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驹收藏品: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
张伯驹收藏品: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1、晋陆机《平复帖》大家知道,张老是一位旷世奇才,他于书画琴棋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而且还精于戏曲,于京昆两途,可谓当行出色。令人最不能忘的是他的书画收藏。启功先生说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这是最确切的评断。试看他无偿捐献给故宫的书画,有:张伯驹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了,文化界凡知道张伯驹的人都在怀念他,怀念这一位旷世奇人。张先生家乡的人更是怀念他,明年(二〇〇八年,编者注)是张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张老家乡项城准备出版《张伯驹先生追思集》以资纪念,嘱我写序。我拜识张老,已是张老的晚年,时间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所以我与张老是最后十年的交往。那时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院址即在前海西街,我下班从柳荫街走,可以过张老的门口,张老住在后海南沿,所以我经常可以顺道即去看望他,有时张老有事,就叫一位女孩给我送信,所以回想起这十年,实在是非常珍贵,值得怀念的十年。张伯驹先
冯其庸/文
张伯驹本身就是第一流的书画鉴定家,他眼光锐利,识力之高,为此行之翘楚,伯老之作为收藏家,与历史上的和当今的收藏家存在着胸次境界上的区别。
从张伯驹早期词作中可以看出其出手不凡,气势开张;后期词作则蕴含着伤心和凄楚,反映其饱受打击,生活迭起波折,流居塞外,可谓一字一泪,一声一咽。
张伯驹,就是一个无半丝虚伪造作、纯而又纯的真人。
张伯驹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了,文化界凡知道张伯驹的人都在怀念他,怀念这一位旷世奇人。张先生家乡的人更是怀念他,明年(二〇〇八年,编者注)是张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张老家乡项城准备出版《张伯驹先生追思集》以资纪念,嘱我写序。我拜识张老,已是张老的晚年,时间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所以我与张老是最后十年的交往。
那时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院址即在前海西街,我下班从柳荫街走,可以过张老的门口,张老住在后海南沿,所以我经常可以顺道即去看望他,有时张老有事,就叫一位女孩给我送信,所以回想起这十年,实在是非常珍贵,值得怀念的十年。
张伯驹先生旧影
大家知道,张老是一位旷世奇才,他于书画琴棋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而且还精于戏曲,于京昆两途,可谓当行出色。令人最不能忘的是他的书画收藏。启功先生说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这是最确切的评断。试看他无偿捐献给故宫的书画,有:
1、晋陆机《平复帖》
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件文人手迹,作于晋武帝初年,早于右军兰亭约百余年,是中国书法由隶变草之始。卷首有宋徽宗金字题签。曾经唐代殷浩、梁秀、宋代李玮等人收藏,后入宣和内府。
2、隋展子虔《游春图》
此是中国山水画最早期的作品。此幅前有宋徽宗题签,宣和内府所藏。(此卷由张老让给国家文物局,由文物局交故宫收藏)
位于后海南沿的张伯驹先生故居
3、唐李白《上阳台帖》
前有宋徽宗赵佶题签,卷后还有宋徽宗、元张晏、杜本等人跋,亦宣和内府所藏。大家知道,李白是中国诗歌史上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的墨迹也是稀世之宝。
4、唐杜牧《张好好诗》
杜牧也是唐代的大诗人,他的墨迹也仅此一卷,前有宋徽宗题签,亦是宣和内府旧藏。
张伯驹、潘素合绘《岁朝图
5、宋徽宗《雪江归棹图》
前有宋徽宗瘦金书题签,后有「宣和殿御制,天下一人」朱文押。
……
张伯驹先生捐赠给故宫博物院和吉林省博物馆的还有很多,不能一一列举,具见《张伯驹潘素捐献收藏书画集》(紫禁城出版社),共二十七件。这二十七件,特别是我上举的几件,每一件都是无价之宝,尤其是张伯驹先生在集藏这许多书画珍宝的过程中,历尽艰难,变卖房屋还是小事,还经历了绑票撕票的凶险,但当此生死关头,张伯老竟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反而嘱咐潘夫人:宁死魔窟,决不许变卖所藏古代书画赎身!这是两句铁骨铮铮,掷地有声的话。我每次读到这两句话,总觉如读《正气歌》,一种大义凛然,豪气贯空,不向邪恶势力低头的浩然正气令人肃然起敬。然而,张伯老用自己性命保护下来的这批国宝,解放以后,他却无偿地捐献给了国家,正是「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对于邪恶势力,寸步不让,一丝一毫也不给,对于自己的祖国,虽连城之宝,也可以脱手相赠,毫不介怀,这样的浩然胸襟,这样的大气磅礴,这样的大手笔、大气魄,求之古往今来的大藏家,能有第二人吗?我深深感到张伯老境界之高,胸襟之洒脱不凡,襟期之磊落光明,举世无第二人,正是「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遗憾的是张伯老以如此坦荡磊落的胸襟,为祖国的文化事业作出了如此无可估量的奉献,到头来,却给他一顶「右派」的帽子。当陈毅副总理关心张伯老,问起此事时,张伯老回答说:「我老老实实地说:此事太出我意料,受些教育,未尝不可,但总不能那样超脱,做到无动于衷。在清醒的时候也能告诫自己:国家太大,人多,个人受点委屈不仅难免,也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画也有过差错,为什么不许别人错送我一顶帽子呢?……我只盼望祖国真正富强起来!」我读到这段话,总禁不住潸然落泪。一个受了如此之大的冤枉打击的人,却还在为别人解释,还念念不忘祖国的富强。鲁迅说:「我以我血荐轩辕。」这句话正好是张伯老崇高爱国精神的真实写照。但是他哪里知道,他这顶帽子,哪里是党和祖国错给他的,这是大奸大恶的康生想攫取他的国宝,他坚决不允,并托周总理去索回,以致后来康生趁反右之机,指令他的单位把他划成「右派」!这真是活生生的一出现代的《一捧雪》。但当时的张伯老哪里会知道这些阴贼的勾当呢?难得陈毅同志在听了张伯老上面这段话后说:「你这样说,我代表党谢谢你了。你把一生所收藏的珍贵文物都献给国家,怎么会反党呢?……我通知你们单位,把结论改成拥护社会主义,拥护毛主席,拥护共产党。」这才是真正共产党的声音,国家的声音,总算当时张伯老亲耳听到了这几句金声玉振的话,也勉可稍慰他一颗饱受沧桑破碎的心了。现在我们可以告慰伯老在天之灵的是我们伟大的祖国真正富强起来了,我们的嫦娥卫星胜利地到达月球了,欧洲不少国家人民的民意测验,也把我们伟大祖国列为世界第二强国了,我谨以这一消息,并香花醴酒,敬献于伯老和潘夫人在天之灵!
张伯驹绘《一枝初开》
张伯老的书画收藏,还有一个与别的藏家不同之处,他本身就是第一流的书画鉴定家,他眼光锐利,识力之高,为此行之翘楚,他著有《丛碧书画录》,现引录数则,以见他识见之高:
西晋陆机《平复帖》卷。是帖作于西晋武帝初年,早于右军兰亭约百余岁,证以西陲汉简,是由隶变草之初,故文不尽识。卷首有宋徽宗金字标签。自《宣和书谱》备见著录。入清乾隆丁酉,孝圣宪皇后赐于成亲王,后归恭亲王邸,为世传,无疑晋迹。金丝织锦,虾须倭帘犹在。宋缂丝仙山楼阁包首已无存。
隋展子虔《游春图》卷。绢本,青绿设色。是卷自宣和以迄南宋元明清,流传有绪,证以敦煌石室,六朝壁画山水,与是卷画法相同,只以卷绢与墙壁用笔傅色有粗细之分。《墨缘汇观》亦谓山峦树石空勾无皴始开唐法,合以卷内人物画法皆如六朝之俑,更可断为隋画无疑。按中国山水画,自东晋过江,中原士夫见江山之美,抒写其情绪而作。又见佛像画背景自以青绿为始。一为梁张僧繇没骨法传自印度。是卷则上承晋顾恺之,下启唐大李将军,为中国本来青绿山水画法也。
唐李白《上阳台帖》卷。太白墨迹世所罕见。《宣和书谱》载有《乘兴踏月》一帖,此卷后有瘦金书,未必为徽宗书。予曾见太白摩崖字,与是帖笔势同。以时代论,墨色笔法非宋人所能拟。《墨缘汇观》断为真迹,或亦有据。按《绛帖》有太白书,一望而知为伪迹,不如是卷之笔意高古。另宋缂丝兰花包首亦极精美。
略举以上三则,亦足可见伯老识见之精,第一则论《平复帖》以西陲汉简相比,指出是书法史上由隶变草之初,可谓一语破的。第二则论《游春图》,证以敦煌画六朝山水,更以六朝俑证以卷内人物画法,尤见识见精到。第三则论《上阳台帖》,以所见李白摩崖笔势,墨色笔法大体作了肯定,更以《绛帖》伪书作为反衬,更加重了此帖是真的分量。但中间说「《墨缘汇观》断为真迹,或亦有据」。 著一「或」字,则可见此帖虽大体看来是真,终因旁证不足,不能绝对定谳,著一「或」字,仍留有余地。(启功先生有论《李白〈上阳台帖〉墨迹》,定为真迹。见《张伯驹潘素捐献收藏书画集》,紫禁城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即以此数段著录,可见伯老鉴定古字画识见之精之高,文字之精而且要,用字之分寸丝毫不爽。证之当世之收藏家,几人能有此功力!
张伯驹书《七言对联》
特别是伯老《丛碧书画录·序》,文短而精,可比精金美玉,不可不引录:
东坡为王驸马晋卿作宝绘堂序,以烟云过眼喻之。然虽烟云过眼,而烟云固是郁于胸中也。予生逢离乱,恨少读书,三十以后嗜书画成癖,见名迹巨制虽节用举债犹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多年所聚,蔚然可观。每于明窗净几展卷自怡。退藏天地之大于咫尺之间,应接人物之盛于晷刻之内,陶熔气质,洗涤心胸,是烟云已与我相合矣。高士奇有云:「世人嗜好法书名画,至竭资力以事收蓄,与决性命以饕富贵,纵嗜欲以戕生者何异。」鄙哉,斯言直市侩耳。不同于予之烟云过眼观,矧今与昔异,自鼎革以还,内府散失,转辗多入外邦,自宝其宝,犹不及麝脐翟尾,良可慨已。予之烟云过眼所获已多。故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是则予为是录之所愿也。岁壬申中州张伯驹序。
请看这不足三百字的短序,其含意有多深!一是收录书画要「陶熔气质,洗涤心胸」,使自己的胸襟与烟云相合。这一点,伯老讲得多么精警!我以往教书,常常教导诸生读书首先是改变自己的气质,使自己的见解、志向、学识从不高到高,从不能到能,总之,我认为读书首先是改造自己,不要以为「改造」两字是坏字眼,要善于用在自己身上,是非常好的字眼,只有恶意地对待别人而用这个字眼,才具有不好的含意。不意我的这层意思,伯老早已讲在前头了。这篇序的第二个耀眼之点,就是「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这样的思想可说是光芒万丈的思想。大家知道,收藏家的一个共同点是「子子孙孙永宝之」,从古到今是如此,过去人说「烟云过眼」是说自己不可能永远保住它,终要流入别人手里的,所以只是「烟云过眼」,并不是说因为只是「烟云过眼」,就自觉地无偿地去捐赠给国家。当然历史上也有过类似的事情,但也不可能如此之重和如此之多。读了这段话,我们才能十分透彻地看到伯老冰清玉洁的高尚情怀。也更可以看出,伯老之作为收藏家,与历史上的和当今的收藏家胸次境界的区别。
(节选自冯其庸先生二〇〇八年在纪念伯驹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时应项城市之邀,为《张伯驹先生追思集》所作序文,原序文标题是《旷世奇人张伯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