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童年回忆,同学少年都不贱
张爱玲童年回忆,同学少年都不贱恩娟见到赵珏,只是说她的发型凉快。赵珏发现恩娟瘦了很多,变美了。恩娟说是被孩子拖瘦的。她把儿子也带了来。恩娟终于曲线玲珑了,脸面虽然黄瘦了些,连带的也秀气起来。脂粉不施,一件小花布旗袍,头发仍旧没烫,像从前一样中分,掖在耳后,不知道是内地都是这样俭朴,还是汴·李外喜欢她这样,认为较近古典式的东方女人。她把孩子带了来,胖大的黑发男孩。恩娟笑道:“你这头发倒好,凉快。”她一看见恩娟便嚷道:“你瘦了!瘦了真好看。”“给孩子拖瘦的。晚上要起来多少次给他调奶粉,哭了又要抱着在房间里转圈子,没办法,住得挤,不能把人都吵醒了。白天又忙,一早出去做事,老是睡不够。”
张爱玲在凤藻纪念册上为同学描绘的未来
前面我们讲到,昔日教会女校的同学,在面临人生选择的时候,赵珏拒绝包办婚姻,甚至以牺牲学业为代价,退学跑起了单帮(跑单帮:旧时对从事异地贩运的小本生意人的一种称呼);恩娟选择了犹太难民汴,去了重庆;芷琪嫁给了哥哥的混混朋友。
这两年她在大学里,本来也渐渐的会打扮了。战后恩娟回上海,到她这里来那天,她穿着最高的高跟鞋,二蓝软绸圆裙——整幅料子剪成大圆形,裙腰开在圆心上,圆周就是下摆,既伏贴又回旋有致。白绸衬衫是芭蕾舞袖,衬托出稚弱的身材。当时女人穿洋服的不多,看着有点像日本人。眼镜不戴了,眼睑上抹着蓝粉,又在蓝晕中央点一团紫雾,看上去眼窝凹些,二色眼影也比较自然。脑后乱挽乌云,堆得很高,又有一大股子流泻下来,悬空浮游着,离颈项有三寸远。
赵珏本来是丑小鸭,上大学两年,慢慢学会打扮了。确实,高中都拼命学习,很多女孩刚上大学的时候,都土土的,加上军训一晒,那些照片都没法看,但上了大学一年以后,很多都大变样。人家从重庆回上海来看她,她穿得很时髦,还化了妆,跟以前的形象大相径庭。
恩娟笑道:“你这头发倒好,凉快。”
她一看见恩娟便嚷道:“你瘦了!瘦了真好看。”
“给孩子拖瘦的。晚上要起来多少次给他调奶粉,哭了又要抱着在房间里转圈子,没办法,住得挤,不能把人都吵醒了。白天又忙,一早出去做事,老是睡不够。”
恩娟终于曲线玲珑了,脸面虽然黄瘦了些,连带的也秀气起来。脂粉不施,一件小花布旗袍,头发仍旧没烫,像从前一样中分,掖在耳后,不知道是内地都是这样俭朴,还是汴·李外喜欢她这样,认为较近古典式的东方女人。她把孩子带了来,胖大的黑发男孩。
恩娟见到赵珏,只是说她的发型凉快。赵珏发现恩娟瘦了很多,变美了。恩娟说是被孩子拖瘦的。她把儿子也带了来。
“我老是忘了,刚才路上又跟黄包车夫说四川话。”她笑着说。
她对赵珏与前判若两人的事不置一词,赵珏知道她一定是听见仪贞说赵珏跑单帮认识了一个高丽浪人,战后还一度谣传她要下海做舞女了。
恩娟并没有评论赵珏的时髦外表,赵珏知道她一定听说自己跑单帮认识了一个高丽浪人(行踪不定的朝鲜江湖人),还有她要下海做舞女的传闻。看到这就知道了赵珏跑单帮时的感情经历。
赵珏笑道:“好容易又有电影看了。错过了多少好片子,你们在内地都看到了?”
“我们附近有个小电影院,吃了晚饭就去,也不管它是什么片子。”
赵珏诧笑道:“我不能想象,不知道什么片子就去看。”总是多少天前就预告,热烈的期待,直到开演前,音乐的洪流涨潮了,紫红绒幕上两枝横斜的二丈高嫩蓝石青二色镶银国画兰花,徐徐一剖两半往两边拉开,那兴奋得啊!
“忙了一天累死了,就想坐下来看看电影,哪像从前?”
赵珏问恩娟在内地看电影吗,恩娟说家附近有个小电影院,不管放什么就去看。赵珏不能想象,从前都是知道预告,热烈期待好几天的。恩娟说因为忙,不能拿像以前一样欣赏。
“内地什么样子?”
“都是些破破烂烂的小房子。”
“你跟汴话多不多?”她没问他们感情好不好。
“哪有工夫说话。他就喜欢看侦探小说,连刷牙都在看。”不屑的口气。
赵珏笑了。
“当然性的方面是满足的。我还记得你那时候无论如何不肯说。”
又道:“忙。就是忙。有时候也是朋友有事找我们。汴什么都肯帮忙。都说‘李外夫妇的慷慨……’”末句引的英文,显然是他们的美国朋友说的。
至少作为合伙营业,他们是最理想的一对。
赵珏问恩娟内地什么样,跟汴的关系,恩娟都很敷衍的态度,但是强调了性方面是满足的。生活很忙,汴特别热心,愿意帮助人。赵珏觉得他们是合伙做生意的婚姻关系,类似现在的“队友”。
赵珏还是跟她的寡妇姨妈住。她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恩娟听她在电话上说话,笑道:“你上海话也会说了。”
“在北京遇见上海人,跟我说上海话,不好意思说不会说,只好说了。大概本来也就会说,不好意思忽然说起上海话来。”
提起北上跑单帮,恩娟便道:“你也不容易,一个人,要顾自己的生活。”
一句不咸不淡的夸赞,分明对她十分不满。她微笑着没说什么。
赵珏还是跟她姨妈住。提到在北京跑单帮,恩娟说,你也不容易,一个人要顾自己的生活。赵珏觉得恩娟对自己很不满。为什么呢?是恩娟认为赵珏在男女关系上太随便了吗?日本侵华时期,大量朝鲜人协助日本侵略者在华作恶,因此,“高丽棒子”成为中国百姓对朝鲜人的蔑称。可能,赵珏找了个这样一个异族人做恋人,才被人诟病吧。
孩子爬到沙发边缘上,恩娟去把他抱过去靠着一堆垫子坐着。
赵珏笑道:“崔相逸的事,我完全是中世纪的浪漫主义。他有好些事我也都不想知道。”
恩娟也像是不经意的问了声:“他结过婚没有?”
“在高丽结过婚。”顿了顿又笑道,“我觉得感情不应当有目的,也不一定要有结果。”
恩娟笑道:“你倒很有研究。”
赵珏知道恩娟对她跟那个高丽浪人的传闻有些看法,就笑着说,自己跟那个人,完全是浪漫主义的,很多事也不想知道。估计这个高丽人有很多故事,甚至,是个犯过罪的逃犯之类的?恩娟不怎么在意,问他结过婚没有,早就说他在朝鲜结过。接着,赵珏说了她自己的观念,她觉得感情不应该有目的,也不一定要有结果。
这是赵珏纯粹的爱情观,恩娟笑着说,你倒很有研究。
what?看到这就觉得她们真的不再是朋友,或者说,这次见面,恩娟没有再把她当朋友,没有体恤,没有关心,这段对话可以说是鸡同鸭讲。
说着,她姨妈进来了,双方都如释重负。
赵珏姨妈进来,终于这段勉强的对话可以中断一下,双方都松了一口气。
谈了一会,恩娟“还有点事,要到别处去一趟。”先把孩子丢在这里。
赵珏把他安置在床上,床上罩着床套。他爬来爬去,不一会就爬到床沿上。她去把他挪到里床,一会又爬到床沿上。她又把他搬回去。至少有十廿磅重,搬来搬去,她实在搬不动了,瘫倒了握着他一只脚踝不放手。他爬不动,哭了起来。她姨妈在睡午觉,她怕吵醒了她,想起鸟笼上罩块黑布,鸟就安静下来不叫了,便摊开一张报纸,罩在他背上。他越发大哭起来,但是至少不爬了。
她连忙关上门,倚在门上望着他,自己觉得像白雪公主的后母。
等恩娟回来了,她告诉她把报纸盖着他的事,恩娟没作声,并不觉得可笑。
赵珏忙道:“松松的盖在背上,不是不透气。”
恩娟有事离开了一会,把孩子放在赵珏这里。孩子一直爬,不让爬就哭,赵珏没有经验,搞不定孩子,就把报纸摊开盖在孩子背上,以为这样孩子就不哭了。恩娟回来,赵珏把经过告诉她,恩娟不高兴了。
咱就是说,人家没孩子的人帮你看孩子,没嗑着碰着,可以了。恩娟很自我中心的,跟过去不同了。
恩娟依旧没有笑容,抱起孩子道:“我回去了,一块去好不好?还是从前老地方。汴家里住在虹口一个公寓里,还是我们那里地方大一点。”
当然应当去见见汴。
两人乘三轮车到恩娟娘家去。一楼一底的衖堂房子,她弟妹在楼下听流行歌唱片。她父亲一直另外住。
她带赵珏上楼去,汴从小洋台上进来了,房子小,越显得他高大。他一点也不像照片上,大概因为有点鹰钩鼻抄下巴,正面的照片拍不出,此刻又没有露齿而笑。团体照大概容易产生错觉,也许刚巧旁边都是大个子,就像他也是中等身量。还是黑框眼镜,深棕色的头发微鬈,前面已经有点秃了——许多西方人都是“少秃头”——但是整个的予人一种沉鸷有份量的感觉,决看不出他刷牙也看侦探小说。
握过了手,汴猝然问道:“什么叫intellectual passion?”
赵珏笑着,一时答不出话来。那还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她信上说的。她不过因为他额角高,戴眼镜,在她看来恩娟又不美或是性感,当然他们的爱情也是“理智的激情”,因此杜撰了这英文名词,至今也还没想到这名词带点侮辱性。
恩娟显然怕她下不来台,忙轻声带笑“嗳”了一声喝阻,又向他丢了个眼色。
他这样咄咄逼人,赵珏只觉得是醋意,想必恩娟常提起她。
他们就快出国了,当然有许多事要料理。她只略坐了坐,也还是他们轻声说点自己的事。
赵珏跟恩娟去了她家,见到了汴,汴咄咄逼人地问赵珏什么是“有理智的激情”,那是赵珏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写信说的,因为赵珏认为恩娟和汴都不是漂亮的人,这也体现了赵珏的低情商,想什么就说什么。这时他们就快出国了,有很多事要料理,也没有怎么应酬赵珏。
都回到家里,跟她姨妈讲起来,她姨妈从前在她家里见到恩娟,也跟她母亲一样没口子称赞,现在却摇头笑道:“这股子少年得意的劲受不了!”
赵珏笑了,觉得十分意外。她还以为是她自己妒忌。
回家后,姨妈说恩娟现在这股子少年得意的劲头让人受不了,赵珏原以为只有自己出于嫉妒心这样想,没想到姨妈跟她同感。恩娟因为汴的关系,十分得意,看来汴这些年混得很不错,这时大概是1945 46年,汴有机会润去美国。
她们没再见面,也没通信。
这之后她们没有见面,连通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