色。乱琼剑速度再缓,乘风追月般,悠悠自散发着灵光的琼花林中穿梭而过。
白近流逐渐安静下来。
一路琼花不断飘落,有完整的一朵飘过白近流身边,被它用爪子小心地接住了,再小心地别在拂珠耳畔,琼花如人,人亦似琼花。
然后问她,姐姐今天也像白白这样高兴吗?
“高兴。”
拂珠想也不想地答:“今天应该是这一百年来,我最高兴的一天。”
白近流又问,那把琴,姐姐真的不要了?
它知道那把琴是姐姐花了很多心血,费了很多工夫才做成的。
当初为了做出最适合的琴弦,不拘对方是修士还是凡人,哪怕是个孤魂野鬼,只要有大家之名,姐姐就会带着琴去拜访求教。
由于琴是姐姐以心头血着色,内里更藏了两根琵琶骨,因此哪怕当时连半成品都算不上,那些大家见到琴后也还是纷纷觉得惊艳,并给出极高的评价,说此琴一旦做成,必能流传千古,成一代绝世名琴。
白近流劝过很多次,这样好的琴就该自己留着,臭坏坏不配用姐姐亲手做的琴。
结果显而易见,姐姐每次都婉拒了它。
做完琴弦,姐姐没有丝毫的不舍,立即将琴送给臭坏坏。可臭坏坏不仅不好好珍惜,反而还想让姐姐把琴转送给楚秋水。
白近流想,当时没有不舍,现在呢?
“嗯,不要了,”这次拂珠倒是想了想才答,“已经送出去的,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况且她也不想再看到那把琴。
每每看到,都是在提醒她曾经的她有多傻。
她不要再回忆起她与乌致的那些过去了。
没意义,也没有必要。
“凝碧?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跑哪儿玩去了?”
一声询问传来,拂珠抬首,琼花林的尽头,她的北微师父负手而立,似是在赏月。
没料到都这么晚了,师父居然还在等她,拂珠加快速度过去。
等到了北微身边,她轻盈地跳下地,伸手一把抱住北微的宽袖子:“师父师父,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北微懒懒道:“还有比你不理乌致那狗东西更好的消息?”
拂珠说:“有的,比如我刚刚跟乌致说退婚,乌致许诺我只要去北域给他带凤凰木回来,他就去找宗主师伯,让宗主同意解除我和他的婚约。”
本以为这消息会让师父面露喜色,拍大腿直呼好啊终于摆脱那个狗东西了,然而事实却是北微听罢,眯着眼慢慢道:“凤凰木……”
这语速,再配合那表情,颇有种神秘莫测的味道。
这反应和拂珠想的不太一样。
她不由问:“师父,凤凰木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
北微回神。
看拂珠因为自己的反应变得有些紧张,北微缓和了神色,语气也恢复正常:“一棵凤凰木就能让你摆脱那狗东西,划算。”
拂珠说:“我也觉得划算。”又问,“师父还没说呢,这算不算好消息?”
她眨巴着眼,目露期待,瞧着竟比白近流还要再幼嫩几分。
北微说当然算,然后笑着揉了揉她发顶。
“北域你以前去过,长有凤凰木的妖池火海,你师兄也带你去过,危险什么的,你心里有数,为师就不啰嗦了。你只需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带两棵凤凰木回来,”北微目光几乎要望进拂珠心底,“一棵给乌致,一棵给我。”
拂珠也不问师父怎么也要凤凰木,只点头应下:“我记住啦。”
诚如北微所说,但凡长有凤凰木之地,必有凤凰火汇聚而成的火海。像北域之天的凤凰火海是叫妖池,其余地界里的火海也各有各的叫法。
和凤凰木一样,凤凰火这种神火也出自凤凰本身,乃是凤凰涅槃之时,浴火重生的那种火。
因此有个不太靠谱的传闻,说假使毅力强大到能够深入火海,承受凤凰火连魂魄都可灼烧的痛苦,那么待到火海熄灭之日,就是蜕变成凤凰之时。
这传闻无疑勾得许多垂涎神兽的生灵蠢蠢欲动。
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各种灵兽妖兽状若疯魔地到处找寻凤凰火海,连同一些人族也是,前仆后继地投身火海。不过没等火海熄灭,他们就以一个都没活着出来的下场告诫三界,神兽终究是神兽,普通生灵高攀不上;传闻也终究只是传闻,听听就罢当不得真。
这么看来,拂珠要从北域妖池里取凤凰木,动辄便有丧命的危险。
但也诚如北微所说,拂珠并不担心自己会有危险。以她现如今的剑道境界,她在凤凰火海里来回泅渡都没事。
她只担心乌致特意点名让她接的那个历练任务——
该不会到时候去北域历练的队伍里,有他楚歌峰的人?
这时北微又说了句:“那你顺便再记住,挑棵最次的给乌致,最好的给我。”顿了下,“或者你抠门一点,只给乌致半片树叶子也行。”
拂珠乖乖点头:“师父放心,弟子绝对会把最好的那棵带回来献给师父。”
北微满意了。
再没什么要嘱咐的,她摆摆手,让拂珠自行去歇息。
拂珠这一整日又是教人,又是到处跑,着实有些累了,依言带白近流回自己的洞府。
北微继续赏月。
赏了会儿想,倒要找机会跟乌致道声谢。
如果不是他管小徒弟要凤凰木,她还真没记起来有这么个好用的东西。
等小徒弟带回凤凰木,她不仅能做成第八手,前段时间发现的那第九手也不是不能试试看……
届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手都成了,还怕小徒弟会出事吗?
北微想着,心中大定。
当即也不看月亮了,她转身往洞府走,决定在小徒弟带回凤凰木前,把一切都准备好,争取到时一次成功。
……
翌日。
天还暗着,拂珠就被剪灯叫醒了。
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拂珠这才发觉自己夜里回来后就睡着了,并且没有做噩梦。
她一下坐起来。
正弯着腰的剪灯险些被她撞到,忙直起身,往后退了半步:“道君?”
拂珠没说话。
她摊开自己的双手看了看,而后抬头,仔细凝视剪灯。
接触到她略带犹疑与警惕的目光,剪灯了然,这是又以为魇着了,遂伸手一指香炉:“昨夜道君没让燃沉香,婢子就翻箱底,翻出早年道君从须摩提带回来的菩提香,等点上时,道君已经睡着了。道君此刻若魇着,焉能闻到菩提的香味?”
不能。
于是拂珠恍然,她今夜真的没陷入梦魇。
“时辰差不多了,道君快些起身吧,不然到燕骨峰就迟了。”剪灯又道。
拂珠应好。
她下榻,赤足踩着地面,冰凉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原先拂珠还想,她对乌致断了情,道心不复,她往后再不能修行剑胆琴心——这意味着她除非从头转修别的灵诀,改走别的剑道,否则她这辈子到死都只能停留在合体期的境界。
有这么个前提在,她都已经做好被魔障纠缠终生的准备,不料今夜竟睡得安安稳稳,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就是抛却执念,选择放下带来的好处吗?
拂珠心有所悟。
待收拾妥当,她御剑去燕骨峰。
不过她没立即去练武场,而是半道拐去了功德堂。
这个点的功德堂同昨日一般热闹。拂珠站在外面没进去,以灵识扫视墙上的任务令牌,想看乌致说的历练任务是否确有此事。
“凝碧道君。”
听出是张师弟的声音,拂珠眸光微转,果见张师弟正捧着块令牌朝她走来。
正巧灵识还未收回,拂珠顺势在他手里的令牌上轻轻一扫:“张师弟,这任务是要给我?”
张师弟点头:“今早才发放的任务,叮嘱我务必留给凝碧道君,恰好我刚记录完,道君就来了。”他将令牌递过去,笑道,“这次历练,我也有参与,届时还要多多仰仗道君。”
拂珠道:“张师弟言重了。”
收好令牌,拂珠没再耽搁,说了声失陪便走。张师弟知道她在教人习剑,笑着拱手,目送她远去。
堪堪赶在卯时前到了练武场,果然学剑的弟子们已经到齐。尽管拂珠昨日没提前吩咐,但弟子们还是相当自觉,这会儿全都收敛了灵力,正一圈接一圈地跑。
拂珠没出声,就让他们跑。
直等他们自己跑累了,发现道君来了,拂珠才开口让他们拿剑,开始今日的教学。
将昨日教的温习巩固完,再教了几道新的剑招,拂珠没故意吊他们,直接传授御剑术口诀。
弟子们无不惊喜这么快就能学御剑术,有人觉出不对,疑惑发问:“道君不是说要等我们打好基础,才会教御剑术吗?怎么今日就……”
大家一听,当即也不惊喜了,忙不迭跟着点头。
对啊。
昨日道君很慎重地跟他们说御剑与御风不同,因为风是无形无状,可肆意游走流动的,剑却是固定的形态,两者在本质上有着天渊之别。
道君告诉他们,断不能自诩会耍几下剑了,就急着学御剑术,必须完全领会何为御剑,方能学术。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他们踩着剑还没飞两尺呢,就先被剑给震下去了。
“我过两日要去北域,”拂珠歉意道,“你们先记熟口诀,等我回来再教,更容易上手。”
弟子们不用想就知道去北域肯定是临时安排的。
他们表示理解,然后问何时回来。
拂珠沉吟:“应当会乘云舟去。一来一回,再加上任务,一两个月吧。”
“云舟?道君要和很多人一起去吗?”
拂珠还没答话,就有弟子兴奋地睁大眼:“啊!我知道了!我可能要和道君同路!昨日我和师父说我在向凝碧道君学剑,师父不仅没怪罪,还让我过几天跟队去北域历练……就是凝碧道君带的队吧!”
这话一说,又有几名弟子啊地出声,也是昨日被各自师父告知要出宗历练的。
没想到这么巧,拂珠颔首:“是我带队。”
就是不知除她以外,宗门安排的随行长老是谁。这种历练任务向来是一名领队加两位随行长老的配置。
“真的是道君带队!”
得到肯定的回答,那几名弟子顿时笑开花。
他们又是作揖,又是拱手,说到时就有劳道君多多费心了。
周围弟子无不投去艳羡的目光。
宗门安排的历练与个人历练不同。能够参与前者的,不是天赋好,就是地位高,像他们这种天赋地位都很一般的普通弟子,终其一生都不见得能有参与的资格。
且这次还是由凝碧道君带队去往北域——
那等妖兽遍地的广袤地界,机遇机缘什么的自不必提,重要的是有道君带队!纵使在历练过程中,弟子们不到真正的生死关头,身为领队的道君就不会出手,可只要出那么一次手,光是旁观都能受益匪浅,剑道与音道有很多地方是共通的。
如此,大好机会摆在眼前,这几个人要是脑袋瓜机灵点,譬如向道君请教开小灶什么的,说不定不用等回来,就已经先他们学会御剑术了。
这未免也太幸运了吧!
一众弟子想着,更艳羡了。
被注目的几名弟子昂首挺胸,愈发笑逐颜开。
再说了几句,历练任务就此按下不提,拂珠继续传授口诀。
作为剑修的通用术法,御剑术的口诀并不多么深奥,哪怕是刚入门的炼气期弟子,也能一遍读懂。拂珠随意抽查,确定所有人都记住了,她摆手,今天就教到这里。
弟子们拜谢,然后想起什么,个个神情变得扭捏,似有话要说。
拂珠问:“怎么?”
弟子们没出声。
他们互相以眼神交流,无声达成什么协议,方不再扭捏,动作一致地取出来前准备好的东西,排队要送给拂珠。
拂珠讶异一瞬,笑着婉拒:“我教你们是接了任务,有报酬的,大家不用再额外给了。”
弟子们如何肯被拒收。
他们这些礼物可是昨日挑了好久,甚至冒着挨骂的风险,梗着脖子找师父问了凝碧道君的喜好才确定下来,满满当当的心意。便嚷嚷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道君是我们的两日师父,徒弟孝敬师父应该的!”
嚷完,离拂珠最近的弟子伸长手臂,差一点点就能把礼物放到拂珠怀里。
拂珠看着这群既热情澎湃,又害羞忸怩的弟子,不期然有些发怔。
她以前不是没接过这种教导任务。为楚歌峰的人接的。
过去那么多年,但凡楚歌峰上有谁进入瓶颈期,抑或是对新曲子领悟不能,她只要闲着,就都会予以指点。
甚至很多时候她根本没去功德堂接任务,没有报酬。而楚歌峰也没谁给过她报酬。
彼时她没觉得有哪里不妥。
她由衷地认为只要一个弟子进步了,四舍五入就是整个楚歌峰的实力有所精进,乌致肯定会高兴。
乌致满意了,她也就跟着开心。
可现在,一句“两日师父”,让拂珠明白何为上行下效。
身为峰主的乌致觉得她好用,他麾下的长老弟子就也都觉得她好用。
用习惯了,又岂能记起其实她根本不该为他们所用?
是她太天真,以为对乌致好,对他楚歌峰的人好,迟早有天她会被他接纳,她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再不分彼此。
殊不知付出成习惯,习惯成自然,人心是最善变的。
“……你们这么喊我,也不怕你们师父知道了,追着你们打?”
从遥远的记忆中回神,看着面前这群与楚歌峰人相比要可爱一千倍一万倍的弟子们,拂珠没忍住,又笑了。
她温声道:“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都收回去吧。几道剑招而已,犯不着送东西。”
弟子们不依。
他们义正辞严地继续嚷嚷:“凡间有句老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非进不去越女峰,我们都想厚着脸皮在道君洞府旁边打地铺,日日给道君煮茶浇花,就是陪道君下棋听曲也没问题!”
“就是!道君过两日带队离宗,可有什么需要我等做的?我等绝对义不容辞!”
“道君尽管吩咐!”
“……”
拂珠笑着摇头。
到底也没收他们的东西,更没吩咐什么事,拂珠直接御剑走人,走前说明日见。
以弟子们的实力,哪里能追得上拂珠,他们只得眼睁睁望着她比昨日似乎要更潇洒了些的身影,又是无奈,又是生气。
他们刚才都有留意到,道君失神了。
“肯定是想到了某些没良心的家伙,”有人忿忿道,“我敢打赌,那群白眼狼没一个记得道君的好。”
“上梁不正下梁歪,顶头的那个品性不行,下头的有样学样,自然也不行。”
“幸好我当初没拜去他门下。”
“你这么一说,我现在也庆幸当初他峰上的长老没收我。我这就回去好好谢谢我师父。”
弟子们隐晦地讨论着,不久各自散了。
之后两天也是如此。
学剑时个个认真又乖巧,争当最勤奋刻苦的那个,不过等拂珠前脚走了,他们后脚立马围在一起,嘱咐那几名历练的千万要守好道君。还说倘若队伍里真有楚歌峰的人,别管那么多,上去就是干!
被嘱咐的几名弟子狠狠握拳,说诸位师兄弟尽管放心,有他们在,绝不会让道君为楚歌峰耗费半点心神!
师兄弟们欣慰点头。
于是离宗之日,拂珠如约前往万音宗山门,远远就望见昨天喊她四日师父的那几名四日徒弟正睁大眼抿紧唇作凶神恶煞状,如狼似虎地瞪着对面的人。
对面的人明明个头比他们高,身材也比他们壮,却被瞪得紧紧缩着脑袋,连回视都不敢。
不消说,对面的人正是隶属楚歌峰。
待得拂珠落地,四日徒弟们瞬间变脸,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君来了。”
周围人也纷纷给拂珠见礼。
拂珠道:“人到齐了?”
狄副堂主答:“到齐了。”
狄副堂主是此次随行长老之一。
另一位长老姓葛,闻言忙将手中名册递给拂珠。
拂珠接过,发现还好,楚歌峰的就那一个。
“此去北域,需要注意的事项颇多,但想必你们师长都已耳提面命过,我便不再重复,只说一点,”将名册还给葛长老,拂珠对着面前这十位弟子道,“我人族修士与妖族修士自洪荒以来一直纷争不断,每年从东海前往北域历练的队伍基本都有伤亡。我虽不才,但既成为你们的领队,除不听我指令,擅自行动的外,我保证一个不少地将你们带回来。”
万音宗里谁没听说过凝碧道君的战力,十位弟子当即齐声应是。
拂珠道:“出发。”
狄副堂主抬袖一挥,一束如梭金光冲到空中。
那金光以极快的速度增高扩大,最后形成个三层楼船的模样,正是云舟。
登上云舟,狄副堂主往船头的凹槽处放入几块中品灵石,以灵力稍作牵引,船身便随之而动,缓缓升空些许,紧接着由缓至疾,载着这一行十三人飞出万音宗山门。
弟子中有人是首次乘坐云舟,同拂珠请示过,得到准许,兴冲冲地扒着围栏往下看。
万音宗地处蓬莱仙岛偏北,离最靠近洛河入海口的仙岛西岸甚远,因此云舟向西岸行驶的路上可以观望到大大小小许多宗门。
忽然那弟子喊了句:“那就是传说中的凌云九剑吧,好壮观!”
坐在船首的拂珠往下瞥了眼。
云海环绕间,有山峰形如通天巨剑,势若重剑无锋,可不正是凌云宗的九剑峰。
过会儿,那弟子又喊:“哎,这个我知道!说是全蓬莱唯一一个只有男修没有女修的宗门,叫,叫什么来着……”
“叫仙宗。”
接话的是不知何时到了围栏前的张师弟。
张师弟侃侃而谈:“当年仙宗祖师开山立派,定下只收男不收女的门规,至今无人违背。不过仙宗的现任宗主似乎有想打破这条门规的意思。”
那弟子听罢,感叹了句世间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随后恭维师兄知道的真多。
张师弟索性走到那弟子身边,两人一同说起路过的各大宗门。
不多时,仙岛西岸到了。
再往前,便是每位来东海寻仙问道者必要经历的幻境。
此幻境意在考较心性。
心性坚定者,可破幻境入东海;心性不坚者,终生不得入东海。
而只要第一次成功通过幻境,往后再进出东海,便不会被覆盖了整个海域的幻境所扰。
好比眼下,曾将弟子们困了许久的幻境转瞬即逝,有拜入万音宗后一直没出过门的不由惊奇道:“这就没了?”
“是啊,一眨眼就没了。”
“想当初我可是被困了足足九天九夜,赶在最后一刻才破开。”
“我也是被困了好几天才上的仙岛。我听说啊,凝碧道君当初只用了十息就破开,是咱们万音宗里用时最短的了。”
“十息?真厉害,不愧是道君。”
弟子们转头看向船首,道君正与两位随行长老对坐饮茶。
她气度十分淡然,似云卷云舒,处变不惊。
重新看回下方,碧蓝的海面不时从云层缝隙里透出,一望无际。偶有体型巨硕的海兽自海水中高高跃起,海浪四溅间折射出七彩虹光,那光延伸着,几乎要连到云舟上来,惹得弟子们抬手去碰,惊叹连连。
还是张师弟说当心海兽撞歪云舟,到时候他们都得掉海里喂鱼去,弟子们才恋恋不舍地收手,重新握住围栏。
再往西行了不久,便到了那条千八百里长的洛河的入海口。
离开海面,沿洛河而行,在洛河源头的“东海之都”洛城中稍作休整,狄副堂主调转方向,云舟直朝北域而去。
与处处皆坐落着城池的东海之天不同,北域内山川相缪,入目尽是苍郁森林。
无数妖族化出原型,或翱翔于无尽长空,或驰骋于无垠大地,肆意率性,龙吟凤哕不绝于耳。
陡然听到这些最原始最天然的音色,除去拂珠这个不修音道的,余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支起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些。
有的更是忙不迭取出海螺,试图将这些音色保存下来。
“难怪以往总听师兄师姐们说当音修的必须得去趟北域,原来如此,这里的声音实在太美妙了。”
“我有预感,这次历练,我或许能有所突破。”
“我也觉得瓶颈似乎有点松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见弟子们终于从震撼与沉迷中脱出,拂珠出声,让他们分成两支五人队伍,以此地为起始点,妖池为终点,限时一月,看哪支队伍能最先到达终点。
至于她和两位随行长老,她三人只会在暗中跟随,对他们每人的表现进行观察与评判。
当然,如果遭遇了无法抗衡的致命危险,她和随行长老会立即现身施以援手,避免他们出现太过严重的伤亡。
“可还有疑问?”拂珠道。
“有,”开口的是四日徒弟里的,“请问道君,是我等自行分队吗?”
拂珠说是。
四日徒弟们眼睛齐刷刷一亮。
好巧不巧,四日徒弟们刚好四人。
当下也无需交流,四日徒弟们扭头去抓后面楚歌峰那个弟子,抓完了说他们这边五人队满了。
那楚歌峰弟子在八只手的包围下缩着脖子,半声不敢吭。
拂珠:“……”
拂珠哪里知道四日徒弟们是在奉行守护她的诺言,她只觉得楚歌峰弟子好惨。
不过再惨也不关她的事。她现在对隶属楚歌峰的人多看一眼都嫌糟心,况且她领队也从不插手分队相关。
遂完全没注意到这一幕多么滑稽似的,拂珠转头看向另外的五人。
便见张师弟和那个跟他聊蓬莱各大宗门的弟子站在一起,同旁边三人说着什么。过会儿拱手,说他们的五人队也满了。
拂珠点头:“我送你们下去。”
弟子们闻言,还没想是怎么个送法,就感到劲风扑面,他们竟是直接被拂珠挥袖扫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惊叫声此起彼伏。
狄副堂主摇头失笑:“道君还是老样子。”
葛长老出身主峰,主峰的人素来爱面子重规矩,此刻却也在笑:“我倒还记得以前有弟子说,本以为道君会出剑将他们抽下去,再不济用剑鞘也行,结果道君是用的袖子,未免也太不拿他们当回事。”
拂珠道:“想让我用剑鞘也行,就看他们何时不会被我的袖子抽飞。”
三人说着收起云舟,御风落地。
大抵是仍惦记着前些日子万音剑一事,狄副堂主示意自己去盯有楚歌峰弟子的那支队伍。葛长老没同他争,抬脚去追张师弟那队。
拂珠却没有立刻动身。
她站在原地,双手合拢,十指结成个繁复印诀。
少顷身体轻轻一颤,有道身影自她体内化出。
细看这身影不论身材还是长相,皆与拂珠一模一样。只衣服颜色不同,拂珠是青衣,这身影则是毫无点缀的白。
许久没动用身外化身之法,拂珠感受了下,确定没出什么差错,方对白衣化身吩咐道:“你去跟葛长老……算了,我跟着葛长老,你去跟狄副堂主。”
说完取出张传音符,简要说明这是自己的化身,接着从须弥戒里找了把还算趁手的剑给白衣化身佩上,想想又摸出个备用的须弥戒给白衣化身戴好,免得四日徒弟那边真出了什么事,她这个本尊一时顾及不到。
确定再没有遗漏,拂珠摆手:“去吧。”
以拂珠修习的身外化身之法的特性,化身所有的言行举止皆由本尊掌控,是以白衣化身沉默寡言着不说话,点了下头,便风也似的消失在原地。
拂珠也很快动身。
接下来的日子不必多说,拂珠与白衣化身各自盯着弟子们的进展。
像拂珠这边,可能是因为有张师弟这个经验丰富的在,少走了些弯路,余下四名弟子有时显得聪明得很,面对各种意想不到的状况都能沉得住气,解决手段堪称惊艳,有时却仿佛脑子被妖兽给吃了,特别简单的事也能搞砸,最后惹来一大堆麻烦,在大批妖族的追赶下边对张师弟鬼哭狼嚎,边火烧屁股地疯狂逃命。
至于化身那边,据白衣化身的所见所闻,四日徒弟们完全是以楚歌峰弟子为中心,将对方盯得滴水不漏。包括夺命跑路,都还记得揪着对方的腰带不让掉队,真切是将同门情发挥到极致,连狄副堂主都没忍住对白衣化身感叹,这同门情谊当真深厚。
白衣化身:“……”
拂珠:“……”
总而言之,此次历练鸡飞狗跳,比拂珠以往带领的任何一支队伍都要更让她啼笑皆非。
“要是白白在,肯定会从早笑到晚吧。”
拂珠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抬头看向前方。
限时一月的最后一天,妖池终于到了。
尽管与妖池尚隔着些距离,却已然能让人感受到那几乎是直逼魂魄的可怕热意。目光所及皆是赤红如血的凤凰火,铺天盖地,只消看上那么一眼,就能被掠去所有心神。
以凤凰火的烈性,但凡汇聚成火海之地,方圆百里内不会存在任何生命。
除了与凤凰火同生的凤凰木。
细看前方妖池,那熊熊燃烧着的凤凰火深处,一棵棵枝繁叶茂的高大古木笔直挺立,正是拂珠要找的凤凰木。
与寻常树木不同,凤凰木无需雨水和阳光,只凤凰泣血时的两滴血泪,便足以让此地所有凤凰木生长千年万年,直至开出通红的凤凰花。
以拂珠的目力,自然看出北微师父要的最好的凤凰木,正正位于妖池的正中央。
灼灼的凤凰花开满枝头,虚幻的凤影在花间起舞,舞姿曼妙非凡。滔滔烈焰似是被这舞姿吸引,赤红色泽浓重得像要滴下去般,那凤影于是昂起头颅,发出长长的一声啼叫。
“锵——”
拂珠微微一震。
只因这声啼叫并非清亮凤唳,而是泣血般的哀鸣。
下一瞬,拂珠蓦然转头:“出来。”
她盯着不远处那不知干涸了多少年的妖池池畔。
池畔没有动静,仿佛刚刚的窥视感只是错觉。
拂珠向来不会忽视自己的直觉。
索性指腹一推乱琼剑柄,霎时在漫天赤红中也犹显得雪亮无比的剑光自鞘口乍现而出,快若闪电地朝池畔掠去。
“……住手!”
不在预料之中,却又并未出乎意料的音色响起,拂珠心道果然,还是来了。
然后不仅没住手,反而还变本加厉地让乱琼剑出鞘更多。
于是一道接一道的剑光离开鞘口,带着足以掩盖凤凰火光的冰雪冷色,于池畔上方交织成一条璀璨剑河。
要说这妖池承受了凤凰火上万年的炙烤,池畔的泥土比石头还要坚硬。然此刻剑河兵临城下,池畔竟是眨眼间就被隔空切割出无数条深浅不一的裂痕,刹那支离破碎。
眼看裂痕就要蔓延过来,巨石后的人再藏不住,匆忙现身。
他们人数竟比拂珠带领的弟子还多。
他们边拉拉扯扯地往拂珠所在的池岸上跑,边喊道:“凝碧道君,是自己人,自己人!快停手!”
拂珠略略一扫。
每张脸都很眼熟。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最眼熟。
这个时候出现在妖池,是想跟她抢凤凰木?
到底是顾念着马上就要到达的弟子,不好叫弟子们看到她这个领队对同门动手,拂珠指腹一松,乱琼归位,半空中流淌着的剑河也随之一停。
瞥见裂痕没再追了,那群人重重松口气。
随即也不敢歇息,更不敢收拾身上因躲避裂痕而沾染的脏污,他们匆忙来到池岸边,后怕又畏惧地给拂珠见礼。
当中那人更是没勇气看拂珠。
就那么怯怯懦懦地低着头,小声道:“见过凝碧道君。”
拂珠没应声。
她看了那人很久。
直看得那人若有所感地面露惶惶之色,拂珠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介凡人,不曾修行,连跑路都得被人搀着……
确定来这里不是给妖族当口粮的?
“我、我听说凝碧道君要在北域妖池寻东西,”楚秋水说话声音愈发小了,“我想着,能不能帮点忙,也算我将功补……”
最后的过字尚未出口,身后那条停滞的剑河忽然再度流动起来。
冷冽而锋锐的剑风吹拂而来,不偏不倚地路过楚秋水颈侧,将她滑落的一缕长发割成两半。
楚秋水猛地僵住。
她嘴唇蠕动,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拂珠这时问:“补什么,补你的命吗?”
楚秋水答不上来。
她白着脸,红着眼,气息微弱,满头冷汗,竟是被吓得哭都不敢哭。
拂珠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扫向周围的楚歌峰弟子:“你们呢?”
“我等、我等也是想来给凝碧道君帮忙,”楚歌峰众弟子加一起的声音居然比楚秋水一个人的还小,“我等虽实力不济,但……”
但什么,他们没能说完。
因为拂珠打断道:“说谎。”
楚歌峰众弟子闭嘴,尴尬不已。
诚然,他们的确是在说谎。
他们此行只是为了保护楚姑娘,他们根本不知道楚姑娘来妖池是要给凝碧道君帮忙的。
拂珠没再问了。
她对这群人为何而来并不感兴趣。
还不如看看是哪支队伍能最先到达此地。
拂珠转身,便见朝她奔跑而来的队伍赫然是四日徒弟那支。
越靠近妖池温度就越高,四日徒弟们实力低微,微薄灵力不足以抵挡凤凰火的温度,短短路程跑得汗如雨下。楚歌峰的那个跑在最后,面如金纸,脚步虚浮,腰带都快被前面的揪断了。
“道君!”
为首的四日徒弟兴高采烈地招手,扬声喊:“我们到啦!我们是不是第一?”
这话让拂珠心情瞬间好转。
她含笑点头:“是第一。”
四日徒弟们更加兴高采烈。
不过很快,看清拂珠周遭景象,四日徒弟们顿时如临大敌,齐齐变脸。
好家伙,楚歌峰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
连那个凡人也来了!
当是时,顾不得疲累,四日徒弟们一把扔掉手里的腰带,加快脚步冲过去,用自身将拂珠与楚歌峰一众人隔开。
强行划分开界限,四日徒弟们瞪着眼怒着脸,恶声恶气道:“干什么干什么!趁我们不在就欺负凝碧道君,你们这些人还能有点脸吗?”
“一群没良心的东西,谁教你们的以怨报德?”
“敢欺负道君,我跟你们拼了!”
四日徒弟们越说越气愤,完全无视前方那条不停闪烁着光芒的剑河。
楚歌峰一众人哪被这么劈头盖脸地骂过,登时全愣在原地,半个字都反驳不了。
还是不久后张师弟那支队伍的到来,才稍微缓解了局面。
但也只是稍微。
在场谁不清楚凝碧道君同楚歌峰的那点事。凝碧道君懒得开口就算了,见狄副堂主也一副没看见楚歌峰那群人的样子,葛长老无奈,只得打圆场说此次历练圆满完成,他们在北域再呆个几日,就能回东海了。
放在以往,被折磨整整一个月的弟子们听到历练结束,非得狂喜欢呼不可。
然而今天,葛长老等了又等,也始终没听到欢呼声。
他一看,四日徒弟们仍恶狠狠瞪着楚歌峰人,额头的汗淌下来,模糊了视线也不肯拿手擦,生怕少瞪了那么半息;楚歌峰人则紧紧围在一起,大气不敢出。
至于张师弟等于此无关的弟子,想看戏却又不敢太光明正大,只好拿眼角一下下地偷瞄。
葛长老:“……”
葛长老暗暗叹息一声,再度打圆场,开始说张师弟五人的表现。
张师弟五人只好停止偷瞄,上前恭谨听取。
待葛长老说完,狄副堂主也说起对四日徒弟队伍的观察结果。狄副堂主很公正,没有借机为难楚歌峰那个弟子,评判和对四日徒弟的一样,言辞相当精准且中肯。
之后是拂珠。
拂珠同样没厚此薄彼。
她从反应迅速与否、身手敏捷与否、术法熟练与否等诸多方面给十位弟子依次进行评析,不能更细致。
她这指点完全是将饭掰碎了喂进嘴里,弟子们听着,时不时点头,恍然大悟。
等全部指点完,已是两个时辰后。
光芒虽不及凤凰火耀眼,但仍旧夺目的骄阳早已高升,拂珠算算时间,可以进妖池了。
同狄副堂主和葛长老说了声,又吩咐众弟子只可远观不可靠近,拂珠留下白衣化身,独自一人朝妖池走去。
她走得不疾不徐,然一步就是千百丈,缩地成寸。
只三步,便到了妖池之前。
滚滚烈火扑面而来,那等炽热足以将世间任何东西都焚烧成虚无。身上的青衣仿佛被染成红衣,拂珠垂了下眼,只一瞬,眼底便晕染了血色,静默无声的肃杀。
再抬眼时,她没设屏障,更没做别的防御举措,就那么在后方众人的注视下迈出第四步,进入妖池。
“轰!”
刚刚还算得上风平浪静的妖池瞬间暴动,如同火山爆发般,大地震颤,凤凰火直冲天际。
仿若遮天蔽日。
骄阳于刹那间失了颜色,整个天穹皆尽赤红似血。地面似乎也陷入了赤红的海洋,一时什么都看不清了。
此情此景,壮观无比,又骇人无比。
当下,用不着随行长老开口,弟子们连连后退,退到凤凰火溅射不到的地方才停。
停完继续叹,凤凰火,名不虚传。
凝碧道君也名不虚传!
待暴动的凤凰火逐渐平息,弟子们收回目光,正欲坐下来好好歇歇,或者去周围转转,忽听有谁怒道:“跟你们一起来的凡人呢?说,她去哪儿了?!”
循声望去,竟是四日徒弟又与楚歌峰的人对上了。
也不知四日徒弟用了多大的力气,被攥着领口举起来的楚歌峰弟子眼睛翻白,竟是快要窒息了。
葛长老连忙挥袖,强行将两人分开。
见楚歌峰弟子一落地就咳,咳得撕心裂肺,四日徒弟却仍面露不忿之色,葛长老皱眉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
四日徒弟虽然愤怒,但并未被冲昏头脑,便口齿还算清晰地答:“和他们一起来的那个凡人不见了。弟子怀疑那凡人怕是进到妖池里,找凝碧道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