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什么茶油出名的(被忽略的湖南人生活底色)
湖南什么茶油出名的(被忽略的湖南人生活底色)“买茶油么,80块一斤”,为寻找当地沟谷雨林中的亮叶猴耳环,2016年7月中旬途经通道县张里村时,一位侗民拎着去年冬季榨制的茶油问我,我一时惊讶于乡间茶油的价格已如此贵了。后来打听,怀化通道县坪坦、甘溪等地的茶油多销往广东,成为炙手可热的乡野特产,尤其是土法榨油坊榨取的茶油,非常受广东人欢迎,如此高价还是不愁销路。可在相当长的历史时间里,产油量低的茶籽,只是湖南广阔富饶山区乡民们居家度日的常用食用油,价格甚至比不过走外销的桐油。 怀化会同县朗江镇老榨油作坊,佘林、佘东升兄弟二人合力抬起撞杆压榨茶油。图/卢七星 所以,众人皆知湖南人爱吃辣椒,却少有人注意到湖南人对茶油的消耗也是首位的。而无论从产量还是日用上看,茶油都有着比辣椒要更加久远的栽培、加工史,对于无辣不欢的湖南人而言,茶油成为了久被忽略的生活底色。文/钱烨 野生茶油茶油是如何从“草根”变成“贵族”的
爱吃的人不少,注意到用什么油的却不多。也只有汪曾祺,这个“把口腹之欲与高雅文学拉得最近的人”(金庸曾这样评价),炒个青菜也认为“用猪油火爆,慎用酱油,起锅时一般不烹水或烹水极少,不盖锅或盖锅时间甚短。这样炒出来的青菜不失菜味,且不变色,视之犹如从园中初摘出来一样”。这种看法与袁枚在《随园食单》说过的话一致:“炒青菜须用荤油,炒荤菜当用素油。”
炒什么菜,放什么油,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大约是买得起什么油就吃什么油,而不是想吃什么油就用什么油。况且,对于日渐成为高端消费品的茶油,越来越多的人是吃不起了。
茶油,在湖南的乡村却极常见。这一看似反常的现象,其实有其深远的地理逻辑。湖南深居内陆,地理位置偏南,广阔富饶的低地丘陵十分适合油茶树种的栽培。事实上,对于一直以来被常绿阔叶林覆盖的湖南来说,油茶这种低矮的小乔木,与柑橘属的小乔木一样,同样发源于此。
唐代贬居永州的柳宗元曾在门前移栽油茶,做冬季的观赏植物,呼为“海石榴”,看到硕大的红色茶花,自然让他想起长安的石榴来了。这些油茶树种也是冬季蜜蜂的蜜源植物,对于长江以南中华小蜜蜂的冬季存活又至关重要。
所以,众人皆知湖南人爱吃辣椒,却少有人注意到湖南人对茶油的消耗也是首位的。而无论从产量还是日用上看,茶油都有着比辣椒要更加久远的栽培、加工史,对于无辣不欢的湖南人而言,茶油成为了久被忽略的生活底色。文/钱烨
野生茶油
茶油是如何从“草根”变成“贵族”的
怀化会同县朗江镇老榨油作坊,佘林、佘东升兄弟二人合力抬起撞杆压榨茶油。图/卢七星
“买茶油么,80块一斤”,为寻找当地沟谷雨林中的亮叶猴耳环,2016年7月中旬途经通道县张里村时,一位侗民拎着去年冬季榨制的茶油问我,我一时惊讶于乡间茶油的价格已如此贵了。后来打听,怀化通道县坪坦、甘溪等地的茶油多销往广东,成为炙手可热的乡野特产,尤其是土法榨油坊榨取的茶油,非常受广东人欢迎,如此高价还是不愁销路。可在相当长的历史时间里,产油量低的茶籽,只是湖南广阔富饶山区乡民们居家度日的常用食用油,价格甚至比不过走外销的桐油。
湖南人吃的茶油不比辣椒少
没有人怀疑辣椒在湖南人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从传统湘菜的菜肴中即可看出辣椒的分量,如剁椒鱼头、辣椒炒肉等。湖南人选择接受辣椒,大约与深处马蹄型的内陆气候有关,湿润以及多雨的冬季,让本来咸淡不合的胃口提不起劲头,辣椒仿佛是情绪激发剂,一扫这种阴雨天带来的烦闷之感,辣得过瘾,甚至浑身发汗,也就暂时忘掉了湿冷的烦恼了。
都说辣椒塑造了湖南人的性格,这种“蛮霸”的脾性确实与爱吃辣椒有关。而要说到茶油在湖南人性格中扮演一种怎样的角色,大家似乎又找不到一个好证据来。事实上,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很少注意自己该吃哪种油,往往是哪种油便宜吃哪种油,而且油的味道大多被辣椒或者酸菜的味道掩埋,茶油的清香味道反而淡出人们的意识了。
而且在日渐提倡饮食健康的当下,曾经作为乡野之物的茶油,摇身一变成为油中贵族。由于茶油所含油酸较高,营养十分丰富,甚至可以与橄榄油一较高下,所以也就成为高档食用油。加之茶籽的含油量低,榨取技术复杂等,茶油已日渐退出湖南人的餐饮日常,而成为展销外卖的走俏商品。它的“去草根”化,着实让现在依然在食用茶油的乡野村民感到诧异。即使是居住在湘西南通道县张里村的一位侗族村民,也日渐认识到自己山头上结的茶籽越来越金贵了,以前作为日用品的食用油,现在可以卖到每斤80元的价格,而且有众多的广州油商跑到通道寻找年老的油茶树,并以树龄的大小来判断该地榨取茶油的质量与价格。一时间,关于茶油的养生效应又高涨起来,让湘南数个油茶种植大县抢夺“茶油之乡”的美誉。
这种从草根到地方名片的历史翻转,与日渐兴起的土食主义、餐桌健康是分不开的。
湖南人爱不爱吃茶油呢?这似乎是肯定的。因为在缺乏食用油的年代,能够端到农民餐桌上的菜肴本来就不多,而结合湖南多山的地理格局,在油菜、大豆等未在湖南取得广饶的种植面积之前,山民以茶油烹饪三餐应是合情合理的。桐油用来点灯,茶油用来炒菜,这大约是生活在丘陵低地上的湖南人最自然的选择。
湘菜的香也是与茶油有关的。湘菜研究者江异就认为,新中国成立前长沙餐馆内主食荤油与素油。荤油就是猪油,素油就是茶油。联系到湖南在民国时期(见1934年湖南经济研究所有关桐茶油经济报告)已是茶油产量第一,无论是栽培面积还是食用量,茶油与桐油一起支撑着湖南众多地域的经济、生活基础。沅水流域的众多古镇与桐茶油的贸易也不无瓜葛,就连时常漂泊在沅江上的沈从文也注意到沿江树立的众多榨油坊,这些传统木榨作坊的数量,与当地桐茶油贸易有着紧密的联系。
“祖庵菜中凡是要过大油的都是用茶油煎炸”,江异回忆说。新中国成立前,现在市场上大宗油类如大豆油、菜籽油或调和油都没有进入长沙市场。那个时候清香透亮的糖油粑粑是用茶油煎炸的,连“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火宫殿臭豆腐,也淡淡的透着茶香味。
“茶油有一股特殊的清香味,而且不起烟,是菜籽油没有办法比的。”江异说,“而且茶籽生于山地上,出油率不高,榨制方法颇费人力,有一番乡土感念,湘菜中的上品菜肴都需要它的助力才行。”
都说湘菜无辣不欢,湖南人丢不开辣椒,其实真正长时间丢不掉的,是一滴茶油的清香。以辣见长的湘菜,茶油不该仅是参与者,也应该是定调者。这种敦厚的色调与口味与淳朴的湖南人一样,值得回味。
将茶油放入坛内,可以大大延长贮存时间。
湘西南苗侗族的日常,从一滴茶油开始
虽然茶油已逐渐退出湘菜的日用之资,但从乡村输送的特产里仍然可以瞥见它们固执的身影。如茶油豆腐干、茶油腐乳,在伴随着辣与发酵口味之后,似乎只有地道的茶油才能缓和这些乡土物产的冲劲,将湖南邵阳、怀化地区的豆干、腐乳与全国其他不产茶油地带的同类产品区分开来,形成了湖南本地独有的乡土口味。
湖南人对于茶油的理解,似乎更加偏向它的乡土感念。湘菜文化研究者江异笑着说:“如果朋友从乡下带来一桶茶油给我,可比送酒要开心多了。”
在江异的脑海中,一桶黄澄澄的茶油不仅可以解口头之馋,也可以用来怀念家乡的山林草野。冬季满山的茶花以及茶籽,虽然近年来,采摘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得益于新茶树品种的推广,工业化生产的茶油正在供应市场。而江异怀念的是,生于山岭间的野生油茶树,它们与桐树一起组成了湖南广饶低地丘陵林缘最常见的林下小乔木。有些看似野生的油茶树,仍有村民进行照理,只是随着年月的增长,人们已经分不清,哪一片是栽种的,哪一片是野生林了。
“我们侗族人招待客人都是先上几杯油茶”,通道县自由摄影师吴少武说。邵阳、怀化地区的油茶分多种,一种是以茶油煎炸小米,晒干后,用开水冲着吃。另一种将茶叶放入铁锅中炒,水冲开后,滴上几滴茶油,放几粒花生米,也呼为油茶。
无论是侗族,还是苗族,早晨的第一口食粮是从茶油开始的。这不仅适应于自家的日常需求,也适应于待客之道。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来说,一滴香醇的茶油,最能表达一份地主之谊。
在会同县朗江镇,佘为民挑着刚刚榨好的茶油,用人力三轮拖回家中去,他用陶罐缸子装置茶油是为了延长油的食用时间。腊月临近,忙碌一年的家人们等待着佘为民为一家人挑回最好的茶油。
“你尝尝”,佘为民用指头沾着油放入嘴里,品尝道,“这油可以直接喝,香着咧”。佘为民在山上捡了2个月茶籽,聚集起来大约榨取300斤茶油,虽然油只够吃几个月的,但是临近春节时,佘为民愿意用茶油招待家里的亲属同胞们。对于生活在湘西南武陵山、南岭一带的苗侗族而言,茶油仍然与往年一样,变的是价格,不变的是人们收获茶油时喜悦的心情。(撰文/钱烨)
湘西南会同。最后的木榨坊。一滴清香茶油诞生记
△碾成粉末的茶籽需要蒸熟后压制成茶饼。
2018年12月2日,听说沅水上游怀化会同县朗江镇尚有一处传统木榨坊还在榨油,我们驱车300多公里前去查看。虽然在民国时期,木榨坊在沅水流域非常常见,但几十年过去了,沅水流域依然是茶油的重要产区,只是依赖人力的榨坊几乎被机械榨坊取代了,传统土法榨油成为一时难以觅得的乡村记忆。
△佘林的榨油作坊每年会运作一个月左右,每天可榨取1000斤茶油,收取村民500元的加工费用。
冬季榨坊是小镇最热闹的贸易场所
在经历从草根到高档消费品的反转之后,茶油在乡村的面貌似乎还是一成未变,尽管乡民们都知道自己辛苦收获的茶油可以卖到65到80元一斤,但大部分的茶油依然按照古老的、约定俗成的节奏进入普通湖南人的生活。
会同县朗江镇。佘为民在两天前向榨坊老板佘林送来了1000斤茶籽。这些茶籽是佘为民在两个月内从茶山上捡来的。所谓的茶山是指朗江镇境内种植油茶林的山地,这些油茶林在产权上虽然属于个体的,但是结籽后,可自由采摘。这与湘中地区界限分明的种植园景象迥异,在推崇机械化与科学育种的湘中地区,大部分的油茶林已经得到复垦或者栽培新的品种,而在湘西、湘西南的永顺、保靖、凤凰、会同、靖州、通道、城步、绥宁、新晃、芷江等地,茶油的采摘还停留在原始的自由采集阶段。
以通道县侗族的采摘茶籽为例,茶山以小叶油茶为主,大约霜降后可采摘,每年农历十月至腊月是当地侗民捡拾茶籽的时节,他们很少主动入山采摘茶籽,而是等待老茶树上的茶籽成熟坠落后再捡拾,在茶籽的采收时间上往往落后衡阳、邵阳等湘中地区一个月之久。
茶籽采收回来后,一般需晾晒数日,尽快将茶籽中的水分排出。待屋内捡拾的茶籽够量后,相约本地茶农到榨坊榨油。一个当地的榨油坊从12月开始榨油,一直延续至来年春天,数量不等的茶籽从村民或茶籽贩子手中被送过来,榨坊成为小镇最热闹的贸易场所。
△怀化会同县朗江镇传统榨油坊内,侗民用稻草将蒸熟的茶籽粉末包入铁箍内,制成茶饼。图/卢七星
一滴油,要经过九道工序才能榨出
佘为民不仅是茶籽的提供者,也参与到榨油工序中。土法榨油的环节一成不变,工具、流程与明代《天工开物》中绘制的草图一致。
朗江镇木质榨坊坐落在沅水支流渠水的下游,是一处以苗侗族自然聚居的小镇。由于新农村建设,小镇的面貌在改变,但这处占地200平米的榨油坊却保存下来,路过此地的村民可隐约闻到一股茶香。
△会同县朗江镇传统榨油坊内,村民抬起撞杆将茶油榨出。
12月2日一大早,经过一天一夜焙干的茶籽已经可以榨油,我们抵达榨油坊的时候,佘为民站在榨坊的空地上,正与佘林、佘东升称量刚打磨出来的茶籽粉。
“已经榨了两茬了。”榨坊主人佘林笑着说,“今天要榨500公斤的茶籽。”
佘东升在角落里翻滚着茶籽,将刚刚焙干的茶籽装入竹筐,用担子挑到磨粉间打磨。磨盘被机械打粉机取代,打磨成的茶籽粉需要蒸熟后制成茶饼,这一连续的榨油过程一般持续两个小时,然后换下一轮茶籽。
△古法榨油第一步是将茶籽焙干,需要不间断地烘烤24个小时,直到水分全部脱出。
从焙干、碾粉、蒸馏、制饼、装膛到榨油、取油,传统榨油的步骤大约要经历九步。茶籽虽然晒干,但果仁中依然留存水分,通过木柴的烘烤,将果仁中的水分焙干,这一过程大约需要24个小时。
然后将碾成粉末的茶籽粉,倒入甑屉中蒸熟,趁着茶籽粉温度高时,用稻草包裹,脚踩成饼状。这种茶饼是由三根铁箍固定的,铁箍的作用在挤压时就体现出来,它们可以对茶饼施加压力,挤出油分。
榨坊中加上佘为民这种茶农,陆续来了八九号人帮忙榨油,制饼的、添火的、装膛的以及撞杆的,各司其职。
众人中,佘林一人穿着黑色棉夹克,上面浸满油渍,腰间扎着一根麻绳。他的脚在制饼时被高温烫伤了,只能一瘸一拐地做事。茶饼制成后,佘林负责装膛,调整戳子。所谓戳子就是调节榨膛内部空间的木楔子,中间宽,两头窄,在受力后用来挤压榨膛。
一开始榨膛被茶饼填满,在一根根戳子相继嵌入榨膛后,众人拉着一根悬在房梁上的撞杆,在佘林的吆喝下,一次一次将新的戳子砸入榨膛。
随着压力的剧增,茶饼越来越瘦小,金灿灿的茶油也从稻草中慢慢地流出,汇聚到榨膛的出口处,成为一条金光闪闪的油带。出油口放着木桶,100斤茶饼大约可榨出25到30斤的茶油。
听着众人的吆喝声,由樟树打造的榨膛在撞杆的连续撞击下,颤悠悠地发出木头挤压的“咯吱”声,茶油哗啦啦地流入木桶内,孩子们围着人群大叫“出油啦,出油啦”。
这应当是一年中,朗江镇村民们最兴奋的时刻吧。
我也被这种情绪感染,亲手品尝刚刚榨出的茶油,还带着余温,十分清香,透着光亮。一位妇人走过来用陶罐转移茶油,妇人说当地一直以如此方法保存茶油,放入塑料桶内反而容易变质。
△碾成粉末的茶籽。
如果问佘为民,与镇上的机械榨油相比,木榨到底哪里好?他会笑嘻嘻地点根烟,不紧不慢地说:“还是人力榨的放心,油的杂质也少,卖得也贵。”
我想,对于习惯于山里生活的村民来说,还是自己亲手榨的油才最放心吧。
△刚出锅的茶籽粉。
会同县的最后一处木榨坊
眼瞅着已在榨油坊待了27年了,榨坊老板佘林还是希望能够干到自然歇业的那一天。环顾会同县,乃至整个湘西南,这种木榨坊已经是凤毛麟角,很多榨坊也成为乡村景观的一部分,为游客们体验农耕文化所用,而仍在坚持生产的,佘林可能是最后一批木榨师傅。
27年前,集体所有的榨坊即将拆迁卖给温州人。当时佘林与村寨其他5人共同出资1万元从村委会买来榨坊,此后坚持榨油至今。
佘林今年57岁,在榨油坊闲置的时候,他还会外出打工,只有在冬季榨油的时候回来与哥哥佘东升一起经营榨坊。
佘林说自己干的是夕阳产业,得益于近年来茶油价格的上涨,榨坊才缓慢从亏本经营中转过头来。村民们质朴的想法,也一直是维持榨坊不倒的原因。“大家都认为出了力的茶油才是最好的”,佘林说。相比小镇上常见的机械榨油坊,土法榨油的优点在于油质好,而且加热的温度低,油酸保存得好。
每加工10斤茶籽,佘林大约可以抽取5元的加工费,按照榨坊每天只能榨1000斤茶籽计算,每天可抽取500元的生活费。
“几个人一分就没了。”佘林笑着说,“可比不上在外头打工赚的钱。”
榨油阶段最难控制的是撞杆的力度与插入戳子的时机,所以在榨油坊内经常可以看到佘林为调节戳子忙碌的身影。娴熟的技能与安然的心态,大约是佘林面对榨坊时的心态,毕竟在会同县,这里是最后一处榨坊了。
“没想过以后榨坊该怎么办。”佘林朴实地说,“也许大家认为土法榨油好,会一直保存这座榨坊。”
佘林说榨坊的房间已经坍塌,需要一笔不小的维修费。会同县文体新局正在为佘林筹划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计划,由于木榨坊已经越来越少,很多摄影师慕名前来为榨坊留影,佘林看着高兴,也乐意传播自己的榨坊故事。
一座榨坊,古老的工序、器械,以及浸满油渍的人,大概都是时间留给湖南最珍贵的乡土记忆吧。
△佘林、佘东升兄弟合力抬起撞杆压榨茶油。
湖南多为半野生油茶林,与村民有着松散的养护关系
湖南还有没有纯野生的油茶林呢?湖南人最早从何时开始栽种、培养这种可以榨油的山茶属植物?
分寒露籽、霜降籽与立冬籽三种
茶油树的栽培种类,由湖南省银行经济调查室在1934年总结的调查报告认为:一是寒露种,二是霜降种。前者籽实成熟于寒露时节,其籽称寒露籽,而后者成熟于霜降时节,其籽就称霜降籽。在外观上,两树相似,只有茶籽成熟后才能分辨出来。
寒露籽的个头比霜降籽小,未熟时,果皮为油绿色,熟后放置转棕色,内含棕色种子,去掉种皮即得淡黄色果仁,干后颜色略深。霜降籽较大,果实内不含独籽,分二房至四房,每房含籽有多至六粒者,故取大霜降籽,含籽可多至十四粒。寒露籽含油较多,霜降籽含油较少,相差大约百分之十。但是寒露籽摘取费工,产量也赶不上霜降籽,所以两者虽都是广泛栽培的茶油树种,当地村民也各取利弊。
1978年到1979年,中南林学院李克瑞研究员在前人调查基础上,再次对湖南省油茶树种资源进行走访调查,在两种油茶树之后又增加了“立冬籽”。顾名思义,就是立冬之后才会成熟的茶籽。
李克瑞认为,前两种油茶树栽培的面积最广,立冬籽虽然少,但作为季节性差异的分布,延长了湖南冬季茶籽的采收期。三种油茶树可以说是混杂地种植在一起的,但细分之下,湘东、湘南、湘中以霜降品种较多,湘西、湘北寒露品种较多。这可能与湘北与湘南的气温差异有关。
中南林学院李克瑞研究员调查显示,湖南省确实是油茶经济林老区,油茶林产区的农民也历来自觉地维护、管理山地中油茶林,这种不太稳固的关系在湘西南边远地区的侗族聚居区尤为明显。
对于侗人来说,早在林地划归为个体户之前,森林的垦殖与休养都是全寨村民集体商讨决定的。尤其对于影响侗族日常生活的油茶林,更是制定具有约束力的村规,圈定一定数量的油茶林不准砍伐。
由于民间松散的约束力,再加上湖南全境适宜的栖息环境与土壤,油茶林似乎与湖南人结下了私下的默契。在依赖人力管理的同时,油茶林每年回报以清香的茶油,虽然并未出现大量出口外销的局面,仅维持湖南全境的日常生活而言,油茶林的扩张也都将是必然的。
“湖南没有野生的油茶林”
△侗民将茶油放入坛内,可以大大延长茶油的贮存时间。
李克瑞研究员在调查湖南省油茶资源时,在邵东县黄草坪林场发现一株200年树龄的油茶树。李克瑞亲自测量它的树围,树高6米,冠幅达48平方米,每年可产茶油5公斤。益阳县迎风桥乡柏荫村烟木圹村民小组有一棵约150多年的油茶树,树干有11个分支,冠幅70平方米,1979年产果100公斤,惊人的挂果量让人称奇。
油茶属山茶属小乔木,由于极易分杈,经常作为青冈属、木兰属、栲属等常绿阔叶林中大型常绿乔木的林下、林缘组成部分,是很难长大的。油茶树经常生于野外海拔低于800米的低山丘陵地中,喜生于酸性红壤、黄壤或红黄壤上。得益于人类的管理与栽培,湖南各地陆续发现百年古树,或者半野生的油茶纯林。
“湖南没有野生的油茶林”,2018年12月6日坐在中南林业大学图书馆楼背后的办公室内,以培育高产油茶品种而获得国家五一劳动奖章的谭晓风教授斩钉截铁地说。他从上世纪80年代参与培育湖南新品种的高产油茶品种,从老家茶陵县选育了数百棵结籽率高的油茶树,经过30多年的潜心培育、育种,通过筛选、无性繁殖等生物技术手段,成功培育出含油量高,果实大的“华硕”、“华金”和“华鑫”等3个油茶品种,是目前经国家审定的、国内果实最大的品种,被称为“三华”。
谭晓风说,一般油茶果仅10克到20克,“三华”的果实70克到80克,最大的有125克。“三华”不仅产量高,而且非常适应今后的机械化采收。现在,“三华”品种已推广到了湖南、江西、广西等省区。
谭晓风的上述话是对于近年来湘中、湘北地区陆续增加油茶栽培引种的地区而言的。其实他自己研究室的天台上还保存着数十株不同品种的油茶树。按照现代植物分类学的解释,广泛分布在湖南的油茶林,可简单依照开花的颜色可分为白花油茶与红花油茶。白花油茶中又以普通油茶为多,如前文所说寒露籽、霜降籽多是从普通油茶培育而来的。
自然生长于山野的油茶,在长江中下游有70多个品种,被湖南人驯养的有普通油茶、小叶油茶、攸县油茶、茶陵红花油茶等,其他仍处于半野生或者野生状态。
听明白我的询问,谭晓风介绍说:“岳麓山上还有野生的油茶树呢”,说着他带着我走到天台,指着一棵还在开花的油茶树告诉我说,“这是一种连蕊茶,长在岳麓山上,叫岳麓连蕊茶,它也结茶籽,只是很小,含油量也不高,没有培育的价值”。
湖南人从何时开始注意到这种长在山野中的含油乔木的呢?唐代贬居永州的柳宗元曾有《新植海石榴》一诗,诗中说他在永州潇水西岸的苗圃园中移栽了这种开红花的山茶属小乔木。鲜艳的红花让这位北方诗人想起了石榴,由于客居南方而以“海”泛指热带与南方之意。
这说明,至少在唐代人们已经注意到了油茶树,不过,以诗见长的柳宗元是否品尝过这种山茶属小乔木的油脂就不得而知了。
红山茶既可护肤也是园林观赏的翘楚
“你尝尝这种茶油的味道”,谭晓风回到办公室,从抽屉中找到一瓶金黄色的茶油,打开盖子后,自己先品尝了一口,然后塞到我手上。
“直接喝?”我问。
谭晓风转过身来,透着眼镜露出余光,鼓励道:“你尝尝,这是我们学校在海南培育的新品种,开红花,可以直接饮用或者做化妆品的。”
我喝了一口茶油,口感非常醇厚,比半月后在怀化会同县木榨坊内品尝的茶油更香,也更稠。
“湖南也有很多开红花的油茶树,它们虽然含油量不高,但是油酸的含量却超过白花油茶。”谭晓风介绍说,“其中一部分有开发成化妆品的潜力。”
2016年,《湖湘地理》记者曾在调查湖南冬季蜜源植物时,在湘西白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碰到半野生的油茶林,山腰是苗民世代管理的油茶树。说是管理,其实已抛荒多年,油茶树虽然密集,由于树龄久远,结籽率已大大降低,这大约就是上世纪70年代,李克瑞研究员在调查湖南省油茶资源时看到半野生状油茶林。
这些油茶林疏于管理的原因很多,一方面,自产自销的油茶经济始终未能形成足够大的外需市场。对于普通茶农来说,只要每年茶籽的产量满足家庭日常食用油的需要,自然不必花大力气管理油茶林。
“柑橘属植物的扩张也是对湖南油茶林的一个冲击”,谭晓风说,上世纪60年代,陆续从美国、欧洲市场涌进的优良柑橘品种在湖南得到广范围的种植,加上水果出口业的刺激,许多偏远山区的油茶林被柑橘属植物取代,有些则从人工栽培林转入半野生状态,维持着最低的产油量。
在白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我们也曾见到一种开红花的本土野生油茶——扁果红山茶。
随行调查队员,吉首大学植物分类学在读研究生,生在湘西花垣县山村的张成就说:“小时候冬季经常喝山茶糖,那个时候家境贫寒,能有一口清香甜腻的山茶糖喝是冬季里最甜的回忆。”
“就是拿个吸管从茶花背后插入,像喝饮料一样”,张成笑着说。尤其是开红花的扁果红山茶。掰开一朵盛开的红色花朵,花房基部的花蜜如水滴般清晰可见,在“哇”一声惊叹中,我们品尝了这山野的赏赐,确实甜而腻口,清香过齿,嘴上还粘着一大把黄色花粉。
“扁果红山茶虽然不能产油,却可以作为优秀的园林观赏植物。”谭晓风说,事实上,除了榨油,一年四季尤其在冬天依然绽放的茶花是园林绿化的优秀品种,而生于湖南湘西白云山的野生扁果红山茶又是其中的翘楚。
湖南茶油产量在1931年已是全国第一
△茶籽主顾在称量今天榨出的茶油总重。
1931年,为了搞清楚湖南省茶油资源,新成立的湖南省银行经济研究室就派出公干王彦、曾仲刚、游彦甫三人分途出发,做实地调查。王彦走西路,自邵阳走黔阳、会同、洪江、晃县、溆浦等县。曾仲刚走南路,自茶陵走酃县、安仁、新宁等县。游彦甫走中南路,自祁阳走零陵、东安、江华等县。3年后三人得出结论,湖南是茶油资源最丰富的省份,不仅在资源量上,茶油的产量也是全国第一的。
抗战时茶油曾作为柴油替代品
在交通不甚发达的1931年,沿着湘江、资江、沅江的茶油资源调查耗费了大约3年多的时间。首次利用经济学、植物学眼光看待湖南茶油的生产、加工,调查者认为湖南全境都适合这种低矮小乔木的生长、栽培,这与深处亚热带腹地的气候与山地环境有关。
1934年,在经济调查室的调查报告中,湖南全年生产的茶油有644185担,已是名副其实的全国第一。除了巨大的内销之外,也沿着湘资沅澧四水向外运输销售,只是与民国时期油类消耗大宗桐油相比,贸易额很少。经济研究室给出的观察意见是,关于茶油的销售网络甚难统计,内销是大宗,主要用来烹饪,除此之外,也可用来照明。有意思的是,沅水流域有商号利用茶油与牛油掺合作为机械部件的润滑油,也有掺和碱制作肥皂使用的,关乎这几种茶油的外销统计实难核查。尤其是抗战爆发后,全省柴油来源锐减,茶油作为代替品,消耗量与日俱增,也只是一时之变。
唯有1936年,由于欧洲等国家在非洲的农业种植园遇到大旱,椰子油产量大减,于是欧美各国工业生产皆转用我国茶油。是年冬,据湖南海关统计的茶油出口数量在一万吨以上,打破过去各年的出口记录。
虽然以内销为主,但关切到全省的生计民生,经济调查室仍然密切关注着全省茶油的产量。他们的调查方法从各县取样,不仅关注全省县市的茶油生产、贸易情况,也记录了有关各地的油茶品种、栽培问题。从茶农到榨坊、油庄、油行到大的出口行,有关湖南种植油茶及贸易情况,勘察颇细。
以前茶油靠水运,沅水流域木榨坊林立
△榨出油后的茶枯,被雇主当天运回家中。
虽然内销大于出口,沿着湘资沅澧四水建立的茶油贸易路线依然稳固。从茶油内销较大的沅水流域可见,沿途的辰溪、泸溪、沅陵、常德等县都是沅水流域茶油贸易的水路中转站。
且不说沈从文在沅陵城外看到的整齐的运输商船,这些游荡于沅水中的小划子,运输的是桐油、茶油,然后至沅陵、常德换取盐或棉麻织物,依靠茶油建立的油庄、集市在1934年湖南省银行经济调查室的研究报告中亦有提及。
以沅水边的洪江古镇为例,洪江古镇为湘西桐茶油、木材、茶叶集散地之一。至1934年抗战前,桐茶油贸易依然是洪江的经济支柱。但受制于国内城市,尤其是武汉沦陷后,大量的木材、茶油、烟土无法转运汉口出手,茶油与其他三种物产一样,贸易遭受停滞。
1940年,洪江茶油的出口量开始超过桐油,从当年的统计数据看,贸易往来最多的是九月、十月,两月分别出口外销茶油24835担和27690担。
所销茶油多来自沅水上游的会同、靖县、晃县等。沿着沅水向下游运输至常德,然后入洞庭奔长沙或者汉口而去。
湖南茶油外销的困局在于茶油的加工方法落后,由于依靠人力机械榨油,所产茶油称为毛油,是很难进入国外市场的,并非油质差,而是多杂质,无法达到国际食用油的饮食标准。
这些木质榨坊多林立在沅水两岸,运输茶油方便,且与当地茶农建立稳固的联系,也是油坊、油行各处茶油贸易商人的稳定收购点。(撰文/钱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