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论骂人(鲁迅骂人是为了惊醒国人)
鲁迅论骂人(鲁迅骂人是为了惊醒国人)第五是社会责任感因素。鲁迅说:“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第4卷第14页)鲁迅还举了新文化运动中白话文之所以能够推广开来,就是因为有人主张用罗马字母文字废掉中国字的例子作为说明。矫枉须过正,为了治病,有时未免下药有些猛。所以鲁迅有时难免要表现为“有意的偏激”,把话说到耸人听闻的地步:说“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骗子”也好,说“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也好,劝青年“不看中国书”也好,都不是丑化,都不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鲁迅“骂”名卓著,但他并不是为了用“骂”引来侧目、引来争议、引来围观,而是要惊醒沉睡的国人。第四是家庭变故因素。鲁迅十三岁时,祖父因科场舞弊案而下狱,随后父亲重病,接连的变故导致家道中落。人与
|郭玉斌
鲁迅骂中医、骂中国书、骂……导致“鲁迅爱骂人”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儿。鲁迅骂人那是空前绝后出了名的,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于自己,仿佛鲁迅是因“骂”而闻名,因“骂”而不朽;于他人,无名小卒被鲁迅一骂而出名,略具微名者被鲁迅一骂而如雷贯耳,鼎鼎大名者被鲁迅一骂而永垂不朽。所以历史地看,被鲁迅骂是一种“幸运”,获此“殊荣”者很多,以至于有学者专门出了一本书,就叫《鲁迅与他骂过的人》。
鲁迅骂人很高调,他骂梁实秋是“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并将其作为文章的标题,唯恐天下不知;他骂郭沫若是“才子加流氓”,对其抛妻弃子的行为很不齿;他骂徐志摩“无病呻吟”,表示不喜欢他的诗……鲁迅的骂是“高级黑”的“反向操作”,即使造神时代已经过去,人们今天不再神话鲁迅了,但鲁迅仍然堪称“骂神”!
尽管鲁迅宣称:“辱骂与恐吓绝不是战斗”(《辱骂与恐吓绝不是战斗》,《鲁迅全集》第4卷第464页)“最高的蔑视是无言”(《半夏小集》,《鲁迅全集》第6卷第620页),但他执行得并不好。那么,鲁迅为何爱骂人呢?也就是说,他偏激的性情是怎么养成的呢?我看大致有这么几方面因素:
第一是历史文化因素。早在春秋末年,鲁迅故里绍兴就出现了大越城,秦嬴政时改称“会稽”。鲁迅说:“‘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身为越人,未忘斯义。”(《致黄苹荪》,《鲁迅全集》第14卷第24页)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打败吴国,终成霸业,以至于蒲松龄为自己写下励志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勾践卧薪尝胆、伍子胥掘墓鞭尸都是吴越历史上有名的复仇事件。鲁迅称自己“还是脱不出往昔的环境的影响之故,我总觉得复仇是不足为奇的”(《杂记》,《鲁迅全集》第1卷第236页),他甚至在病逝前一个半月写的文章中立下七条遗嘱,最后一条写道:“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接着强调说:“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死》《鲁迅全集》第6卷第635页)一般来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鲁迅很决绝,他的复仇欲至死不渝。
第二是地域文化因素。唐代浙江就以钱塘江(旧称“浙江”)为界分为东西两片,即“浙江东道”与“浙江西道”,相应地也就逐渐形成了浙东文化与浙西文化。这两种文化是有很大区隔的:“浙东多山,故刚劲而邻于亢;浙西近泽,故文秀而失之靡。”(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上篇》卷三,第19页,上海书店1986年版)确实如此,比如浙东之雁荡,山虽不高却奇绝;再比如浙西之杭州西湖,林升的一首“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题临安邸》),极尽绮丽温婉。即使以豪放著称的苏轼在写到西湖的时候,也难免一派柔波:“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雨》)两浙文化的差异在民性上表现为,浙东比较刚烈,浙西比较柔弱。对此鲁迅有过评论:“杭州人是比较的文弱的人。……到现在,西子湖边还多是摇摇摆摆的雅人;连流氓也少有浙东似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打架。”(《谣言世家》,《鲁迅全集》第4卷第610页)“地理决定论”或有不合理的因素,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却是真理。绍兴属浙东文化,浙东文化熏染下的鲁迅,有着强悍的个性,本身就是个“硬骨头”。
第三是社会风气因素。绍兴多“师爷”。“师爷”是俗称,书面应称“幕宾”或“幕友”。幕府制在中国古已有之,最为人知的是战国时期齐国的孟尝君,他养食客三千,除了大智若愚的冯谖外,还不乏鸡鸣狗盗之徒。清入关后,致使幕府制格外盛行,这是因为,一方面满人对汉人猜忌,不予重用;另一方面又苦于文化上不济,需要有才识、谙文墨的人辅佐公务。师爷分刑名、钱谷两类,刑名师爷涉诉讼,充当法律顾问,相当于律师;钱谷师爷亦称钱粮师爷,是清各州县官署名主办钱粮、税务、会计的幕僚。绍兴人在幕府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这是由于宋南迁时把律令图书搬到了绍兴,当地人就充分利用这些资料,横行了七百余载,几乎全国官署无一处无绍兴人,所谓“麻雀豆腐绍兴人”,说的是这三样各地都有。而刑名师爷特别出名,他们养成了一种尖锐锋利的目光,谙熟法律的头脑,舞文弄墨的习惯,以至于民间流行“无绍不成衙”的谚语。绍兴师爷凭“一张利嘴,一把笔刀”吃饭。鲁迅说:“我总不肯学做幕友或商人——这是我乡衰落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走的两条路。”(《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序传略》,《鲁迅全集》第7卷第85页)虽没做“幕友”,但由绍兴师爷相沿形成的一种锐利、深刻而精密的士风,却对鲁迅影响不小。
第四是家庭变故因素。鲁迅十三岁时,祖父因科场舞弊案而下狱,随后父亲重病,接连的变故导致家道中落。人与人之间温情脉脉的面纱陡然被揭开,冷酷无情的面目赤裸裸地展现在鲁迅面前:“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朴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鲁迅痛心地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于是决定:“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37页)“童年决定论”同样有不合理的因素,但少年时期受到的刺激对鲁迅的影响也不容小觑,他在另一篇文章中说:“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琐记》,《鲁迅全集》第2卷第303页)该是何等的失望与厌恶,才使鲁迅如此地念念不忘,又如此决绝地逃离?有些慌不择路地为逃而逃了。
第五是社会责任感因素。鲁迅说:“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第4卷第14页)鲁迅还举了新文化运动中白话文之所以能够推广开来,就是因为有人主张用罗马字母文字废掉中国字的例子作为说明。矫枉须过正,为了治病,有时未免下药有些猛。所以鲁迅有时难免要表现为“有意的偏激”,把话说到耸人听闻的地步:说“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骗子”也好,说“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也好,劝青年“不看中国书”也好,都不是丑化,都不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鲁迅“骂”名卓著,但他并不是为了用“骂”引来侧目、引来争议、引来围观,而是要惊醒沉睡的国人。
知其所以然,则我们对鲁迅的“骂”就会多一分理解,多一分豁达,多一分尊重。
(《文学自由谈》授权发布、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