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的样子(范旭仑夏承焘友李祁)
钱锺书的样子(范旭仑夏承焘友李祁)却说“同学咒”“钱君”之“为人”。李祁1946年至1948年在国立浙江大学,和夏承焘共事于文学院,结邻于西子湖滨。李祁自道“往年……在西湖罗苑,偶得闻瞿禅先生绪论,并读瞿禅先生词,更增加我读词的兴趣”。夏承焘1948年作《风入松·弃兰为李祁作》(《天风阁词集》),恐美人之迟暮也。今自夏承焘手订的《天风阁学词日记》采撷李祁事——当小异于《夏承焘日记全编》,以资揣摩想象。1946年3月16日:“李祁女士来授课”;3月17日:“李祁来,久谈”;6月11日:“夕过李祁,谈词,示新作二首”;6月25日:“夕过李祁、季思,久谈”;8月3日:“夕,李祁来啜面,久谈”;8月5日:“晚与李祁坐正觉堂前看霞。绚烂奇丽,平生所仅见,明日炎威,当更甚也。听伊谈英伦及威尼斯,甚趣”;9月12日:“午饭后为李祁画荷一张”;1947年1月6日:“连日阅迭更司小说,心仪其人,形诸梦寐。《块肉馀生》一书,予几欲字字为加密圈
《夏承焘日记全编》1981年2月7日(据楼培《夏承焘日记中的陈寅恪、钱锺书补说》,《上海书评》2022年8月18日):“阅钱锺书《管锥编》,博览与笔录之勤可惊佩。往年闻李颀谈钱君,谓海外同学咒其为人,亦甚可讶。”李祁一度是夏承焘日记的常用词或关键词,这块儿却错成李颀,千不该。
李祁,Li Chi,女,未婚,长沙人,小夏承焘两岁,大钱先生八岁。
李祁著《华茨华斯及其序曲》
《李祁诗词全集》
李祁十八岁考入私立金陵女子大学,二十一岁考入国立北京大学(《李祁诗词全集·自序》)。1933年8月考取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第一届留英公费生,至牛津大学读英国文学,以论文“A Comparison of Shelly and Li Po as Poets of Nature”得B. Litt.学位,1937年3月返乡。钱先生是第三届,跟李祁同学一年半。“海外同学咒其为人”多分在此时。
钱先生自国立师范学院徙业一年后,1942年9月李祁亦来蓝田教书。《国立师范学院旬刊》第七十三期(1942年10月1日)《本院本年度新聘教授题名录》:“李祁先生,英语系教授。学历: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文学士,英国牛津大学文学士。经历:国立湖南大学英文教授。”和钱先生同时考英庚款入牛津读西洋史的朱延丰1940年3月曾来国师演讲(《国立师范学院旬刊》第十二期《史地学会敦请朱延丰先生讲演》)。
《天风阁学词日记》关于李祁的记载
李祁1946年至1948年在国立浙江大学,和夏承焘共事于文学院,结邻于西子湖滨。李祁自道“往年……在西湖罗苑,偶得闻瞿禅先生绪论,并读瞿禅先生词,更增加我读词的兴趣”。夏承焘1948年作《风入松·弃兰为李祁作》(《天风阁词集》),恐美人之迟暮也。今自夏承焘手订的《天风阁学词日记》采撷李祁事——当小异于《夏承焘日记全编》,以资揣摩想象。1946年3月16日:“李祁女士来授课”;3月17日:“李祁来,久谈”;6月11日:“夕过李祁,谈词,示新作二首”;6月25日:“夕过李祁、季思,久谈”;8月3日:“夕,李祁来啜面,久谈”;8月5日:“晚与李祁坐正觉堂前看霞。绚烂奇丽,平生所仅见,明日炎威,当更甚也。听伊谈英伦及威尼斯,甚趣”;9月12日:“午饭后为李祁画荷一张”;1947年1月6日:“连日阅迭更司小说,心仪其人,形诸梦寐。《块肉馀生》一书,予几欲字字为加密圈。李祁谓,读英文,亦最爱此书,曾诵数过”;1月12日:“夕过李祁,谈妇女问题,见其一文论此,甚好”;1月22日:“夕,李祁邀往商酌其新词二首,因听其谈英国小说”;2月2日:“灯下阅《迦茵小传》竟……惜不详哈葛德身世,询之李祁,亦不知”;2月5日:“听李哲生翁谈成都,油然动西游之兴。李祁亦云然”;2月15日:“改作一词,与心叔、李祁商之”;2月17日:“过李祁谈,谓牛津大学导师制或传自我国,与书院制甚相似”;2月18日:“夕在李祁处,与心叔谈词。李祁与予皆新成一词”;2月19日:“夕过李祁,谈王湘绮、谭嗣同”;2月20日:“夕过李祁,谈词”;3月11日:“过李祁,乞得绿梅一枝,供案头”;4月26日:“写旧词二纸,赠李祁、苏步青”;6月13日:“过李祁,谈中西诗风异同。李祁谓,病中必好读中国诗。予因忆小泉八云论作文之语,拟为文记之”;1948年11月14日(1948年日记始于9月14日):“夕过李祁,问西洋文学中亦有男人说女人话如《离骚》者否,李祁说无有。又谓曩闻刘子庚先生说词,谓欧公‘穿帘海燕双飞去’指宋仁宗两皇子,附会可笑”;12月7日:“李祁欲往岭南大学,以购不得浙赣路车票不得成行”;12月16日:“郑晓沧先生谈李祁去杭种种行止,可云高等教育之失败”;12月19日:“李祁去后,同人后言甚多。此君有时实不自爱,用电炉偷电,即其一端。某君谓中国高等教育直是失败。”残春惟欲哭,良友难再得;于李祁之去杭,夏承焘觖望而滋恚怒,遂冲口以出恶声。“湘天风雨沉沉”,李祁移砚海外,幸脱四劫三灾,掌教美洲,得终天年。
却说“同学咒”“钱君”之“为人”。
向达《西海感旧记》
向达当年必饫闻“同学”之“咒”,1946年4月作《西海感旧记》(《中法文化》1946年5月号)为钱先生申辩:“锺书原在牛津,廿五年在牛津已相识,廿七年他连同他的夫人杨季康女士同来巴黎,住在郊外拉布拉士。锺书的学问和为人,国内知道他的很多。不过一般人对他颇多误解,其实他是‘语狠心慈’。有见解,有真情,是一位典型的文人。”天道好还,毁人者人亦毁之,“语狠”招致人“咒”,复奚足怪?夏承焘盖不持“文如其人”之说,虽“见钱锺书散文时伤刻薄”,复知其人“好为议论”(1947年1月27日;又1965年1月3日:“默存于所中人多议论”),而“亦甚讶”他人之“咒”。杨宪益《回忆钱锺书兄》(《大公报》2000年5月17日)也旁观抱不平:“锺书当时同牛津的中国朋友很少来往。大家都觉得他比较孤僻,见面也没有多少话说。记得向觉明兄曾对我说过锺书兄对他们都不感兴趣……记得只有一次,向觉明兄拉锺书兄同一些中国同学见了面。在座谈中,锺书兄好像没有什么话,他只拉我在一起,大谈一位法国女作家的书札集如何机智有趣……锺书兄只顾得同我大谈瑟维叶夫人,而置大家不顾。回想当时情况很可笑,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其实锺书兄是个书呆子,整天沉醉于书堆里,置一切于不顾。当时并不完全是有意不理大家,拿外文书来唬人,实际是他从来不善应酬,除了谈书本以外也无话可说。可是往往因此不少人就误认为他爱摆架子,看不起别人。其实我知道他是个很真诚直率,很关心别人的知识分子。从这一件小事可以看出他一生常常被人背后批评指责的原因。”钱先生在牛津致顾宪良简(载《书人》1937年1月号):“牛津顽固陈旧,有名无实,环境远不如清华……生平不肯以耳为目、大言动人,不比其他留学生以到此为三生有幸也。”“语狠”“孤僻”,可窥一斑。至若《起居注》卷十四1933年11月2日之“公超师来书云郑西谛、傅东华皆不通,戏名之曰‘杂脍’。余复云:此二人一东一西,不是东西,直kitchen middens而已。称之曰‘杂脍’,尚见吾师忠厚也云云”,固无论矣。
许振德《忆钱锺书兄》
同学好友许振德《忆钱锺书兄》(《清华校友通讯》1963年4月号)亦云:“中书天真无邪,惟极健谈,以学识渊博也。无论与何人接谈,每每陷于独语之局势,使对方无发言机会。以此人多忌之,或评以锋芒太露,或谤以目中无人,中书亦有‘众皆欲杀忌才高’之句。”“欲杀”殆甚于“咒”欤?
真有幽默的人是能反躬自笑的。1950年4月23日钱先生病中《戏答效鲁问疾》(见冒怀滨《冒效鲁传》),其二:“惝怳苍茫似挽诗,钟鸣日落意何悲。压公已久吾宜去,想见频呼独步时。”“吾宜去”者,非即度他人之心以自“咒”乎?钱先生1978年11月戏复吴忠匡柬(见刘永翔《蓬山舟影·钱通》):“子平素口若推崇,而乃心则深恶天下惟此老为愈己,故每旁敲侧击,以示出我一头。苟尽其道,他日必将如逢蒙之杀羿,求甘心焉耳。”亦犹是也。钱碧湘《追忆钱锺书先生》(《人民日报》1999年1月19日)记1992年给钱先生电话拜年,“正说着吉庆话,钱先生冒出一句:‘老啦!要死啦!’我吃一惊,赶忙拦住……钱先生哈哈大笑”。天知道钱先生不也在笑她不晓得“说凶得吉”这个颇有辩证法意味的古老而又普遍的传说(《管锥编》30页、495页)。
有“同学咒”,哪能没有同事的“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天之道也(《管锥编》53页、1082页)。“他一生常常被人背后批评指责”,故形诸楮墨者尠。曾和钱先生一道翻译的Sidney Rittenberg(李敦白)就说(徐秀丽《李敦白口述历史》第五章):“钱锺书说话文绉绉的,像个老学究,跟其他人格格不入,好像是个外人。那个时候,我们经常在背后讽刺他。”“讽刺”是减等的“咒”(钱先生在日本演讲道及“讽刺咒骂”)。张建术《魔镜里的钱锺书》(《传记文学》1995年1月号,当据栾贵明口述)谓柳鸣九1981年冬把所编《萨特研究》“寄给钱先生显摆”,“钱锺书翻阅后,往桌案上一扔,即下断语:‘我敢说,柳鸣九根本就没看过萨特的原著。’真是慧眼如炬,明镜高悬。这也就难怪有人按捺不住公开咒他:钱锺书还能活几年”;又谓1994年11月北京医院传钱先生病情好转的消息,“包括郑朝宗在内的一班‘钱学’研究家们,相通互告,扶几称庆[sic.]。而诅咒他的人却在别一角落,大失所望”。这“诅咒他的”迄今未审姓甚名谁(看柳鸣九《君子之泽润物无声》和《钱锺书先生的精神遗产》的笔歌墨舞,该不会是柳鸣九罢)。
不过,名满天下后,钱先生通透洒落,大悟“福满祸临,誉溢谤生”的“辩证法的规律”;“谀之不啻诅之”,“宗师之反倒每缘门徒之礼拜”,倒宁愿“赖诅骂以消灾离难”,“恶毒咒诅都会变成甘言软语的祈祷”呢。呵呵。
钱碧湘《杨柳本是君家树折却长条送远行》(见《杨绛:永远的女先生》):“2000年刚过,我听友人说:杨先生生病住院……我赶紧打电话询问。杨先生来接电话:‘这是他们的老花样又来了。那时锺书生病,有人打电话来问:“钱先生去世了吗?”我故意笑嘻嘻地说:“还没有呢!”司机小王说我傻,不该理他们。后来又来电话问:“钱先生去世了吗?钱夫人住院了吗?”我都不再理,把电话放在那里。有一天门口放了一包豆浆,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总是在咒我吧!我也只是把豆浆扔了就算了。他们心里想着巴不得我死掉!他们是故技重演。你放心,我还蛮好呢!’”谲诡过于小说传奇。
齐军溃兵逃至无锡城外肆抢的记载
另外,《夏承焘日记全编》1925年2月24日记钱子泉“谈此次奉军攻苏俄兵骚扰情形”,大误,宜作“谈此次奉军攻苏、直兵骚扰情形”。“直”亦可作“齐”。是年1月中旬,卢永祥、齐燮元两军战于丹阳、无锡间,齐军溃兵逃至无锡城外肆抢,钱家永盛典遭劫。别详我的近作《杨绛“钱基博还债患病”说考实》(《中华读书报》2022年1月19日)。钱子泉数月后与章士钊通问亦将永盛典停业张大为“室毁家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