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匈奴(游牧之声关于潮尔)
消失的匈奴(游牧之声关于潮尔)流传在内蒙古中部的人声潮尔,同样是以持续低音配合高音旋律的方式呈现,但从演唱方式到使用场合,都与呼麦都不尽相同。山水间的共鸣这一刻起,我意识到,大多数人都会对不熟悉的“他者”存在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这种印象或许是通过看过的电影、书籍或任何一种媒介间接地塑造出来的,但它并不一定真实。你只有真正的进入那个不同的文化空间,接触这里的文化持有者,体会并接受他们的习惯,你才能看到这个实相。实相的背后,是突破,是互相理解与分享。祭敖包 本文均为 程俏俏 供图宝日是一个典型的蒙古族牧民,初识时内敛的性格,使他脸上的表情和草原上吹不完的风一样,长时间不变,又琢磨不透。直到后来我在他家做饭,他教我煮奶茶,白天一起开车在草原上追马,晚上和其他的牧民好友把酒言欢、整夜唱歌,他才把我当熟人看待。我发现音乐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存在于五线谱和播放器里,也不在音乐学院老师的口中,而是在马鞍与缰绳之间,在一碗碗奶茶和酒、沙
从几年前开始,来自蒙古族的一种喉音艺术“呼麦”,在北上广的文艺圈儿里变得特别流行,大家纷纷传颂这种可以一人同时发两种声音(最常见的是旋律伴随持续低音,俗称高音呼麦)的奇妙魅力。
2009年,“呼麦”由中国申报了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并且成功,但蒙古国和图瓦国说呼麦起源在他们那儿。事实上,谁说中国没有的,只不过我们这儿管呼麦叫“潮尔”!
2013年,是我从英国留学回来后的第二年,我辞掉了上海音乐学院的工作,拿起摄影机,开始拍摄我的第一部民族音乐学影像志《潮林道:草原的共鸣》。在前期田野调查的时间里,我走访了自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至新疆北部的游牧民族居住地。
第一次拜访阿巴嘎旗的“潮尔手”宝日,是2013年的7月。因为常年生活在牧区,他有着晒得黝黑发亮的皮肤,看上去四十多岁,双腿微微向外弯曲踩着外八字,走路慢悠悠。当我的摄影师要求他对着镜头表现出一个牧民所特有的、爽朗的大笑时,宝日十分诧异地说:“我们蒙古族从来不会这么做!”
这一刻起,我意识到,大多数人都会对不熟悉的“他者”存在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这种印象或许是通过看过的电影、书籍或任何一种媒介间接地塑造出来的,但它并不一定真实。你只有真正的进入那个不同的文化空间,接触这里的文化持有者,体会并接受他们的习惯,你才能看到这个实相。实相的背后,是突破,是互相理解与分享。
祭敖包 本文均为 程俏俏 供图
宝日是一个典型的蒙古族牧民,初识时内敛的性格,使他脸上的表情和草原上吹不完的风一样,长时间不变,又琢磨不透。直到后来我在他家做饭,他教我煮奶茶,白天一起开车在草原上追马,晚上和其他的牧民好友把酒言欢、整夜唱歌,他才把我当熟人看待。我发现音乐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存在于五线谱和播放器里,也不在音乐学院老师的口中,而是在马鞍与缰绳之间,在一碗碗奶茶和酒、沙地与湖泊之间。音乐即是他们的生活。
山水间的共鸣
流传在内蒙古中部的人声潮尔,同样是以持续低音配合高音旋律的方式呈现,但从演唱方式到使用场合,都与呼麦都不尽相同。
人声潮尔是音乐形式“潮林道”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蒙语中,“道”有歌的意思,“潮林道”直译即是“潮尔的歌”)。“潮林道”是锡林郭勒盟的阿巴嘎旗和阿巴哈纳尔旗(锡林浩特市)独有的人声合唱形式,分别有两个声部:上声部所唱旋律为长调,由一人演唱。下声部为“潮尔”,表演者少则一人,多时可达到八人。
在过去,“潮林道”是王公贵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是给王爷演唱的御用歌曲,这或许是当你听到潮林道时会有一种庄严、尊贵、气势磅礴的感受,仿佛能看到驻扎了千万个蒙古包的山坡上开始了一部宫斗大戏。
不过,当地人在面对我的提问时,大多数人不愿把潮尔单独提出来,而将“潮林道”简单地看作是“潮尔”和“长调”的结合,这两者最终都是为了互相共振和鸣而产生的声音。
每一年出生的小羊里,总会有一两只妈妈不认的小“孤儿”,于是小羊就被牧场主人抚养长大
潮尔手在演唱过程中会进行Ehshig Tamehh(译:元音的搓动),也就是用正确的元音使声响更和谐。当我和蒙古国的一位造诣深厚的呼麦手奥特根呼交流时,他告诉我,歌唱蒙古音乐最核心的东西就是元音的转换,无论是呼麦、潮尔还是长调,元音转换得好,声音就好。当我继续追问什么是他认为的“好声音”时,他给我的答案是:简单。和谐。
回观 “潮林道”的音乐结构,“zei-hei”作为引子,主曲之后以“turrlg”结尾。“turrlg”有大合唱的意思,这也作为整个“潮林道”的高潮部分出现,与在座的所有人一起合唱。这个行为来自给王爷演唱的古老传统,表达所有人对王爷的尊敬,而王爷的加入也表示了众人对腾格里荣耀的崇敬。
除了人声潮尔,蒙古族还有一种弓弦乐器叫做潮尔。在潮尔表演者和研究者额尔敦布和那里,我听到一段有趣的经历。在过去,弓弦潮尔是唱英雄史诗同时使用的神器,而非乐器。那些潮尔奇(意为奏潮尔的人)多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在无垠的草原与戈壁上流浪。牧民们看到他们就会邀请他们坐在自家蒙古包里正北的席位(也是最尊贵、主人的位置),潮尔奇反客为主,为这片草原的人们唱起祖先的故事。
牧民们把潮尔奇看作重要且具有神器力量的人,认为通过潮尔所传递的声响可以治愈疾病,祛除浊气,护佑土地。有理论说,原来的潮尔制作时,是遵循“金、木、土、水、火”的原则,金是插在琴码上的蒙古刀,木是乐器的琴身 土是马尾做的琴弦,水是滋养木头的气,火则是松香。2012年夏,额尔敦布和回到自己的家乡东乌珠穆沁旗,当地一户十分贫穷的牧家一定要请他去牧场为他们演奏潮尔,那些传统的牧民坚信潮尔可以给他们带来的神奇力量。
那达慕的摔跤比赛
连额尔敦布和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是,一年之后,那户人家的牲畜和草地愈发丰足,牛羊马不生病了,草场的雨水也多了……他们甚至可以在旗里买上一套小公寓、送孩子们去上学。这里我们不去探讨这段经历中的神秘力量,但在蒙古族人的观念中,潮尔的声音的确有修复和平衡生态圈的作用。在聊天时,额尔敦布和说的一点我十分赞同,大意是:在现代音乐厅、用音乐会的方式来表演潮尔或其他民间音乐,其实在失去声音原初的意义同时,也遮盖了声音神性的光辉。
其实,类似形态(多声)的蒙古族音乐有许多都被叫做“潮尔”,而“潮尔”在蒙语中本身就具有共振的意味。同时这也不仅是蒙古人的专利,在图瓦人与哈萨克音乐中也存在着这样的多声音乐。我们不由会问,为什么这些民族都有类似的音乐,都喜欢这种声音呢?所以,无论是从聆听还是研究的角度,如果还将眼光局限在单民族的音乐,就未免过于狭隘了,在从呼麦出发的多声音乐研究上,需要更广阔的田野实践,把问题放置于自东亚至中亚一体的游牧民族之中去研究。这些看似不同却息息相关的游牧民族对声音有着一种共感,共鸣就是打开这扇声音共感之门的钥匙。
自然之气amishul
在锡林浩特地区,当地学者,也是潮尔沁的道尔吉先生给“潮林道”起了另一个名字——草之乐,同时给我讲了潮尔草的故事。
潮尔草是一种高纤维伞形植物,蒙古人常用它做编织材料。其茎内多有空隙,夏至时层层茎节上便开出半球状的白色小花,一到秋天,草皮干裂,草原上的风透过干茎就会发出各种声音,时而簌簌,时而如口哨,又总有沉着的风底声相伴。道尔吉先生自觉这声音和潮尔相仿,便把这草唤做“潮尔草”,并说这种植物在蒙古歌王哈扎布家的牧场上生长得最多。当然,也有人反驳说,道尔吉所说的“潮尔草”不过是湖边生长的水芹菜罢了。
潮尔草
对于另外一位潮尔沁宝日而言,唱潮尔最关键的就是amishul,这个蒙语词汇有着复合的含义,它可以用来形容气、呼吸、或者像风一样流动的气体。在我们喝下一杯又一杯酒时,宝日不断和我说:歌就是一种amishul,要出去,再回来,绕在身体里。他的右手在从喉管到肚子前垂直的比划着,让我突然想到这人的身体不正如那植物一样么?你若想成为一个好的潮尔沁,就要像潮尔草那样不停感受着自然之气。
5月的那拉提草原突然下起了大雪,牛群从远方晃晃悠悠地走来
再往西去四千多公里,我在新疆的阿勒泰地区听到了极为相同的故事与比喻,只不过这次不是说潮林道,而是苏尔(内蒙地区称为冒顿潮尔)和斯布孜额。这两种乐器极为相似,有说法称二者是不同民族或族群使用不同名称的同一种乐器,也被称作“草笛”。形制上有三孔、四孔或五孔的单管乐器,无簧片,头尾相通,半径相等,是一种制作起来极为简易,但吹奏却十分困难的乐器。材质上从最初的草类植物,到如今演变出竹质甚至PVC管都有。吹奏此乐器同时,乐人会发出人声的持续低音(喉音),构成双声的共鸣。有史学家认为苏尔就是中国古代乐器胡笳,这一点我持观望态度。
哈萨克音乐人Anuar在和我的对话中谈到:吹奏斯布孜额的技巧在于同时使用喉音所发出的气息吹入管中,再返回身体里,是一个循环。在新疆地区采风时,我特意逐一询问当地人对斯布孜额的感觉,得到相似的答案:悲伤、孤冷和回忆。
英国人类学家Tina Ramnarine在《离散中的音乐表演》(Musical Performance in the Diaspora)一书中提到:哈萨克人吹奏斯布孜额来铭记蒙古国Deluun Sum地区的一座湖泊,那里曾经是哈萨克人居住的地方。或许这悲伤、孤冷的背后正是来自于思乡的情结吧!
四月份的新疆新源县正是桃花盛开之时,哈萨克族正在进行他们传统的说唱音乐活动“阿肯弹唱”
神性的呼唤
呼麦、潮尔、潮林道、斯布孜额这些可以共鸣的多声音乐大多都不是给人类演唱或演奏的。蒙古族的弓弦潮尔奏给自然与祖先。哈萨克族的火不思是萨满使用的神器,斯布孜额通常在放羊时吹奏。蒙古和图瓦的呼麦会在史诗中使用,也可用作与动物交流。在哈萨克斯坦与中国的边境地带,也有哈萨克人在萨满仪式中使用类似呼麦的声音,他们将其称为kai。可见这共鸣声与自然与宗教有着强烈的联系。
新疆新源县桃花沟,前来集会的哈萨克驯鹰人
宝日说过这么一段有意思的随口话,也是极富“地方感”的描述:“在我们阿巴嘎,有山有水有沙地,在拥有着这么丰富的地貌能生长出丰富的声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有潮尔和潮林道,这也是为什么长在那么远、那么平坦草原的乌珠穆沁人能唱最好的长调!”
美国民族音乐学家Theodore Levin在他著名的那本描述图瓦音乐的书《山水何处歌》(Where Rivers and Mountains Sing)中,总结图瓦人的音乐是“音色中心的音乐(timbre-centre music)”,我则更愿意称这些自由的游牧人之乐是“自然中心的声景(natural-centre soundscape)”。在多种多样的音乐表现形式的背后,共享着同样的多声结构,相互共鸣,这连接着牧民生长的土地、养育的牛羊与马驹儿、一代代积淀的情感与观念……这些音乐连接着腾格里,献给自然,平衡着牧民的精神世界。
视频中那个很会唱歌的沃木尔,是一个普通的哈萨克牧民。遇见他的过程也很神奇:我们早上十点从喀纳斯的图瓦村出发,去寻找一个牧民口中“很会唱歌”的小伙子,具体住哪都不知道。一名哈萨克司机开一辆二手的桑塔纳,带着我们,一路开了七、八个小时,穿过白杨林和数不清的光秃山头,快要绝望的时候,车还抛了锚。就在这时,我看到一座山顶上有一个“石人”,哈萨克语是sentas,直觉这是守护这片土地的山神,于是走过去拾起一块石片叠在石人身上,并用前额碰触石头。那之后没多久,车居然又重新启动了。
作者简介
程俏俏,音乐制作人,电影人,青年民族音乐学家,“行走的耳朵”创始人及创意总监。现任中国-欧洲音乐基金会(CHIME)委员会执行委员,上海音乐学院中国仪式音乐研究中心合作研究员,上海世界音乐季特约音乐顾问,国际传统音乐学会会员。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她同时制作了多部影像民族志电影,如《共享的多声──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回家——侗族春节礼俗志》等。
作者后记
有一段3岁时的记忆深印脑海:一扇向我关上的奶油黄色大门,外公、外婆站在我的身后,外婆拉住我的两条胳膊不让我向前冲,我大哭着面对门呼唤。关门的人是母亲,她是一名民族音乐学家。小的时候,我对母亲有很多埋怨和疏远,但开心的事是她出行回家后一起看她旅途上拍的录像,或是她带着我去京郊骑马,体会手指抚摸树叶与河水的感觉。多年后的我,站在了与她相同的路上,这或许是一种认同,也是一种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