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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宇基本功训练(新人推荐周泽宇)

周泽宇基本功训练(新人推荐周泽宇)四. 不不不,出错了,是记忆出了差错。那天的事情本该是这样——呆在不断有学生鱼贯而出的教学楼大门口,双脚不停带着身体徘徊,思考一个叛逆的行动。对,不想听话。首先,在我的叙述里不出现我,在诗歌里没有主语人们不会觉得奇怪,那便将主语的存在从讲述中剔除。其次(也是最后一点),撒谎。既然讲述本就是加工过的现实,无法触摸真象,那就干脆能离现实多远就走多远。现在,执意的追问挥下了它的刀柄,那么讲述就开始了。‘那双手冰冷苍白,指甲缝里布满红色血丝,可以看出,那人已经在湖里泡了一会儿。岸上站了两个女学生,不,仔细来说,是在桥上站了两个女大学生,没有要救人的意思,准确来说,有一个想救的,但是另一个阻止了她。对,就是这些。‘桥上的两人是同班同学,一个叫殷悦,一个叫邵阳。想救人的矮个子是邵阳,一刹那已经掏出了手机,而殷悦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如同秋季里的惊蛰——没有哪个人会傻到下去救人吧,邵阳顿感寒气,迟疑起来。‘迟

新人推荐|周泽宇:《孤独是心的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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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宇基本功训练(新人推荐周泽宇)(1)

孤独是心灵的猎手

你最好不要一个人独语,那些到处游荡的猎手,会让你成为无处逃脱的空白。一.

周二下午第一节叙述课在二号教学楼教授。独行在校园巨伞状排列的树林里,正寻找一条走向教室的道路。‘为什么要走在无人经过的草地上?’假想一个人,如此开始对话。‘想变得更奇怪一些,虽然本意是想要被接近。’提问戛然而止,方才的对话化作二氧化碳,被树林里的树叶消化干净。阳光一会儿刺眼,一会儿黯淡,在皮肤上跳跃。紫外线照射,淡奶油色的皮肤开始发痒,泛疹子。于是在树叶阴影的缝隙下闪躲,或许有人会留意到在层层密云般的树林里,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摇摇晃晃地前行,走不好一条普通的直道。没有戴眼镜的视线模糊朦胧,踩在灰白的台阶上,感到踏实简单——只要拾阶而上,那个隐藏在一片白色水泥墙中的叙述学教室大门,就会呈现眼前。瞧,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动作,推开,一个很简单的声音,‘啪’,门打开了,课堂已经开始,七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来者。如果还想再体验一次这样的感觉,简单——啪,门关上了。‘一句话不可能呈现所有的事实。’穿着黑色露指凉鞋的教授站在黑板前虚眯着眼睛大声说道。‘例如,我从东门来到教室。这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是我并未尽然体现了所有发生在刚才的事情。’‘例如,我……哦不……或者是你……例如,你从东门走来……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教室里的其他六颗脑袋悬在半空,似是若有所思。但若是假设,六颗脑袋并未听进去教授的一个字,她们所等待的就是在教授问出‘我说清楚了吗?’的时候装模做样地点点头——这样,就好像人类的生活都寄托在一件简单又无用的事上般,荒诞又无奈。感到这场景的好笑,竟然张口大笑了起来。‘就说你吧,我问你,刚才你做了什么?’七双眼睛望向最后一排。‘我做了什么?’‘对。刚才,进门前。’‘进门以前吗?’‘对,进门以前你做了什么?请如实说。’拍拍手指上的粉笔灰。‘我确实从东门那边走过来的。’‘嗯哼?’‘我从东门走到教室。’‘再详细一点。’‘我从东门走来,我看到东湖水面上有不停息的水花。’‘还可以再仔细一些,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用叙述尽可能地还原现实,你刚才所经历的,你一开始说的那句话里,包含的所有的发生的事。’‘我从东门走来,经过东湖,水面上有着不停歇地水花,水花里有一双在伸向天空的手。’眼镜后闪烁的目光停顿一下,教室里也安静了一会儿。问句如同鞭挞,如约而至——‘请你尽可能,说出这一路你所经历的时时刻刻。’那,就是一件很长的事了。

二.

36号餐厅门口前有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玻璃,每当有云飘过上方,玻璃就会倒映出它的形影。下午的时候,是晚饭结束的时间段,很多学生从食堂和教学楼走出来,像是溪流一下冲散在道路上。我看到,有一只斑鸠撞死在了蓝色玻璃上,那会儿夕阳就快结束了。我蹲在斑鸠的尸体跟前,正揣摩它到底是死是活。因为苦练吉他我的双手生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所以我并不能感受到它喙上的那两个小孔,到底有没有在吐气。它对着我这一面的眼皮耷拉在眼睛上,爪子伸直,侧躺在大理石砖地上,就像睡着了。“它死了。”一个粗重又微弱的声音说道。这时我才看到,有一个又高又宽的影子重叠在我的身影之上。“我站在这看了半天了,它应该是死了,鸟不知道天空和玻璃的区别,撞死在墙上的鸟,每年不下几千只。”他继续说道,声音有些含混,像是嘴里嚼着什么东西。我转脸过去,看到一个黑皮肤的中年男人,他穿着西装,样子颇为正式,但脸上的口罩却歪歪斜斜,头上正不停地冒汗,神色慌张。好了,事情结束了,我想,小鸟死了,那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埋了它。我说了自己的想法。那位看起来颇像农民工的中年男人表示,没有什么事是非做不可,但我既然想这么做,当然是可以,虽然对于一只撞死在人类建筑上的鸟来说,被人埋起来或是陈尸在街道上,并没有什么差别。我用两片树叶捏住斑鸠的翅膀,把它就近拎到了一棵松树下,用一根树枝挖洞。树枝已经腐朽,没一会儿就断成了一小节,我只好把鸟放在这个浅坑里。事情已经完成了,但那方脸中年男人并不想走开。他凑到我旁边跟着走了一阵。一路上我们俩都心事重重,一直沉默着。快到图书馆了,他才开口。“我找我儿子。”我想这不过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我没见过他,他一出生就被人抱走了,我找了他十五年,现在他应该快十六岁了。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生日,我记得很牢。”我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

三.

不不不,出错了,是记忆出了差错。那天的事情本该是这样——呆在不断有学生鱼贯而出的教学楼大门口,双脚不停带着身体徘徊,思考一个叛逆的行动。对,不想听话。首先,在我的叙述里不出现我,在诗歌里没有主语人们不会觉得奇怪,那便将主语的存在从讲述中剔除。其次(也是最后一点),撒谎。既然讲述本就是加工过的现实,无法触摸真象,那就干脆能离现实多远就走多远。现在,执意的追问挥下了它的刀柄,那么讲述就开始了。‘那双手冰冷苍白,指甲缝里布满红色血丝,可以看出,那人已经在湖里泡了一会儿。岸上站了两个女学生,不,仔细来说,是在桥上站了两个女大学生,没有要救人的意思,准确来说,有一个想救的,但是另一个阻止了她。对,就是这些。‘桥上的两人是同班同学,一个叫殷悦,一个叫邵阳。想救人的矮个子是邵阳,一刹那已经掏出了手机,而殷悦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如同秋季里的惊蛰——没有哪个人会傻到下去救人吧,邵阳顿感寒气,迟疑起来。‘迟疑的片刻,手已经消失,再过一会儿,连愈渐微弱的水花也被风抚平。岸边整齐摆放着一个大书包。邵阳推断那双手的主人是一个中学生,因为书包颜色纯蓝又没有卡通图案,最重要的是,它没有小学生的书包那么沉。’一丝淡淡的笑容掠过殷悦的脸庞,这也许表示不认可。话题没有继续,无人与之对话,邵阳选择了沉默。‘但除去这些,在脑海里,蓝色书包,显然在今天早晨以前见过,在昨天晚上下课后,那个蓝色的书包和驼着背的男孩曾在眼前一闪而过。当时,夜风很大,整个天空被吹得一望无际,几个环卫工人在河道旁,谈起上一年在暴雨中被冲走的三个同事,三人至今下落不明。‘蓝色书包的男孩,愈渐惨淡的夜色,并不是多么引人注意的事物,如果不是早晨的落水事件,恐怕谁都会忘记。‘望向桥上两人的短短一秒里,脑海里闪现过一些场景,记忆里,那个趁夜色过河的少年,还在啜泣,他努力忍住哭泣,在夜色里独自前行。如果记忆不撒谎,几个环卫工人还冲他喊过话——后生,不要再往远处走了,夜已经深了,你看林子里的鸟都归巢了,人也要早点回家啊。‘但他没有听进去,继续往前走着。‘站在原地,看着茫茫夜将少年淹没。才反身离去。’

四.

“我的妻子是一个很爱打扮的女人,十五年前我们见了最后一面,她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孩子。就是从那时起,我备受折磨。”男人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摘下戴在脸上的口罩,此前被蓝色纱布遮盖住的,是一张黝黑的方脸。不知是不是因为露出了全脸,他那双眼睛显得更小了,但是也变得更有神了。一只灰褐色的鸟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一会儿,我们抬头望着它在半空中画出的圆圈。也许两人都想起了一些不够愉快的画面,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起来。我颇有兴味地端详着他的脸,甚至不小心撞上了他那双木讷的眼神,但他并不在意地转移过眼神,看向远处映在白泥墙上的树影。继续向我缓缓道来。我看到正朝着我的右侧图书馆后面,一睹白色的墙裂开一条缝隙,一个学生正费力地推开一扇玻璃门。男人说他姓赵,妻子姓何。二十年前,两人相识于老家商洛,相亲认识的,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地步才结了婚。老赵是一个广告销售员,工作内容就是到处跑业务卖广告,老赵和何女士的婚姻区区四年,而老赵在家中过夜的时间也超不过一个月,度过婚姻中的最后一个夜晚后,何女士提出了分手。离婚对于视工作如命的老赵,只是一个轻描淡写的情节,他觉得这属于“可以接受”的范围,然而,离婚后一年,当他再次遇到前妻,生活轨迹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婚后一年,老赵偶然在街上遇到了何女士——那个中午,天很高很蓝,毕竟是早秋,气候温热适宜,老赵做完一单生意,心情如昨,大好。他大步流星地走在街上,像个缺心眼一样嘲笑着外貌粗俗的菜农,这时,何女士也恰巧出现在了同一条街上。遇到何女士,让老赵记起这是两人第一次相亲见面的地方。他自认为礼貌地同何女士打招呼,然而,并未得到回应。那天的街道有许多车流穿过,这提醒老赵,他想买的大众车就快到提货日期了,心情愉悦的阈值再次上升,他不打算纠缠何女士,扭头就走。但是何女士的声音嫣然在背后响起:“我卖掉了一个孩子,你的。”老赵狐疑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瘦长的脸蒙上了一层愤怒的神色。“离婚前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我有了你的孩子,生下来就卖给了一个姓张的人贩子。”老赵的脸瞬间垮了下去。 在广告公司,老赵其实有一个自己心知肚明的代号——袋熊。袋熊性格腼腆内向、喜欢独居,最重要的是——袋熊喜欢拉正方形的粪便。老赵喜欢和别人分享有关袋熊粪便的故事。“袋熊是一种有计划的动物,如果每天不在固定地点拉出一堆形状规整的正方形粪便,那么它将会无法入睡。而我,就是一个生活在人群中的袋熊,每个星期我规定自己必须卖出去一则广告,否则周末对于我就不是一个星期的结束,而是世界末日,对,就是完蛋了。”“在知道有一个儿子前,我是一只袋熊,即使有了妻子,也不能改变我的计划。因为一旦有事情超出我的计划,我就会感到窒息。我的一生只有在掌握在自己手中,才变成为自己的人生。”听到这里,我开始对他起了兴趣,但横置在我们二人面前的空气已经开始变得凝滞起来。我开了一个玩笑,试图缓和气氛。“现在,还有人叫你袋熊吗?”他摆摆手,说没有。“在得知我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儿子以后,我的生活变了。虽说,我的人生计划改变了,但我觉得不只是这个表面的东西变了,而是……意义,有关生活的意义,被改变了。从前我一直都在严格按照计划行事。在那之前,我规定自己每周卖出一则广告。而在那以后,我开始规定自己每个月出一次差,就是这里,我脚下的这个块土地,我身处的这个城市,嗯……我儿子就是被卖到了这里。所以计划表变成了十天卖出一则广告,在大月会空出一天找孩子,闰年的二月我会空出九天,平年的二月我会空出八天。我依然严格按照计划行事,不允许有事情超出我的计划范围。但……没有人再叫我袋熊了,他们叫我,找儿子的那个老赵。”

五.

‘冰冷苍白的手。想到这可怜的孩子其实曾多次出现,一头淡黄色,皮肤不正常的苍白。‘在落水前一晚,曾路过同一条湖心桥,看到这个在深夜里前行的孩子,背着书包,背弯向地面,像是要扎进地底深处去。一边走,一边摘下眼镜扔到湖里。没有询问他发生了什么,虽然他充满愁绪的脸上眉头拧成了螺丝……对不起,不禁运用了夸张,但确实是这样感受到的,如果您也承认在内心的发生的事也是早晨过程的一部分。‘早晨,几只斑鸠短促地叫了几声。湖面上倒映了一些云,一对野鸭并行在上面,整齐地把它剪开。而不远处,一些激烈的水花正在打破平静。湖心岛岸边的柳树缠住了一船去往湖心的游客,一双双大大小小的手伸向树枝,妄想把枝条从船璇上解开,岂料越缠越紧。‘不,我想不仅发生了那么一秒钟,在这事件的表面之下,有很多事早就在潜行着了。那孩子不是今天早晨才突然想到走进水里的,这一行为其实早已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在学校南门的街道上,我也曾见过这孩子,面色一如既往地苍白,走在小吃排挡跟前,背着一个巨大的书包,并非书包本身巨大,而是这孩子是在太瘦弱了,好像任何挂在他身上的东西都会变得大又沉重。从表面看,他是在街上走着,和其他路人没有任何区别,但只有他身上透露着一顾孱弱的气息,所以会让人感到他走得摇摇晃晃。他的背只是微微弯着,但是笼罩在他身上的气息让人感觉,他几乎就要一头扎进地里面去。‘站在他身后——有一群撸起袖子挽起裤腿和他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他也听到了那些刺耳的嘲笑,崭新的没有一丝痕迹的脸孔上的嘴巴,正往外倒着最难以入耳的脏话和辱骂。而我,分明看到了在他裤子上靠近膝盖的地方有一个鲜明的脚印。他的面庞也和那群孩子是一样的,崭新、没有一丝皱纹,但是在他们之间,我分明看到了一条可怕的暗沟,正在把双方都拉向不见底的深渊。那孩子最终还是渐渐走远了,消失在眼界中,像是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今天早晨,那些被柳树纠缠的船客中的一个,穿了会伸缩的衣服,对,就和曾经流行过的一样。那种衣服在缩小时布满了立体的三角形,而在穿起来时三角形会被铺展。那些密密麻麻无处不在的三角形被涂上青绿色,那女孩太瘦了,那些三角形没有得到充分的伸展,于是那些堆积在她腰间的立体三角形,开始随着她的动作,一会儿堆叠一会儿展平。他们显然不知道远处正发生着一场死亡,仍在与柳树鏖战。‘不巧,那女孩站起身来怒吼一声,将一根粗壮的枝条扯断。在骤然伸展的三角形之下,是一条熟悉的校服裤子。’‘他们几个这次没有发出辱骂和嘲笑,和以往碰到的他们不同,少男少女们神色慌张。这是仅有的几次碰面里,他们最为狼狈的一次。与树枝角力时,一言不发的情形像是一副静穆的雕塑,几个人都头冒冷汗,几双手紧紧抓着由纤细的树枝组成的粗壮的‘手臂’,但无论他们怎么挣扎,树枝都没有从船璇上解脱。后来,我甚至以为他们在故意和树枝拔河。在他们之间有一股情绪,笼罩在每个孩子的头顶造成了一种迫不及待和急迫。甚至比刚才的那双手更要吸引我。‘挣扎了这么久都不放弃。他们太过紧张,按照这些孩子以往的作风,如果他们看到有人驻足观望,一定会扭头赏几个好骂。多亏了那棵柳树,没有它,就无法好好观察观察这几个平日里爱寻衅滋事的坏孩子了。‘这时,才注意到,他们其实都穿了校服,只是上衣都被他们扔在脚下,每个人脚下都有一件被鞋底蹂躏过的脏污破烂的校服,而在船头却多出了一件相对不那么脏的校服,那一件挂在船头的尖处。显然,船头和校服一起被这群孩子遗忘了。仔细数数,四个人,却有五件校服。远处的湖水刚刚走向平静……

六.

老赵点起一根烟,翘起中指挠挠仅剩的几缕头发,继续说道:“那孩子如果能找到,应该和我一样高了,十五岁,其实还很小,也正是上中学的时候。”我问他,用什么凭据找。他笑了,把一整根烟一口气吸到烟屁股,然后把残喘发亮的烟蒂拧在路边的垃圾桶上熄灭,说:“凭感觉。前妻说孩子生下来眉尖上有一颗黑色的痣,那痣很明显。就像我一样,我的肩头也有一颗大的黑痣。”“我前妻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有张漂亮脸蛋。其实我不爱她,比起一个骄纵的女人,我更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她是一个疯子,你也能猜得到。因为要气我,就把亲生的孩子卖了,正常人都做不出来,对吧?她需要爱,我想我能给的不是她想要的那种,于是她就用一个孩子来惩罚我。疯子,女疯子,现在她把我也变成了一个疯子。我本不该结婚的,结婚是意外,超出了计划,每当我做出计划以外的事就会倒霉。在我小时候,我曾经经历过一件事,对,那是很远的故事了,远到我常常遗忘它,但有时候我却感到自己像是一只提线木偶,不断受到它的控制。我没继续追问。有一个皮肤很白的男孩从老赵身后的店里出来,走的踉踉跄跄,戴着眼镜低着脑袋,黑色镜框遮住了他的眉眼。进店的客人不断往小小的门面房里挤,男孩十分害怕被人碰到似的,站在原地极力闪躲。但周围的人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向门里走,好几个几乎要抬脚踩到他身上。“我的前妻,只提供了三个信息,这不需要记在笔记上,一,人贩子姓张,二,儿子眉尖有一颗痣,三、孩子被卖到了这个城市。“小姑娘,你知道吗?我还在自己卖的广告里夹带了私货,呵呵。”他摆出一副得意又克制的表情,头一摆,示意我跟他走。穿过一条脏污不堪的小巷(那是一排饭店的后门),他带我来到一座写字楼。乘上电梯,电梯里四周都是各色各样五花八门的广告。“好奶,好未来。”“未来,新生活,新希望。”看到一则妇产科医院的广告,我笑了出来:“913,就要生。这不扯淡吗?”“对,这就是我卖出去的,你看这儿,这下面广告负责人:寻子。这样别人就知道我在找儿子,有消息就会想到我的。”“等等,这广告也太扯了,什么9月13号,913就要生,那9月14号就要死了吗?”他不再说话,我也赶紧安静了下来。我们依照原路返回,一间间后厨阵阵散发出油腻的污水味,空气里弥漫着排气扇排出的油烟。我看着一只趴在顶楼窗户上睡觉的猫发呆,突然摔了一跤,书包袋里的东西全都掉了出来,学生证饭卡和笔记本全都散落一地。老赵把我扶起来,把那个可怜巴巴、已经露底的书包亮在我面前,我不乐意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穷酸,生着气说扔掉算了,他替我把那些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收进了自己的公文包。我抬头看,那只白猫已经不见了。

七.

教室再次陷入沉默,纸笔和桌椅板凳一起跟着安静下去,这样持续了好几分钟,几颗沉滞在前排的脑袋仿佛和生活一起变成巨大的嘴巴,向八个人一齐张开。嘴里的腥臭和碎肉残渣清晰可见。教授右手捏着下巴,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腕踱步。‘还没有说完,要知道,这只是事情的一部分。再想想。’教授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生活的巨嘴一口咬实,顺着咽喉管从叮叮当当的扁桃体一滑到底,进到了黑咕隆咚的胃袋。‘只好承认还有别的几样没说。早晨涨潮了。腥味把周围河岸上的道路都浸染了,闻着鱼腥,泛着阵阵恶心。在看到那双求救的手之前,先看到那个蓝色书包,干干净净地被放在岸上,书包带朝外,尾端的深蓝色尼龙带子随意地摆放,那副干净的样子,会让我以为把书包放在那儿的人很快就会回来,背起书包去上学。‘湖岸上,靠近湖水的那些潮湿的泥土边,坐着手拿钓竿的男人,他们人不多,彼此都离得很远,有些戴着草帽,有些戴着棒球帽,身旁都无一例外地放着一个装备箱和一个水桶,坐在小马扎上。低头看看脚边的湖水,扔了一块面包下去,刚刚还平静的湖面,立马游上来几条肥鱼争夺。鱼尾巴拍打着水面,发出扇巴掌的声音,被这些充满活力的鱼吸引,不断地往湖水里扔面包。长长短短、粗粗细细,各种各样的鱼一下子都游了过来。‘那些钓鱼的人在远处一动不动,天上的云也都静止不动,至此为止没有一只鱼上钩。‘邵阳和殷悦各自手握一只捕网,红色和绿色塑料手柄那一端被女孩的手紧紧握住,塑料网在湖面上左右飘动,一些黑色的小鱼在两只网之间来回游动,姿态悠闲。两个女孩丧气地摆摆手。显然,一早上她们一条鱼都没有抓到。’教授忍不住插嘴:‘这里的人傍水而生,每年秋天的时候,当地人会在涨潮时捕鱼,如果可以抓到几条,就寓意着好兆头。我想,或许那个男孩是自己下水去捉鱼的,我的侄子就常常在初秋的时候赤膊去捉鱼。’七双眼睛望着教授侃侃而谈的样子,虽然不说话,但教室里的氛围变得有一些不那么冷清了。‘你请继续吧!’教授做出请的手势。‘邵阳说过今天是个捕草鱼的好日子,虽然不是本地人,她却和本地人走的很近,总是知道我不知道的消息。可我对于捕鱼实在兴趣贫乏,于是没有打扰她,只是站在远处观望、喂鱼。‘一个不慎,我手里的早餐面包整个掉进了水里,几条小鱼扑腾着张大嘴去咬面包,但却无济于事,那是很大的一块俄罗斯大列巴,通常够我吃一整天。我想伸手把这面包捞起来,于是翻越了桥的扶手,站在了不到十厘米的石砖上。‘湖水的腥味更为清晰地钻进我的鼻子和嘴巴。湖水碧绿,顺扶手往下面望去,只能看到深深的墨黑。往湖水深处望去,是令我恐惧的深绿色,深到发黑。在那夺人的黑色里,我看不到自己的倒影,这时,一只巨大的鱼嘴从众多挤挤挨挨的小鱼间冲出来,它是从那深渊般的黑绿中上升出来的。巨嘴一口吞下了那块大列巴,一些小嘴吞吐着空气和湖水散开,游向了别的地方。‘在努力重归平静的涟漪中,我看到破碎的自己。单手向前伸直,摊开五指,弓着上半身,像是要投射进湖里。头发顺着脸庞往下掉,张大了的嘴和眼睛,看起来惊魂未定。‘我赶紧越过围栏翻回路面,这时远处响起了呼救——救命啊!‘顺着微弱的声音,我看到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白色的水花,水花之间若隐若现着一只苍白的手。因为刚刚受到了惊吓,我还花了几十秒去确定,那水花是不是鱼弄出来的。‘而钓鱼的男人们就像睡着了一般,任何一个待在岸边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声呼救和水花里的手……

八.

那天分别之后,我连着上了几天的课,由于感到老赵对于玩笑的沉默不言,我将之归结到自己身上,愧疚不已。一天,晚饭过后,一个人在校园里漫无目的的踱步,听到校园里的寻人启事,说是有人捡到了我的证件,去广播室一看,老赵的公文包赫然陈放在失物招领的柜子上。“我来拿我的证件。”负责人看起来也是个大学生,头发做成很难打理的造型,头发前端微曲向上,染上了一点棕色,这样的发型校园里很少见,多半是因为太过难以打理。“你心还真大,饭卡丢了几天都不来找。”“我以为找不到了,补办了新的。”装作无奈的耸耸肩。“但是日记呢?里面有一本你的日记,这不算贵重物品吗?”他摆出一副警惕的样子,示意我讲讲关于这本日记的事。“哦,是吗?你也知道,生活在城市里,需要一种觉悟,就是当你丢了东西的时候,最好拍拍屁股走开,然后把它忘在脑后。你知道,很难失而复得,这是我在这儿学会的唯一的东西。”那个英俊的男孩摆出若有所思地样子,一面把公文包递给我。“下次不要再弄丢了,你也明白,失而复得是奇迹,不是每天都会发生。”我点点头,把眉毛和脑袋向右边一扭,做出心领神会的样子。回到宿舍,我翻开了日记,是老赵写的,在本子的第一页他用四个钢笔大字写着——日记,(另起一行,显然这墨迹比前两个字更新)寻子。—— 阴,大雨 连续几天大雨,考试成绩就要公布了,我一直祈求这次考好点,这样就可以分到别的班,离他们远点。今天我又被打了。(后面几个字被墨水涂掉,认不出来是什么字。)午休结束后,我来到教室,走近课桌,看到五颜六色的粉笔长长短短地竖在课桌上,我想把粉笔拿下来,发现很难。他们用了白乳胶。汗水很快把我的眼睛打湿,我不敢承认我在哭。下午第一节课是英语,全校只有刘老师不知道我在经历什么。我想去水房打水擦洗一下,走到门口,他们都在那儿等着我。高欣,白雪,何兰兰,茨冈答仁,还有几个跟着他们来的人。我想躲,但是已经失去了机会,我后悔出门。就在楼道里,他们围成一圈,把我围在中间,巴掌、拳头还有脚踢,向我扑来。我好像听到他们在叫什么。呆熊,嗯,他们给我起的外号,我叫岱雄。他们却叫我呆熊。这次我哭得很厉害,他们还是不停。过了很久,我听到很多人在楼道里奔跑的声音。有人喊:“他们打人。”很多人这么说。但是没有人阻拦。过了很久,对于我来说漫长如一个世纪。上课铃响了,他们终于停手。我走进教室。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我抬不起头看黑板,刘老师也知道了,这次我真的哭了。 阴,小雨 好不容易,我才把课桌清理成勉强能用的样子。他们变本加厉了,那些王八蛋们。只要我离开座位,回来时就需要检查凳子有没有被踩脏,还有课桌有没有被写字。白乳胶是很难去除的,我的桌子坑坑洼洼,有时候,我会向他们投向我悲哀同情的眼光,我想他们也很可怜,他们的花招也就只能对付比他们弱的人,我恰好就是那个受气虫。可我不怜悯他们。我希望他们都会受到惩罚。有时候,很短的一刻,我会可怜所有人,伤害我的人,不伸出援手的人,幸灾乐祸的人,我是被抬上绞刑架的那一个,但是受苦的是所有人。腿上的青在变,变成紫色,它一直在打扰我,我没办法停止去想这件事,他们是因为我穷而欺负我。我父母都是下岗的工人,我没享受过什么好东西,我好像理应不该得到人世所有好东西的滋养一般,一直这样活着。我还在忍受。 阴,多云 这几天我走在楼道里,总会听到有人叫我:“那个被全班殴打的男孩。”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被欺负的可怜鬼。我感觉到了,在他们眼里,我不是正常人,和他们不一样。我的伤口发炎了,正在结疤,半夜总在泛痒,爸妈也不知道我衣服下面的身体是怎样的伤痕累累。青紫色的淤青在我的膝盖和大腿上,洗澡的时候,母亲看到了,她问我,怎么这么大一片淤青。我说是我自己碰的。还在她面前表演了不小心摔下楼梯的样子。她是很心疼我。但我受不了她的爱,如果不是母亲,我可能早就不忍了。母亲让我走路小心点,我说很多人都被学校的新楼梯扭伤了腿脚,都怪新的校区设施太破旧了。母亲听得津津有味,但我心里难受极了。她不知道,撞伤是青紫色的,扭伤是变得肿胀。母亲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我唯一欣慰的地方,如果有人伤害了我,我不想它再伤害到我母亲,我可以忍受自己被打,但是我无法忍受母亲因为我受伤而难受。她只是农村妇女,一辈子只会穿针引线,她朴素的心里有着最简单的情感,我不想她知道她最爱的儿子心里到底有着多少痛苦和折磨……(后面的字迹非常潦草,并且伴有众多涂改,根本难以辨认。) 微晴,有太阳 这个夏天的雨太多了。分班的名单终于出来了,我去了一班,他们没有。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今晚终于可以安心睡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心无挂虑地睡着了。 微晴,小太阳 有人和我主动打招呼,我一时感到局促不安。他们知道我是暑假补课的时候被打的那个人吗?从今天起,我不再会把自己的生活交给别人支配,我要全部掌握我自己的人生。就像坐标轴,控制了每一个变量,就可以确定在一个点上。 看到这里我的疑虑更多了,想起第一次见到老赵的模样,他方方正正的脸庞,和总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刚停了下来,就发现宿舍有人在,偷窥只好戛然而止,宿舍有人回来,我赶紧把日记合上。

九.

‘当然,当时也质疑,呼救和苍白的双手会不会是臆想?‘冰冷的湖水经过一夜的沉静变得冰凉而凝滞。清晨,月牙还挂在天上,薄薄的蓝雾在湖水上蒙上一层,几只鸽子掠过远处的山丘和高楼,嘎嘎的叫声,在天地间反复映照。湖水似乎对这声响感到陌生,迟钝地流走,没有什么反应。‘湖边大概有七十五棵树,风吹过的时候,露珠就在树叶间滚落、滑动,初秋的早晨透着一股微微的寒意。眼睛像是被什么罩住了,有些迷蒙。寒意穿过身上那层薄薄的布料刺痛皮肤。空气中震颤的呼救声,令背后的皮肉阶段性地发麻。在这种情况下,人变得烂了起来,想任由一切就这样继续烂下去,不想呼救也不想伸手。‘身体很累,眼球上布满了红血丝,嘴巴里有一股过夜鸡蛋的味道、难闻极了,因为没有梳洗,我的头发打起了圆圈状小节,脸上泛着油光。一夜未眠,眼袋变得出奇的大,就好像从眼眶拖到了嘴角,抱歉我又夸张了,其实我的眼袋顶多只能长到颧骨那里。我继续往教学楼走着,慢腾腾地在桥上移动着。这时,教室门响了,有人在大声敲着。教授迟疑一下去开门,门后有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保洁阿姨。她身体留在门外,肩紧贴着门框,把头伸进门里,透过教室前排所有人,目不斜视,直直地看向最后一排。‘同学,昨夜是你在湖边坐着吗?你看这块手表是不是你的?’ 接过手表,那表上的时间停止在了几个数字上,最长的一根针指着‘4’,短的那根指着‘6’,秒针坏了很久了,不具有参考意义。这块表的肚子上刻着一个拼音字母——X。‘对,这确实是我的手表,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这么回答,她说不必介怀,在大学里这样的学生她们见过很多了,不知道自己丢的东西啥样子的,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吃了饭的。她理解的笑容让我感到——在她眼中我们学校的学生都是一群生活不能自理的啃书机器,但我对此颇为得意,最起码我们没有沦落成饭桶,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环卫阿姨走后,教室随着“砰”地一声关门声,返回了安静。教授稍整心情,用双手把已经不停倒退的发际线又使劲往后捋了捋,说:‘看来,你在湖边呆了很久?’‘也许是的。’‘你待到半夜,和那个高中男生一起?’‘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不过环卫阿姨的出现提醒了我,我今天早晨也曾遇到过她们。’‘谁?’‘环卫们,环卫阿姨和环卫大叔。’教授哑口无言,我不请自来地继续说下去。‘并非所有人都忽视了水花,当时一位环卫阿姨举起了手机,报警了。她看到了那双求救的手,另外有几位环卫工人似乎是刚刚赶到,他们凑在离刚才那动静最近的地方,正打算把路边的急救泳圈扔到湖水中央去。上课的时间就快到了。‘阿姨又回到她的同事中间去,我听到她们的谈话,并且产生了兴趣,教授这里没什么好描述的,我就简单地如实呈现——‘瞧,就是那个姑娘,昨晚我们走的时候,是不是就剩她和那个小男孩。’‘对,现在的孩子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这两个孩子经常来湖边一坐就是一好几个小时。光是发呆就是大半天的整,也是厉害。’‘对,我猜昨晚就是他们俩在湖边呆了一夜,今天早晨我一来,看到那个男孩还在湖边坐着呢。’‘嗯,这个姑娘我猜也没回去,我呀,嗅觉很灵敏,她身上有一股腥味,昨夜涨潮了,上来很多鱼腥味,呆很长时间才能沾染上这种味道。你看看她,屁股上还有土印儿呢。’‘咋那小男孩就掉进去了呢,昨夜就剩他们俩了……‘对话到此结束,因为她们发现了我在偷听。说这话的阿姨毫不遮拦,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她,果不其然她结实粗壮的身体上长着一张红彤彤的‘傻大姐’般的脸庞。‘其他环卫工作人员把放在岸边的蓝书包收了起来,它干干净净,没有沾上一点水渍,就像是被主人精心放在岸边一般,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故意离岸半米。书包前有几条长弧形水渍,那是鱼在地上挣扎才会留下的痕迹,显然,有人在这儿抓过鱼,而且成功了,鱼上了岸。——‘环卫工作人员们不再交谈。这会儿,鸽子也出来了,啰啰啰的鸽哨在逐渐呈现的蓝天中撕破了晨雾。‘我再次望向那湖面,手和水花消失了不过几分钟,就恢复了平日里镜子般的宁静。

十.

老赵像是没出现过一般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他的日记本是黑色的,放在桌子上,像是一个孜被打开的秘密,吸引着人把手伸过去,打开它,了解它的来龙去脉。也许老赵会就此再不出现,那么反而他的这本日记,对于我的意义会变得重大。因为这是一个陌生人的秘密,而变得格外神秘了起来。我不停回想老赵日记里的生活,有时半夜都持灯翻看。—— 阴,小雨 像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和那天一样的天气,我被迫和一个何姓女子相亲,她让我想起高欣和何兰兰。她很漂亮,但不是适合我的那种女人。她的脸像一个包装好的礼物盒,就差一个相当的男人打开了。但我这礼盒里除了好看的皮囊就什么都没有了,这皮囊下有着不可遏制的欲望,能将其安奈住的,只有金钱。我能给的那点过日子的账本,于她不过是没用的东西。我不喜欢她。但别人要我喜欢,我母亲,父亲,我的同事,上司,还有我千千万万的男性同胞们。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这就够了。对吗?他们只要我回答一个字——对。“对吗?”我问她。她当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吃完饭,我一言不发就走了。 阴,中雨转晴,又转雨 我和何小姐又见面了,冤家路窄,相亲之后,我们接连碰面。我讨厌超出控制范围的事,那会受到惩罚。这个女人,绝对是在我计划之外。可悲的是,我根本没有理由摆脱。 阴,多云又雨 母亲像是敌人一样催逼我。她,他们都让我娶了这女人。她会缠上我,也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什么能配得上她的呢?但我知道,这对我绝不是什么好事。还有更好的选择让一切重回正轨吗? 晴,太阳很大很晒,天气很热 我和她结婚了。婚礼这一天,来了三个男人,他们号称是她的前男友,当他们说出身份的时候,何兰兰握我在我手中的手紧了一下,但我不知该回答些什么。我的脑海里放映起中学那个炎热的下午,汗滴不停地往下落。那三个男人要和我们敬酒,指明了要何兰兰和他们交杯,我什么都没说,我的脑海里不断地重映那个下午的炎热、昏暗、尖叫和哭声。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晴,有彩虹 这是结婚后,我第一次出远门,她失去了婚前的热情。这反而让我感到快慰,我仍然对她对婚姻提不起兴趣。除非她把妆卸净,摆出一副被生活操巴得无力还击的表情。只有这付表情,才让我觉得我们是一类人。让她露出真实的那一面?不到睡觉的最后一刻,她绝不会卸妆。这女人是个疯子,在新婚的那一晚,她告诉我,女人都仰慕强者,她有强暴幻想,总想有一个强大的英雄或者野兽来征服她。我不是强者,我是一个木头。大多数时候,我不想和她说话。当我用沉默对待她时,她会像野兽一样扑过来咬我的脸。她问我,怎么会有男人是一块木头。我说我就是。她一愣,怎么还有男人说自己就是块木头!你是不是男人?我说,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男人。只要在家里过夜,翌日的早晨我总会带着牙印出门。这更加让我不愿意回去。 初雪 我有多久没回去了,已经记不清。工作很忙,我用任务填充每一个小时,它们都是我的球瓶,把匆匆流过的时间像放在眼前的球瓶那样安排好。生活就像打保龄球一样,把十个球瓶放在眼前,然后小心翼翼找好角度把球投进球道,控制住投球的力度,就可以保证球瓶被打倒。在完成的过程中,我找到了独属于我的乐趣。我的生活,可以自己给自己快乐。她总想让我陪她,但我很少答应。和我结婚给了她丰富的物质生活,我想这足以抵消我的缺席。她喜欢浓烈的红唇,虽然卸下妆容的她脸色本该是苍白黯淡。这次回来,我发现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有一块清除不干净的烟灰。最可笑的是,我发现仅仅是结婚一年,那些来路不明的烟头就快把沙发布燎成渔网了。她看向我的眼中,已经荡然无存了之前伪装出的爱意。 极寒,大雪 我外祖母的葬礼上,她和另一个男人来了,这让我有些意外。我对她说,不是不来了吗,怎么还带一个?——这实在是无奈之举,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能回避问题的开场。她把胳膊从那男人身上移到我的身上,笑笑,说来都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吧,毕竟我俩结婚的时候外祖母给我们包了个大的。亲戚们都没见过这场面,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连乐队都停了下来,我硬着头皮,故作淡定地和她一起走到灵堂前。表侄反倒按耐不住,拿着铁锹朝那门外等着的男人冲了过去。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表侄拉回房里去。但是看到那男人满头是血的模样,我还是痛快地笑了出来。妻子也去拉架了,不过她拉的是偏架,似乎她早有预谋,几个巴掌劈头盖脸地落在我身上,但这都不算什么。她的力气很小,像是棉花一样落在背上头上。她的嘴还是最厉害的:“鸟不拉屎的赵岱雄,你怎么不去死啊!折磨我一个弱女子你倒是能耐了!”站在原地,我笑,我忍不住不笑。——

十一.

‘我希望这场叙述是没有隐瞒的,我不要求你能够尽善尽美。但是你看,我们都知道做不到的。例如——发生了不到一年的布拉格之春事件所涉及的事件是永远说不完的,一本《布拉格之春》,你可以说它写了捷克斯洛伐克在1968年发生的事变,但你不能说它完完全全把所有的事都记录下来了。’眼睛在眼镜之后闪烁一下,脑袋在脖子上静止两秒。‘最起码,你不要说谎。嗯?’所说皆是所见,除非所见不是真实,但这话一时无法说出口。静止了两秒的人,点起教室一个举着的胳膊。那条胳膊上挂了一根绿色的丝带,手挥落下去,‘今天早上从东门那里过来,都会看到有人钓鱼,这是当地风俗,当地人习以为常。我路过了东湖,但没有看到有人落水或者呼救。我看到的,是学校的门禁开放了,有一些校外的人也得已进校,他们围聚在湖边,但我因为感冒没有闻到空气中的腥味。来钓鱼的都很高兴,钓鱼是一项特殊的活动,我从小就喜欢看人钓鱼,走在湖边突然发下有人在钓鱼了,路人就停下来,静静看一会儿,那钓鱼的间或动一下,或者根本不动,有时候运气好,正好瞧着鱼上钩了,随后见他转动滑轮把吊钩收上来,一条甩动着尾巴的鱼便从水中一跃而起划破水面,你用劲看着那被轮圆的弓形的鱼竿,在半空中飞跃的鱼,让你感到寂静的快乐。通常人们不会欢呼,而是在心里暗道一声好。就像是和不相识的人之间,形成了默契。‘除了垂钓者,还有有一群人,大概是四五个孩子,穿着高中校服,一个女生又高又白,化了浓妆,和身上的校服极不搭配,头发做了离子烫,像是瀑布一样的刘海紧紧地盖住了她的额头。她们租了一条游览船,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因为发现今天可以捕鱼,她们甚至打算拿校服来网鱼。‘但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暴力的气息,相反我觉得那些孩子是非常善良可爱的,在他们上船的时候,甚至还一起帮一个有些胆小的同学,把他搀扶了上去,在船上,那个胆小的孩子也被围在中间,我想他们是怕他落水吧。’‘不错,还有人要说吗?今天你们恰巧都是从东门过来的是吗?那欢迎补充。’又有一条胳膊被点到,站起来,胳膊晃动两下,说‘我,早上来的比较早,从东门走来后一如既往的安静,那会儿只有三两个钓鱼的大叔在湖边张罗钓具。我在湖心亭的走廊里停下来,靠着一张石桌子写网络小说……’教室里响起短暂的笑声。‘有一个大叔走到了身后,一开始我太专注了没有发觉,小说主人公是一个武艺高超的小偷,但他一时大意被一个武功不如他的捕快抓住了。看到这里,那位大叔站在我背后叹起了气,猛一回头,才发现大叔早按耐不住要来指点记下了。他说这行不通,武林高手不能就这么被抓住,这样没意思!他带了点情绪,手指指着刚写完的最后一段。‘这个沈君墨你说吗他会盾墙术,本身有点离谱,但是武侠小说吗,无可厚非。可这个捕快就是个平庸货色,怎么能让沈君墨在两墙之间飞跃的时候失误被一个庸才徒手捉拿住了?这不合理!再怎么说,武林高手也比一个毫无武力的人身手强啊!’’教室里再次响起笑声,那笑声就像是一阵轰隆起来的雷鸣一般,短暂响起,便落下了。教授站在讲台上环抱双臂,低头看着脚下干干净净的地面。她咳一咳,‘我设计这个情节是因为需要主人公入狱,于是就随随便便让他进去了,哪想这位大叔非常不服,我和他说明了用意,他依然连连摇头,说‘毁了毁了,这样写就毁了,不合理吗!这样沈君墨的一世英名也毁了,我看他别在狱中结实至交东山再起了,还不如自尽算了,这么丢脸!’大叔认真了起来,我于是花了好几分钟和他商讨了下一步该怎么让我的主人公认识他的江湖至交。‘看时间快到上课的时候,我才和大叔道别,走出小亭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男孩正卸下身上的书包,坐在湖边,因为他戴着一个黑框眼镜,模样躲躲闪闪的,所以我还留意了一番。我说完了。’我一直举着手,想再次获得发言权,但是教授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到我身上。一次次的失望,让我心里急于发言的冲动激烈燃烧。我的手控制不住地越伸越高。

十二.

老赵好几天都没有出现,以前都是他来找我,我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对待。现在他不来眼前缠着我了,我反而感到无聊寂寞。我把他皱巴巴的日记本收在抽屉里,为了保管好这个看起来无比贵重的东西,我买了一把小卖部最贵的锁。据小卖部阿姨说这是店内最牢固的一把,有一个笨重的肚子,上面用螺丝镶嵌进一片薄薄的金色牌子,写着SSS和三个汉字——上海造。在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脑海里只有一句成语,华而不实。但是因为阿姨不断的夸耀和上海造三个字,我只好买下了。小时候,我妈总和我去收集生活中由上海制造的东西。这倒并非是由于我们家和上海有什么渊源,只是肇始于一条我父亲用了很久的条纹毛巾。我父亲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二十八年的教师生涯让他每一天的安排都如同学生的作息表一样规律。在他三十多岁的一天,一个平常的周五早晨,发现自己用了十一年的红白条纹毛巾,竟然变成了一条条毛线,再也不能帮他完成洗脸这个晨规了。他先是把那条破成一缕缕线条的毛巾拧在手里,搓成一个粗绳,然后将其散在水盆中,看着那些不团结的碎绳在水纹中飘散开来,他叹一口气道:“是时候了。”我和母亲兴高采烈地去床柜下取新毛巾,却发现家中早已没有存货。父亲是一个节俭的人,他对于生活质量一向是吃饱穿暖足矣,所以我和母亲这两个‘妇人’,便想尽办法想让父亲能用上他最喜欢的那条红白道毛巾。父亲也感到遗憾,他用惯了这种毛巾,吸水,但是容易拧干,很快就可以晾晒干,颜色又看惯了。我和母亲短暂地交换一下眼神,默契便达成了,我们都想为勤勤瑾瑾的父亲找到那种红白条纹的毛巾。我和母亲在随后的几天逛遍了我们所知道所有商店,但是一无所获。甚至连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替代品,都没有找到。虽然父亲并不在意这件事,但是我们俩却想着了道一样,带着那条如同绳结一般的旧毛巾穿梭于小城的各个店铺里。直到偶然有一天逛菜场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个正在刨鱼的鱼贩子,正把一条红白相间的棉毛巾挂在脖子上,进行着一场熟练的刮胆运动。我们不顾礼貌地叫住他,鱼贩子转过身来,眼神中飘忽着一丝疑惑,砧板上的鱼正甩着鱼尾上上下下跳跃,一边不安地把肠子从刨开的肚子里甩出来。就这样,我们找到了毛巾的下落。鱼贩是上海人,这个毛巾厂就开在他们家旁边,在倒闭之前,他买下两大箱这样的毛巾,就是因为便宜。我们用双倍的价格买了剩下的一箱。那日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天上流动的火云,心里充满了满足感。把一箱毛巾抱回家,我俩颇有一种勇士的自豪,但父亲冷冷淡淡没说什么。吃完饭一家三口坐在床上,看着那些压在毛巾边上的牌子,自我介绍般说它们来自上海。父亲起身,似乎想到了什么急事。两分钟后他从厨房出来,端着他那个老旧的搪瓷杯子,在书桌前坐下开始备课。母亲拿起父亲的杯子正要发作,把那热水泼了一地,我怔怔然发现,杯子的下面写着两个字——上海。母亲也愣住了。随后在我们细心的寻找下,发现家里的肥皂、牙刷、被单还有好多东西都来自上海,甚至连家里最大的电器,那个日产的冰箱,都是经由上海发售的。从那以后,我和妈妈就迷恋上了收集和上海有关的东西。

十三.

“你说你也看到了那个男孩?”教授感到惊诧。我在后面微笑了起来,显然,有人要加入我的虚假叙述中去了。前面站起来的人在座位上摇晃几下,后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说道:“是的,我也看到那个男孩了。”她前后挺一下身子,然后往窗外指出去。“那时,岸边上还有一只猫,就是校园里学生们经常照顾的那条流浪猫,黑白相间,阴阳脸,我们叫它特蕾莎。早上,我看到特蕾莎那张阴阳脸在岸边扒拉一条鱼,小男孩就蹲在鱼和猫旁边,猫用白爪子试探那条在水泥地上蹦跳的红色金鱼,男孩静静地蹲在一旁观察,很快他轻轻取下书包,显然是怕惊动特蕾莎,特蕾莎是一只特别敏感的猫咪。“看到这,我就离开了。虽然往常我很担心校园里的猫会被那些调皮的男孩子欺负,但是这个小男孩我相信不会的,他蹲在在特蕾莎边上,只是望着猫的后背,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感到无需防备。”站着的人在座位上又静止一会儿,教授在讲台上令人费解地一动不动站了好一会儿,那同学自行坐下,教授才发言。“我知道了,你说,你看到那个男孩和一只小猫玩了起来。所以,你是在最后一排的那位同学之前,遇到了小男孩。”前面那人的叙述确实很有意思,她给我的谎言填补了很多细节,这让我得到了一种满足感,我不禁有些得意洋洋。但我急于想把自己的叙述继续进行下去,于是更加努力地举起手来。我的胳膊不断向上伸,半个身体也跟着被揪了起来,教授的目光缓慢游弋到我身上,又停在了别的地方。“让她先来吧,前面的这位。”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我感到不服,但又只好先收起手来。手中的笔记本被揉搓成一团。‘特蕾莎是那只阴阳脸,四只白爪子的猫吗?’一边站起来一边用手比划出一个图案。‘啊,是的,它有四只白色的爪子。’‘谢谢,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我有点怕猫,怕一切长毛的动物。早上我从宿舍出来的,没有经过东门,但是我们宿舍在东湖后面,所以我需要经过东湖旁边的一条小巷,明天早上我就走那条路,是我发现的一条捷径,一般只有我走,因为我不吃早餐,所以我会在七点五十分左右走五分钟左右的小径,到教学楼。‘偶尔我会在小径上听到猫叫声,我向来不敢去循着声音找过去的,但是今天早晨那只猫自己闯到了我的面前,它全身湿透了,踮着脚快步从树林间穿过,不停地喵喵叫。它抖了抖耳朵,许多水珠被撒到我脚下,我被吓了一跳,连忙后退,这时我依稀听到远处传来一些水花的声音,那只猫黑白相间,目光冷峻,它的眼睛是黄色的,有一个肥肥的肚子和四只白色的爪子,走过我脚边的时候,它回眸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它那张小小的脸,被黑白均分成两色。‘等猫走远,我就赶紧向教学楼跑去了。’教室里响起一阵低语,相邻的那些人之间,在交头接耳地,交流些什么。我再次举起左手,让五根手指空空荡荡地暴露在空气中,教授没有停留向后排。他的眼神越过拥嚷的人群和焦急的我,越过窗前的树枝,飘向了远处无依无着的山影。

十四.

树上的叶子开始一点点褪成黄色,平铺在马路上的秋叶越来越多了。虽然天气仍然强撑着夏天的模样,我还是添上了几件秋天的衣裳。老赵似乎执意要淡去在我生活中的痕迹,就连在我心中想起他和他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的次数,都少了起来。新媒体写作课上,我来晚了,教室里稀稀拉拉坐了一个班的人,人数不多,没能挤满一个教室,但也不少,没有人形单影只。我在后排站了好一会儿,只有张珊旁边有个空位,但我保不住今天她有没有伙伴,虽然往常她都是一个人坐在教室中间的位置。无论我是否坐在她旁边,都是一件让我倍感尴尬的事情。你看,如果她旁边有人,那我就要被驱逐,如果没有人,那就像是一对包办婚姻一般别扭,我们没有共同点,除了孤单。我选择了一个斜对着她的位置,那排座位上空无一人。也没有其他顾虑。老师的讲课并不吸引我,很快她就开始不知所云了。窗外有鸟叫,发出咕咕的声音,我专注地听了起来,可惜我并不知道它们在叫唤什么,不然这节课会更有意思一些。没一会儿,教室里骚乱起来,前后桌的人凑在一起说话。原来是下课了,我正要起身出门,张珊拦住我,她说,老师让我们做临时讨论。我只好坐下。翻动着手里的笔记本,老赵的故事我已经读的差不多,这本日记被我翻来覆去地看,书页都变得厚了几层。甚至有同学会找到我来借笔记,其实我哪有什么学习觉悟,我常常在课上昏昏欲睡,梦到老赵在陌生的小巷街头问那些表情淡漠的人,有没有看到一个眉头有痣的十六岁孩子。张珊在我面前浅浅一笑,我想起与老赵遇见的那个下午,那时秋还未入侵,天空呈现一无所有的蓝色,还未投身在玻璃墙上的斑鸠,正在一个又一个的建筑间来往,寻找安身之所。赵叔带着口罩站在我背后,默默关注我做的一切,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选中了我。张珊和我都没有开口,倒计时快走完了一半,其他人因为深入的交流正打得火热,我们俩之间却显得格外冷清。我只好生硬地开了口。虽然在我看来,这种谈论更多会终于虚无,理论的问题,永远难以辩出高低。格珊把视线移到遥远的地方上去,片刻又移转回来,方才开口,对于非虚构,我觉得首先写作时建立在生活之上的,生活本就真真假假分不清楚,那么写作的真实性也就更难探究了……她后面的话我都听不进去,只感觉在嘈杂的教室里,我们虽然在和对方交流,彼此间却如同隔了一层面纱,并且距离越变越远了。教室在老师的提醒下再次恢复安静,窗外的鸟飞远了,我循着一个滴滴答答的声音找到黑板上方,看见一支没有分针的钟表正挂在正中,指示着错误的时间,如果按照钟表的意思,我们全班现在都应当坐在食堂吃饭,而不是在教室里听课,或者昏昏欲睡。突然,铃声响了起来,我感到周围的人突然变得出奇的安静,直到铃声平静再次听到老师的声音后,才开始动手收拾书包,而老师已经从福柯讲到了法兰克福学派,面色红润,眼神中泛着光明。他察觉到了教室里的骚乱,于是用手掌拍拍桌子,大家才再次恢复了安静,听完了他最后几句话。我注意到窗口上飞来一只蓝黑色羽毛的大鸟,举着它那两扇扑扑愣愣的翅膀,拍打着关上的玻璃窗。坐在窗口的人并没有看到它,而那只大鸟,正睁着黑色的小眼珠,观察那个同学喝水的姿态。我扭头问张珊,一会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她嘴角微微往后撤、笑笑,轻声说一会儿要出校,只好等下次有机会了。我一时不知回应什么,只是一个劲说着好好好,没问题。等到所有人散去,我再回头看向那窗口,可蓝黑色大鸟早已飞走,不知所踪了。

十五.

教授把右手掌伏在额上,遮住了他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头顶前半部,一丛茂密又蜷曲的黑发,总会让学生忘记他五十多岁的年纪。他继续扭头看着窗外。窗外一阵阵清丽的风吹响玻璃窗,玻璃在铁框里不安地摇摆,发出噔噔噔的声音。一些微光照在教授的肚子和肩膀上,套了薄毛衣的上半身在光里变得模糊、朦胧。“我去找个人。”他撂下这句话,快步走到门前,拉开,冲楼道里张望两眼。眼睛一时还适应不来走廊里昏暗的光线。某处正发出模糊不清的扫地的声响,接着就是一股粗壮的水柱拍打塑料盆的声音。教授循声找过去,高大的身影覆盖在环卫阿姨的影子上。教授想让阿姨参与我们的课堂,他礼貌说明了来意。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斜视看向不同方向的男人,头顶上闪烁的排灯正把他秃了半个的脑袋照得如同一颗浸了油的土豆,阿姨同意了。此时我正出神地聆听着窗外的叫声,不知那是什么动物发出的,那声音勾着我,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一种专对于我的号召,我只是听得入神。教授带着那位阿姨一起进来,我直勾勾地望着教授的双眼,却从中找不到一丝慌乱和愤怒。环卫两个黄色大字印在天蓝色工作服上,她脸上显出一种像是斑鸠鸟的表情,直呆呆望着座下的我们,双唇微颤一下,把手直直举起来,指向窗外远处没有落脚的一点,就张口说了起来。“今天早晨五点开工,平时都是这个点,就我们几个人在南门聚到一起。看到学校里叶子落了一地,领导说让留意落叶,我们就从南门开始把路上的落叶都收起来堆在路牙子上。天还黑着,我一个人一边走一边扫走到了东湖,那时候应该是六点多了,因为我看到了那条猫,白底黑花的,在林子里逮松鼠,那只猫往常就是六点多出来活动,玩上一两个小时,猫就会去食堂那边。“天是黑的,很冷,像一块冰箱里放了好几天的馒头。怕人多起来前干不完活,我没有停歇,继续扫地,扫着扫着,我看到了一个小男孩正坐在湖边,我看到他的时候,天已经开始发亮了……“他常常来,应该是附中的学生,中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帮孩子却一个比一个起的早睡得晚,能不能学出什么名堂我不知道,身体倒是先搞垮了。就说我儿子吧,虽然没啥出息,但没出息就没出息吧,最起码他身体好,我也不图啥。这个小孩吧,经常一个人来咱校园了,独来独往的,有时候撞上我了,还会和我打招呼,我也不知道回他什么,就是点点头笑一笑,大多数时候,我都不做反应,没啥好说嘛,你说咱也不认识他。“我围着湖边扫落叶,那孩子就紧挨着湖水坐着。我一抬头,他换个姿势,双腿盼着。一抬头,他又站了起来。又一抬头,他俯身在水面上捞啥东西,我怕他掉下去,又看他离得远,怕吓到他,就没管。再一抬头,他已经把书包放下来,搁到岸边那块大理石砖地上了,那孩子很仔细,动作也斯文。后来我就走了,朋友叫我呢,说他们那儿下水堵了。我就走了。”教授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把他的脸照得发亮。一阵闷雷把所有人从沉默中惊醒,教授方才意识到由他请来的这位“驻场嘉宾”,此刻正被他晾在台上不知所措。一阵阵轰鸣在窗外低沉地接连响起,教授把目光回转到环卫阿姨身上,又看看我,始终一言不发。教室里所有人不由得也安静下来。虽然我们都没有收到什么命令。我大起胆子,把手举起来,一阵从窗外漏进来的风吹拂着我,我才意识到,窗外下雨了。教授的目光再次看向后排。窗外飘进来一些小水滴,看到窗子上一条条透明的线段渐渐密了起来。等着教授叫我起来继续讲述,多少有些沮丧,最后竟慢慢觉得那些线段,是因为失落,而凭空胜出的幻想,根本与现实无关。

十六.

为了再次遇到老赵,我走到图书馆外侧的玻璃墙下面,来来回回散步,祈望能再次在这里“偶遇”他。但是这样的希冀并没有达成,老赵就像是场梦幻一般,突然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有时看着老赵的日记本,我甚至会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还是幻想。难道我人格分裂了吗?我这样审问自己。最后当然是无疾而终。天气一点点转凉,有时会突然降雨,风带着雨丝往伞下钻。走在路上,不时会收获路人对天气的咒骂,那些响亮的脏话在细雨中断断续续发出,每当这时我就会抬头看看书上的那些黄色的叶子,它们在落雨中摇摇欲坠,像是呆在危险的悬崖边上,又失去了自救的能力,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我总担心那些叶子会想斑鸠一样,在生命的某一刻,戛然而止。就在某一个雨天,我带着日记本和公文包,再一次走进校园广播室。上次接待我的高个儿男孩正在办公室里值班,他放着阿黛尔的《SAMEONE LIKE YOU》。仿佛是在等我一般,自自然然地从座位上起身,把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摆,问:“来了?”是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我装作不在意书的存在,把公文包递过去,说要找人。他当然觉得奇怪,说这不是我上次拿走的包吗。我只好说,是的,现在他还有另一个主人。他把双手在身前拢住,抱在胸前,点点头。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思忖一下,想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太过复杂,于是只好撒了个慌。说这包我拿回去后,发现了不属于我的东西,我觉得有必要还回去。他摇摇头正打算拒绝,我把包打开,抓住底部,一股脑把里面的东西,倾倒在他书桌上。零零碎碎的证件和日记本一起瘫在桌上,伴随着不和谐的敲击声。铃铃铛铛。男孩把食指捂在嘴唇上,说,我可以考虑一下,不过,寻人启事你写。好,我答应的很干脆。然后他嘴上泛起了浅浅的微笑,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而笑,于是我也回了一个。 “本台寻找赵岱雄先生,请70年出生的赵岱雄先生来本台领取一下您的证件。您的东西被人捡到,现被放寄在校广播台,请赵岱雄先生或者您的亲友听到后,立即与本台联系。”这条不准确的寻人启事就这样广播了三天,当第一次播出的时候,男孩扭头冲我吐一下舌头。他说:“其实证件,可以到交到公安局。但是我帮你走了后门,你现在欠我人情了。”我看着他生动活泼的笑脸,觉得心里的雨声小了一些,扭头看看窗外,雨还在下,粗粗的透明线段敲击着双层玻璃,势头在慢慢变小。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能回应什么。他把晚间新闻的频道打开,从广播台上走出来,来到我面前,越过我的脑袋和肩膀,看向我背后的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正随着下课铃越变越多。“陪我玩个游戏。我不是邀请,是要求。”我一下愣住,以为是自己幻听。“走吧?”他把一件军绿色外套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抓住我。我们顺着楼梯一起往下滑落。

十七.

教授双手托腮,不发一言,那片黛色的胡须被挤压出褶皱,像是涟漪一样浮在教授脸上。把视线转移到窗外,雨水把树叶打湿了,叶子被洗干净,碧绿欲滴。雨雾遮住了光线,天阴了,玻璃上映现出变形了的、斜斜的脸庞,如同半月般浮在薄薄的影上,嘴噘成一个小堆,起伏在侧脸形成的平线上。我的手就排在脑袋后面,五指伸开,互不相连,像是五个长短不一的惊叹号,竖在脸的周围。就好像过去了半个世纪那么久,环卫阿姨终于打破了沉默。“我该回去了,我还有工作。”教授发出一声惊呼,噢!好像环卫阿姨是突然从天而降,砰的一声变在他面前的。“对不起,刚才我收到一条信息,在想一些事情,一时把您给忘了。您去忙吧!非常感谢您的帮助,对我的作用很大,很大。”教授啰啰嗦嗦地说着,恢复了他以前的繁文缛节。门关上了,阿姨走了,教室里所有人松了一口气。我的手又往上抬了抬,仍旧没有放弃。教授像是故意躲避我一般,用眼睛把整个教室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如果他的眼睛可以喷射油漆,那现在我们所有人、包括这间教室,就都要换一个颜色了。教授看了一遍,又转回来,再看一遍。终于,才聚焦在我身上。“哦,还是你吧,你继续说。”呆望着他,没有动。“记住,你一定要说实话。”他擦擦额头上的汗。“要说实话,并且,要挑战叙事,尽可能地用语言说明你看到的所有事。”我没有放下一直举着的手,定定地看着教授。“所有事,对吗?”他点头,身后墙上的淡影晃动一下。“包括我心里突然回想起来的也算?”迟疑,继续点头,淡影继续晃两下。“今天早晨有些寒,虽然添了一件秋衣,在外套里,但阿姨没有看到。昨夜凌晨一点左右离开湖边,今早再次路过东湖,相比深夜的寂静和寒冷,它变得聒噪了一些,但这样很好,有了些人气。“钓鱼的人都像雕塑一样立在湖边,一动不动,从发现呼救的双手到彻底消失,钓鱼的人都没有一个往这边瞧一下。起初,离得很远,为了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便一步步靠近那落水的地方,一共三个钓鱼的男人,仿佛聋了一般,又仿佛瞎了一样,不闻不问。“求救的双手摆动的幅度太小,这也许就是没人注意的原因,比如那些起一大早来钓鱼的人,被打扰了会暴跳如雷,哪会像现在,一点反应也没有地坐在原地,等鱼上钩。“若是那双手动作太大,那所有的人就会发现,那也不至于沉没了。到环卫工人发现的时候,早就完了,因为失眠比平时早来了一会儿,也没比他们早发现几秒,对于拯救这个孩子的时机,其实也算是也来晚了。“转到那书包附近,看见了还未干透的水迹,伸向森林深处的,有一排梅花形状的印记……“看着那梅花,想起那个面色苍白,总是低着头戴着黑框眼镜,默默前行的小男孩。学校的爱心组织一直在照顾流浪猫,在图书馆附近有常备的爱心猫粮,男孩也常出现在那里,他爱护那些猫,尤其是特蕾莎。“特蕾莎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猫,活动轨迹很简单。仅限于图书馆和东湖之间。她是一只会自己捕猎的猫,我曾经见过她叼着一只巨大的蟑螂从图书馆走出来。“说起蟑螂,我又想起了今早看到的那些岸边的水迹,椭圆形,像是树叶,又像是不规整的手掌形状。我惊讶地盯着石岸上的水迹,回头看向那双离我只不剩三米的手。苍白,没有血色,干净得如同一张刚从磨具中拿出的白纸,手指蜷曲,想要抓住什么,但又毫无依托。远处浓密树木遮盖的湖心岛和墨绿的湖水相应,成为手的背景,更显得苍白,如同一幅画,或者雕塑,就连指甲缝里都干干净净苍苍白白。”教室里呈现出屏息般的宁静。

十八.

学校任由校园里的落叶散落,只是度过了秋天的三分之一,树木就全都光了。图书馆门前的草坪,有三个穿着蓝色工装上衣的园艺工在草地里用吹风机收集落叶。三个人,一个站在草地里举着机器对着草坪吹,一个在对面用扫帚扫起一堆,中间有一个不知在做什么,手里也在忙。那些翠绿的草长得很长、很密,风把它们吹向一边的时候,尤其显出这一点来。我正要认真再看一眼站在中间的那个人手里拿的是什么,一条袖子卡住了我的脖子。“喂!你啊,又遇到了你了。”是那个广播台的男孩。“是。你好。”我有点惊慌失措,他卡在我脖子上的手还是没放下来,现在他站在我左面,手臂却直伸到我的右肩上。我一时搞不清他的意图,但又怕显得自己太土气,只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他放在我右肩上的手抓紧了我的肩膀,另一只抓住我的腰,猛地一下,我感到自己飞了起来。“你看!感受一下!”我一下子尖叫了出来。还没反应过来,我又回到了地面上。“这是柔道社学的东西,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我看你在发呆,逗你一下,怎么,你没有受伤吧?我刚才很小心的。”他脸上挂着很开心的笑容,我才知道他不是在搞什么恶作剧之类的。只是单纯为了逗朋友开心。我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整个人都在发颤,最后到了快缺氧的程度才不得不停下来。“你打算一会儿干嘛去?”他还是脸上挂着笑。“没特别的打算,这几天有人来拿那个包吗?”我心里有点怕这样问会不会显得我只在意这么一件事。“好像有人打了个电话,但没人来。我发给你吧。”他用手拂拂刘海,掏出手机,看来这样的对话还是很正常,他不感到诧异,我也就随之安心了下来。一些落叶的碎渣随着风吹到我们身上,我感觉到那些粗粝的碎屑在手上轻轻划过。他也感受到了,不停的用手上下拍拍刘海,他额前那片厚重的刘海确实很容易吹进去一些细屑。“我现在打给他吧。”风在草海深处掀起道道波澜,我看着风在草地上走出的痕迹,打起了电话。想起第一次见老赵的那个下午,落叶还没有这么洋洋洒洒,那似乎是很久以前发生的故事了,但其实连半个秋天都没有过完。老赵接了电话,他说约我在南门口子上见。我的新朋友表示愿意陪我去广播台拿了公文包一起前去,我心里不得不说是升起一点对他的好感来。拿到公文包,一路上我都在和他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甚至有几次我不小心说了一些自己的事,但都是很无聊的细枝末节,有关食物和电视剧的,说完就忘了的话题。走到南门,看到老赵正站在对面的红绿灯地下直勾勾看着我俩。他头发看上去几天没洗了,脑袋周遭一圈的头发结成缕,眼皮拧成三角形,脖子往下坠着,像是在上面挂了很重的东西。和第一次见面相比,变得狼狈了许多,他一脚深一脚浅地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显然已经等不及有话要和我说。我扭过头,和广播台男生摆摆手:“我还是单独给他吧,他估计有事要和我说。”广播台男生耸耸肩,说:“问题不大,下次见。”我笑着点点头。现在看来,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十九.

就快下课了,刚才课见的铃声已经被忽略,所有人一起讲述的早晨发生的事像一个谜团,把人引向更深的为止当中去。教室里的人都有些按耐不住了。“既然如此,只能如实交代了。”教授把手机放到讲桌上,站到讲台正中,一只手托着脸,松软的半边脸皮被托到了太阳穴上。“刚才有人发来了短信,早晨八点半是一位哲学院的教授晨练的时间,他在东湖,看到有人打捞上了一具溺水的尸体,是个高中生。”寂静,教室里寂静得可怕。“据说,这具尸体皮肤十分苍白,头发也是白色的,十有八九是一个白化病患者。落水得原因,这位教师并不知道,他只是知会一下。而其实今天,从那边走来时,我并没有看到落水的人,据我所知今天校园也没有对外开放东湖游览区。”“同学们,早晨七点开始我就在东湖公园呆着,那是我每天晨练的时候,但我并未看到我们班上的任何一位同学。”教授凝视着前方,台下的我们任何一个都有理由相信他在看着我们。下课铃响了。我们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手机,这时,我们都收到了那条新闻—— “今晨八点三十分,在东湖发现一名溺水的高中生,该生系高三学生,因课业压力大和身体患病原因,路过东湖时不慎落水。先已送至省医院救治,目前仍在抢救。”

二十.

老赵把一张纸片摊在手上给我看,上面写了一串地址和电话,他说这就是孩子的下落。一阵白色的雾气从他嘴里喷出来,我知道现在已经是深秋无疑了。于是我们就顺着那地址找过去,一路上走了不少冤枉路,我感到今天的路上平常无比,再也没有了以前和老赵在一起的那种神秘感,油垢的餐饮后街上的白猫依然在老地方趴着,我猜不透它黄色的眼睛在看着哪儿,眼神冷冰冰的看着楼下,眼皮半睁着,尾巴在猫身后慢慢晃动,跟在电视里看到的猫科动物捕猎的模样很像。但我不知道它在捕猎谁。绕了两条道,我们才最终到达了那条街。但其实这儿离我们学校并不远,和刚才有猫的那条街也只有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我们却走了足有半个小时。老赵头上冒出了一圈汗,正围着他的那一圈结成缕的头发,他见我在等着他的头发看,就暗骂道,都怪这傻瓜导航,尽给人往绝路上带。我点点头,不置可否。老赵敲开了地址上的那户人家的门,我俩都有些紧张,一个女人马上开了门,反而给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想老赵大概心里都有些打退堂鼓了,我还以为他和别人交涉的经验丰富着呢,哪想他开始站在我旁边抖了起来。我只好替他开口:“您好,打扰了,我们想找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女人当然不出所料地问我们的来意。这时老赵勉强恢复了镇定,说他是学校的老师,找一下学生王梓鑫。一个很常见的00后名字,我在心里揣摩。“王梓鑫?那是我女儿。”女人很诧异。“你是哪位老师?我女儿才十四。”这一下我和老赵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老赵只好如实交代了。女人听的时候倒是津津有味,甚至本来只是露出半个身子,等听完老赵找孩子的事后,整个人全部从门里走了出来。“你是不是叫赵岱雄啊?”“是啊。”“表姐夫呀。我是你前妻美柔的表妹,怎么一回事啊,你们离婚都啷个久了,你们咋搞出个孩子的啊?”女人手里攥着钥匙,锁上了家门。她背过身来,露出一副很关切的表情,眼睛挤成一团,透露出不带什么恶意的疑问。“我表姐和你离婚后就跟着一个男人嫁到这边来了,她可没有什么孩子,她现在都多大了,后来再婚了也没孩子,我表姐跟哪个男人都没要过孩子的。”说着她用自己那双粗糙的手拍拍老赵的胳膊,还弯着身子安慰了他几句。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老赵了,他听完以后整个人都有些僵硬,就像真的有个十六岁的儿子,突然一下子消失了一般。我还想着再给老赵争取一下,让他最起码和这个叫王梓鑫的女孩做个亲子鉴定什么的。可老赵满脸木然,扭走就往我们来路上往回走。我只好跟上他。从那女人那儿离开,老赵都沉默着不说话,我跟在他旁边,打算挑个合适的时候找个餐馆让他坐下来歇歇,然后再敲开他的嘴,宽慰他几句。原路返回的路上,我们走的格外漫长,老赵双脚像是走在云上,飘飘忽忽的。到了油垢的后厨街上,我发现窝在顶楼的白猫正趴在墙角上吃什么东西,老赵这副摸样实在让我有些不知做什么合适,于是我便走到墙角那儿看那只猫。一些白毛泡在地上的污水里,那猫的尾巴微曲着伸展开来,四条腿向一侧摆开,脑袋靠着地面眼睛闭着,估计事睡着了。我伸手一摸,发掘这猫的身体又硬又凉,于是捏住后脖梗一看,了不得,它已经死了。手上冰凉坚硬的触感,让我一下子想起老家人和我说过,村里的猫误吃了被药死的老鼠也毒发身亡的事。我尖叫着扔开了手中的猫。一个女人拉开一扇窗户,大叫着:“叫什么叫什么?吓死人的啦,别人正午睡呢!”“武美柔!”老赵也尖叫了一声,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名字。女人从窗口踱到门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苗条瘦小的身子从门后扭着走了出来。女人走到猫跟前,用穿着粉色镶钻高跟鞋的脚踹了踹尸体。“成天的叫唤,终于死了。” “挺久没见的。”女人把一根烟捏在手指上,送到嘴里吸一口。她抽烟的时候,小拇指会翘起来,样子怪好看,吸完后手臂又落回到桌面上,小手指也收回去,那姿态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从落座,我就一直在盯着这女人。她很瘦,头发打着卷从头顶倾泻在肩头。穿在身上的衣服有些薄,但也裹得严严实实,却总给人一种她暴露了很多的感觉。“孩子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赵终于开口。武美柔并不急着回答,拿筷子挑挑盘子里的鱼肉,老赵看她不回答,也盯着她筷子下面被翻出来的白色肉块。“什么孩子?”“十六年前你和我说的,你生了一个儿子,把他卖到这儿来了。”“骗你的。”武美柔犯了一个白眼,又回去盯着那块鱼肉,他们俩都没有要吃饭的意思。“难道就没有这个孩子?”“不然呢?我又不傻,我为什么要给你生孩子?”“那你为什么骗我说有!”“报复你一下了,很难理解吗?”“你知不知道我辛辛苦苦找了十六年?”老赵一下子站起来,桌子被他撞到了武美柔身上,烤鱼里的红油洒了一桌。“我不知道,你活该!”我赶紧拦住老赵,生怕他动手,他拿起桌上的筷子和碗,砸到了武美柔身上,但是她躲开了,碗和筷子摔到了地上。“老赵!”我叫他。他哭了起来,身体软下去了。

二十一.

“当时我也在场,我看到了那个男孩,他在逗猫,似乎想抓湖里的鱼给猫吃。”教授点点头,说完这句话。“我想,这节课会给各位留下深刻的印象吧。好,下课。”其他几人走了出去。我留在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张珊和广播台男孩在门外,一见到我出来就冲我挥挥手,我跟了上去,感到有些意外。回头发现老赵在楼道里,一束黄昏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把他新添的皱纹短暂地隐藏了。那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感受,小心翼翼的灰尘在光线的照射中飞舞。我突然感到老赵身上似乎有一股奇怪的气息,让他变得陌生,让我想装作不认识他,但他孤零零地站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眼神和以前一样装满了忧伤,让我感到愧疚。我突然意识到,即使我不再去找老赵,老赵曾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事实,也是无法磨灭的。孤独感一旦有过,便无法驱散,有一天它捕获了你,那你会永远成为它的俘虏,不断在生活的间隙被孤独感袭击。下课的学生不断往教室外走,人声很大,老赵在张嘴叫我,可我听不到声音。我停了下来,不知该继续向前,还是回头。

周泽宇基本功训练(新人推荐周泽宇)(2)

作者风采 周泽宇:西北大学 创意写作专业

周泽宇基本功训练(新人推荐周泽宇)(3)

创作经历周泽宇,曾获2015届湖北省第二届大学生文化创意设计大赛“动漫剧本类”提名奖。自幼爱好写作,累计写作十几万字的小说、剧本、散文等体裁的作品。写作的初衷是想要用文字抚慰受伤者的心灵。作品散见于《小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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