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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届金马电影节全过程:金马电影工作坊之李安

第56届金马电影节全过程:金马电影工作坊之李安我对他们的工业体系也不熟,连英语片都没拍过,我以为是导演、副导、摄影师在场景里面想怎么去运作,两天之后我才发现英国的系统真正在指挥的是掌镜的那个人,很奇怪的一个系统,但又很合理,因为摄影机是他在操作,他在指挥灯怎么摆、顺序怎么拍,他最清楚整个流程,每个人就绕着他去调整,看怎么样做才顺手。而且那些掌镜的人非常厉害,英国演员有时候会做一些小动作,他要提早四分之一拍到位,那个功夫很厉害,然后他怎么去cover,我们用了Dance Floor让摄影机更流畅运动,这是我第一次用,几个镜头可以混在一起,那时候这些东西我都不会用,所以说很多很多东西加进来。用Coverage的好处是你不会一下就把戏拍死,现场某个镜头很好,你想像的很好,但整个片子剪起来,可能单一场戏你就把它拍死了,我们话不能说死,拍戏也是一样。拍摄素材只是采购,真正在做菜是在剪接台上面,所以你要怎么cover足够。像这种素质的演员跟工作人

第56届金马电影节全过程:金马电影工作坊之李安(1)

李安,导演、编剧。毕业于纽约大学电影制作研究所,以「父亲三部曲」在全球打响名号,再以《理智与情感》等片成功叩关好莱坞。曾凭《喜宴》、《色,戒》两度荣获金马奖最佳导演,《断背山》、《少年PI的奇幻漂流》夺下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更囊括两座威尼斯影展金狮奖与柏林影展金熊奖,为国际影坛最受推崇的华人导演之一。近年致力于运用前卫的电影科技,探索深层的人性情感,以《双子杀手》再次挑战超高规格的电影制作技术,为电影产业敲开未来之窗。

|文字记录:林子翔|摄影:桑道仁

这次我想讲的不太一样,我自己也没有试过,我想用比较课程的方式来试一试。通常都是大家问我问题,我想到什么就讲什么,这次我想准备一下。一般讲座会讲一些比较抽象的东西,这是什么idea啊,为什么这样子做,讲我心里的感受,顺便讲一些过去的经验,今天设计成一堂课程,我想讲一些比较实际的工作。平常在讲座上讲的内容,不是我每天早上起床在想的事情,我的生活也不是都在处理我的想像,而是去想要怎么把我的想像印证、把它拍出来,拍出来都是很实际的东西。你们都有拍摄经验,我想分享一些工作经验,从你们提出的问题里拿一些实例,我们准备了一些片段,那为什么选了这些片段来跟你们分享,因为这些都是过去让我刻骨铭心、非常痛苦的一些片刻,当时每天都不晓得怎么过的。

在拍片会碰到各种不同的难题,这些东西对我很重要,因为我碰到特别的困难,它就会刺激我去找出方法。拍片其实是非常珍贵而难得的事情,准备了很多年,至少好几个月,这么多人、这么多因素就在那一天发生,你怎么样把它捕捉下来。如果你的计画或手法不到位,一不小心这些想像就会从你的指缝间溜出去,非常可惜,然后你会后悔莫及。所以我每天想的是怎么样让这些东西不要流失,这些是跟技术(craft)有关系的。我觉得品味、想像是没有办法言传的,每个人想的都是不同的东西,电影是电影,它不是语言,没办法言传,不是一个非常逻辑性的东西。但是你要用逻辑的方法组织大家,放进一个有逻辑性的故事里面,然后去捕捉你想像的一些潜意识、无意识的东西。那要怎么抓到就需要技术,技术是可以言传、可以教、可以分享的。我今天就是想换个方式,不要讲那些比较玄的东西,那些在访问或宣传的时候我可以讲,今天想讲的是我做为一个导演每天要面对的事情。这些片段里面的很多东西,可能是你们已经知道或正在做的事情,可能听起来会有点烦,不是那么刺激想像力,不过这是我每天的生活,跟你们分享一下。

第56届金马电影节全过程:金马电影工作坊之李安(2)

先讲一下我为什么选择这些片段.你们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激荡、讨论。第一段我想跟大家分享的是《理智与情感》,这是我记忆中拍得非常痛苦的一次经验,拍《理智与情感》的时候我的英文讲得不太好,可是我要去导英国古典文学,跟英国最优秀的演员与技术人员一起工作,算是大联盟吧。那时候我拍过三部片,以他们的标准来看是独立制片的规模。在艺术上我有我的作法,但是在工业体系、电影知识、各方面的规矩等等,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蛮嫩的,语言不通要导英国的电影其实非常害怕。

这大概是第二、三个礼拜吧,非常痛苦。我们在一个英国的历史古迹里拍摄,里面不能打灯,勘景只能看一下,也不能排戏。这场戏前面是一场沉重的戏,这场就转换成很轻快的。休·格兰特(Hugh Grant)来看艾玛·汤普森(Emma Thompson),她的心情非常沉重,有一个很沮丧的妹妹凯特·温丝莱特 (Kate Winslet),还有一个像小三的女人在缠着她,其实是很轻松、很隽永的一场戏,但是又很沉重。问题是这个空间本来就不大,演员有站有坐,每个人都有一个动机,互相冲击,每个人的个性又不一样,演员都是舞台剧或电视出来的,电视出来的演员就很喜欢对着镜头表演,舞台剧出来的演员很喜欢走位,喜欢用身体表演,口条也非常快。我计画了好几天,分镜、镜位都做出来了,到现场一点都用不上,演员一走位我整个脑筋就乱掉了。

拍电影基本上两种拍法,一种是Assembly,就是你把它连续起来,就是连续性的线性思考。另外一种是Coverage,台湾电影里面Coverage用得比较少一点,这跟我们的工业、经济环境有关。 Coverage是从各个角度去拍,每个人都cover到,然后到剪接台上再去工作。这种比较需要靠集体的功力,一个人想还不够,团队里面的场记、剪接,剪接点怎么衔接,演员的素质、训练都要到位,你才好调动起来。还有镜位的运用,通常会有几个key moment,包括摄影机的运动,如果有特别麻烦或是重要的东西,我会先把它定调,中间怎么走位还必须去变化。我看台湾电影里,尤其年轻导演常常会比较单纯,就是有个目的,然后怎样去把它做出来;但是你拍这种戏的时候,其实每个角色都有各自的角度,每个人都是很立体的,有自己的目标,相互撞击之后是很精彩的,很难用导演的单一观点去整合他们。那时候我英文不好,以我的资历也叫不动他们,所以我必须要找到一个活路,让他们去表现。

我本来估计一天要拍完的,但前半天都在流冷汗,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有的人站,有的人坐,一站起来视角就变了,然后四个演员的走位跑来跑去,我脑筋都打结了转不过来。等想到差不多的时候,一个演员的位置一动,我想说这样好像也很好,就又乱掉了。摄影组也搞不定,光一定要打得佷漂亮,然后场景又不准架灯,要架到六呎以外,用室外光源进来,怎么样做到漂亮?还有明星的眼神光,这些都要做到某一个程度,不然他们不给你拍。我只有拍三部片的经验,所以去到那边真的是哑巴吃黄莲,大概搞了六个礼拜之后才慢慢磨合。

我对他们的工业体系也不熟,连英语片都没拍过,我以为是导演、副导、摄影师在场景里面想怎么去运作,两天之后我才发现英国的系统真正在指挥的是掌镜的那个人,很奇怪的一个系统,但又很合理,因为摄影机是他在操作,他在指挥灯怎么摆、顺序怎么拍,他最清楚整个流程,每个人就绕着他去调整,看怎么样做才顺手。而且那些掌镜的人非常厉害,英国演员有时候会做一些小动作,他要提早四分之一拍到位,那个功夫很厉害,然后他怎么去cover,我们用了Dance Floor让摄影机更流畅运动,这是我第一次用,几个镜头可以混在一起,那时候这些东西我都不会用,所以说很多很多东西加进来。用Coverage的好处是你不会一下就把戏拍死,现场某个镜头很好,你想像的很好,但整个片子剪起来,可能单一场戏你就把它拍死了,我们话不能说死,拍戏也是一样。拍摄素材只是采购,真正在做菜是在剪接台上面,所以你要怎么cover足够。像这种素质的演员跟工作人员,他们很清楚整个电影规格,比那时候的我清楚得多。这场戏我拍完以后,好像没有人能够再唬我,真的是当场锻炼,我前半天都在流冷汗,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脑袋一片空白转不过来。后来有一件事情让我茅塞顿开,对我的整个电影生涯影响很大。

我想奉劝你们,电影不管想得多伟大,拍电影不是要把它拍完,而是要拍好,除非你能够把它切割到你可以掌握的区块,不然很难拍好。你心里想得那么大,但是遇到困难每天生气,那是不会好的,所以你一定要稍微有点智慧。拍摄现场常常很混乱、很难掌控,在还没到现场的时候,你就要想好几个最重要的区块,把它掌握住,先把锚定下来,比较不会出乱子,然后你才有可能去做即兴的表演、做变动,所以你最好能够区隔。你们等一下看这场戏,其实有一个原则就是「三娘教子」,三个女人在整一个男人。那时候我没有拍过明星,我只拍过演员,我不晓得休·格兰特的魅力在哪里,后来发现他是所有女人都想喂他鸡汤,让其他男人嫉妒。这场戏是几个女人巴在休·格兰特旁边演戏,那时候凯特·温丝莱特很年轻很热情,凯特就老是贴着格兰,过了半天我才发现休·格兰特好像是希望自己一个人演,所以我想通的是把格兰特跟三个女人拆开,之后日子就好过了,我的问题解决一半,果然一拆开大家都乖乖的。

因为艾玛·汤普森是不会动的,她是一个心情沉重的人,她代表的是理性嘛,不管她的角色或是她在电影里面的心态,她就是不会动的。另外一个小三就是来缠艾玛,她的目标是休·格兰特,艾玛不动她也不动,所以我只要处理一个菜鸟就是凯特·温丝莱特,那时候我还可以调度她(笑),她那时候才十九岁,叫她不要过去她就不过去,所以我只要把她拆开,整个就拨云见月,我就可以开始去调整每一个人的戏,每个镜头怎么样去做,就可以好好拍戏了。本来是一天拍完,我超时了,我拍了两天才把它拍下来,可是终于有拍到了,拍得还不错。这场戏心情沉重,可是它有英国式的幽默,节奏要非常轻快,需要的角度基本上都抓到了,有眼睛的角度,站起来、坐下来的角度,还有摄影机在中间的角度,然后四个角色三条视线,其实我把他们切开之后,四个角度变成两个角度,那我就比较好控制了。一边是三个层次的话,我再偶尔加个东西,两天就混过去了,这部分给我的启发很大。

不过其实也不一定,有些你朝思暮想的镜头拍出来就是线性的,后面会有一些线性的片段。因为有些镜头不可能cover,这跟艺术没有关系,就是那些镜头太贵了,像《少年Pi的奇幻漂流》。像这场纯演员的戏,我觉得用cover的方式比较好,你从每一个人的角度或一个主题出发,大、中、小的镜头,上、中、下三层,什么时候该换场,什么时候是戏剧的重点,戏剧重点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三、五分钟,因为它一直在转换,转换的时候要用什么中景或远景来cover。这些定出来以后,其他的就可以再去发展,你才会有真正的自由,才会有真的手法去经历,才有能力去控制。

导演一旦慌了就很糟糕,拍独立制片可能还好一点,碰到这种工业的作品,制作稍微大一点,大家看你在那边流冷汗,大家问你问题,你一下讲这个、一下讲那个,抓不到重心,非常难看,人心涣散一塌糊涂,像骨牌一样,所以中心思想ㄧ定要先把握住。怎么把握呢?第一个就是一定要有中心思想,如果没有中心思想,拍出来就是很匠气的东西。最主要的精髓是什么?这场戏需要把握什么?就像我想到的三娘教子, 别的导演可能看不到三娘教子,那这就是我的风格。你都掌握住每个人的个性、对比,如果你连这个都掌握不到,你就没有办法指导大家。这个掌握住以后,你就先动动脑筋,因为像这种戏大概都是要当场排,排了之后分镜,写下去之后大家才知道整天的工作流程,所以你要很积极,要准备充足。

主旨是什么?主要的元素是什么?几个重要的转景或是一定要捕捉的场面是什么?都掌握了以后,就可以随便演员跑,订出了主题架构,演员怎么跑都跑不掉,因为演员不可能跑出素材之外。如果他乱跑的话,你就可以教训他,如果人家讲的有道理你不听,那真的就是你不对。你都抓到之后再去调细节,可能再加入一些做不到的、比较抽象的东西,这时候就比较好做。如果全部都是抽象的话恐怕会很乱。那我们来看看片段,看了之后你们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来讨论。 (播放《理智与情感》中休·格兰特拜访艾玛·汤普逊的片段)

对我来说,有些大场面的戏看起来很难其实很好拍,像这种戏反而比较花脑筋、比较耗时。因为它的角度很多,每个人都有他的历史,每个人都有他的表情,你能够捕捉到就能够带领观众往那个方向去想。不是你拍了之后让大家去猜,猜也有一个范围。非常花脑筋的一场戏。有没有什么问题?

Q:刚刚导演说本来拍一天变两天,那制片有给你压力吗?

李安:一个压力就是钱,像这种一天就要花很多钱,再来就是场景的压力,这场戏拍一天,第二天本来应该到其他地方,包括人员、演员档期、场地等都要重新安排。有些场景可以移动,譬如说这个房子总共拍几天,可以稍微移动一点。像这个房间只有一场戏,第二天本来要到另外一个地方怎么办?他们拍戏都几十辆卡车,动作很大,所以它牵扯的因素很多,包括金钱、调度、压力很大。还有就是我一个外国人去那边导英国文学,别人看你好像不会拍片,对你没有信心,这其实是最大的压力。钱财或其他东西都是可以处理的,可是对你没有信心,尤其是在一开始,对一个导演来说,这是非常巨大的一个压力。我现在比较好了,拍了那么多部片,大家知道我不是故意刁难或是不会拍,我可以比较从容地去解决这些问题。

但那时候是我第一部英文电影,飘洋过海、猛龙过江,就我一个人,美国人就一个或两个,讲中文的更是一个都没有,其他全部都是英国人,那个心理压力很大,我想那时候就是被吓到了。如果导演碰到这个状况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克服。我希望那时候有人可以跟我讲说:你可以切割ㄧ下,把范围缩小,可是没有人告诉我。这是我们的美国制片企划出来的剧本,可是他也没有拍过片,所以我身旁没有一个有经验的制片可以带领我、安慰我。大家眼睛都瞪着你,我英文又不太会讲,只会蹦几个字出来。其实这都二十五年前了,我想最大的还是心理压力,做为一个导演,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如果心理因素能够减少一些,其实很多事情都想得出解决办法,如果你被吓到,心里一蒙的时候就很糟糕,整个信心垮掉,这对片子很不好。

Q:第一天拍完拖到进度了,之后跟制片协调的过程是什么?

李安:大概到早上十点钟,不需要制片来说,大家就知道你拍不完了,制片就会商量拍不完该怎么办。原先你跟他们讲大概多少个镜头,拍这么慢,给你一天还拍不完,其实大家就晓得的,都很有经验。我有碰到相反的例子,像在洛杉矶拍《绿巨人浩克》,到现在这还是我拍过最贵的一部电影,那个就无法无天了。我常常看到制片在商量,我问他们在商量什么,他说如果这个拍不完我们该怎么做,我说拍得完啊,你告诉我几点要拍完,我就几点把它拍完,然后我就真的把它拍完了。我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不敢逼我。这就是一个相反的例子,但《理智与情感》的时候没有,那是很大的压力,我想拍台湾电影会比较少遇到。

之前我在台北拍《饮食男女》,那时候就拍到十八个钟头,大家都是在睡觉,要把人家摇醒继续工作,现场录音都是打呼声,然后回家睡了十个钟头以后继续拍,没日没夜的。也没有人计划,有计划也没有人听你的,那时候拍戏就这样,也是另外一种拍法。那就磨嘛,一个镜头、一个镜头慢慢磨,也无所谓Coverage还是Assembly,想到什么就拍什么,也没有人逼你。我不晓得那部片拍了多少钱,总之总有一天会拍完。到了我最近这几部,譬如拍《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一天什么都不拍,光是人凑齐就要四十万美金的基本费用,那是很大的责任。四十万美金都可以拍两部台湾电影了吧,我们一天什么都不做就有那么多钱在烧,那是很大的压力。拍那个水戏,有时候一整个晚上都拍不到,真的要哭出来,那些都是很贵的戏。我是觉得能够减少就尽量减少,不要因为人为因素让你犯错,做不到艺术的要求,有时候你带了几百个人甚至上千人在拍的时候,最好把它归纳到一个范围里面再去做调整,我觉得这是有帮助的。

Q:《理性与感性》这段您是用Coverage拍摄,关于分镜的分配,您会请演员只演某个特写或某个中景吗?还是你会请他演更长的段落?

李安:通常工作人员也会帮你,角度相近的镜头,有可能会归纳在一起拍,不然调度的时候,整个灯、布置都要重来。十个镜头可能只要六个就可以拍下来了,所以我们就是镜头分出来之后也会再归纳。在分镜头的时候,我的脑筋也会稍微过一下,拍这么多年了,尤其这部片之后经验更多了,我都会在脑中整理一下,我大概会知道一天拍得完还是拍不完,所以像这种情形以后就很少再遇到了。通常我会整理一下,大家也会帮我整理,你会发觉没有想像的那么糟糕,有些镜头可以合并组合,譬如说两个镜头角度差不多,调一下就算成同一个。

还有几个太麻烦的镜头,就像你看到Dance Floor,我用了好几次,演员要走位的话,镜头完全切开也很死板,或是分的镜头太碎了,那摄影机就要摇一下去捕捉,如果摇的时机不好,在剪接台不好剪的时候,你还要留一手对不对?所以可能另外的角度就要cover一下,这才不会说镜头现场看很流畅,剪接的时候却剪不通,有窒碍的话你就要有别的角度去cover。所以cover跟cut away(切出镜头镜头),cut away就是切到其他地方,这些都是很有用的东西,你不见得当场有用,但是将来有可能用得到,就先把它放在手上。

更早以前像约翰·福特(John Ford),那时候导演没有剪接权,他们就是去拍,也不写剧本,也不剪接或宣传,一年拍四、五部,也都是经典,送去给谁剪,剪出来都一样,这就是Assembly的拍法,当然他的脑筋是很清楚的,大师没话说。你有Coverage,制片、老板就有可能管到你,因为他们也懂这个东西,就是自己要衡量,有时候我很坚持要一个东西的话,我就不会拍Coverage给他们。那时候我还拗不过人家,有一场休葛兰跟艾玛汤普森的戏,我就是用台湾拍法,两个人面对面坐,整场戏从头到尾都不动的长镜头。但是一开始的时候做不通,因为演员也不答应,他们想要别的演法,跟片厂也讲不通,还好我的总制片西德尼·波拉克(Sydney Pollack),他是很有名的大导演,他就帮我去游说,说只有英国演员才能这样从头到尾一动都不动,美国演员就做不到,后来就成功拍摄了。

现在我可以讲这种话,可是那个时候我还没到那个份量,现在我有可能就直接这样拍,就不给你Coverage,那是一种不太合理的态度,有时候要耍一下性格的话就这样弄。可是做为一个职业拍电影的人,要跟老板、演员合作,拍Coverage是你的本分,但要精简、要合理,也有的大导演什么都cover,那也很浪费钱,剪接师无所适从,不知道怎么剪,我觉得这也有一点浪费时间,一般片厂是任何可能的coverge都希望要做到,我觉得这个也不足为训,就变成什么人都可以拍,那要导演做什么呢?所以说还是要坚持,你特别想要的镜头要坚持一下,或是你在做游走或串连,把五个镜头变成一个镜头,那是好的,因为如果没有这种镜头的话,电影看起来会很死,就跟电视片一样,不过演员是喜欢这样的,因为他知道摄影机在哪里,他很好演,这些人都很精,到现场都知道状况。

等一下有一场戏,我把摄影机们摆一个方式,让演员不晓得要往哪里演,你跟演员有斗争,但也有合作,不管怎样都好,总之大部分要合理。如果每个镜头都在搞怪,就很难做下去,很难跟人家合作。拍很小的片子可以,可是稍微有点规模或有明星的时候就不行,很难做得通。我觉得这是蛮重要的基本功,你不一定要用,但你要懂,口袋里要有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有些角度是非要不可的,其他的你要懂怎么cover。

每个演员都需要表演,你都让他有机会表演,满足之后他就很乖像小孩一样,乖了以后你说能不能试试别的方法,他也会很合作,不会说你把他拍成不想要的样子,然后就开始抗争搞怪,跑来跑去。我刚开始拍的时候,他们就是跑来跑去,就是不满足。他们演到满足之后,你就再做其他要求。一般的演员都是这样,有时候要顺着他们,但有时候他们也希望你逆着他们一些,表示你有个性比较特殊,就看你怎么运用。若是时间赶,今天不拍到的话,不可能过两个月再回来拍,那就算戏拍差一点,你还是要把它拍完,这种方法也要有,安全网的东西你也要会,有时候没办法嘛。像我到哥伦比亚拍《双子杀手》,那个城墙四百年了,只有那天他们准你上去拍摄,还有观光客、文物保险的一堆规矩,拍不完就拍不完,那是你家的事情,导演就是要很有纪律、很有计画,要有变通的方法,要想拍不到怎么补救,这都是很切实的拍片生活吧。

Q:请问导演,这场戏你会让演员全部排一次,再让摄影师去拍吗?

李安:我会对过台词,在开拍前排演的时候会对过,可是我觉得电影的排戏不像舞台剧,不需要排练精致到他可以自己上场去演整场,都不需要导演。拍电影最需要的就是拍摄当天怎么去捕捉,所以排练也不可能排得很好,其实就是每个人的个性、动机,彼此的化学作用,他们大概有一点印象我就打住,不要排得太细。我们当导演就像是当一个教练,如果是篮球教练,在练习的时候,我不会让选手把力气用光,最好的要留到比赛的时候,那拍电影就像是比赛,排练大概抓到那个味道,让大家有点概念,我通常就收了,不可能排到很精细,精细的东西通常都是当天到现场再去排。

我会慌乱也是因为都是现场排,服装、头发、一堆东西,这些你不在现场看就很难计划,所以就是现场排,化妆差不多就来排戏,排完戏之后他们再去化后半段的妆。我们就接着来分镜,分完镜,打字出来送给每个部门,他们就知道要准备什么道具,灯光怎么打,走位怎么走,这些就让副导跟摄影师还有大家商量,这时候我的工作就比较轻松了,我只要去挑一下毛病,演员表演后去调整,所以早上去排戏和分镜是最有挑战性的时候。

Q:请问导演,你身为一个外国导演去拍这种英国古典文学,怎么去说服资方?

李安:是他们找我的。其实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找不到好的英国导演,因为他们从小看腻了,所以开始找外国导演。美国人也不愿意导,版权所有者是大导演薛尼波拉克,他说他是从俄亥俄州来的怎么会懂英国文学,那台湾人就懂嘛(笑)?所以他也不导。还有一个蛮有名的英国导演迈克·内威尔(Mike Newell),执导过《妳是我今生的新娘》(Four Weddings and a Funeral,1994年),他说「我好心告诉你,这个片子最糟的就是找英国导演」。所以他们就开始找外国导演。我是他们找的人里面唯一提到简·奥斯汀(Jane Austin)的幽默感的人,那我有跟他们讲到幽默,还有一些感情戏,他们觉得很受用。他们是看了《喜宴》之后觉得我可以导,虽然我在文化、语言上比较吃亏,可是我可以拍电影。

我之前三部都是拍家庭剧,这些东西原则上我都懂,只是没有用英文、用古装戏去做过,也没有跟这些人合作过,这是我的挑战。其实这里面的味道我已经很熟了,他们看得出来。不过那个时候很困难,对他们来说是很大挑战,现在大家合作惯了,像你们这代大概不会有这个问题,那个时候没有办法想像怎么会一个台湾的导演去拍简·奥斯汀。但是他们说服了我,我去见了艾玛汤·普森,她也同意,就拍了。对我来讲是抱着信念孤注一掷,我要下一个决心。我没有去说服他们什么,是他们说服了我,说会保护我。可是拍了以后发现其实我很怕那个保护,就是被他们掌控的感觉,那就是要去争取、说服,这压力很大,我每天拍完片就不太敢跟他们讲话,拍到一半我胃都坏了,三个礼拜没办法好好吃东西,整个人太紧绷了。尼采说的:「What doesn’t kill me makes me stronger」(那些杀不死我的,会让我更强大),所以就锻炼吧,不合理的要求就是锻炼。我很感谢过了这一关,尤其是这场戏我记得很清楚,这是在我电影生涯里面记忆非常深刻的。开拍之后的前半天最痛苦,熬过去之后就觉得又有很多东西被我看清楚了,原来是迷迷糊糊的,后来视野突然就不一样了。

我觉得拍片不光是艺术,它也是技术,不管是「艺」还是「术」,英文的Art是从希腊字Arte来的,它都是一个「技术」,「术」才可以讲。有些脑袋里面的想像或梦境,本来就是没有谱的,可以讲、可以沟通的东西就是「术」,「术」很重要,手抓到什么东西,要怎么去做才能呈现抽象的东西,才能让看的人能够有一些体会,启发他们的想像,这跟你的想像又不太一样,我觉得很重要的是手上的工夫。尤其电影是要合作的,要有很大的经费,我一直觉得基本功对我的帮助很大,当然不能完全相信基本功,如果这样拍出来的话,就是很匠气的东西,手上有基本功就是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还可以继续往前走,不会卡住。我那时候也是有一些基本功,因为他们看到我过去三部片,觉得我讲话虽然笨笨的,但是电影还蛮好看的。然后不管怎么样,前两天出来的毛片是漂亮的,这样他们就会慢慢给时间,不会一下就把我炒鱿鱼。演员大概也知道我的状况,交手一下就晓得,常常演员懂的比导演多,因为他们经历过很多片子,导演都一头栽在自己的世界里,尤其是年轻导演,我那时候也还算年轻,演员们都会有感觉的,当他感觉可以把自己的形象交到你手上的时候,就会比较好过,就可以照自己的理想去做了。

Q:请问导演Coverage的拍法是每一条都会拍吗?还是抓分镜的重点?

李安:Coverage是比较属于美国拍法,它属于工业型的,让大家要合作,拍的时候有个保险。花这么多钱拍,如果你没有cover的话,万一掉了什么东西要再去补拍、重拍就很贵。小片、艺术片比较没有这个问题,导演拍一拍、想一想、看一看再回去拍,钱不多就没有关系。如果演员很贵、场景比较大,用Coverage就很正常,所以是比较美国人的拍法。因为舞台剧是从一个观点看,电影跟舞台剧不一样,可以钻到两个人物里面去观察,去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一个point of view(视角),视角可以变换,这是电影的强项,为什么不用呢?我之前拍的几部片都是很简单的,两、三个角色,像《饮食男女》一桌人,那我就分成四块,两个size,也都是蛮死的。像《理性与情感》这样镜头有运动,人有高低,有明星,要拍得比较讲究、不能出错的时候,那Coverage就需要一点训练,这算是基本功。

我觉得Coverage的好处是不会一下把戏说死,你可以关照到每一个角色,以做戏剧而言我觉得Coverage比单一视角拍摄好,单一视角用在你想调剂一下或是有特别重点的时候,导演的观点怎么去看它。单一视角是比较第三人称,你进去一有主观镜头就是Coverage。我这场戏跳出来是因为四个角色都有戏,除了凯特·温丝莱特的动机只有一个,其他人都有两、三层。像艾玛·汤普森偷偷喜欢休·格兰特,不敢讲藏在心里,正室又是那个小三,她心里很复杂,还有妹妹突然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伤心事,所以她有四、五层的东西在那边转,她的视角非常多,每个视角都要cover的话,我可能要一个礼拜才拍得完,要多四倍的镜头数量,所以你就需要把它综合一下,看怎样可以在一、两天把基本上需要的东西都讲到,重点部分再切进去拍。还有不能拍得很死板,有时候摄影机要运动,保持它的流畅度,也要把它定出来。要想好一天里面有多少镜头可以去拍,优先顺序要定出来,副导才可以帮你算时间,才能去做前制准备。

重要性的次序要让副导、工作人员知道,譬如有些镜头带到就可以,有些要拍到漂亮,哪个镜头是重点,要多花一点时间,或者灯要怎么打,艾玛·汤普森三十五岁演十九岁要进行很大的工程,要加什么滤镜等等,一大堆啰哩啰嗦的事情要处理。女明星头发没弄好,你就不要混了,她们很在意,化妆也很重要,另外体态、服装怎么调整,这么多事情都要cover到。你不把女主角弄到漂亮,她心情就不好,再加上休·格兰特也要漂亮,那个时代男人要戴假发,但是像老头子就不行,还有他的衣服看起来很矬,虽然那个时代的风格就是这样,可是你就是要去调整。如果演员觉得你不在乎他,这就很要命,他心不给你很多东西就讲不通,所以要伺候得当,每个人的心理都要在你的盘算里面。让大家在心情很好、很愿意付出的状态,把他自己释放出来,同时镜头又要抓到,要跟片厂交代,然后你自己要的特别的东西也能捕捉下来。

从什么角度去拍演员很重要,会给观众不同的感觉,尤其明星有很多细节要注意,你要了然于心,把他们弄得舒舒服服,当他们把心交到你手上的时候,事情就比较好办了,让他们的能量能够释放。如果你搞得他们很不舒服别别扭扭,戏就很难好。但也有时候你就是要那种别扭的感觉,譬如像休·格兰特进来的第一个镜头,我就要去搞他,要是他太帅气就不动人,所以我要去分散他的注意力。我记得是第七个take吧,我故意用中文的文法去讲英文,让他听不懂,不过我现在英文讲这样也不能装了(笑)。那时候我想说,整部片子只要有三个镜头,抓到他不晓得在演什么就成功了,这是其中一个。我第一次拍明星不知道这些事情,把他当一般演员用,自己也是功力不到。

电影就是有一些东西你必须要服气的,我到现在还在挑战电影,我就是不服这口气。电影本身有一种魅力,它跟观众有一个契约,不晓得是电影的本质就是这样子呢?还是说我们在文化上面被训练、被洗脑,电影就是有一个「电影就是这个样子」的东西,有时候也由不得你,但我还是会继续挑战。我现在用更高规格去挑战,给自己找麻烦,我会想说为什么武打片不能这样拍,有时候结果就是不行。武术指导会跟你说我们试了四十年,以前也跟你想的一样,为什么行不通会有一个道理。但是做为一个导演和自我存在的价值,你还是要挑战,不服那口气,不然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就会被刺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话,电影也不会有活力,新的人会想要试新的东西,观众会想看新的东西,但我觉得旧的东西还是很重要,它存在还是有它的道理。像为什么休·格兰特是最贵的喜剧演员?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你就是要把它当作一回事。因为他的角色在前面出现过,过了大概八十分钟这场戏才又出现,其他演员可能就做不到,像他这样一出场其他女主角心都碎了。休·格兰特就是长得这么让人疼爱,他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你不服气也没有办法,这就是他片酬这么高的原因。有他可能是一种负担,但没有他电影好像也很难成立。我是一半服气、一半不服气,做到后来都是不得不服气,因为电影就是比你大啊,所以你必须要谦卑。

Q:请问导演,这场戏每位演员都有一个坐下、起来的节奏,是导演在拍摄之前就有这种想法,还是现场想到的?

李安:我事前有想过,可是他们一进来就打断了,想了一个礼拜的东西就白想了,不过想那些东西也有帮助。他们做的表演有些可能有道理,你就必须要屈服,不能因为他打乱你,或是像休·格兰特这样的大牌明星,你就不去想,这样你会被他带着走,就变成电影拍你,不是你拍电影了。我觉得最好是你都想过,因为想过以后,你会知道自己的原则是什么,超出这个原则的时候,你可以跟他辩论,你有更大的理由说不能这样做。你如果完全都不准备,边走边看的话也可以,有的导演会这样做,让演员自己演,像工作坊这样,你再去采集再去想,几乎是群体创作。我是不会这样做,我会先想了之后再跟他们说,我把我的意图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有好的东西,我也会采纳。

演员可以顾好自己就好,不用像导演一样要有全知的观点,但他最后要服从我,因为电影最后是我完成的。他专心想自己的东西就会想得比我多,这也是好处。做着做着当场就会发现排练的时候做不到的东西,现场的氛围就是不一样,会有一点火花,不要因为坚持己见就拒绝,这不太好。只有最好的演员跟导演才会反应,演员会说「Acting is react」,就是反应,好的演员碰到不同事件,他会有所反应,他是一个活人,导演也是一样的。导演要让人家心服口服,说服他们你的想法比较好,那演员有更好的想法也能够放到电影里面,彼此互相调适。我觉得没有办法完全做到心中想像的样子,都是在现实和梦想之间磨合的时候产生一些东西,我们要尊重这个东西。做准备是应该的,要准备才有本钱即兴。像《少年Pi的奇幻漂流》,准备了这么庞大的东西,后来我还是要调整,因为有做不通或有更好东西,若不是在现场看到,你不会晓得,这个你就要调整。如果前面没有做这么多准备工作,就不会这么灵光去调整,可能也有人天生就是这么灵光吧,但我不是,我需要准备充足之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保持开放的心态再去做调适、去做摸索。

第56届金马电影节全过程:金马电影工作坊之李安(3)

下一个片段就是比第一段要再高一级,我给自己非常大挑战的一场戏,就是《色,戒》的麻将戏。我记得我们当学生的时候,老师教到《关山飞渡》(Stagecoach,1939年)说最难的就是吃饭戏,有十二个人在一张长桌吃饭,他的连戏怎么cover。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这么方便,只能在课堂上放影片,看完老师就把剧本给你,你自己做一个分镜表,他再给评语,之后再放那个片段,就会发现原来约翰·福特的拍法可能比我想像中的简单。或者是希区柯克的《蝴蝶梦》(Rebecca,1940年),里面的法庭戏有各个不同的角度,我们也是做这样的练习。

《色,戒》这段影片是我拍过的Coverage里面最难的,我要用方城之战来表达一个很肃杀的气氛,我要讲的其实是战争片,可是我用几个太太打麻将,用扭曲的人性来表现战争,它是帷幕里面的事情,所以我就用方城之战来开场。开场的时候一定要先定调,要让观众知道主题、调性是什么,像我就想要肃杀的气氛,因为也有谍报片的成分,所以有疑神疑鬼的感觉,每个人藏着一些心事,关起门来的一种氛围。扭曲的人性,有色、有戒,戒指、戒心之类的,这些元素一开场就要点题给观众。我就想到用麻将戏,麻将是方城之战,它有好多个层次,首先是麻将的输赢,还有这几个太太的身分地位;在物资困难的时候,她们怎么囤积货物;这四个女人可能都跟易先生睡觉,也是我们讲的「色」。她们要漂亮,谁知道什么秘密、谁给谁暗示、谁话中带刺、给谁什么牌,这些东西其实是非常复杂的,七、八层东西在里面搅和,怎么去捕捉其实难度非常高。

我还蛮幸运,碰到一位李嘉茜大姐,她以前是李翰祥导演的助理,对打牌的文化非常熟,她是电视演员金滔的太太,金滔讨了八个老婆,每天打麻将,牌经里面都有阶级关系,每天打牌勾心斗角。李嘉茜就把这套牌排出来,老太太花了大概一个半月,排完之后她说「我这辈子的爱恨情仇都在里面了。」这副牌我们把它记下来,每个take都是从头拍起,打到什么地方、该怎么动作都要规定。拍到后来有一位大陆的女演员说:「导演我们全家都要感谢你,我再也不想打麻将了。」这场戏我们拍了两个礼拜,一个礼拜拍六天,一天拍十六个钟头,双机拍摄。每一个人有什么心事都有不同的角度,所以双机、打灯、演员表演怎么弄,计划了很久。我出了一本手册叫「麻将天书」,里面大概有七、八层的意思,每个人通通有规定,每一张牌出手,眼神怎么样,心里在想什么,眼神怎么看、怎么观察,都要做很详尽的规划。她们还有抽烟、吐烟、吃馄饨,通通要记熟,其实就是连戏,所以整个很麻烦,比吃饭还难一百倍。拍了两个礼拜,场记很头痛,后来我们掉了一卷要重拍,他一想到要重拍,马上头又开始痛,要休息半天才能继续。

这场戏我自己是非常得意,里面有非常复杂的换焦,那时候香港最好的摄影师做二机摄影,都是顶尖的人,调焦距的都是拍过大片的大摄影师,都是武侠片拍到精的摄影组,拍得非常精准。我们主要的麻将牌是跟人家借来的传家之宝象牙古董牌,跟塑胶麻将的声音不一样,汤唯用这副古董牌,戏就对了,不能用另外一副麻将来拍。其实拍这场戏觉得很有意思,但拍了十六个钟头眼睛都红了,非常麻烦的一场戏,我们来看看。 (播放《色,戒》开场片段

Q:请问这场戏这么复杂,那声音是怎么处理的?

李安:就是好的声音剪接、对白剪接会帮你处理,处理不来就重录,就跟动作片一样。像这么难拍的电影,要看什么东西重要,如果对白很重要,那你就对着演员录;如果牌的本身是戏,对白不是很重要的话,我就不会着重在声音上面,现场能够处理就处理,不能处理就重新录。这场戏我可能还是以视觉为重,就跟动作戏一样。

Q:所以最后并没有用到两副牌一起拍吗?

李安:四副吧,因为汤唯的关系拍得慢,比较重要的戏、拍到她的脸时就用那副古董牌,摇过去的镜头其实看不太到牌,但是她还是坚持要用古董牌。有时候production(现场拍摄画面)很吃重的时候,你可能就会要演员尽量配合,但是像这种戏女主角一出场,观众的心就是要被她勾着走,她是怎么挤到太太们的生活圈里面,都是很细微的东西。你碰到这种演员,如果声音对,她的戏就很好,她才第一部戏也算天才演员,拍这么复杂的戏就是她最大,虽然是新演员,可是她最重要。譬如说《少年Pi的奇幻漂流》就是水最重要,所有东西都是为水服务,演员就不要啰唆。一般演员都会知道,像我跟威尔·史密斯(Will Smith)拍《双子杀手》(Gemini Man,2019年)也一样,他会知道需要他表现的时候再发挥。汤唯可能第一次拍戏不知道,可是她有资质,虽然她是新人,看起来好像我在捧她,其实不是,我们也在新人身上抓到东西、找灵感,所以是很公平的。你要会取舍,有时候很细微的东西,你花很多心力去做是值得的,因为它是电影,它是想像的世界。

Q:这场麻将戏是分成很多段来拍吗?

李安:这个就是很难啦,因为麻将顺手,但灯光、演员不一定顺手,这都要算在里面。尽量以灯光来算,灯光是最花时间的,如果有大牌演员,就以他的精神状况来算。譬如说今天杨紫琼要哭,这是大事,那就以杨紫琼的哭戏为主去安排时间,大家配合,每天都有不一样的需求。 《色,戒》这场戏演员都还蛮配合的,我就大概以灯光来算,不过有时候也是看现场拍摄怎样比较顺,摄影dolly有时候要先架起来,我才知道后面戏要怎么配合,通常先拍大的镜头,小的镜头就比较容易了,如此一来怎么连戏大家就比较有概念,演员演练熟了之后再拍近景,大家就比较好搭配。

我记得这场戏大概分四、五段,你也不能让她们从头到尾打牌,这场戏这么复杂,大概以摄影机运动为主,大的镜头定好之后,看缺少什么再钻进去拍。我们是双机拍摄,如果单机可能要拍更久,双机要看角度的搭配,摄影组、场记、副导帮忙规划,一天大概有哪些大的戏,拍完之后我们再来钻细节、换焦。还有就是连戏的问题,她们的手要打牌、抽烟、吃馄饨,有时还要秀钻戒,这些都要算进去,我一个人没办法,需要其他人帮忙,但是导演要知道大致的规划。

Q:这种类似偷窥的摄影风格有跟摄影师讨论吗?

李安:对,有跟他们商量。因为我们的片型是黑色电影(Film Noir),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就是黑色电影的精神,这个四、五○年代已经被拍到极致了,后来就有这种方法,也是做这种感觉。我跟摄影师商量说用颜色来区隔,还有一个大家都用烂的,就是用焦距跟角度,大家都在用,但我们是用颜色,什么是明的、什么是暗的,去想黑色电影还有什么可能性。有些黑色电影的基本功,像阴影不用说当然是重点,焦距也是蛮大的重点,定焦在哪里、怎么去转换,制造秘密感、情报感。

其实我拍这个片型碰到最大的问题不是摄影,是编剧。因为中文里面没有这个东西,黑色电影很重要的是对白,有一个特殊耍嘴皮子的风格,从比利·怀德(Billy Wilder)的《双重保险》(Double Indemnity 1944年)就用到精了,中文就没有这个文化,这让我很头大。我们有一位编剧帮手詹姆斯·夏慕斯(James Schamus)用英文去写,那时候我已经比较知道怎么用英文去表达,在《卧虎藏龙》的时候不是很清楚,《饮食男女》也是一直在想对白怎么转换处理,不只是翻译而已。拍到《色,戒》的时候我就比较清楚了,我们要把它的精神拿过来重写,所以我觉得拍黑色电影最大的困难就是台词,把它的精神融入华语电影,而不是洋腔洋调的电影。

Q:您会特别去做什么事情让演员保持新鲜感吗?

李安:最好是演员能够自己调适,像新演员就有这个问题,一上来就掏心掏肺,才刚开始就把力气用光了。资深演员就都知道不要这样做,一般资深演员排练再多可能也是白排,他根本就不拿出来好东西,摄影机开始转了之后再拿出来。那就是要提醒一下新演员,帮他分配,资深演员知道一天要怎么过,新演员可能就太兴奋,第一个镜头通常最花时间,一开始冲太猛后面就没力了。还有一个重点,就是汤唯跟梁朝伟两人的戏,我一定先拍汤唯,虽然她的天分很高,但是她的神是飘的,梁朝伟可以一直拍都还是很好,他自己会调整,所以我一定会先拍汤唯,再拍梁朝伟,反过来可能就不好了,所以你要帮她调适。那王力宏就是金牛座的,很帅、很飘逸,但其实他是苦工型的,第六条一定比第五条好,第七条一定比第六条好。

每个人的状况都不一样,你都要帮他们设想,像章子怡、凯特·温丝莱特还是新人的时候,我拍她们大概都十九岁而已,没有太多经验,导演就要帮她们。我拍过最奇怪的一个例子就是《与魔鬼共骑》(Ride with the Devil,1999年),找了很红的歌手珠儿(Jewel Kilcher)来演,我们拍了之后发现她演两个小时就不行了,怎么教都不行。然后她是众星拱月,像托比·马奎尔(Tobey Maguire)这些后来都成名的演员,都围在她旁边,因为他们的戏都在她后面,拍到后来她拍好,再拍他们的时候,他们都累了。过了两天,还是我们的制片人经验比较老到,他说可能因为两个小时就是演唱会的时间(笑)。那我就赶快跟她说我们不是演唱会,会拍十几个小时,讲过之后她就好了。我觉得制片有时候会提醒,不过主要还是导演的掌控。

Q:您会在前期特别去了解这些演员吗?

李安:其实无从了解起,就跟他们排戏,甚至要到开拍之后,自然就会注意到他们是怎么样的人,也就是观察吧,拍久了就会有经验。像我拍这部片就蛮有经验了,《理智与情感》那时候就很折腾,要去帮助演员让工作顺利,成功机率就高一点,经验还是有帮助。如果早几年拍麻将这场戏,我可能拍不了,其他挑战像床戏,精神折磨就很大,武打片也是,就是差不多觉得自己可以去挑战它了。所以像这场麻将戏就很需要经验,然后掌握工作团队也很重要。

Q:像这场戏大概拍了两个礼拜,当初您怎么去说服剧组给这么多时间?

李安:前期作业的时候都规划好,以我的经验,这种戏就是要拍很久,一般一个礼拜就很多了。我在练习的时候会去观察排戏,想说要去捕捉什么东西,再去分门别类计算需要多少时间。这个戏比较特别,通常制片说多少时间,我都会尽量做出来,不太耍个性的。这部片多拍了一个半月,这部分我自己出钱。你有资源、有优秀的演员、优秀的摄影师,就尽量让他们拍,我觉得也是一种幸福感。有些电影是在做工,有些是任性,我今天挑出来的这些片段就是属于任性的,我觉得应该坚持,有些需要妥协,但有些我一定要拍到。

在美国都把说故事摆在最前面,推动剧情最重要,要像追剧一样要让观众有好奇心往下追,他们觉得这是基本职责。我是很不信这一套,从来不会说喜欢一部电影是因为它的故事说得如何,但是会说喜欢某个moment或是一个sequence(段落),这是一个视觉性的纯电影体验,那是无法言传的,故事只是把它们串起来。故事当然重要,但就不是纯电影的东西。拍电影的时候,说故事、感动观众、加入社会议题都很重要,但我做为电影人,有些纯电影的体验才是我要拍电影的原因。我希望你们都有这种段落可以为它拼命,一定要做到过瘾,把心里的东西宣泄出来,那其实是蛮可贵的,但你也只能选择,不太可能整部电影都这样拍。

Q:像导演觉得这种重要的片段,您是会在前期就执行它,还是有别的计画?

李安:不一定。这部电影有比较多任性的东西,抓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这场麻将戏算任性、也算野心吧,学电影以来就知道这东西很难弄,所有最难弄的东西都加进去。另外也要比喻战争,没有实际的战争场面,是用间接的影射,《色,戒》是色跟戒,《卧虎藏龙》是卧跟藏,我觉得这些东西很有意思。我在拍之前会盘算,我会跟工作人员、制片说:「你们不要给我打折扣,其他戏可能没有关系,但是这场戏我一定要做到。」《理智与情感》我是去打工,别人给我剧本,我就是去导而已,但是凯特·温丝莱特的生病戏有简·奥斯汀原著的精髓,我就说你们不要烦我,这是我的电影,我就是要任性地拍,这也是很好看的一段。你会知道这部电影有某些段落或moment特别重要,或是你觉得非拍不可,那种追求是无以名状的,其它起承转合的东西只是供出需要的养分,当那个重要的段落来的时候,所有前后的东西都要去支持建构那个创作的可能性,这是比较艺术的东西,很过瘾。

第56届金马电影节全过程:金马电影工作坊之李安(4)

接下来我选了几段学员们提出来的《断背山》片段,还有我自己最喜欢的一场戏。第一场我选的是《断背山》的片头,电影一开始的时候就要定调,还有就是我们讲的Rules of the Game(游戏规则),因为电影是一个封闭世界,不像人生什么东西都有可能进来,你要归纳电影的主题跟调性,将剧情推演、人物行为在大概的范围内定调,让观众在心里有个轨道可以进入。譬如刚才《色,戒》说的肃杀、尔虞我诈的气氛,开场从一只狗的眼睛转到人的眼睛,警卫森严,浮华颓废的上海,我就是这样定调。配乐我就用了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的歌,第一代的性感女神,其实《色,戒》的小说,我看很明显就用了三部电影,其中一部是她演的电影,是演女间谍爱上她的猎物,所以我就把主题曲放在这个地方,这首歌有一种很委靡颓废的感觉,很像《歌厅》(Cabaret,1972年)的那种感觉,我就把气氛定调下来。

《断背山》我要定调什么呢?西部片其实是人造的东西,两个人开枪对决,那完全是电影造出来的。我告诉大家我们要做一部比较真实的西部片,不是传统西部片的西部片,而是呈现真实的西部精神。同时也要呼应传统西部片讲究的精神,它讲究戏剧性,然后有一个很大的共同点,就是它们对空间的处理,这是我发觉到的。当时编剧很质疑我,他们觉得都市人不可能懂美国西部,更不要说台湾的都市人,可是我的内心是中文的传统,这东西难不倒我的。他们觉得这不像《理智与情感》可以完全用讲话来表达,是语文性的电影,他们觉得《断背山》更难,但对我来讲不会,因为在中文传统里面,我们对于空间、形象的处理本来就很强,我们也是很压抑的,所以这个东西我还蛮有把握。

我就要把它定调出来,在偌大的自然环境里面,人是非常渺小的,无奈压抑,愈奔放愈压抑的感觉,这是我的西部片要表达出来的东西。还有蒙大拿州、怀俄明州的天空感觉特别大,因为银幕的大小不一,你不知道投放出来的感觉,所以要靠一些云,不但是空间的运用,还有里面的细节质感,云跟风就变得很重要,这样才会感受到它的大。另外除了空间的空间,还有时间的空间。他们常常没事找事做,浪费时间虚耗生命,你看到每一句话中间有很长的沉默,这就是空间感。然后我们的音乐弹了一下,停个半天再弹第二声,这也是空间感,我要提示观众这部电影是在处理时间跟空间。它原本是一个短篇小说,我们要把它变成一个史诗般的爱情片,那就要靠空间、时间的伸缩性。我们必须在第一场戏,还没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就把它点出来,不管什么电影,观众大概会给你十分钟,过了之后他就要追他想追的东西,所以一开始还可以这样做。

另外这种西部片里面的人物就是牛仔,他们很注重pose(身体姿势),话不多很害羞,他们是用body languege(身体语言),不是用言语去表达的文化。 《理智与情感》是一堆人不停地在讲话,这部片完全相反。西部片中人与人间的化学反应要靠身体语言去表达,所以就变成要有pose。开场的这场戏,两个人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大眼瞪小眼,然后身体怎么样对应,这要靠排练。这一场是我选择的重点排练戏,他们不认识,也不要讲话,就在等,接着开始去感觉对方,然后我就看到了很多很有意思的东西,再记下来跟他们讨论。所以这场戏其实是我排练的,剧本里面没有,剧本里面只说他们两个在等,然后老板来了,对我来讲,这是拍得很足的一场戏。因为我们跟演员在做即兴表演,给他们一个动机、一个情境,两个人闷在那边看很久,看久了就有一些东西出来。那我们来看看这段。 (播放《断背山》开场片段

Q:照后镜的意象是怎么抓到的?因为小说没有这个画面。

李安:小说就三十页,没有这些细节的东西,尤其他不讲话的话,细节就非常重要。你想看人家,又不想被人家看到,照后镜就非常重要与方便。照后镜本身是不动的,有一个人在里面摇动的时候,会有一个情愫在里面,很好用。电影其实就是一种偷窥,法文叫Voyeur偷窥狂,你窥视到别人的生活有某种爽的感觉,这就是电影。对我来说,能去观察别人就蛮重要的,不需要台词去说我对你怎么样,你对我怎么样,这是一个private(私密性),只有你跟那个人知道,或另外一个角色不晓得,别人都不晓得,有这种好处在里面,这就是种间接表达。镜子是蛮好的一招,电影里面常常会用到,镜子的构图很有意思,也有自我反射的作用,算是一个好用的工具。

Q:画面中有火车经过,这是剧本就有的,还是现场决定的?

李安:勘景的时候有灵感,我觉得这样拍一下蛮好的,因为它每过半个钟头就有一趟,而且这个火车好像在送长荣的货柜,出来有点煞风景。我们会先架好摄影机,然后去跟铁路局商量,跟他们说我们大概要拍的状况。尤其是像这种山景,不到现场勘景不会有那么多灵感,很多灵感都是看到那个地方,产生很多的想像。这部片子的配乐家古斯塔沃·桑多拉拉(Gustavo Santaolalla)后来得奥斯卡奖,他来面试的时候,我就放了两段音乐给他听,他很想拿到这个工作,过了一个礼拜他就做了五条歌、七首曲子,后来一成不变地放到电影里面。那个音乐我就带在身上,分给演员、工作人员听,勘景的时候反覆听就产生很多灵感。后来我发现他不会作曲,他没有做过训练,他就吉他那样弹。我跟他讲一大堆怎么配弦乐,讲了几个月编不出来,我后来就跟负责管弦乐的人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凑出来。搞了半天他不会作曲啊,把我头发都急白了,结果他连续两年得奥斯卡,都是吉他弹一下就得奥斯卡。

Q:因为像这种情感片,两人情感交流非常重要,后照镜的镜头是不是导演一开始就让他们两人彼此会有connection?

李安:对,这部电影是个爱情故事,会动人是因为跟渴望、压抑有关系,不是说只有私密感、性的表现,这是一种private的感觉,找不到语言来形容他的感情是什么。因为在那个时代,他没有同性恋语汇的了解跟表达能力,那希斯莱杰又是一个恐同的同性恋,所以他是一个充满内在张力的角色。杰克·吉伦哈尔(Jake Gyllenhaal)就比较漂亮、比较开放,他是比较勇敢的角色,他可以去面对,因为他比较开放。原先小说不是爱情,就是很苦的小事情,我看过剧本后想说电影总是要去沾到一个类型,后来我决定把它当爱情片。我选择当爱情片处理也是有关系,这个爱情片跟压抑与渴望有关系,因为他话又不多,一定要用山水去做出那种说不上来闷闷的感情,听了又很澎湃、一口气又出不来的感觉,你就要去经营、掌控,他没有办法表达的沉默一开始就要定调。

下一场要放的是一位同学提出来想看他们分离的一场戏,那个分离除了渴望之外,还有一个惆怅的感觉,惆怅就是比较难做的东西。他们花了二十年,一直想重返断背山,断背山是一个虚无的东西。他们在断背山上的时候,不晓得这是什么感情,两个人打了一场架分手,分手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们花了将近二十年去寻找,想要回到断背山又回不去,他们也没有在一起,所以最后杰克抱怨说:「All we have is Brokeback Mountain」(我们拥有的只有断背山)。当初就是小说这句话让我想拍这部电影,我们有的只是断背山,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存在主义、一个很虚无的东西,还有他的渴望。其实这个用电影具象去表达相当困难,它需要很多的texture(质地)、很多的空间、很多的压抑,包括一些美感的东西,去追寻一个惆怅感、一个捉摸不到的东西、一种迷惑感、一种失去,这就是小说引起我想拍电影的主要原因。所以我捕捉的也是这个,失去一些东西,然后要抓回来。我的人生里面有很多,但是不告诉你们是什么东西,常常会有这种抓不到、怅然的感觉。

Q:跟杰克讲戏的时候,你会很明白地告诉他,你需要这个感觉,还是只会跟他说做什么动作?

李安:我觉得最好都不要告诉演员演什么,尤其有些东西是没有办法演的。你这样拍,他这样演,加起来好像就有这么一个感觉。你跟作曲的讲,作曲就觉得都是他做出来的,跟导演讲,导演就觉得都是他导出来的,演员也会觉得都是他演出来的,变成每个人都会过度表演。那电影是综合的,每个人知道他该做的部分其实比较好,演员需要有个距离,不然他没办法演,你跟他讲怅然,怅然没办法演,演的话就会很过头。

我有时候会让他去想其他事情,不要让演员去想主旨的东西,抽象的情感是不能演的,演员没有办法重新创造一个情感,所以我们要做的是sense memory(感官记忆),用记忆里感官的感觉,回想起那时候是怎么样,然后观众会帮你演。演员有动作,可以刺激观众去想,你再怎么演,演不过观众的想像,所以演员的工作只是去刺激观众。做为导演尽量不去跟演员讲感情的事情,也不跟演员讲抽象主题的事情,我可能在排练的时候大致提一下,拍的时候我尽量不要讲,就好像接下来要放的这场戏,你跟他讲难过、追求不到,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要去做他当下该做的事情,管好他走路,这个戏就出来了,我是这样认为。

下面我想放一场他们要分离的戏。你的脑筋要清楚这是自己要捕捉的东西,你的镜头堆砌、分配,然后他有几个对白。演员因为他的压抑所以欲言又止,观众想替他讲出来,做为演员他要想到,要去讲没有讲出来的话去勾引观众,勾引观众的本质是他的工作。这个工作你就要跟他讲清楚,可能因为个性害羞、因为上次跟人家打架,讲这些很务实的理由让他去演,他没有这个意思,可是观众的脑海就联想到他们两个在一起,联想到他们当时该讲的话没有讲,以后就后悔了,后悔也没有办法。所以这是观众的事情,我不会跟他们讲。

有位同学想看这场分离戏的最后一颗镜头,这是我电影生涯里面大概前五个最得意的镜头之一吧,就这样给我拍到。希斯去打墙壁,打到第三条就流血了,时间也到了。美国西部最重要的风很大,有枯枝的树枝球被风吹滚过去,很有气氛,然后云彩也出来,前一颗镜头都到位,但觉得还不够,不够还能怎样,光影再弄一下就再拍一个。演员手都出血了到底还要不要拍,太阳又要下山了,还有几个镜头要拍,最后弄一弄就拍到了。还好有坚持一下,拍到之后制片也没有话讲,演员也补足了那个东西。勘景的时候就有那颗镜头在脑海里面,所有的铺排、镜头的堆砌、情感的欲言又止,一步一步怎么样堆砌到那个点让它爆发,都事先计划好的,不光是当天发生的。我们带技术人员去第二次勘景的时候就已经规划好了,讲好几点拍什么、光怎么样,每个场景都在山区,距离住处大概都一个钟头,所以最好要一天拍好,这是需要计画的。 (播放《断背山》两人分离暗巷片段

说到那个后照镜,如果是用Motif(母题)的话,我起码会用三次,就是要呼应。不然突然一看好像是无意的一样,如果是有意的,我通常会用三次,像这边又出来一次,我会大概规划一下。

Q:想请问为什么会选择在防火巷让他干呕?

李安:勘景的时候看到,排戏的时候再确定。其实剧本很简单,一般的拍法就是话讲完之后就走了,但是他还是会要吐啊,吐就一定要找暗巷,不会在一个空空的地方吐。所以找景的时候就找这种,像观景一样可以看到外面的,这部电影里面用了蛮多把人锁在里面,然后外面有风景的画面。最后一颗镜头也是,窗子外面的景很开阔,但人就是锁在里面,这就是压抑。这种镜头最怕的就是什么都好,但后面的临时演员演过头,这就要管住,电影很奇怪,前面九十九个元素都好,后面只要有一样不好,大家都会注意不好的东西,临时演员常常会有这样的问题。你前面做得再好,后面没有管控到的话,整个画面会被影响,需要非常的注意。

其实剧本很简单,排戏的时候你告诉演员很多动机,他们会给你一些灵感,在拍摄的时候就要注意细节。那场戏只有几句台词,应该是要拍很快,但拍了老半天,可是我觉得值得。因为戏都在字里行间,不是在字本身,声音表情当然很重要,可是字里行间暗示着他为什么要讲那些话。希斯是希望杰克不要走,但牛仔的个性是很ㄍㄧㄥ(台语,意为“矜持”)的,那种很硬汉的东西不适合讲出来,真的要靠演员去演,演员要够灵光,他们准备的条件要够。这就是刚刚讲的,勘景会给你很多灵感,我觉得像这种不是以台词为主的时候,那个景就是人的内心风景,它要反映出人的心情,你要用图画说故事,所以找景的时候,你其实是在帮助他们的演出。但你帮他的时候可能他就会过头,你就要去控制演员不要演到饱满,因为我的镜头是饱满的,演员只是其中一个要素,演出当下该做的事情就够了。好的演员都知道这些东西的。

Q:在勘景之前就设定要找防火巷,还是你原本有其他的想像?

李安:我在找暗的地方,后面可以看风景的,先看风景我喜欢,再去附近巷子看有没有窗户可以进去的,通常都会有个目标。那个东西让你刺激想像以后,就去想我在这边可以做什么事,有时候不是直接把人摆进去就好,需要透过前景、后景去衬托,那就去找这些元素。现在你们这一代拍摄没有我那时候麻烦,像这个前景搞不好在片场就可以拍,把景片搭上去,当然演员就没有现场感,但其实是可以更方便,时间更充裕。我们以前的拍法很笨拙,很多的不方便,但带来很多创意,不过有时候不方便就是不方便,方便的话你可以多拍一些,或是有更大的自由度去拍到理想的状况,让演员更舒服可以表达。有时候运气没那么好,云没有那么漂亮,四点钟阳光没有那么好进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真的是这样。

《卧虎藏龙》的武术指导袁和平常说:「电影是遗憾的艺术」,很多都是遗憾的,这个做不到、那个做不到,如果能够切开来,用不同环境拍,你的创作自由可能是更大的。这是数位电影比较可能做到的,有时候我在想你们会用得越来越多,像我这代有些导演根本不喜欢勘景,觉得浪费时间,像我就很喜欢勘景,因为勘景让我很快地去思考这部电影,很多想像力是从勘景来的,不见得是拍片。至于看到演员就是另外一种勘景了。等下要放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就没有办法勘景,你不可能到海上,不可能有一艘船给你,就只能靠动画勘景。

现在我都放比较set up(设计)的戏,等下我放一场比较有戏剧张力的戏。在美国我拍家庭戏特别喜欢拍感恩节,因为有点像我们的中秋节,但又不一样,我就是跟感恩节过不去,我拍《冰风暴》跟《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2016年)剧情都是在感恩节,然后还有三场戏,包含《断背山》有两场。我觉得感恩节是戏剧爆发非常好的点,大家表面上一团和气,一家人一年见一次,什么恩怨都会爆发,很多东西都准备爆发。我就从前面一场戏开始铺排,大家一团和气,连小孩子都很世故地看着父母跟继父,最重要是女主角蜜雪儿威廉斯怨妇强颜欢笑的样子,很好玩。

吵架的戏我最喜欢放在厨房,你刚刚问麻将戏录音可能有问题,但最痛苦的事是洗碗的戏。我特别喜欢拍洗碗的时候,因为见面三分情,真心话不太会讲出来,真心话在两个地方最容易爆出来,一个就是在洗碗的时候,不用看着对方,手上又有事情做,这种时候最容易爆发;还有就是开车的时候,是忏悔的最好时刻,因为眼睛看前面,不用看对方的脸,所以很多内心的东西容易表达出来。我拍过很多次在洗碗槽的吵架戏,这场戏比较不一样,就是两个人面对不同方向。那时候我很喜欢用双机拍,双机可以取到不同的size跟角度,越侧面就会越客观,另外一个人就比较正面,一个是主观、一个比较客观、然后你再换一个角度,接着光就直接过来,一个正光、一个逆光也很好,戏剧效果都很好。这时候吵架爆发,不管是中景或是近景都很带劲。所以从气氛酝酿到吵架,到吵架以后情绪的发泄,就是这一段拍的内容。放给大家看看。 (播放《断背山》感恩节片段

我觉得好像老天在帮我拍这部电影,电影之神对我蛮好的。我拍完上一部片很累,这场是在半睡眠的状态拍的。我拍电影到现在三十年,就这部有时候早上不太想起床,剪接的时候也很累,毛片都没看好几次才初剪,所以电影不是努力就有用,有时候要靠天命。这场戏每个演员都好,包括小女孩都是临时找来的,演得很好,那种世故看着双亲的感觉,非常准确,拍了一阵子你就有感觉。拍这部片之前其实我想退休,因为我父亲刚过世,他没有鼓励我拍电影,我在四十九岁的时候带我儿子回去台南跟他过年,我出国以后二十多年没有在家过年,然后他就问我说你要不要教书,从我出国念戏剧开始,他就问我要不要教书。后来他跟我说你才四十九岁,如果退休会给小孩不好的示范,就再去拍一部电影吧。

两个礼拜之后,他突然就过世了,我就赶快赶回来办后事,其实我并没有时间去感受悲伤,处理完追悼会我就直接跳到这部片做前期,我觉得我不能停下来,我爸爸第一次鼓励我拍片,他还是引以为荣嘛,我就抱着这个心情,抓着我三年前还没有拍的电影,它好像是在等我一样,我就在半睡眠状态这样拍。周末制片还逼我去游山玩水,当时在加拿大拍的,刚好在打冰上曲棍球冠军赛,我去看了八场,正在拍摄期,人家看电视转播我也跟着看,之前拍电影从来没有这样子,跟《色,戒》的时候完全相反,其他电影都是全神贯注,我觉得大概是天意要我继续拍电影,就继续做吧。在那个环境拍,演员都二十出头,演到中年还演这么好,其实也不是我教出来的,有时候就会碰到,我也有碰过从大到小每个人都让我很头痛的,这些都经历过,也是一个奇妙的经验。

我想再放一个片段,这是很stoic(压抑隐忍)、很简约的一场戏,情感非常凝聚,很稀薄的。我想到一位丹麦画家威廉·哈默斯霍伊(Vilhelm Hammershøi)的气氛,我就拿给艺术指导看,他就直接画那个景,我去拍的当天感觉就特别好,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场戏,因为他在捕捉一种失落的感觉,还有他在表演杰克死掉后大家对他的想念。我觉得这很抽象,但他们做出来了,那天我到了开始走位以后,决定用拍《绿巨人浩克》(Hulk,2003年)的拍法,几乎是乱拍。镜头放在对戏演员的两边,然后拍到几条满意的就一直换镜头,演员不知道往哪里演,然后找一些特殊理由去拍一些角度很怪异的东西,然后我还跳线(cross the line),但是剪得都很顺也没有问题。然后希斯什么都没做就让你很揪心,这部片之前他主演的戏没有红起来,我在想是不是他演配角时抢戏,而演主角却红不起来。后来我拍到有一场他跟前任女友在巴士站吃苹果派,一句话都没讲,那个女演员演到又是流眼泪、又是怎么样,演得非常好,但都是她在演,希斯就在那边吃苹果派。我们放毛片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喊「Leave the man alone」,我就知道这个对手女演员怎么演都是白演,希斯什么都不必做,但是戏都在他身上,这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天生主角。

演员真的有这种什么都不必做,可是你心里都往他那边跑,别人都在陪衬他,没有什么天理,所以老天很不公平,希斯就是这样的演员,这场戏也是,这两位演父母的演员好得不得了,都是舞台演员不是电影咖,希斯什么都没有做,光坐在那边就很揪心。早上去还没有拍的时候,我一看天色就知道今天是很好的一天,一直到晚上拍完收工,全天都很顺利,天也很美,演员也很好,要拍的东西很顺,拍完以后看到云彩不错,又多拍了一个Cut Away镜头。我刚刚那些戏讲Coverage,但Cut Away很重要,可以帮忙剪接,需要一个什么都没有关系的镜头,不过像这场戏就不需要,它的Coverage跟一般电影是不一样,角度很奇怪,镜头也一直跳,但就是剪得通。所以我觉得平常说电影要怎么拍,好像有道理,也没有道理,看久了也会有种腻味,跳来跳去也还蛮好的。 (播放《断背山》希斯拜访杰克父母片段

你可以看到即使一团祥和,也有演员的张力在里面。希斯杀青之后就跑去演一部喜剧,一收工第二天就上飞机,宣传的时候还说他需要轻松一下,所以去演这部喜剧。拍《断背山》的两个月里面就是咬牙撑过去,很认真的一个演员。

Q:演员会有一些小动作,例如说演父亲的演员讲话讲到一半,对着杯子吐一口烟草,或是希斯面对第一次分离走到暗巷吐、捶墙壁哭,我很好奇把这些情绪变成具体动作,是在剧本阶段就有的吗?

李安:吐在剧本跟小说中都有,这是压抑的人情绪爆发出来,原本就有,但是堆砌到那个情绪,剧本跟小说是比较没有。本来就是两个人分开了,一个人开走,一个到旁边就吐出来,但没有花这么长的时间去酝酿这个情感。这是我们拍电影的事情,不是编剧的事情,编剧提供出来,然后你要看怎么去发挥。有时候演员会有想法,像父亲吐烟草的戏,他只来演一天戏没什么说话的分量,他会请教我说我这样吐可不可以,说哪句话才可以吐,这都是比较细节的。

像这种通常都不太排戏,那时候已经开拍了,如果要排戏,周末就要工作不能休息。除非他们来了我们又需要勘景,检查景的时候让演员走走位、讲讲感觉,这些都要演员跟工作人员特别同意才有,不然就是当天排。像这么大的重头戏,我可能在开拍前会让他们先排演一下再回去,可能一天、半天,好的演员会给你很多建议。但有时候也没有办法,因为事实上没有办法排戏,那你就叫他们照着演,这样也有。我喜欢拍一拍听他们意见,很多时候灵感是在拍的时候,他怎么演你就有灵感。可以从监视器看到电影感啊,人的神情啊、角度啊。像演父亲的演员,他有个角度,灯打了眼睛有点透,看起来有点贱的样子,这都是到现场,灯放那边之后才发现。所以现场很重要,最重要的就是拍片当天,其他都在酝酿准备,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想法都是在现场反应的灵感。

第56届金马电影节全过程:金马电影工作坊之李安(5)

接下来我放两场比较不是Coverage的拍法,它们都蛮复杂的。 《卧虎藏龙》竹林戏是我的重点戏之一,因为我知道青绿色在道家是最神秘的东西,片中有玄牝剑法、青冥剑,从无生有、从阴到阳,本质与现象的对比。阴阳又有男女的关系,所以绿色代表「生我之门,死我之户」,我们的大侠就是死也要往里面冲,生也是从这边来,很多的意象在里面。绿色又是电影中非常难处理的颜色,绿色跟红色都很难处理,但我的经验里面绿色大概是最难处理的。这场戏就是绿色有两个白点(人),基本上绿、白、黑三个颜色,所以我脑袋里很早就有构想。大队人马拉到江南去看竹林,不光是竹林还要大吊车吊钢丝上去,这都是以前没做过的事情。你要到农场看景,景你要喜欢,还要搭前景,然后我去了之后才知道竹子砍下来十分钟叶子就缩了,我以为跟花一样可以弄个半天、一天,所以难度非常高。

再来软的东西都难做,武术指导就不喜欢做,轻飘飘只要软的他就不想搞,像三节棍、鞭子都不喜欢搞,更别说这种吊钢索的东西,没有着力点,困难度很大,地方又远。可是这是我坚持的东西,虽然它没有推展剧情,就是完全停下来做情绪的宣泄,非常的任性,很折腾人,又有危险性。对我来讲绿色的意象非常重要,这场竹林戏因为轻柔,也是最性感的。 《卧虎藏龙》龙跟虎就是道家讲的情欲,所以他们讲降龙伏虎,修炼那么多功夫最难克服的就是情欲问题,人的情感是最难克服的。人生存的自然欲望,一个是吃东西,一个是性,这场戏其实就有性的感觉,但是你要把它藏起来就要用间接的意象去表达。这对我来讲很重要,不是故事而是意象的表达,很难处理。

我有四个层次必须把它分清楚,第一个在意识上面,故事的本身是一个父权的象征,还有女孩子的叛逆,还有收徒这件事,没有拜师不能拿青冥剑、不能学玄牝剑法,你会走歪,这是道统的观念,但这女人就是不甩他,道统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不管这个东西。 《色,戒》也是在讲这个,女权跟他们的对抗,这是意识上的,然后潜意识里其实是在拍性,你要性感,但又是压抑的东西。他跟俞秀莲是明白的爱情故事,跟玉娇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追寻,所谓「藏龙」,很奇怪的情愫,所以你是在拍性,但又不能用性来拍,所以竹林跟绿色就是阴阳潜意识的层次。

另外还有下意识的层次,就是他们两个有阴阳对比,不光是男跟女,一个是温厚明白的大侠,一个是恰北北的女孩很冲,外阳内阴、外阴内阳。李慕白是外表很阳刚父权,内心其实是哈姆雷特、非常优柔寡断的儒侠,他内在是非常阴柔、很折腾女人的,把俞秀莲搞死了,一堆毛病搞不定;玉娇龙外表阴柔,内心其实非常刚烈,所以有阴阳、个性的对比。拍那场戏的时候,人的面向要特别注意,周润发很温厚圆润与跟成熟,章子怡就比较厉害、硬的,他们有个对比,这个是下意识的对比。还有一种是无意识的,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干他什么事情,女的为什么要跑,人的潜能里面有个奇怪的东西让我们必须去追寻,最神秘的力量,你都要放在这里面。场景这么难控制,有几个大的镜头跟意象要先把它定下来,然后你要跟武术指导团队沟通。轻的东西最难弄,每个演员下面都三十几个人在拉,做出轻飘飘的感觉,那时候没什么电脑,就是真的人吊起来去弄。

这场戏拍了两个礼拜,补了些近景,拍这种戏其实是要Assembly,镜头拍到一个你就要偷笑了,你要担心人的安危,所以它其实是一个线性思考。在做线性思考时要用Coverage拍,不cover的话没有办法表现多层次,多层次一定是一种组合,你要尝试让它们激荡出来。如果你是一个单线的事情或单一视角的话,它会比较线性,当然你可以说里面丰富的层次很多,但在一般观影者的直观上你并没有提供他一些可能性,所以一定要用Assembly的方法去做Coverage的观念。那你在cover的时候,几个大镜头、几个重点戏你一定要抓住,然后其他就让他们发挥。钢丝吊得如何就看个人努力,好多人都拉到吐,演员也很受罪,也有危险,怕掉到山谷里面。当时香港的技术独步全球,发展出非常聪明的道具组,怎样欺骗观众的眼睛,让你以为看到什么东西,但其实不是,我学到很多东西。他们也很不习惯拍这种东西,所以就是彼此合作。拍出来的成果我觉得有拍到我想要的,感觉蛮性感的,绿色处理得也还可以,要谢谢武术组。 (播放《卧虎藏龙》竹林片段

拍这种我就觉得说,电影其实是在处理一个梦境,有些可以做到梦境的样子,我觉得一定要把握住,要有很多准备工作,事实上拍也拍不到想要的一半,要拍到心里想的或梦境那样就很难,但很值得去争取。

Q:我非常喜欢这场戏,因为李慕白、玉娇龙的火花太好、性张力太好,相比之下李慕白与俞秀莲的爱感觉不是同一个等级,想知道导演怎么去处理两段关系的平衡?

李安:很不公平,对杨紫琼很不公平,面对十九岁的新演员,大家要讲国语,她国语又不好,她的压力很大,但是戏很多都让玉娇龙给抢走了,电影的设计中有人要扛戏、有人要抢戏,各司其职,玉娇龙的角色「藏龙」跟这个无名的追求有关,所以观众很自然就会被吸引,那我也没办法,拍电影常常就是这样不公平,当无理的东西被做出来,观众很自然地就会被吸引,当然章子怡本身非常出色。我非常了解李慕白跟俞秀莲的性格,因为我平常就是这样子,玉娇龙就是藏的龙,人的情欲是无意识的,还有天生本性上就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晓得为什么追求,我就往我的幻想、我最不了解的样子去拍玉娇龙的部分。如果是我了解的,我就不拍,如果她的行为是很合理,我就不要她这样演,但是你也可能把她拍砸。原来也不是选择章子怡来演,她就有这个命,而且刚拍时我还很担心,第一个月很伤脑筋,后来山不转路转,看到她有种性感的潜质,整部戏就变了。

我原先想的竹林戏也不是这样,拍章子怡一个月后开始愈来愈清晰,就坚定要拍竹林。本来武术指导非常不想去,武术指导说导演你是想要拍戏、拍打、还是拍场景,你选一样啊,你又跑新疆、北京、山西、又去江南,专门去找一个竹林,竹林还不完全在浙江,有些在安徽黄山里面,有水的地方非常麻烦,他们相信力从地起,在那边每天吊钢丝不着地,结果也很难预估,他们真的很不想拍这些,所有不想拍的都在里面。但这对我很重要,拍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一个虚无飘渺难以捉摸的东西。也是因为我拍章子怡,很多都是拍了她一个月以后有灵感,这个是比较后面,在拍了两个多月后才去江南拍的。

Q:请教导演,中间有一场大漠塞外的戏,原本是剧本就这样写,还是后来剪接的时候放进来的?

李安:大漠戏是小说与剧本都有,但其实《卧虎藏龙》的剧本原来只有一点点,没有写什么东西,第一版剧本是我把小说的故事告诉美国制片詹姆斯,他写出来短短的一本,然后去找钱,他在剧本的第一页就说,相信李安会拍最好看的打戏,里面就一堆武打戏,就这样什么都没有。后来我在前制勘景的路上,才去找王蕙玲写剧本,写了之后詹姆斯看了又觉得这样不行,片子是要卖全世界的,很多东西他根本不知道在写什么,我就只好很辛苦地改。

开拍前一个月前就要把剧本给杨紫琼、周润发,他们习惯讲广东话,需要很多时间练习,还讲不太准,但也没有办法。有时候甚至剧本是前两天才写出来,我为这些台词伤透了脑筋,这场竹林戏除了「当日古寺留一步给你,是要见你的本心」、「你们这些老江湖,怎么见得到本心?」这两句台词,其他随口的台词都是临场写的。这部电影很多拼凑出来的,我拍到一半想说完蛋了,不晓得在搞什么东西,一直到拍完了也说不上来,剪接的时候也是。最痛苦的是周润发跟杨紫琼的广东国语,做后期的时候花最多的时间是给他们配音,北京的录音师说「还是杨紫琼自己讲比较有感觉」。我说算了不要配了,配这些大牌演员的口音也没有用,就这样上片了,所以电影有命,不是你能要求的,这部电影中每个演员都让我头痛,不让我头痛的演员就是广东口音让我头痛,戏中很多都是武打,这些演员平常都是演戏的,突然做这么多武打动作,真的很挑战。电影说不上来,有冲动就尽量做吧,很多剧本都不是剧本里的,都是后来加的,拍一拍有感觉就加,有我写的,大多是王蕙玲写的,也有詹姆士的要求,他以西方人的角度看这段觉得薄弱,要我去补足的。

Q:我很喜欢这场竹林戏传达出的讯息,景与两个人之间的互动、调情并且与自然混合在一起,我想要知道导演在拍这场戏的时候,因为你不可能去竹林上面拍,你要怎么去排戏,如果我们的戏是有互动的,我们要怎么去排这场戏?

李安:拍动作戏,你要记住你是在玩人家的命,所以负担很大,动作或打斗很复杂的戏,演戏很容易受伤,这是我们职业道德,稍微有危险性的戏,千万不要跟演员讲戏,尤其是武行,他很有可能会受伤,这个我们要负责任。如果近景、拍表情、有戏的时候,我就会搭一个平台,让他们站在平台上演,他站在平台上,你就可以讲戏。你一定要特别规划,让演员可以安全安心的演戏。谢谢你的提问,这个对拍动作片很重要,有危险性、有动作的戏,不要跟演员讲戏,演员可能会受伤。

Q:导演我想请教,这个技术层面看起来很复杂,现在如果重新做这样的剧情,你觉得后制的拍摄与实际上去拍,调度上会有差别吗?

李安:会,现在要我拍我也不会这样拍,当时的拍法是去玩人家的命,我拍的时候没有很先进,我是头几个用粗线钢丝这样吊的,然后用电脑把它抹掉,以前香港拍武侠片很好笑的,弄个滤镜上半部涂凡士林就这样混过去,不打背光,所以每个镜头很短嘛,超过一秒钟就看到那个线,所以那时候吊钢丝是一个突破,有一个镜头是他们蜻蜓点水,那个时候刚开始可以做,做得不太好,现在看来也不及格。现在的话,当然可以做的东西很多,我们可以用合成,但是可能不受这个罪,有些东西拍不到,很有可能就没有那个灵感,我记得拍完这个后去拍《绿巨人浩克》,到美国最先进做视效的大公司,他们都来问我你这个怎么拍的,我就说这是吊钢丝硬搞出来的,包括那些害怕的感觉都是真的。

电脑到现在很多轻巧的感觉都还是不太好弄,当然最后数位还是比较厉害,但做数位有个问题需要克服,因为大家知道有些东西你不可能实际拍摄,所以观众会比较放松。以前是特技演员去演,当时观众知道演出这个有多难会比较紧张,但现在知道数位可以做的时候,就不担心了,刺激感、认同感会差一点。这要你发展出另外一种的认同感,我觉得大致来讲技术进步是好事,当时那样拍真的很危险,现在也不可能这样拍,我后来才发现我对亚洲最大的明星周润发做的事,在美国连特技替身都不能做,我把亚洲最大的明星吊在那,现在不可能让你这样弄,当然早期还有比我们更玩命的方法。古今中外各有各的拍法,除非你怀念以前的技术,像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说一定要怎么样拍,才有过去电影的影子。一般的话,尽量用不折腾人的新方法去试。

我觉得有一个新东西的时候,就有一种「纯真感」,这很重要,你一定要突破那个方法,你做那些几乎做不到的事情,有一种新鲜感、纯真感,那是一种投入。我觉得电影一定要去挑战这个,不挑战就像鲨鱼不前进一样,就会死掉,不进则退。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没有再突破,我就要退休,不必拍了,像这个有很多的挑战,每次都是处子之身,我不会拍到第七部就油条了,因为我在拍一个我不会做的东西,那是一个挑战,那个概念对我拍电影来说还蛮重要的,对我来说能挑战很兴奋。

Q:我之前看到一个采访提到说,《卧虎藏龙》中有对演员按表操课,是一个很有意义的东西,请导演分享,在拍片时候安排了什么功课给演员?

李安:我常常拍片会下一些傻功夫,事后想有点傻,因为有一半的事情很傻气。开拍以后,武术指导听到后,给我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但也不好讲我,那时候武打片很假,后来我拍了以后才知道,原来武打片不是武术,是舞蹈。用舞蹈的概念来做武打,我知道后很不服气,如果我现在要拍的话,我还是要做这样的东西。因为舞蹈与武打,舞蹈的力道跟真实的武打是相反的,我今天要把你摔过去,你会抵抗,我会用力摔你,但是电影里我把你摔出去,是你让我摔的,你要跳,物理是完全相反的,就是用相反的招数去达到你以为的样子,那个就是武打片。

我让他们去练真功夫,因为我觉得这样才像,我觉得周润发应该是练太极拳的样子,不如就练练太极拳,这样气会比较沉稳,还有一些过去香港片我不太喜欢的动作,他们的动作非常不古典,都是武术指导搞出来的,他们做的大侠样子我不喜欢,所以我要周润发去调养气质。章子怡当时不像玉娇龙,我规定她要写毛笔字,不是我要她毛笔字写多好,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小姐有要小姐的样子,所以我要她练毛笔,这都是我自己想出的办法,开拍其实都用不到,但对我来讲,对他们来讲,我觉得有些是有用的。而且现在的人跟古时候的人,基本上态度是非常不一样,教养也很不一样,周润发的部分没有问题,他演过很多戏,章子怡当时才十九岁,我当然要教她,以前的人不是这样子的,我现在看很多拍我们那个年代的片,很多都不对,我们那时候不是这样,但管不到了,我就管我还顾虑到的地方。

譬如汤唯演老上海戏,我觉得有一、两个月调理一下是好的,我训练汤唯穿旗袍走路,上海当时是孤岛,抗战的时候因为上海是租界,日本不能进去,很多人逃命到那个地方,久而久之有一套自己的文化体系和时尚,发展出一些很奇怪的东西,相当有意思。我们在拍那个时代,人体要跟着文化,汤唯外面穿风衣、里面穿旗袍,既是间谍又是乖顺的小女人,所以旗袍与风衣是很好的搭配,而且只有上海是这样穿。风衣是讲帅气,走路要大步走才好看;旗袍是要小步走,因为旗袍窄,所以她的体态一个大步、一个小步怎么走,所以就训练这个步伐,从那个训练可以启发她原来以前的人是这个样子的,像我国文老师或父母那代就是这样教养,无形中对她的时代感会给很大的加分,这种是我很喜欢的训练。她穿旗袍训练,用橡皮筋把膝盖绑住练习走一个月,接下来穿风衣大步要怎么走,那些都是很好训练。 《色,戒》里面有同学,以前的同学是怎么样?拿一些我们以前年轻看的书给她看,甚至让他们打乒乓球也可以,就是要在一起相处。

我觉得这些训练是好的,骑马、基本的武术要练,武术有一个问题,她们都是学舞蹈出来的,舞蹈跟武术的力道是不一样的,平剧、京剧、武行都是圆形的动作,很有力道,收脚坐臀整个是圆形的造型,她们学芭蕾舞蹈是伸展式的,没有力道,你要把它变成圆形很难,后来一半都做不到,有一点点样子就不错。这方面你给杨紫琼要求,她做得比较老道一点,她去找教练,从基本功踢踢腿开始练起,我觉得这是必要的,在这过程中你可以观察演员的个性,很多演员轧戏、拍广告,给你一个月档期拍戏,我是不太相信这种做法,我觉得还是下点功夫好,尤其是拍古装这种你不熟悉的东西。

我再放一段戏好了,这段我就不多讲。最难拍的一个戏,用造水池、造新的方法、来拍最后情感的宣泄,其实是一个线性思考,也是看起来有Coverage,可是每颗镜头都非常非常的贵,你要申请经费,要透过片厂的核准,非常的困难。在台中造了个大水池,一般的水池就像洗澡盆一样,水荡来荡去,我要做的是那种大海中波长很长的那种浪,所以要重新做水池,要做船的模型,还要做一个室内的深水池,把整个景沉到里面去,然后加上很多很多的视效,我前面说我没有当面跟父亲道别,在这里可以说道别,把我的情绪宣泄出来,对我来说这场戏很重要,这是一段大费周章,但跟故事没有关系的一段戏,我觉得蛮值得放放看,看完之后看你们有没有问题。通常如果你拍动作戏,片厂就会比较慷慨一点,动作戏一定是下音乐,但我的音乐是到最后最后才放出来,这对他们来讲是很大的挑战,我最后还是坚持下来,直到最后情感上来的时候才放音乐,那个音乐也比较特别,是一个英国少年唱诗班唱教堂的诗经,但是用印度梵文唱的,那个蛮特别的。 (播放《少年Pi的奇幻漂流》船难片段

这是我亲身经历一个很贵的经验,你没有办法去看景、也没办法去模拟,不用动画的方式就要不到钱,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要到钱,虽然这是投资公司找我拍的,我后来是用动画,把整个水上的戏做出来,画到一半大概四十多分钟的时候拿到钱。我也没做过动画,我不是一个视觉训练的导演,我是比较戏剧式的导演,是先看演员排戏后再决定怎么拍,如果有画面就去勘景,看到实物以后才在脑海形成一个画面,如果完全没有东西,要我凭空想像一个用视觉出发的编剧、构图,那不是我的训练,也不是我的长处和强项,但是为了这个我就必须要做,我有两个主要的动画师,他们有个团队,十二年前要花蛮久的时间去做,现在做就很快了。先把动画做出来再照着拍,我到现在还是没有办法凭空去想镜头角度,我可以想到特殊的东西,但很多东西在里面就没有办法,所以我还是要一个工具Previs(预览),用动画把虚拟场景做出来,大船、小船、动物在哪里?人怎么样?模型先造出来,我再去找他的位置,等于我在勘景,找到以后我再编排剧情,画面做到差不多的时候申请预算。

我就直接用动画Previs来做分镜稿,分镜完各个部门就可以讨论怎么拍,怎么省钱、用什么方法、可以筹备什么东西,这些就可以开半年多的前制会议。我们还在台中造了一个水池,每天都在学习那个浪要怎么造,后来那些浪还是不行,只能说跟船接触的地方,船的动作感觉有点真实感,所有的水还是把它抹掉之后再画。所以基本多数时候尤其是这么大风浪的话,造浪池比较像一个平台,只是用水去动它会比用机器动真实一点,搞了很久,非常麻烦,视觉效果也做了一年多。这部电影还有很多3D上的发现,我觉得3D是另外一套学问,跟你脑中解析图像怎么运作,其实不太一样,一般人好像以为3D就是2D加一个面象,但实际上差别很大,我们被训练成对电影的理解就是2D的,但是3D其实要从中解放出来的,我拍到一半才了解3D有不同的面象,所以光怎么打、戏怎么演都不太对劲,那时候我的脑子还是2D的,我们并没有经过3D的训练。像风暴画面都是纯数位的就没有问题,但如果是3D搭上实景去拍的,格数就不能做太多,动作不能太大,有很多的限制,那时候边拍边学。

Q:因为场景、对戏都是在虚拟环境,你是怎么协助演员去拍戏?

李安:像这个小孩从来没有拍过电影,他以为电影大概就是这样子,我觉得人只要有想像力都不会是太大的问题,你演恐龙片看不到恐龙,靠想像去演,超级英雄片都是给他一个目标去假装。比较复杂一点的就是与老虎打斗的部分,这部分我们是先把老虎挑逗的动作拍出来,小孩是反过来演的,去伪造他让老虎做出动作,对着银幕反着做出来的。这种基本上是生存戏,像这场戏他要怎么存活下来?靠本能,水冲过来冲过去,那都是很自然本能的反应,那都不是演戏。只有最后在喊sorry大哭的时候是演戏,那个我们放在平台上,这么大的摇动其实是看不到脸的,我们当然要做点假的,让他平顺一点,然后镜头对准他,那个就很容易,我就跟他解说他在想什么东西,那就是演戏,还是那个原则,动作大的不要讲戏,很容易受伤,你就规划好,要演戏的时候,你要让他舒服地演、很安静地演。

Q:导演有提到对于片名的发想有特别的理解,例如说《卧虎藏龙》是藏着欲望,导演对片名都很有想法,是创作的时候就有这样去理解吗?

李安:其实我大部分是改编人家的小说,原来就有书名,作者取这个书名是有些意思的,那我们要做怎么样的发挥,不是文字而是影像的,《卧虎藏龙》的「卧虎」是罗小虎,「藏龙」是玉娇龙,书中没有讲这些道家的东西,我自己喜欢这些东西,书是很通俗的小说,一大段剧情都是我编出来的,我觉得就是因为道家的关系很有意思,可以做一个深层的发挥,不光是做一个武侠片。因为武侠片是一个比较野的片型,是一种guilty pleasure(罪恶的快感),是你心里秘密喜欢离经叛道的东西,它有种野性在里面,它释放出两千多年儒家教养的控制框架下的压抑,你就是从这个离经叛道、不正经的事物去发挥。我拍《绿巨人浩克》就是暴力,它不明讲,但存在美国国家中很深很重的暴力倾向,我们东方则是对性的压抑,这是我的感觉。

我觉得《卧虎藏龙》就把这个主题给点出来,正好有这两个女人的执着,李慕白就是个性贵气的大侠,走路偏都不敢偏,其实李慕白受我影响比较多,在书里面也没有退休什么的,都是我编出来的,玉娇龙就是个大小姐,在小说是蛮可怕,有点反派的角色,我也加上我的想像。有些小说你要很尊重,有些里面有些元素让你可以借题发挥,我刚刚讲那些都是自己想的,因为我觉得那是个禁忌的东西,我会很有兴趣在武侠片拍出这样的内容。

Q:请教导演是如何与编剧分工的,感觉《卧虎藏龙》有很大一部分是导演写的,另外剧本写到什么程度可以开始勘景?

李安:《卧虎藏龙》主要是王蕙玲写的,我觉得剧本是一个工具,像你会把舞台剧当文学来读,没有人会把电影剧本当文学来读。电影剧本是一个蓝图、垫脚石,有剧本以后结构、初始的原意会清楚,真正创作还是在影像发挥,当然剧本很重要,它是骨架。我常常跟编剧合作都不是很愉快,因为我有很多想法,头两部电影自己编,是因为没有人给我剧本,其实我是拍电影的,而不是作家,所以对我来讲,编剧是蛮痛苦的一件事,常常写不好。因为我的想像力是比较画面性、戏剧性的,不太是在台词与剧情的推演,而且现在主流电影的剧情推演非常的重要,这也是我不太喜欢的,所以跟有些有名的编剧相处不好,我要找听我话的,但听话的编剧在创意上又不太容易发挥,《少年Pi》的剧本我改到四百多稿就不算了嘛,我去勘景无时无刻不在想,一直在改,所以很难跟编剧相处。

如果是中文剧本的话,王蕙玲编出来的戏我看起来蛮好的,为美国工作人员翻成英文,他们看了会觉得奇怪,人家问你,答不出来也不太对劲,不是为了配合外国市场,而是真的讲不通,你会发觉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不管是英翻中、中翻英,只剩下本质的东西,你常会被文本给骗到,其实它的内容禁不起推敲,在改编过程中你会遇到这个问题,你看起来蛮顺眼的东西,换成另外一个语言解释不通,反之也是这样。这一直都蛮令我头大的,我有两部电影是人家写得差不多,我改了一些大致照着拍,其实那两部我也不觉得剧本怎么特别,可是都拿奥斯卡编剧奖,我拍的时候加很多东西,就像是给你们看《断背山》的道别戏,剧本里面没有什么就讲分手就吐,你跟演员、场景、剪接创造出来的东西,很多惆怅的感觉也不是文字能传达的。所以我觉得剧本是应该要好,但是我很怕剧本写得很饱满,那是片厂很喜欢的,如果剧本不小心遗失,谁拿起来都能导,能够写到这么保险对片厂是最好的。

我觉得剧本应该是一个能够发展拍片潜能的工具,这是我的感觉,我比较喜欢合作的编剧,他本身脑子不只是一个编剧,而是拍片的人,这种人合作起来会比较愉快,一起去想像这个世界、气味。有些专门写文字的写得合情合理、工工整整的也可以,你们要再发挥就是了。我自己每次剧本都弄很久,写一个剧本也写好几年,结果出手还是没有把握,我都会参与得很深,不管是改编或无中生有,我刚刚说有些在现场写剧本,是因为没有办法,现场没有编剧,像是拍《色,戒》、《卧虎藏龙》,我在现场戏排不通,演员讲不顺口,或是吊在竹林上台词不顺要换成其他话,我只能现场写,这也不是我很愿意做的事情。

第56届金马电影节全过程:金马电影工作坊之李安(6)

跟大家讲话也是很有缘分,祝福你们都能拍到片,拍到心里想要的片子。电影真的不是你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要会想像、要会经营、也要会反应。我觉得电影会教你很多东西,所有工作人员都会教你,要有一颗开放的心,也要有主见,不然会乱,全凭运气也没有人天天过年。我觉得要有主见,激发你的想像力以后,收成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我觉得是一个开放的心情,要有计画,然后很多随机应变。电影拍出来,人家要怎么看就怎么看,其实已经不是你的了。 《少年Pi的奇幻漂流》里面有一句我加的对白:「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就是你的了」,我觉得电影也是一样。别人看到这个故事以后,电影就是别人的了,也不是你的。那我们拍片的人,归我们所有的就是我们拍片的经验,去体验跟你的梦想、跟你的团队结合的那种生活经验,那是可以带回家存到你的记忆里面的,那是你的生活体验,这就是filmmaker。

所以拍片的时候要很珍惜,每个人都要很珍惜,在投入的时候你要确定每个人都很专心,不要有人在那边鬼混,那是让人非常生气的事情。摄影机转动的时候是非常宝贵,在之前跟之后很多的经营、很多的苦功,如果有一些能够做到跟梦境有点接近就很值得。希望你们好运,能够做到心里想做的一些东西,跟你们的梦境有一些结合。也不要轻看基本功,你的craft(技艺)还是蛮重要的,艺术还是跟手上的技术有关系,真的手摸下去的触感,所产生的化学效应,对我们来讲那个就是电影。出来之后怎么样,是别人的事情,不是你可以去在意的。我希望你们能够摸到想摸的东西,那个触觉,真的手摸到的那个触觉,是蛮宝贵的。虽然我们抱怨很多,可是我们都是幸运的人,能够触摸我们的梦想。

Good Luck Everybody!

第56届金马电影节全过程:金马电影工作坊之李安(7)

(Taipei Golden Horse Film Festival),前身为1980年开始举办的台北金马国际观摩展,1990年与原本独立举办的金马奖整合后正式成立,是台湾规模最大的国际影展,约于每年11月举办。

2022年鹿特丹电影节“聚焦电影人”阿曼达·克雷默(Amanda Kramer)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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