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最美情诗创作的原声(外国诗译介茨维塔耶娃)
世界最美情诗创作的原声(外国诗译介茨维塔耶娃)灵魂却在爬山。颤抖,山从肩头卸下,仿佛他们喜欢庄严……——荷尔德林[2]献诗
[俄]茨维塔耶娃 / 刘文飞 译
山之诗[1]
亲爱的,这话语使你诧异?
临别赠言全都激情澎湃,
仿佛他们喜欢庄严……
——荷尔德林[2]
献诗
颤抖,山从肩头卸下,
灵魂却在爬山。
让我来歌唱痛苦,
歌唱我的山!
无论现在还是往后,
黑洞我都难以封堵。
让我来歌唱痛苦,
在山的顶部。
一
那山像新兵的胸口,
新兵被弹片击中。
那山渴望少女的唇,
那山在希求
盛大的婚礼。
“海洋涌入耳廓,
突然闯入的欢呼!”
那山在追赶,在战斗。
那山像雷霆!
巨人装扮的胸口!
(你记得那山最后的屋
位于郊外的尽头?)
那山是多个世界!
上帝向世界征收重税!
……
痛苦从山开始。
那山俯瞰全城。
二
不是帕那索斯,不是西奈,
只是兵营似的裸丘。
“看齐!开枪!”
为何在我眼中
(十月,而非五月),
那山竟是天堂?
三
天堂落在手掌,
别碰它,太烫!
那山在山脚
围起陡坡的长廊。
像灌木和针叶
用利爪扯住巨人,
山扯住我的衣襟,
发出命令:站住!
哦,远非始初的天堂:
一阵又一阵穿堂风!
山仰面放倒我们,
诱惑:躺着别动!
被打得惊慌失措,
“怎么?哪里清楚!”
山像神性的鸨母,
指明位置:这里。
四
珀尔塞福涅的石榴籽,[3]
如何能在严寒中忘记?
我记得双层贝壳似的
双唇,向我微微开启。
为石榴籽所害的女神!
双唇固执的深红,
你的睫毛布满缺口,
像金星闪烁夜空。
五
激情不是欺骗,不是杜撰!
它不骗人,但别持续!
哦,何时我们现身此世,
做爱情的百姓!
哦,何时才能简简单单,
就是丘陵,就是山头……
据说,要用深渊的引力
测量山的高度。
在褐色的帚石楠花丛,
在受难针叶林的岛屿……
(梦的高地高出生活的
高度。)
“占有我!我属于你……”
但家庭的静静仁慈,
但雏儿的细语,唉!
因此我们现身此世,
成为爱情的天神!
六
山在哀悼(山用苦涩的粘土
哀悼,在离别的时候),
山在哀悼我们无名的清晨
鸽子般的温柔。
山在哀悼我们的友谊:
双唇是最确凿的亲属!
山在说,报应各人,
将比照各人的泪珠。[4]
山还哀悼,生活是营地,
毕生交易心灵的市场!
山还哀悼,即便带着
孩子,夏甲仍被流放![5]
山还说,是魔鬼作祟,
游戏没有意图。
山在说。我们无语。
让山来评判做主。
七
山在哀悼,如今的血和酷暑
只会变成愁闷。
山在哀悼,不放走我们,
不让你爱别的女人!
山在哀悼,如今的世界和罗马
只会变成烟雾。
山在说,我们与他人同在
(我不嫉妒他人!)。
山在哀悼,太晚道出的誓言
是可怕的重负。
山在说,那团乱麻
太陈旧:激情和义务。
山在哀悼我们的痛苦:
明天!别急!当额头
已无记忆,只有大海!
明天,当我们醒悟!
声响……像是有人,
嗯……在近旁哭泣?
山在哀悼,我们分开下山,
走过那片泥地——
滑向我们熟悉的生活:
人群—市场—板棚。
山还说,一切山之诗
全都如此写就。
八
那山像呻吟的巨神
阿特拉斯的背部。[6]
城市将因山而骄傲,
我们在城里用生活押注,
从早到晚,像赌牌!
激情的我们坚持不做。
像尊重古镇的熊谷,
市政厅的十二门徒,[7]
请尊重我阴森的洞穴。
(我是洞穴,波浪跃入!)
你记得游戏的最后进程
是在郊区的尽头?
那山是多个世界!
诸神在向同貌人报复!
……
痛苦从山开始。
那山像墓碑把我压住。
九
岁月流逝。这块石头
将被石板代替。[8]
用别墅侵占我们的山,
他们用花园占地。
他们说在这片区域,
空气清新,生活轻松。
他们辟出菜地,
堆起杂乱的梁木,
他们堵住我的山谷,
我的沟壑被翻了个!
因为每个人都需要
幸福的家和家的幸福!
幸福在家!没有杜撰的爱!
用不着拼命!
应该做个女人,忍耐!
(他来的时分,
幸福在家!)离别或刀子
都难以装饰爱情。
在我们的幸福之废墟,
夫妻的城挺起身。
在那美妙的空气里,
“你还可以作孽!”
小铺老板歇息时,
会算一算利润,
设计楼层和过道,
每根线都是归家的指引!
因为每个人都需要
幸福美满的家庭!
尾声
记忆有空白,眼睛的
白内障:七层遮挡。
我不记得单独的你。
取代五官的是白光。
没有特征。白的空白。
(心灵布满伤口,
伤口绵连。)用粉笔标明,
裁缝的手工。
天空是完整的结构。
海洋是大群的水珠?!
没有特征。的确很独特。
爱情是关联,而非寻求。
无论头发是黑是褐,
让邻居说他能看清。
难道激情也能分割?
我是钟表匠还是医生?
你像充盈完整的圆:
完整的旋风,充盈的呆滞。
我不记得独立于
爱情的你。平等的标志。
(在惺忪的羽毛中:
瀑布,泡沫的山头,
听觉感到奇特的新意,
威严的“我们”取代“我”……)
贫困窘迫的生活里
却只有“生活如故”——
我不见你与任何女人
一起:
记忆的报复!
1924年1月1日—2月1日
布拉格。佩伦山。
布拉格十月作家驻地的窗户正对着一座山,即布拉格著名的佩伦山(Petřín)。佩伦是斯拉夫原始宗教中的雷神,这座不高的山因为这个高贵的名称而具有了特别的含义。无论是在茨维塔耶娃的心目中,还是在布拉格的文学地图中,这座并不高大的山都有着超越它自身的海拔高度。
茨维塔耶娃有一部题为《山之诗》(Поэма горы)的长诗,写的就是这所山,也写于这座山上(此山南坡的一幢小楼),在《山之诗》开篇的“献诗”中茨维塔耶娃写道:
颤抖,山从肩头卸下,
心却在爬山。
让我来歌唱痛苦,
歌唱我的山!
无论现在还是往后,
黑洞我都难以封堵。
让我来歌唱痛苦,
在山的顶部。
这是一部“山之诗”,也是一部“爱之诗”,它记录了茨维塔耶娃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场爱情。1923年8月,来到布拉格刚好一年的茨维塔耶娃疯狂地爱上了康斯坦丁·罗德泽维奇(Констатин Родзевич 1895--1988),这位风度翩翩的男人是茨维塔耶娃的丈夫埃夫隆在布拉格查理大学的同学。罗德泽维奇生于彼得堡,比茨维塔耶娃小三岁,大学未毕业他便参军,成为黑海舰队水兵,十月革命期间两次转换身份,先成为红军,后随白军流亡海外,在20年代初来到布拉格,获捷克政府奖学金,成为查理大学法律系学生。1926年底,罗德泽维奇来到法国,在巴黎大学继续学习法律,同时接近法国左翼政党;1936年参加西班牙内战,在国际纵队任军事专家;二战时期他参加法国抵抗运动,曾被关进纳粹集中营,战后留在法国,据说身为苏联特工。晚年,罗德泽维奇成为一位艺术家,曾创作一尊茨维塔耶娃的木雕头像。
罗德泽维奇保存了茨维塔耶娃写给他的所有书信,并在1960年把它们转交给茨维塔耶娃的女儿阿丽娅,后者把这些信原封不动地封存起来,但其中两封(9月22、23日)被转交者私自复印,因而流传开来,通过这两封信中的只言片语,我们不难感觉出茨维塔耶娃当时的情感之炽烈:
“我第一次爱上有福的人,或许是第一次寻求幸福而非伤害,想获得而非给予,想生存而非毁灭!我在您身上感受到一种力量,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
“您在我的身上创造了奇迹,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天和地的统一。
“啊,您多么深沉,多么实在!您无比优雅,又极其淳朴!您是教会我人性的游戏高手。我和您在相遇之前似乎不曾活在世上!对于您,我就是灵魂;对于我,您就是生命。
“离开您,抑或您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就难以活下去。只有通过您,我才能热爱生活。您如果放开手,我就会离开,不过会更加痛苦。您是我第一根、也是最后一根支柱!
“您是我的救星,让我把生死置之度外吧,您就是生命!(上帝啊,因为这幸福饶恕我吧!)
“我把你黑发的脑袋揽入怀中。我的眼睛,我的睫毛,我的嘴唇。
“朋友,记住我吧。”
茨维塔耶娃改称爱人的姓氏,称他为“拉德泽维奇”(Радзевич)而非“罗德泽维奇”(Родзевич),因为“拉德泽维奇”有“欢乐之子”的意思。然而,就像茨维塔耶娃一生中所有火一般的爱情一样,这段始于秋天的罗曼史也仅持续数月,在冬季便开始暗淡了。后来,罗德泽维奇娶俄国宗教哲学家谢尔盖·布尔加科夫的女儿玛丽娅为妻,茨维塔耶娃则留在了丈夫身边。不过,作为这场爱情之文学结晶的《山之诗》(以及另一部长诗《终结之诗》和抒情诗《嫉妒的尝试》等作品),却构成茨维塔耶娃布拉格时期诗歌创作、乃至她整个文学创作的巅峰。在茨维塔耶娃与罗德泽维奇热恋的这段时间,茨维塔耶娃租住在佩伦山坡一户人家,两人经常一起爬山,佩伦山于是就成了他俩热烈爱情的见证人,也成了茨维塔耶娃心目中爱情的等价物。
在《山之诗》中,茨维塔耶娃将佩伦山写成情感的高峰,将她与罗德泽维奇的爱情比喻成一次登山之旅。在长诗的开头,“那山像新兵的胸口,/新兵被弹片击中。/那山渴望少女的唇,/那山在希求/盛大的婚礼”,这座山“不是帕那索斯,不是西奈,/只是兵营似的裸丘”,“为何在我眼中/……/那山竟是天堂?”然而,激情、爱和幸福都像山一样,终归是有顶峰的,“据说,要用深渊的引力/测量山的高度”,于是,“山在哀悼(山用苦涩的粘土/哀悼,在离别的时候),/山在哀悼我们无名的清晨/鸽子般的温柔”;“山在哀悼,如今的血和酷暑/只会变成愁闷。/山在哀悼,不放走我们,/不让你爱别的女人!”“痛苦从山开始。/那山像墓碑把我压住”,但是,这座山它又是“火山口”,蕴藏着愤怒的熔岩,这将是“我”“记忆的报复”!
爱情是一座山,需要两个人携手攀爬,但爬到山顶之后却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原路返回,这就意味着注定要走下坡路,越来越低;要么追求更高,这就意味着从山头跃起,短暂地飞向高空。如此一来,佩伦山在茨维塔耶娃的诗中便从爱情之山转化为存在之山,构成了关于人类存在之实质的巨大隐喻。或许正因为如此,茨维塔耶娃才在《山之诗》中运用了这对令人震惊的韵脚:山/痛苦(гора/горе)。
傍晚,当夕阳渐渐西沉,或粉或金的云彩会在佩伦山背后的天空聚会成一幅缓慢流动的水彩画;待天完全黑下来,山就会显得雄伟起来,黑压压一片绵延在地平线上,而山坡上此起彼伏的灯火则像一只只不知疲倦的眼睛,看向我们住处的窗口;夜深之后,山的轮廓线才渐渐隐去,与夜幕融为一体,于是,山坡上的零星灯火也就与天上的繁星连成了一片。
译者简介
刘文飞,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导,中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俄罗斯东欧中亚学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美国耶鲁大学富布赖特学者,俄罗斯利哈乔夫院士奖、“阅读俄罗斯”翻译大奖、俄联邦友谊勋章获得者。主要著作有《二十世纪俄语诗史》《诗歌漂流瓶》《阅读普希金》《布罗茨基传》《俄国文学的有机构成》《俄国文学演讲录》等二十余部,主要译著有《普希金诗选》《三诗人书简》《俄国文学史》《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悲伤与理智》等四十余部,发表论文和各类文章两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