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与孔子的代表思想(比斯多葛派更斯多葛的孔子)
老子与孔子的代表思想(比斯多葛派更斯多葛的孔子)中文的“仁”字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人,另一部分是数字二,或者一个表示超越的符号。两种意义都耐人寻味。人与二相加,体现出了我们只能在关系中发现和证明自己的儒家观点。正如学者赫伯特·芬加雷特(Herbert Fingarette)所说:“对孔子来说,除非有至少两个人,不然就不可能有人。”人与超越相加,让人想起我们能驾驭自己的生物本能,努力让品行高尚。正如孔子自己所说:“那些行为有威信的人(仁)喜爱山。”我喜欢当代的重要儒家学者罗杰·T. 埃姆斯(Roger T. Ames)和亨利·罗斯蒙特(Henry Rosemont Jr.)的《论语》译本,他们将礼翻译成“ritual propriety”(礼仪规范)或“observing ritual propriety”(遵守礼仪规范)。他们指出: 儒家思想,一如百家争鸣的所有哲学流派,在很大程度上,解决的是不公的痛苦问题,而这些不公是由我们自己施加
斯科特·塞缪尔森|比道家更道家,比斯多葛派更斯多葛的孔子
孔子说,论遵守礼乐的规则,他一般更喜欢乡野平民的方式,而不是贵族君子的方式。有一个叫颜回的学生,真正好学,不幸短命死了。“现在再也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了”。这种对悲剧的平淡讲述突然发生剧烈变化,孔子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他开始大声感叹:“老天爷要我的命呀!老天爷要我的命”。孔子怒气冲冲地说:“我悲伤过度了吗?我不为他悲伤过度,又为谁呢?”这是文学史上最引人注目的时刻之一:孔圣人情绪失控了。我们习惯了平常人因为失去亲人而痛不欲生,但我们认为智者应该能将我们带到一个更高的意识层面。我们为什么要读《论语》?难道不是因为孔子用权威的答案,回复我们灵魂的困惑吗?尤其是当这些答案像谜一般时。然而,面对颜回之死,孔子给我们的只有我们平常对死亡简单直接的悲痛。我们甚至连一句晦涩的话都没有得到。如果孔子流的是和我们一样的眼泪,他还有什么作用呢?当我对他这种平淡无奇的悲痛的震惊消退之后,我开始从孔子令人不安的感性之举中,既得到了安慰,又得到了智慧。他在哀悼无意义痛苦时,所处的纯粹悲痛空间,正是作为人所处的空间,正是他的整个哲学——以及文明本身——诞生的空间。他拒绝将悲剧美化为其他任何东西,他这样做有其深刻的道理。
- 儒家思想是处理无意义痛苦的最实用的哲学之一
儒家思想,一如百家争鸣的所有哲学流派,在很大程度上,解决的是不公的痛苦问题,而这些不公是由我们自己施加的。哲学常常诞生于惊奇和崩溃之中。对于没有取得世俗的成功与认可的人,孔子给出了这样的安慰:“天下有道就出来做官,天下无道就隐居不出。国家有道而自己贫贱,是耻辱;国家无道而自己富贵,也是耻辱。”我们对他的人格和哲学的了解,主要来自《论语》中描绘出的孔夫子明锐的精神形象。我们不仅见证了他与学生们满是幽默与洞见的互动,我们还从中了解到了其他令人动容的细节,比如孔子是一位狂热的运动员、猎人和弓箭手,他对音乐的热爱是如此之深,以至于他一度因为听到一首罕见的古曲,三个月内吃肉都不知味道。
儒家思想是处理无意义痛苦的最实用的哲学之一,而且至今效用不减。苦难以及对苦难的反应,是儒家美德的基础。与大多数实用性哲学不同,儒家思想并没有真正给我们任何硬性的原则或指导方针,它只是给了我们一个温和版的黄金法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对唤起真正丰富且人道的人性的兴趣,比其他任何哲学家都浓厚,因为他认为,任何没有以人为本的秩序都不堪一击、不得人心。
中文的“仁”字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人,另一部分是数字二,或者一个表示超越的符号。两种意义都耐人寻味。人与二相加,体现出了我们只能在关系中发现和证明自己的儒家观点。正如学者赫伯特·芬加雷特(Herbert Fingarette)所说:“对孔子来说,除非有至少两个人,不然就不可能有人。”人与超越相加,让人想起我们能驾驭自己的生物本能,努力让品行高尚。正如孔子自己所说:“那些行为有威信的人(仁)喜爱山。”我喜欢当代的重要儒家学者罗杰·T. 埃姆斯(Roger T. Ames)和亨利·罗斯蒙特(Henry Rosemont Jr.)的《论语》译本,他们将礼翻译成“ritual propriety”(礼仪规范)或“observing ritual propriety”(遵守礼仪规范)。他们指出:
礼是那些具有意义的角色、关系和制度,它们促进了交流,培养了社会意识。礼的涵盖面很广:所有的正式行为,从餐桌礼仪到问候和告别的寒暄,再到毕业典礼、婚礼、葬礼,从言行恭敬到祭拜祖先……它们是社会语法。
据我所知,俄狄浦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谋杀了他的父亲,是文字记载的第一个路怒症(road rage)的例子。在拥挤的高速公路上驾驶,时常会感到懊丧不已,而且危险重重。这能说明在只有最少的礼仪时,生活会是什么面貌。当我们被困在各自的车子中时,我们很难用“请”和“对不起”进行沟通。不可否认,道路上还是有一些礼仪的,通常是某一地点特有的,但在很大程度上,道路秩序的遵守,尤其是在交通不畅的大城市,靠的是规则的内化和对交警的害怕。如果儒家“仁”的概念指的是处于关系中的两个人,那么,在高速公路上很难找到仁,因为我们都是被钢铁包围的孤独的竞争者。
- 孔子的哲学思想基础:忠诚和同理心
我们的西方文明倾向于强调平等,孔子却不然,他乐于接受社会关系中的等级制度。和尼采一样,孔子认识到权力动力(power dynamics)是人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与尼采不同的是,孔子从来不提倡残忍行为,即使是在体育运动中。关键是要找到管理我们天生的权力动力的方法,来摆脱不必要的痛苦,提升各方的幸福。儒家思想强调许多重要的关系:统治者与大臣之间、统治者与民众之间、丈夫与妻子之间、兄弟之间、老师与学生之间、朋友之间。这些关系都涉及权力不平衡,但友谊除外,友谊是一种自然平等的关系(这就是友谊在西方哲学中如此重要的原因)。虽然对孔子来说,友谊无疑是重要的,但他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其他权力不平衡的关系上了。孔子认为,等级制度是自然的,并不具备固有的压迫性。尽管孔子对自由没有概念,但他对奴隶制也没有概念。为了帮助西方人理解孔子对等级制度的积极看法,提炼出西方人仍以儒家的方式看待事物的一种关系,也许会有用处,这种关系就是亲子关系。尽管在亲子关系中,父母和孩子应该是朋友关系(也就是说,应该是平等的),这一观念也有一定的吸引力,但在大数情况下,我们都同意,父母有权支配他们的孩子,孩子应当尊重和服从他们的父母。虽然父母有可能滥用这种权力,但这完全可以避免。事实上,父母施加的权力,通常是为了孩子的利益——“吃你的蔬菜”“过马路要左右看”“做你的家庭作业”。孩子在尊重他们的父母时,并不仅仅是在抚慰老妈或老爸的自尊心,而是在进一步发展成健康、正派、安全的人。孔子哲学思想的基础不是自由和个体性,而是忠诚和同理心。他说,贯穿他思想始终的一条线“不过忠诚(忠)和同情怜悯(恕)”。他的观点是,我们的社会关系受礼仪支配,最好以忠于职守的觉悟和换位思考的能力来维持,这样我们就不会滥用手中的权力。对孔子来说,忠诚意味着忠于我们的角色。这并非国家是对是错的那种忠诚。尽管儒家对权威的批评一般很谨慎(孟子例外,他很乐于痛斥当权者),但忠诚有时需要我们规劝、告诫上级。
当被问及有没有一个原则可以终身奉行时,孔子回答说:“那就是恕吧!自己不愿意的,不要强加给别人。”同理心,或者“换位思考”,是受过苦的人更可能培养出来的美德。孔子认为,这其实是强者应当培养的美德。儒家思想的基本原则植根于我们共同的困难经历。我们发现自己脆弱受伤的部分,后用它做同理心的指南,指导我们如何对待他人并管理我们本性中固有的不平衡。当我们处于支配他人的权力地位时,无论是作为父母、老师,还是政治家,站在我们的从属者的角度至关重要;如若不然,我们的权力会让我们无视他们的人性。如果从属者不愿意批评领导者,领导者也不应该轻易将个人意志强加于从属者。尽管在《论语》之中,没有对个体性这一概念的明确强调,但孔子身上却体现出一种清晰的独特感。这就像是演奏舒伯特的乐曲。一开始,你试着准确,即忠实地演奏那些音符。然后,你试着带些感情,即同理心,来演奏那些音符。最后,真正的大师带着独特的风格演奏这些音符——就像里赫特(Sviatoslav Richter)演奏的降B大调第21号钢琴奏鸣曲。作为一位表演者,舒伯特成就而非限制了他的风格。作为人类,我们对各种角色的忠实而富有同理心的扮演,成就而非限制了我们的个体性。
需注意,孔子让我们学习的人文艺术——诗歌、音乐、历史、礼仪、哲学——都是应对人类痛苦的。尽管我们能从这些科目中学习到关于如何克服我们最糟糕的倾向的重要课程,但它们不一定能将其解决。可是,艺术和人文学科确实帮助我们带着尊严和理解去体恤苦难。它们是肯尼斯·伯克(Kenneth Burke)所谓的“生存工具”(equipment for living),是恢复性司法的灵魂。我试图呈现出儒家思想中让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说出如下的话的部分:“在儒家伦理中,本性与神性、伦理要求与人的缺点、罪恶的意识与拯救的需求、尘世之中的行为与尘世之外的补偿、宗教责任与社会政治现实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张力。”但是,韦伯并不完全正确。《论语》中存在张力,只有当我们感受到了这种张力,在那些顽固的无意义痛苦时刻,我们的人性才得到充分实现。我甚至想说,对无意义痛苦缄口不言,是孔子整个哲学思想的一种根本特征。孔子只是停留在哀悼之中。在他的礼仪和公道的核心,仍然有无法克服的痛苦,至少在不舍弃我们的仁心的情况下。无意义痛苦正是这种。孔子拒绝安慰、解释和想象。他一心哀悼。他坐在我们旁边,放声大哭。这种无言的悲伤腾出了空间,让他富有同情心的哲学显现。这是一种深刻的恢复性正义的行为,是仁的根本行为,面对痛苦,我们真诚的哀悼重新建立了我们的人性。陪着那些受苦的人,当你受苦时,也陪着自己,坦诚面对超越我们有限认知的东西。当我们站在无知的中央,也许相互拥抱,让无意义痛苦的河流猛烈冲刷着我们时,我们的人性才会完全显现。
孔子对于“天”的概念,存在一种矛盾。“天”经常被翻译为“heaven”(天堂),尽管“天”的概念要比犹太基督教“天堂”的概念更接近尘世。埃姆斯和罗斯蒙特没有将这个字翻译成英语,他们说:“天既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又是其运作之道。”一方面,孔子敬拜上天,相信天道正义;另一方面,他又暗示上天无视道德。对于颜回之死,他几乎在暗示,天是邪恶的。如果我们将哲学看作对世界是什么及其运作之道的问题给出的逻辑整齐的解答,那么孔子作为一位哲学家极度失败。自然怎么能同时是道德、非道德和不道德的呢?但是,如果我们将哲学看作是我们人性的放大,我们相信人性中含有一种矛盾,那么孔子就是无懈可击的哲学家。无意义痛苦这一不可改变的事实,是作为人的一部分。孔子没有为这一点争辩,他只是体现出了这一点。当无意义痛苦出现时,他痛哭起来。最根本地来说,这种痛苦的经历是他整个哲学的出发点:它产生了对人类生活斗志昂扬的仁和礼。人性(仁)的定义就是,我们有能力超越非道德(如果不是不道德)的自然力,并创造出没有权力运作压迫的社会,这样,我们在优雅地履行对彼此的关系时,才能充分形成自己的个体性。然而,这种人性只有在无意义痛苦的背景下才能焕发出来,并得以发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孔子比道家更道家,比斯多葛派更斯多葛。他没有通过想象将无意义痛苦转变成其他东西;他让无意义痛苦呈现出它原本的样子。
既然生而为人要承受如此多的痛苦,需要我给你提醒一下做人的好处吗?《论语》第十一篇的末尾出现了美丽的优雅风度。孔子问他的弟子,如果他们的价值得到认可,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吹嘘自己会如何践行儒家价值观,为老百姓带来和平兴旺。而他们中最后一个人说得则有所不同:“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想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个少年,去沂河里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一路唱着歌走回来。”孔子长叹一声说:“我赞成你的说法。”《论语》第十一篇以简单的礼开头,从颜回之死的悲剧进入高潮,以孔子与友人在大自然中嬉戏结束。
本文编选自:《关于痛苦的七堂哲学课》
作者介绍
斯科特·塞缪尔森(Scott Samuelson)
哲学教师、影评人、电视主持人,埃默里大学哲学博士,毕业后在爱荷华州的柯克伍德社区学院教哲学,也曾在爱荷华州奥克戴尔监狱为服刑犯人上哲学课。2014,他的第一本书《最深刻的人生:写给大家的哲学导论》一出版便受到读者和哲学界一致好评,荣获2015年“人文学希特奖(Hiett Prize in the Humanit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