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背夫的故事（只因是妾室所生）
千年背夫的故事（只因是妾室所生）祁盼君上下打量阿蔓一番，然后将目光停顿于她指尖。她轻声笑道：“今天可是我与姐姐的大日子，劳烦阿蔓姑娘费心了。”至于另一位待嫁的小姐，入府时阿蔓便在院中见过了。她叫盼君，据说是祁府妾室所生。所以祁夫人在见到她时，相当努力才摆出一张慈祥的脸。她引阿蔓入后宅，然后指着已经换了婚服的新嫁娘道：“这是我女儿，芷兰。”阿蔓笑着道：“沅有芷兮澧有兰，祁小姐当真人如其名。”祁芷兰颔首浅笑，这张脸，谈不上漂亮，但因带着书卷气，瞧着倒是别有一股子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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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阿蔓被祁夫人请去给自家两个女儿梳头。
“我家老爷想着双喜临门，便将她们两个的婚礼办在了同一天，”祁夫人因为高兴，笑得有些合不拢嘴，“姑娘是城中最好的梳头娘，我女儿出嫁，必得是城里最漂亮的姑娘。”
她引阿蔓入后宅，然后指着已经换了婚服的新嫁娘道：“这是我女儿，芷兰。”
阿蔓笑着道：“沅有芷兮澧有兰，祁小姐当真人如其名。”
祁芷兰颔首浅笑，这张脸，谈不上漂亮，但因带着书卷气，瞧着倒是别有一股子美艳。
至于另一位待嫁的小姐，入府时阿蔓便在院中见过了。她叫盼君，据说是祁府妾室所生。所以祁夫人在见到她时，相当努力才摆出一张慈祥的脸。
祁盼君上下打量阿蔓一番，然后将目光停顿于她指尖。她轻声笑道：“今天可是我与姐姐的大日子，劳烦阿蔓姑娘费心了。”
她的语气和眼神，都让阿蔓很不喜欢。
但阿蔓还是客客气气道：“能为二位小姐梳头，是阿蔓的福分。”
祁盼君走了。
祁夫人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好一会子的气：“姑娘瞧着，我这庶出的女儿如何？”
“倾城之貌，仪态万方。”
祁夫人苦笑：“可惜，被她那个不靠谱亲娘教得已经坏了根本。”
1
祁盼君幼时是养在府外的。
彼时尚且年幼的祁芷兰听说自己还有个妹妹时，心底着实是有些高兴的。她上头有三位哥哥，虽说对她都还不错，但终归男女有别，没办法与她说一些女孩子家的体己话。
隔壁孙家姐妹日日并蒂莲似地黏在一起，祁芷兰每每瞧见都觉酸溜溜的。如今她心想事成，可阿娘瞧着却不怎么开心。
她去找阿娘时，正好瞧见阿娘抓着门框往外看，指尖挤压得没什么血色，勾得似鹰爪一般。
三哥笑着给她解释：“你要多出的可不止一位妹妹。”
二哥懒懒补充：“还有一位姨娘。”
大哥冷笑：“贱婢而已。”
九岁的祁芷兰听不懂这些，她只是翻箱倒柜找出了最喜欢的银镯子。
希望，妹妹也能喜欢。
2
阿娘挽着男人的手，轻声唤她过去。
“盼君，过来。”
她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因为昨日以前，阿娘还都只是唤她“赔钱货”。
阿娘讨厌她这个女儿，阿娘也讨厌她自己。阿娘日日看什么都不顺眼，买块豆腐都能同人家骂起来。可阿娘偏偏对眼前这个男人低眉顺眼，温柔似水。
浅笑娇嗔，皆是柔情蜜意。
“这是你阿爹，”阿娘抱起她，强行把她塞进男人怀里，“瞧瞧你们两个，不愧是父女，还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娘笑得很甜，脸颊的肉上挑、堆积，落在盼君眼中，却与村头卖猪肉的郑屠无异。
她回头，细看初次见面的阿爹。中年发福的男人撑开一张国字脸，双眸细窄狭长。这张脸谈不上美丑，但盼君觉得，与她是没有半点儿相像的。可阿娘说像，那便是像。
虽这场景在外人看来应是父慈女孝，但她瞧得清楚，阿爹眼神淡薄，浑然未觉有亲情在。但她还是按照阿娘教的，伸手抱住了男人的脖子：“阿爹，您终于来接我们了。”
男人的眼底瞬间柔软了不少。
隔壁杨二丫她爹看她时，大多都是这样的眼神。
然后，她和阿娘便一齐被接进了祁家。阿娘说：“盼君，盼了这么多年，终于把你爹盼来了！自今日起，你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姓祁了。”
祁家人口众多，丫鬟小厮都是些让人记不住的。
三位公子有两位是常年不在家的，剩下那位排行老二的恨不能将“闲散”二字直接写在脸上。他上下打量这两位新来的“家人”，笑得深藏若虚。
“芷兰，还藏着做什么？”他冲着门里喊，“你一直盼着的妹妹来了，你还不快出来把见面礼给人家？”
那是祁盼君第一次见到祁芷兰。
说是她的姐姐，可看身高长相，想来最多也就只是大上几个月而已。穿着绫罗绸缎的大小姐，带有几分羞怯地将一只做工精致的小银镯子塞进祁盼君手中。
祁盼君接过后直接便戴在了腕上，然后奶声奶气道：“多谢姐姐。”
她表现出了足够的欣喜，这份没见过世面的喜悦让祁芷兰也一并笑得开怀。
可彼时她心底想的却是：这位姐姐长得像极了阿爹。
阿爹丑，芷兰姐姐也丑。没怎么长开的五官挤在一起，脸颊却还带着婴儿肥。即便日后长开了，应该也不会有多美。
思及此处，盼君下意识扬起下巴，她没什么可自卑的，她至少比祁家正统大小姐长得美不是吗？虽然老人常说女孩儿像爸才有福气。
呵，这福气，谁喜欢谁拿去！
3
盼君觉得，祁家每天都是战场，主战双方是祁夫人同阿娘。
祁夫人出嫁前，是正儿八经的名门淑女。听说，当年她出嫁，几乎是照着郡主的排场。
祁夫人善妒，自称眼里容不得沙子。所以祁盛虽风流成性，却也未敢过多放肆。那些年，他们过得很好。
祁夫人给祁盛生了两个儿子，祁家上下美满和谐，官府都恨不能颁个模范家庭的牌坊给他们。可惜，日子过久了，都会失了颜色，何况祁盛成亲前本就是个花花太岁。
于是，祁盛生命中的其他“重要”女子便相继登场了。
祁盛不喜去那些烟花之地，他觉得这样有失身份。他城外有幢宅子，里面养了不少莺莺燕燕。祁盛常来，听曲看舞，沉浸于软玉温香。
他还常常在此地宴请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若哪位女子得了哪位朋友的青睐，祁盛便会大方地连夜将人送去。毕竟妾通买卖，这些说来便觉得下作的事情于他们而言，却是再普通不过了。
盼君的阿娘，在这群女人之间杀出了重围。
其一，她生得漂亮。冰肌玉骨，软玉温香。
祁盼君曾看过阿娘跳舞，那可真是媚骨天成。看过她跳舞的男子，没有不垂涎的。
每每有人张口，祁盛都会将这位最美的妾室拉进怀中，称赞道：“千媚可是我的掌中宝，送人？我可舍不得。”
千媚是祁盛赐的名字，取自“千娇百媚”之意。
阿娘常常因为祁盛的称赞而沾沾自喜，他待她，终归是与旁人不同的。
可盼君却觉，阿爹此举，不过是在炫耀自己的玩物罢了。若当真喜爱，早就接回家中，又怎会舍得她在其他男人眼前抛头露面？
千媚不懂，仗着这些“爱意”，便想要更多的东西。于是，她怀孕了。她想要借着这个肚子进入祁府，可祁盛却辜负了她的期待。
他又给她找了一幢郊外老宅，然后将人养在其间。他鲜少前往探望，在得知生下的只是女孩儿后，便彻底忘记了这个人。
听说，他的“酒池肉林”里又多了一位美人。不仅容色倾城、能歌善舞，还会弹琴写诗，是个能与祁盛谈论风花雪月的才情女子。
至于为何最后成功进入祁府的人不是这位风花雪月，而是千媚。盼君想，大抵是因为阿娘的聪明与卑微——对其他女人的聪明，与对祁盛的卑微。
正如此时，在祁夫人同祁盛歇斯底里地为这多余的母女而争吵时，千媚端着茶盏进去，然后跪倒在地：
“夫人，若因奴家让您与夫君争吵，那便是奴家的罪过了。千错万错都是奴家的错，您若心中有怨，冲着奴家便好，切莫与夫君伤了和气。”
言罢，她膝行向前，卑躬屈膝地将茶盏举过头顶。
“夫人，请喝茶。”
祁夫人的怒火彻底被这杯茶点燃了，她甩起袖子，直接将茶盏掀翻在地。温热的茶水弄湿了千媚的袖口，同时还打湿了她的眼眶。
千媚柔柔弱弱侧瘫在地，巴掌大的小脸、梨花带雨的双眸……即便祁盼君知晓这位是个疯婆娘，也不得不承认，阿娘已将“我见犹怜”四字写在了脸上。
祁盛将自己千娇百媚的妾室扶起，转身与祁夫人吵得愈发凶。
他骂她“妒妇”、“夜叉”、“自己当初瞎了眼才取了这么一个母大虫”；她骂他“西门庆”、“不要脸”、“自己当初瞎了眼才嫁给这么一个连肠子里都装满女人脂粉的窝囊货”。
祁夫人掐着腰，嗓门大、气十足，没过多久祁盛就败下阵来。
祁盛气急败坏，指着祁夫人的鼻子“你你你”结巴了半晌，最后出口的只剩四个字：“不可理喻！”
然后，他扶起千媚，离开了。
千媚哽咽：“都怪奴家惹了夫人不高兴。”
祁盛正在气头上，脱口便道：“你能有什么错？还不都怪那个疯婆子！”
祁夫人听到了，也生气了，但她没冲上来继续掐着腰扯祁盛的花花肠子。她坐下来，用不断颤抖地手掌抓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送风给自己。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一仗，是千媚胜了。
那天，以及后来的很多天，祁盛都宿在千媚房中。千媚嫌弃祁盼君碍事，便将她赶去了厢房。盼君独自躺在有些湿冷的塌上，听得到阿娘那软若江南烟雨的歌声。
“膝上古琴横，身外薄纱轻；弦弦诉苦曲，却化靡靡声……”
她唱着唱着便依偎进祁盛怀中，接下来，便是那值千金的春宵一刻。
祁盼君捂住了耳朵，暗骂祁夫人没用。明知自己嫁的男人只是个喜欢听奉承之言的草包，怎就不能说上两句甜言蜜语哄着他？
说两句软话又不会掉块肉，能将丈夫从妾室手中夺回，难道不是皆大欢喜吗？
很久以后，祁盼君方才明白，祁夫人苦苦坚守着的，是一种叫作“尊严”的东西，那是阿娘从来不曾教过她的……
4
阿娘告诉盼君，要“孝”。
“小兔崽子，我知道你讨厌我。”阿娘冷哼。
“我也不指望你来孝敬我，但你必须学会孝敬你父亲才行。咱们母女两个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阿娘以后年老色衰不得宠了，就得指望着你。而你现在的吃穿用度，都得指望着我。”
祁盼君看似乖巧地听着，却只想把这些当做耳旁风。
阿娘拎着她的耳朵，冷笑怒骂：“你若想以后嫁个好人家，那就自己去争！”
祁盼君很“孝”，早起伺候父母洗脸，用膳时站在一旁布菜。晚上父亲休息前，她甚至还要伺候他洗脚。她没觉祁盛对此有多感动，他心安理得享受着她的“孝”。
至于祁芷兰，她什么都不用做，世间美好便已是唾手可得。
因为她是嫡出，有一个靠谱的娘为她筹谋铺路。
祁盼君过够了一味讨好的日子，于是，她抱着枕头去敲祁芷兰的门。她学着母亲佯装柔弱：“阿姐，我自己睡害怕，我、我能上你这儿睡吗？”
祁芷兰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她没有想过突然上门的庶出妹妹只是想要利用她过上几天闲散日子，她甚至还很高兴。
那天，祁芷兰吩咐小厨房做了许多糕点。她还找出祁夫人亲手缝给她的布娃娃：“阿娘说，我是大孩子了，不能再和她一起睡了。如果怕，就抱着这个娃娃。”
你很难想象嗓门那么大的祁夫人会有这么一双巧手，祁盼君抱着娃娃，柔柔软软。她从未有过布娃娃，如今怀抱里这个也不属于她。
祁盼君生出嫉恨的心思，手一滑，娃娃掉进了饭盆里，被油沾染，脏兮兮的。
“对不起，阿姐，我不是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的。
可祁芷兰还是信了她的鬼话。
祁芷兰心疼地拿起娃娃，眉心紧皱，却还是努力笑着安慰她：“你别紧张，只要拿去洗洗就好了。”
侍女过来，拿走娃娃，临走前狠狠瞪了祁盼君一眼。
小孩子的心思，大人还是很容易看透的。
自那以后，只要祁盛宿在阿娘那里，祁盼君便要来找姐姐住。她们躺在同一张榻上，姐姐睡得甘甜，妹妹往往会因为睡不着而瞪大眼睛。
祁盼君想：为什么她就没有一个靠得住的阿娘？可以保护她活得像祁芷兰一样——在这傻子一样的年纪里活成傻子一般的模样。
5
阿娘什么都想同祁夫人争，祁盼君便什么都想同姐姐争。
阿娘说：“我不恨那疯婆娘，说到底，我还要感谢她呢。没有她，我进不来祁府。没有她，夫君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疼惜我。”
想当初，祁盛喜欢那位风花雪月喜欢得不行。恨不能散尽妻妾，专宠其一人。千媚急中生智，暗里将那宅子的事情托人在“无意”中告知了祁夫人。
祁夫人哪里受过这等委屈，第二日便带着人牙子打上门去。祁盛的酒池肉林，就这样被放干了酒、拔没了树。所有女人都被祁夫人掐着卖身契发卖了出去，包括那位风花雪月。
搬去外宅的千媚逃过一劫。
等祁盛赶回来时，连院子都被祁夫人低价转让了。此事，城中尽人皆知。坊间议论纷纷，皆言祁夫人是个妒妇，而祁盛也是个怕老婆的。祁盛走到哪儿，这“嘲笑声”便跟到哪儿。
他心情极差，去喝了花酒。醉醺醺出来只觉整个世界都容不下自己时，千媚出现了。
她穿着素色衣衫、形容憔悴，“偶然”出来买东西。见了祁盛，她瞬间泪眼婆娑。开口第一句便是：“夫君，奴家很想您。”
祁盛瞬间挺直了腰身，看吧，还有女人是为他而活，觉得离开他就不行！
失了颜面的男人渴望得到的追捧与尊重，千媚将这些给得毫不吝啬。
于是，半是旧情半是想要找回颜面，祁盛第二日便将千媚母子接回府中。
“我瞧你最近与祁芷兰那丫头的关系不错，”正在梳妆的阿娘侧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怎么？你该不会真的认为人家是与你姐妹情深吧？手上这镯子……她给你的？”
盼君点头称是。
阿娘冷哼：“施舍罢了，也就只有你这样的小鬼头，才会把这种破烂当成宝。”
这不是破烂，真金镶玉，名家雕刻而成。
至于算不算是祁芷兰给的，却是说来话长。
这镯子，是祁盛出门时特意给祁芷兰带回来的。
祁夫人生的几个孩子都得了各自的礼物，唯独祁盼君没有。她看着阿爹，阿爹皱眉，随手扔了几两碎银子给她：“自己买糖去吧。”
前些日子他打发叫花子时，也是这般“大方”的手法。
祁盼君买了糖，送了一半到祁芷兰房中。阿姐摘了镯子，放在梳妆台上。有些东西，或许自己不喜，可只要看到别人有，便会嫉妒地发疯。
趁着阿姐午睡，祁盼君鬼使神差地拿了那镯子，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大了些，但她还是舍不得摘下。
祁盼君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出了门。
她想要出去走一走，让人看到这个镯子，满足自己这偷来的虚荣感。祁家二公子祁嘉佑迎面走来，一眼，便看到了她腕上的镯子。
他摇开折扇，笑出声来：“有些东西，注定不会是你的。偷也好，骗也罢……”他低头，居高临下盯着她的眼睛，“费尽周章只能拥有片刻，何必呢？”
盼君背过手去，将镯子藏在身后。
她低头，紧张、害怕，却不曾忘记狡辩：“我只是……戴着试试……”
“芷兰拿你当妹妹，你便是装，也该装得把她当做亲姐姐一般，”祁嘉佑懒懒道，“难得有人愿意以善意对你，你该知道感恩才是。”
怎能愧对他人善意的施舍？
祁家有三子，长子严肃古板、眼高于顶，幼子游手好闲、不喜世俗纠葛。唯独眼前这位，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
她仿佛，是被他看透了。
门被拉开，祁芷兰走了出来。她看了看二哥，又看了看祁盼君手腕上的镯子。然后，她笑道：“我不太喜欢这些金银物件，便送给盼君了，怎么样，她戴是不是比我戴着好看许多？”
祁嘉佑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然后，这镯子祁芷兰也没有再要回去。
她说：“你是我妹妹，我有好东西，本就该与你分享。”
在祁芷兰的善良面前，祁盼君突然觉得，自己这心当真脏得似恶鬼一般。阿娘还在碎碎念叨着什么，大抵都是在骂祁夫人是个老妖婆。
盼君垂首，摸着镯子，呆怔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问道：“阿娘，既然阿爹这般宠你……为何，他不宠我呢？”
阿娘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阿娘说：“你给我滚出去！”
她戳了阿娘的痛处——阿娘什么都明白，却又始终不愿面对现实。相较于明媒正娶的祁夫人，她无论如何得宠，都不过只是玩物罢了。
盼君蹲在门外，捂着肿胀的脸颊。有些事情，她突然想通了。
祁芷兰可以善良，因为她是什么都可以轻而易举得到的大小姐。但是祁盼君不行，因为她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赔钱货”。
她得争。
她凭什么不争？
6
祁盼君十六岁时，祁盛开始为其筹谋婚事。
对方是一个三十九岁的男人，妻子早逝，此为续弦。
十八岁的祁芷兰也在议亲，某位乡绅的儿子。
家境相较祁家不算特别优渥，但那位公子自身却是个有出息的，据说科举时高中三元，被太子招揽为门客。
无奈家中祖母上了年岁不便远行，他又是个极其孝顺的，这才从京返乡，并在族中长辈的安排下准备商议婚事。
婚事定下前，祁夫人亲自给二人安排了见面。
祁夫人说：“自古给人保媒的婆子，都能把三分讲到七分。就连你那个不着四六的爹，当年都被吹了个天花乱坠。
“虽然都说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阿娘已经吃了这个亏，便不能也让你受同样的苦……自己去看看，这门亲事，还得看你自己喜不喜欢。”
祁盼君嫉妒祁芷兰一辈子，直到此刻，她突然发现嫉妒是无用的，因为祁芷兰有的，是她此生都不可攀的。比如一心为自己着想的阿娘，比如嫡出女儿的高贵身份。
祁盼君回院子，她与阿娘的住所相较幼时萧条了许多。
千媚老了，也搞不出什么新的花样来，没过多久，祁盛便又腻烦了。他又寻得一位极有才情的女子，寻到了当年风花雪月的美好。有了千媚的先例，他直接便将人接回府邸。
纳妾这种事，祁盛总是熟练到令人敬佩。千媚用尽周身力气去争宠，可惜啊，这院子再未出现曾经的热闹。
后来，祁盛又纳了诸多妾室。祁夫人倦了，锁上院门，独自教育四个孩子。千媚的院门永远大敞四开，像枉死之人那永不瞑目的棺材板。
祁盼君推开阿娘的房门，端坐铜镜前的女人正在梳妆打扮。阿娘的容颜明明未有过多变化，可盼君却能清楚察觉她的苍老。
阿娘回眸，静静地看着盼君。她那双像是已经死了的眼眸突然又亮了起来：“听说，你父亲给你议亲了？”
“阿娘何须如此做作地来问我，您当真没有听到风声？”祁盼君冷笑，“一个三十九岁老男人想要续弦，看上了我，此事府中已是尽人皆知。
“祁芷兰议亲，嫁的是三元才子、太子门客。而我议亲，却只能嫁给一个三十九岁的鳏夫！”
只因是妾室所生，刚及笄一年的她，被逼嫁给三十九岁的鳏夫
然后，祁盼君又挨了一巴掌。
阿娘狠声骂道：“她是正室嫡出，她娘出阁前是个千金小姐，你拿什么和她比！”
八年过去，阿娘终归认清了事实。她比不过祁夫人，她的女儿比不过祁芷兰。
“续弦怎么了？他的原配夫人至少已经死了不是吗？你去了，便是正统，便是夫人。便可以像那疯婆子般，做什么都是有底气的。”
阿娘红了眼眶，趺坐回椅子上：“这对你来说，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亲事了。你怎么就不懂呢，你怎么就不懂呢……”
千媚回头，看向铜镜间的自己。
她突然想起，自己从前的名字——陈穗娘，一个听起来贤惠、贫穷，似乎注定一辈子都要在缝缝补补当中度过的质朴名字。
那时，阿爹也给她定了一门亲事。隔壁村一个以耕地为生的小伙子，家里最值钱的便是那头日日陪他劳作的大黄牛。她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但她记得，那时乡里乡亲的都喜欢唤他做杨二牛。
杨二牛喜欢她，日日摘了花送给她。他怕男女有别，便将那些花放在她家门前的大石头上。
她抱着新摘的豆角出门，准备晾晒成干，若秋天收成不好，这些存货便是有备无患。她看到了花，随手将它们扫到地面的泥土中，然后将豆角晾在石头上。
杨二牛看到，伤了心，但第二天还是坚持不懈地送花来。
她觉得他很烦。
女孩子喜欢的都是绫罗绸缎、珍珠翡翠，谁会喜欢这些野花？
后来，陈穗娘走了。她想，像自己这般美貌又有才情的女子，不该被困在这囹圄之地。
辗转周折，她遇见了祁盛。一个没有半点儿优点但是很有钱的男子，她知他品性，也知他不会许给自己什么未来。但她还是走至他身边，一点一点蹉跎了岁月，然后开始独守空房。
如果岁月可以重来……她似乎也不会选择杨二牛！就像她的女儿，明明什么都明白，却还是不甘心嫁给那个三十九岁的男人做续弦。
7
祁盼君推开芷兰的门，进入，笑道：“阿姐，等一下可用我陪你去？”
祁芷兰笑了笑，她说好。
媒人坐中间，新人坐两边。祁芷兰拿下遮脸的团扇，鼓起勇气直视面前的少年。
他叫商蔼，诸多优秀不必赘诉，这相貌也是让祁芷兰有些自惭形秽。她有些扭捏，迟迟未曾开口说话。
商家公子先张了口：“听闻姑娘素有才女之名……”
“只是粗浅地读过一些书罢了。”祁芷兰历来谦逊，如今羞怯，更是不敢多有妄言。
“女子无才便是德，”商蔼轻声笑道，“女子有才却不显露，这便是最大的德行。姑娘为人谦逊知礼，令商某钦佩。”
二人对视，齐齐红了脸，转又低下头去。
祁盼君旁观瞧着，心道：你们文化人都是这般谈情说爱的？
过于干净，这份干净反衬得祁盛格外恶心。
这门亲事，就此结缘。归家后，祁芷兰便开始随着绣娘学习绣嫁衣。她本就绣得一手好针线，这嫁衣上的凤穿牡丹果真高贵美艳。
祁盼君前来，看到被祁芷兰压在枕下的香囊。她拿起，看上面绣着的鸳鸯戏水，忍不住笑出声来：“阿姐怎不直接送给商公子？”
祁芷兰低头，羞红了脸。
“我帮你送去吧，”盼君小声笑道，“悄悄送去，保证不让旁人知道。”
祁芷兰羞答答点了点头，一再多加叮嘱“切莫让旁人看见”。祁盼君连连答应，她当然不会让旁人看见。她心里装了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
她将荷包递给商蔼时，暗戳戳用指尖划过他的手背：“小女子最是敬佩读书人，商公子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不知是否有时间与奴家谈论一番？”
这是阿娘最受宠时的娇嗔语气，是那位最善风花雪月的姨娘与阿爹吟诗作画时使用最多的开场白。她耳濡目染，早已学会该如何为男人构建温柔乡。商蔼没有理由不上钩……
她不求商蔼娶她做妻，也不奢望能得到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只是，阿姐有的，她也想有，哪怕使用最肮脏的手段。
可是，商蔼拒绝了她。
他只是接过香囊，然后将其捧在掌心，视若珍宝。
祁盼君不甘，趁周遭无人，上前，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公子便只喜欢姐姐，我便不行？”
他后退三步，避她如蛇蝎。
但他还是尽量礼貌地为她挽留颜面：“在下与芷兰小姐有婚约，在迎娶芷兰小姐后，姑娘便也算我的妹妹。只是我与芷兰小姐尚未成婚，所以不敢胡言乱语诋毁她的清白。姑娘自重，天色不早，您请回吧。”
祁盼君明白，她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用的。
她离开商府，仰头看天。阳光正好，和煦温暖。
她转身意欲回家，然后发现，祁嘉佑拦在身前。
“替你妹妹来嘲笑我吗？”她轻声笑道，“抑或是来警告我，不要再起歪心思？”
祁嘉佑说：“李家来人正式提亲，父亲已经同意了。等芷兰出嫁后，便要安排你的婚事了。”
“我阿娘怎么说？”
“你说呢？”轻飘飘三个字，满是对祁盼君的蔑视。
然后，这蔑视渐渐转为同情：“李庆山虽年纪大些，但也还算个正经人家。以后和他过日子，一应吃穿用度至少是不愁的。”
她轻声问道：“阿爹为何想结这门亲事？”
“李家与咱们是多年世交，铺子、钱庄，自有诸多往来。”
切莫说李庆生想要求取的只是祁盼君，便是讨要千媚，祁盛也不会有半点儿心疼。
祁盼君问：“若是芷兰呢？”
“但凡李庆山是个懂事的，就不会提出这种无理要求。”他歪头，摇开折扇，懒懒道。
“而且，即便芷兰也是庶出，李庆山也不会开口说想要结这门亲事。祁盼君，你最骄傲的美貌，引来的往往都是些豺狼虎豹。”
“我从未因为自己的美貌而感到骄傲，”她说，“可我除比祁芷兰长得好看一些外，还有什么是比得上她的呢？”
8
姐妹两个的婚礼是在同一天操办的。
祁夫人特意去请了阿蔓给二人梳理头发。
祁盼君在园中，远远看到了那个名叫阿蔓的姑娘，美丽端庄，落落大方。
明明只是一个梳头娘……
她走过去，无声地看着阿蔓。然后笑道：“今天可是我与姐姐的大日子，劳烦阿蔓姑娘费心了。”
阿蔓微蹲施礼，再抬眸时，她像是已经看透了她。
大抵是因为心虚吧，盼君离开得很快——她刚刚想要毁了这梳头娘的手，抑或是干脆杀了她！世上的好东西，为何都要被姐姐占有呢？
后来，阿蔓敲响她的房门。
“盼君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她亲自为去为阿蔓拉开房门，然后拉过阿蔓的手，轻轻抚摸她未施宝翠的手指。
“我曾动过想要毁了这双手的心思，就像我无数次想要毁掉阿姐拥有而我却无法拥有的东西。布娃娃、新裙衫，还有珠宝首饰。
“我想杀了她那个家世显赫的娘，我想夺走她的未婚夫婿。可惜，她从不肯与我计较，我偷走的，她便施舍给我。我毁掉的，她反倒会来安慰我。”
祁盼君抬头看着阿蔓：“这些，你都可以和我阿姐讲。你也可以报复我，杀死我然后把我丢进后山的池塘……你只要说我是自杀便好，没有人会不信的。”
阿蔓没有回答。
祁盼君转身，坐回到铜镜前：“你说，我美吗？”
“姑娘有倾城之姿。”
“因为我长得像阿娘。”她轻抚脸庞。
“我讨厌阿娘，却又喜欢她给我的这张脸。祁嘉佑说，是这张脸引来了李庆山。可无论如何，我从未怨恨过自己的容颜。”
阿蔓轻声道：“姑娘的容貌，是上苍的恩赐。”
有人叩响房门，同样穿着喜服的祁芷兰捧着脸盆大小的首饰盒子走了进来。她笑着与阿蔓致意，转而将首饰盒放在祁盼君的梳妆镜前：“这些，算是阿姐给你的陪嫁。”
她打开盒子，看清了里面的东西。这些都是祁芷兰的宝贝，是祁盼君近乎疯狂嫉恨的具现。她无数次想要一把火送祁芷兰和她的这些宝贝下地狱，可始终下不去手。
她不是好人，却还没有坏到那般地步。如今祁芷兰将这些东西拱手相赠，换来的却是祁盼君的冷嘲热讽：“阿姐应该知道，我最喜欢的不是这些。”
祁盼君站起来，趴在芷兰的耳边：“阿姐，我喜欢的是商蔼啊，不如……你我交换花轿？”
祁芷兰愣住了，一贯端庄的神情变得苦涩难堪。
祁盼君笑了，转而给自己戴上喜冠。吉时已到，她拿了团扇挡脸，等待喜婆迎她上轿。
然后，她听到祁芷兰温柔软糯的话：“盼君你不是喜欢商蔼，你只是喜欢我的东西罢了。”
“是啊，”祁盼君回头，“那你生气了吗？”
祁芷兰缓缓道：“因为你一直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你几乎从未为自己活过。”
祁盼君怔住，外间婆子催命似地连喊多声“吉时已到”，她也未曾听到。
“这些话，我一早便该与你说，”祁芷兰一字一顿，“盼君，女子存世，该为自己而活。你的目光永远在别人身上，日子是过不好的。命运或有不公，但是，你也要试着多看看自己。”
“阿姐，不知他人苦，勿劝他人善。你有没有想过，你所给予我的这些善，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
祁盼君推开门，牵上喜婆递来的红绳：“不管怎么说……阿姐，这些年都是我对不住你。望你余生夫妻和睦，平安顺遂。”
8
命运或有不公，可总该要去反抗的。
成婚前，祁盼君想要逃。临行前，鬼使神差地，她去看了阿娘，一个她厌恶了一辈子却又无论何时何地都无法割离的女子。
她从不知，阿娘病了，病得这样重。
阿娘趴在床上，咳出好大一口血。然后，她漱了口，擦了嘴，挣扎着爬起来，又往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扑了些脂粉。那样娇气的女人，独自在病床上与病魔撕扯的样子，看起来辛酸又彪悍。
千媚看到了祁盼君。
她向女儿招了招手，开口便道：“阿娘从前姓陈，唤‘穗娘’。没有‘千媚’这般不正经的名字，也没有这般任人作践……
“其实，倒也没谁能作践我，是我自己作践了自己……我自己活不明白，累得你也活不明白。你比不过祁芷兰，因为你没有一个能教会你存世之道的娘。”
她又咳了几声，喝了水，喘了好大一口粗气：“阿娘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听娘的，乖乖嫁到李家去……虽是续弦，但至少是正妻。即便他可能并非良人，但你至少不必再颠沛流离。”
祁盼君怔怔半晌：“阿娘……你为何要为我筹谋至此？”
“因为我是你阿娘。”
“可你从不爱我。”
“我在病中翻来覆去想了多日，才知道自己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你……”陈穗娘挣扎着坐了起来，她抚摸着女儿的秀发，柔声道，“阿娘给你编辫子吧。”
她的手，拢过她的发，手艺不比阿蔓差。
“阿娘你为何从未说过你病了？”
“阿娘怕李家觉得不吉利，不肯娶你。”
“阿娘……我便非得嫁给李庆山吗？”
“以阿娘这样的身份，能给你的，便只有这么多了。”
终于，祁盼君还是嫁了，以十六岁芳龄嫁给三十九岁的李庆山。
是续弦，是正妻。
尾声
“命运或有不公，但是，也要试着多看看自己。”阿蔓轻声念着这句话，转而抬头问笃墨，“关于这句话，你有何看法？”
笃墨道：“子非鱼，安知鱼之苦。像祁盼君这样的身份，看得再清，也逃不过命。更何况，她看不清。”
“我想，她应是看清了，”阿蔓淡淡道，“至少，不再只是被对姐姐的嫉恨蒙蔽了眼睛。”（原标题：《囍：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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