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本诗深度解析(正冈子规这病床六尺)
小松本诗深度解析(正冈子规这病床六尺)1901年(明治三十四年)1月26日,子规在《日本》上连载其随笔《墨汁一滴》(共164回,至7月2日)。6月,请人在小庭园中搭建丝瓜棚,据说丝瓜藤中的汁液可取为帮助病人止咳化痰的“丝瓜水”。9月2日,开始写作日记体随笔集《仰卧漫录》。10月13日,母亲与妹妹外出,子规兴自杀之念,不断哀号哭泣,在《仰卧漫录》里画了小刀和小锥子。11月6日晚上,子规给在伦敦的夏目漱石写信,信中说:“我已成废人矣。每日无缘由地号泣,不再给报刊杂志写稿,书信全然停止。久疏问候,今夜突思修一特别之书函予君。你的来信非常有趣,是近日我心头唯一喜悦。你深知我早想出去见识西洋世界,但病人如我,遗憾只能读你信,聊替亲临西洋,亦快意也。得便,能再给我一信吗,趁我两眼犹明未闭?诚无理之求啊……”(僕はもうダメになってしまった。毎日訳もなく号泣しているような次第だ。だから新聞雑誌などにも少しも書かない。手紙は一切廃止。それだから
《我去你留两秋天》
作者:(日)正冈子规
译者:陈黎 张芬龄
版本: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1年1月
1898年(明治三十一年)1月,子规在子规庵开办《芜村句集》轮讲会,此后毎月一次。2月12日,开始在《日本》上连载《与歌人书》(10回,至3月4日),着手其短歌革新运动。3月,子规与俳友们初次在子规庵举行短歌会。7月13日,子规自书墓志铭,寄给河东碧梧桐之兄河东可全保存。10月,俳志《杜鹃》移至东京发行,由高滨虚子接任主编,子规在新《杜鹃》第一号上发表了《古池之句辩》及一篇描写子规庵小庭园的散文《小园之记》。子规的妹妹律和俳友们为了宽慰病榻上的子规,在小庭园里种植了各色草木:竹、松、米槠、萩花、芒草、鸡冠花、桔梗、牵牛花、秋海棠、紫茉莉、雁来红、百日草等。子规为这些草木都写了俳句,《小园之记》里还绘了一张图标出它们的位置(子规喜欢的蔷薇和象征子规庵的丝瓜,此时尚未种)。小园草木给病中子规及其创作带来极大的动力,它们是“病床六尺”上的子规生命的小宇宙:“小园是我的天地,花草是我唯一的诗料”(小園は余が天地にして草花は余が唯一の詩料となりぬ)。文末他附了一首俳句——“我家小庭园/花花草草/杂乱植……”(ごてごてと草花植し小庭)——此园诚然乱中有序、乱中有力,乱中给受病痛之苦的子规安定感与生命力。
1899年(明治三十二年)1月,子规先前连载的《俳谐大要》由《杜鹃》杂志社结集出版,印数3000册。3月起又在子规庵定期举行短歌会。5月,子规病情再次恶化。10月,高滨虚子在子规病室装了一个煤油暖炉。秋天时,子规用画家朋友中村不折(1866—1943)送他的水彩绘具画了一幅秋海棠。11月,于子规庵开办文章会,指导“写生文”写作。12月,高滨虚子请人把子规病室与庭院间的纸拉门改成透明的玻璃拉门。《俳人芜村》亦结集刊行,12月12日在子规庵举行的“芜村忌”俳句会,有46人参加。
1900年(明治三十三年)1月下旬,子规在报纸《日本》上连载文论《叙事文》(共3回),提倡“写生文”。4月15日,在子规庵开办《万叶集》轮讲会。16日,子规门生香取秀真(1874—1954)带来其所塑子规石膏像。8 月时,子规大量咯血。8月26日,准备去伦敦留学的夏目漱石前来道别。9月,在子规庵举行第一回“山会”(写生文之会)。10月,与子规诗观有别,推崇浪漫主义、创立“东京新诗社”的“明星派”领袖与谢野铁干来访。11月,子规专心静养,暂停句会、歌会。12月23日再次举行“芜村忌”俳句会,有38人参加。
1901年(明治三十四年)1月26日,子规在《日本》上连载其随笔《墨汁一滴》(共164回,至7月2日)。6月,请人在小庭园中搭建丝瓜棚,据说丝瓜藤中的汁液可取为帮助病人止咳化痰的“丝瓜水”。9月2日,开始写作日记体随笔集《仰卧漫录》。10月13日,母亲与妹妹外出,子规兴自杀之念,不断哀号哭泣,在《仰卧漫录》里画了小刀和小锥子。11月6日晚上,子规给在伦敦的夏目漱石写信,信中说:“我已成废人矣。每日无缘由地号泣,不再给报刊杂志写稿,书信全然停止。久疏问候,今夜突思修一特别之书函予君。你的来信非常有趣,是近日我心头唯一喜悦。你深知我早想出去见识西洋世界,但病人如我,遗憾只能读你信,聊替亲临西洋,亦快意也。得便,能再给我一信吗,趁我两眼犹明未闭?诚无理之求啊……”(僕はもうダメになってしまった。毎日訳もなく号泣しているような次第だ。だから新聞雑誌などにも少しも書かない。手紙は一切廃止。それだからご無沙汰して済まぬ。今夜はふと思いついて特別に手紙を書く。いつかよこしてくれた君の手紙が非常に面白かった。近来僕をよろこばせたものの随一だ。僕が昔から西洋を見たがっていたのは君も知っているだろう。それが病人になってしまったのだから残念でたまらないのだが、君の手紙を見て西洋へいったような気になって愉快でたまらぬ。もし書けるのなら僕の眼の開いているうちに今一便よこしてくれぬか。無理な注文だが……)
这是子规写给漱石的最后一封信。
1902年(明治三十五年),36岁的子规生命最后一年。1月中,病情急剧恶化,连续使用麻醉剂(吗啡)止痛。3月10日,恢复写作先前中断的《仰卧漫录》。3月末,香取秀真、高滨虚子、河东碧梧桐等弟子轮流于夜间陪伴、看护。5月5日,随笔集《病床六尺》开始在报纸《日本》上连载(共127回,至9月17日——死前两日)。6月,以水彩绘成《果物帖》十八图。8月、9月间续成《草花帖》十七图、《玩具帖》四图。9月10日,子规在枕边进行其最后的《芜村句集》轮讲会。9月14日,口述《九月十四日晨》一文由高滨虚子笔录。9月18日近中午时,在妹妹律与河东碧梧桐协助下,提笔写下《丝瓜诗》三首——
丝瓜花已开,/痰塞肺中/我成佛去矣
(絲瓜咲て痰のつまりし佛かな)
痰一斗——/丝瓜水/也难清
(痰一斗絲瓜の水も間にあはず)
前日圆月/丝瓜水/亦未取
(をととひのへちまの水も取らざりき)
写完此绝笔俳句后,子规终日陷于昏睡中,终于9月19日午前一时左右去世。9月21日举行葬礼,葬于东京北区田端的大龙寺,送行者一百五十多人。
日剧《坂上之云》中再现了正冈子规书写绝笔《丝瓜诗》时的情景。
惜爱春光任:子规的“新”俳风
起始于1867年,打破锁国政策、迎向西方的日本“明治维新”运动,在政治、经济、教育上推动了一系列重大变革,对日本人生活的各个层面都有深远影响。俳句作者在西化与传统价值之间摆荡,寻求新的方向。有些俳人续守过往的写作方针,有些则另辟蹊径,包括舍弃沿用了数百年的5—7—5诗型。
1867年正是正冈子规出生之年,第二年即为明治元年。此时正值日本文学式微的低谷期,各类文学创作质量不断滑落,虽然一般读者对此厄境未必有所感。半个世纪前活跃文坛的诸多小说家只剩五六位还继续写作,内容多半是老旧题材反复套用,缺乏新意。诗歌在表面上看似逐日茁壮,许多人自命为“俳谐宗匠”,以替弟子修改诗作或以传授芭蕉风的创作秘诀维生。这类的师徒写出的俳句数量众多,却无任何可观者。
《芭蕉•芜村•一茶》
作者:(日)松尾芭蕉 与谢芜村 小林一茶
译者:陈黎 张芬龄
版本: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0年8月
此一惨淡的诗歌境况直至正冈子规出,方获拯救。子规的诗和诗论最先只在四国岛港市松山流传,不久就遍及全国,蔚为风潮。松山居然成了文学改革的发源地!子规坦言松山虽非毫无文化之地,在文学上却不具任何重要性。当地俳人、歌人对少年子规在诗歌创作上或有启蒙之功,但当子规投身于诗歌革新之途时,他们所传授的几乎完全派不上用场。
子规“俳句革新”之功首要有二。其一,他坚认俳句是文学的一类,既非类似“川柳”(senryū)之类搞笑居多的打油诗,也非像许多未曾明乎此的俳谐宗匠所想的,仅将俳句视作某种有助实现神道教德行或佛教顿悟之具。子规在1889年所写的《诗歌的起源与变迁》一文中,即认为俳句虽短,但意涵丰富,意指俳句的价值不输篇幅较大的小说等,实应以文学视之。在1895年所写《俳谐大要》第一节“俳句的标准”中,子规明确地说:“俳句是文学的一部分。文学是美术的一部分。故美的标准即文学的标准,文学的标准即俳句的标准。亦即,绘画、雕刻、音乐、戏剧、诗歌、小说,皆应以同一标准论评之。”(俳句は文学の一部なり。文学は美術の一部なり。故に美の標準は文学の標準なり。文学の標準は俳句の標準なり。即ち絵画も彫刻も音楽も演劇も詩歌小説も皆同一の標準を以て論評し得べし。)子规此一信念,促使俳句在逐渐迈向二十世纪、文化标准动荡未定的那个时代里得以占有一重要位置。
其二,他提出植根于现实的“俳句写生主义”之说。他深觉被俳谐宗匠所主宰的传统俳坛已奄奄一息,活力尽失,俳句如果要新生,要存活下去,必须扫除掉那些老派老调、拘泥于太多无谓规则与限制的俳谐宗匠套式,另寻新的方向。写生或说写实主义法,虽非彻底革命性的写作方式,起码能让俳句挣脱旧有的束缚,获得某些自由。就某种意义而言,子规对“写生”的强调是一种阶段性的手段,为使俳句写作不再局限于以老套方式处理老套主题(固定的名胜、事件、意象、季题……),或者沦为以诗仿诗、据诗写诗的智力游戏。“写生”如是让周遭无数的自然或人事现象皆可以成为诗的题材,为气数将绝的俳句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说子规对“写生”的强调是一种“阶段性”手段,是因为子规明白徒有“写生”有时会失之简浅而有所不足。子规一生所写诗论、诗话甚多,不同时期观点颇有变化或看似矛盾处,但实为一日趋圆熟的创作者一心之多面。为了修正“简单写生”或略嫌粗糙的直描、白描可能之弊,子规另提出“选择性的写生主义”之观点,让自己或其门生在“写生”功力已备的基础上,适当融入个人的美学趣味或想象。“写生”虽伴子规一生,但他未曾让其扼杀自己不时迸出的奇想。主观的印象与客观的写实虽然有别,但真正的艺术家应知如何巧妙融合两者,忠于自己的意愿和理想。子规说:“太写实的诗容易变得平凡,缺乏新奇……诗人如太执着于写实主义,会将其心囚于眼睛所见的微小世界,而忘了遍布于广袤时空中的珍奇、鲜活诗材。”他进一步提出一种“内在的写生主义”,以个人“内在的现实”为写生、观察对象,描绘诗人的自我——写生之“生”此际已转为指内在的“生命力”——那使人类生生不息的无形动力。他以“诚”(まこと,makoto,真诚、真实、信实)这个字指称此法。
《但愿呼我的名为旅人》
作者:(日)松尾芭蕉
译者:陈黎 张芬龄
版本: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9年3月
在1899年所写,评论前辈歌人橘曙览(1812—1868)之作的《曙览之歌》一文中,子规说:“‘诚’是曙览歌作的本质,也是《万叶集》歌作的本质。是《万叶集》歌作的本质,也是所有和歌的本质。我所谓的‘据实描写’就是‘诚’而已。”(「誠」の一字は曙覧の本領にして、やがて『万葉』の本領なり。『万葉』の本領にして、やがて和歌の本領なり。我謂いうところの「ありのままに写す」とはすなわち「誠」にほかならず。)在1897年发表的《俳句废纸篓》(俳諧反故籠)中,他早已说:“俳句表达诗人的‘真诚’感受,即便在创作过程中他试着将之变形,在诗中某处此‘真诚’感受明白在焉。”到了晚年他更简要、确信地指明此变化:“起初我客观写生。后来我变得喜欢客观写人性。”
《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
作者:(日)小林一茶
译者:陈黎 张芬龄
版本: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9年3月
斯坦福大学日本文学教授上田真(Ueda Makoto)说子规死得太早,老天倘假其以更多时日,他当更充分、更深刻地发展其本于“诚”的“人性写生”理论。好在实例有时比理论更雄辩。他说,子规生前所作最佳诗句,无疑多是“真诚”与“写生”等重之句。
下面我们欣赏几首子规各阶段“写生”佳句:
野地里的/绿,被捣制成/草味年糕
(野のみとり搗込にけり草の餅:1888)
紫阳花开——/坍塌的墙上/飞雨猛击
(紫陽花や壁のくづれをしぶく雨:1891)
夏月流银——/打烊后的鱼市场/鱼鳞四散
(鱗ちる雑魚場のあとや夏の月:1892)
熟睡于石上之蝶啊/你梦见的是/我这个薄
命人吗?
(石に寝る蝶薄命の我を夢むらん:1893)
木屐/送别草鞋客,雪上/留足印
(雪の跡木履草鞋の別れかな:1893)
两脚踏出/禅寺门,千万星光/在头顶
(禪寺の門を出づれば星月夜:1894)
筑波秋空/无云——红蜻蜓/浪来浪去
(赤蜻蛉筑波に雲もなかりけり:1894)
看,/孔雀在/春风中开屏展现尾羽……
(春風に尾をひろげたる孔雀哉:1895)
回头看——/擦身而过的那人/已隐入雾中
(かへり見れば行きあひし人の霞みけり:1895)
红梅艳放——/被藏在深闺的少女,/发情
的雌猫
(紅梅や秘蔵の娘猫の恋:1895)
熏风拂我裸体/——唯一的/遮蔽物:松影
(薫風や裸の上に松の影:1895)
夏日绿风/吹书案,/白纸尽飞散
(夏嵐机上の白紙飛び尽す:1896)
早晨的秋天/细云/流动如白沙
(砂の如き雲流れ行く朝の秋:1896)
遇见有人/抬棺——大年初一/夜半时分
(新年の棺に逢ひぬ夜中頃:1897)
北风呼呼——/叫着要/锅烧面呢
(北風に鍋燒温飩呼びかけたり:1897)
此际,牵牛花/把颜色定为——/深蓝
(この頃の蕣藍に定まりぬ:1898)
女儿节点灯——/啊,每个偶人/各有其影
(灯ともせば雛に影あり一つづつ:1899)
银屏闪映/漫烂银——盛极/将崩白牡丹
(銀屏や崩れんとする白牡丹:1900)
夜半有声——/夕颜果实落/让人惊
(驚クヤ夕顔落チシ夜半ノ音:1901)
忽闻剪刀/剪蔷薇,梅雨季里/天遇晴!
(薔薇を剪る鋏刀の音や五月晴:1902)
1891年的“紫阳花”诗是子规25岁之作,将“生机”(花)与“腐意”(坍塌的墙)以及能生能腐的“雨”同框,是颇具深意的写生句。1892年“夏月流银”句颇有芭蕉轻盈捕捉事物本质、美感的功力。1893年“蝶梦”句,融客观写生、庄子典故与子规内心感受于一炉,甚为感人。1893年“红蜻蜓”句是被选入教科书的大气、大画面名句。1894年的“孔雀”句是设计有成、鲜明耀眼的“选择性写生主义”代表作。1902年死前四个月所写“剪蔷薇”句,非常生动地把“客观的”剪刀声、天晴色与内心跟着响起的爽朗快意剪辑在一起。这类有效融合客观之景与主观之情,虚实相应的诗句,往往更让人玩味。譬如下面两首——
啊,闪电!/脸盆最下面——/野地里的
忘水
(稻妻や盥の底の忘れ水)
新的年历——/五月啊,将是/我的死日
(初暦五月の中に死ぬ日あり)
第一句客观地让我们看到闪电下脸盆水“实”景,而诗人的“灵视”让我们仿佛被闪电电到般,顿悟/洞观脸盆最下面肉眼平日未察的“忘水”——流动于野地,隐秘不为人知的水。第二句写于1899年,卧病的子规预感自己死期将尽,五月是草木茂盛季,面对大地充沛的活力,苟延残喘的病者反而自觉无力与之竞争而萌生死意。但大多数时候,“病床六尺”上的子规面对死亡还是生意、斗志盎然的,不时迸出一些可爱、有趣之句。试举一些他写的人事、佛事、猫事、鸭事、蛙事、鸟事、马事、牛事、蜗牛事、蜻蜓事之句:
哈,六十岁的妇人/也被称作是/“插秧
姑娘”
(六十のそれも早乙女とこそ申せ)
冬月悬天——/他们跑到屋顶上/看火灾,
仿佛赏月
(屋根の上に火事見る人や冬の月)
看护妇睡着了,/醒来连忙/打苍蝇……
(看護婦やうたた寝さめて蝿を打つ)
大佛全身凉爽——/啊,它没有/大肠小肠
纠缠
(大仏に腸のなき涼しさよ)
夜临——/我们家的猫“苎麻”/等着隔壁
的猫“多麻”呢
(内のチヨマが隣のタマを待つ夜かな)
冬笼——小鸭/已习惯/待在洗脸盆里
(冬籠盥になるる小鴨哉)
五月雨——/青蛙跑到/榻榻米上来
(五月雨や畳に上る青蛙)
布谷鸟啊,/说教的歌声/耳朵听了会
变脏……
(説教にけがれた耳を時鳥)
午后雷阵雨——/啊,惊动了一整排/马屁股
(夕立や並んでさわぐ馬の尻)
锦缎加身,/庆典中的/牛——流汗了
(錦着て牛の汗かく祭りかな)
蜗牛——/挺着大触角为饵/勾引雨云
(蝸牛や雨雲さそふ角のさき)
运河上,一只蜻蜓/以九十度/端端正正回转
(堀割を四角に返す蜻蛉哉)
天性开朗的子规长期卧病,生命悲苦,但不时苦中作乐,像自幼坎坷多难的前辈俳人一茶一样,以自嘲的旷达,从简陋中偷窥美,在困窘处以轻(松)举重。很难说两人中谁更苦,谁更超脱:
一年又春天——/啊,愚上/又加愚
(春立や愚の上に又愚にかへる:一茶)
美哉,纸门破洞,/别有洞天/看银河!
(うつくしや障子の穴の天の川:一茶)
米袋虽/空——/樱花开哉!
(米袋空しくなれど桜哉:一茶)
秋日薄暮中/只剩下一面墙/听我发牢骚
(小言いふ相手は壁ぞ秋の暮:一茶)
躺着/像一个“大”字,/凉爽但寂寞啊
(大の字に寝て涼しさよ淋しさよ:一茶)
大年三十愚,/一夜跨年——/元旦,犹
愚也!
(大三十日愚なり元日猶愚也:子规)
从纸门/破孔,我看见/雪下了……
(雪ふるよ障子の穴を見てあれば:子规)
有鸡冠花/有丝瓜——寒舍/怎会贫寒?
(鷄頭ヤ絲瓜ヤ庵ハ貧ナラズ:子规)
朴树果实四处散落……/邻家孩子最近却/
不来找我了
(榎の實散る此頃うとし隣の子:子规)
啊,睪丸是个/累赘的邪魔,让我/热暑不
得凉!
(睾丸の邪魔になつたる涼み哉:子规)
子规缠绵病榻,行动不便,不像可以“大”剌剌摊开四肢、五肢,让全身清凉的一茶。病床上日日亲密审视自己身躯的子规,对凉与热的感受——不管是自身还是外在的——似乎比常人敏锐:
凉啊,/绿油油稻田中/一棵松
(涼しさや青田の中に一つ松)
月凉——/蛙/声沸……
(月涼し蛙の声のわきあがる)
山野像刚被水/打湿——/凉爽啊,拂晓
(野も山もぬれて涼しき夜明かな)
凉哉,/透过石灯笼的洞/看海
(涼しさや石燈籠の穴も海)
洗完澡后/檐下纳凉,让/风吹乳头
(湯上りや乳房吹かるる端涼み)
热啊——/脱光衣服/紧贴墙壁
(裸身の壁にひつゝくあつさ哉)
热啊,一根/锄头立在地上/四周不见人
(鍬たててあたり人なき熱さ哉)
天啊,天啊/天啊——/真热啊!
(これはこれはこれはことしの熱さかな)
热毙了!/但我只能继续/求生
(生きてをらんならんといふもあつい事)
热毙了,困毙了,苦毙了!但他依然继续求生。子规最大的求生法宝可能来自饮食——食欲就是生之欲,他爱吃柿子、爱吃秋茄子、爱吃蜜柑、爱吃苹果、爱吃樱叶饼、草味年糕、栗子饭、冰激凌……爱吃众多东西:
虽然夏日消瘦,/我还是一个/食量大的男
人啊
(夏痩せて大めし喰ふ男かな)
你可以告诉大家/我吃柿子/也爱俳句
(柿喰の俳句好みしと傳ふべし)
寂寞的夜——/入住旅馆房间后/吃柿子
(宿取りて淋しき宵や柿を喰ふ)
吃完年糕汤/新年首次做的梦/我全部忘
光光
(雑煮くふてよき初夢を忘れけり)
春深满是/蜜柑腐——我就爱/这一味!
(春深く腐りし蜜柑好みけり)
时入小寒——/吃过药后/有蜜柑可吃!
(藥のむあとの蜜柑や寒の内)
牡丹花下/吃苹果——我愿/如是死!
(林檎くふて牡丹の前に死なん哉)
栗子饭——/啊,病人如我/依然食量超大
(栗飯ヤ病人ナガラ大食ヒ)
牙齿用力咬/熟柿——柿汁/弄脏我胡子
(カブリツク熟柿ヤ髯ヲ汚シケリ)
能吃柿子的日子/我想只剩/今年了
(柿くふも今年ばかりと思ひけり)
一匙/冰激凌——全身/活起来!
(一匙のアイスクリムや蘇る)
子规生命最后一年所写随笔集《病床六尺》,第一篇第一句就说:“病床六尺就是我的世界,而六尺病床对我来说还是太宽了……”(病床六尺、これが我世界である。しかもこの六尺の病床が余には広過ぎるのである……)此话读之令人悲。因病而身躯缩小,而世界缩小,寿命缩小……而他“果敢在死路里寻求一条活路,贪图一点点安乐……”(僅かに一条の活路を死路の内に求めて少しの安楽を貪る果敢なさ……)。写作就是最让他安而乐之的事了,如同他生命最后的春天中此诗所见——
啊,终日作诗/作画,作/惜爱春光人!
(春惜む一日画をかき詩を作る)
他虽未能顺利在死中寻得活路,但他完成了他诗歌革新、俳句革新之路。虽然他极力抨击众俳人们被传统俳句规范绑死而不自知,但他自己并未全然弃绝之,而是自觉地加以翻新,死里求生找活路。他照样使用“季题”(季语),但不受传统季题套路所囿,把当下、把周遭生活的新元素、新酒……注入旧瓶,生出“新”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