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丧妻中年丧子(故事她中年丧夫)
早年丧妻中年丧子(故事她中年丧夫)刘氏一下子吓醒了,猛地坐起,在暗中干瞪着眼睛,仿佛一只受惊的母狼,眼睛锃亮,幽幽发着绿光。刘氏实在求得狠了,幺郎把嘴一张,血便一股一股从他嘴里涌出来,混合着白花花的牙齿。那件棉袄颜色本来是鼠灰,梦里却变成了褐色,潮乎乎的似包了层桨,分不清是血是水。她很怕是血,拉着幺郎冰凉的手,一迭声唤:“幺郎,你跟娘说说话,你喊喊娘……”幺郎嘴闭得紧紧的,有难言之隐,一味只哀哀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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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氏半夜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她儿子幺郎浑身血肉模糊回来找她。
还穿着走时她给做的那件棉袄,她把针脚缝得密密的,不耐磨的手肘处垫了两块她陪嫁箱里舍不得用的皮子,她铰了来给棉袄做里子,剩下的就贴在手肘,又轻薄又暖和。
那件棉袄颜色本来是鼠灰,梦里却变成了褐色,潮乎乎的似包了层桨,分不清是血是水。
她很怕是血,拉着幺郎冰凉的手,一迭声唤:“幺郎,你跟娘说说话,你喊喊娘……”
幺郎嘴闭得紧紧的,有难言之隐,一味只哀哀看看她。
刘氏实在求得狠了,幺郎把嘴一张,血便一股一股从他嘴里涌出来,混合着白花花的牙齿。
刘氏一下子吓醒了,猛地坐起,在暗中干瞪着眼睛,仿佛一只受惊的母狼,眼睛锃亮,幽幽发着绿光。
一阵风吹过脖子上的汗,她打个冷颤,才发现门不知何时自己开了。
明明睡前拿门栓顶着的,好端端怎么自己开了呢。
刘氏托灯下床去关,看见地上长长一段水迹,从床脚一身延伸到门外,已经半干了。
刘氏怔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门外黑夜,徒然地张大嘴,眼泪夺眶而出。
2
于家沟这块地方背过大山就是战场,朝廷跟关外的仗打了两年多,起初官兵下来只要粮要草,一年前开始挨家拉壮丁。
轮到幺郎,刘氏将幺郎手腕要掰断,跪在村长面前,“他叔,幺郎是我的命,没了他我也活不了,就把他给我留下吧。”
“娘,”幺郎反倒不满,“怎么德子能去二黑能去我就不能去了,我也要保家卫国……”
话没说完刘氏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你懂个屁!”
去了就是送命,村子里被拉出去的爷们有几个是站着回来的。
最后幺郎还是走了,肿着半张脸,跟其他年轻人一起,少年总是血气方刚,骨子里义气沸腾。
刘氏颠着小脚追到村口,拼命往幺郎包裹里塞东西,吃的饼,煮熟的鸡蛋,手闷子,她省吃俭用攒的几文钱……怎么都觉不够。
幺郎老大不情愿她来送,还记恨着她的巴掌,“且用不上这么些个东西,你回家去吧娘,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刘氏望着他的脸,悔得跟心肝发颤,想上手摸一摸,被幺郎头一歪躲了开去,她的手便落在了他肩膀,讪笑着拍了拍,道:“唉,娘等你回来。”
……
刘氏这一夜自做了噩梦就没有睡着,等不及天亮便收拾起来,出了门赶到村口。
村口有棵大柳树,四人合抱那么粗,谁也说不清它的年岁,只知道没有于家沟时便有它,人都说再由它长下去,怕是要成精哩。
它默守在那里,看着一代一代孩子长大,成人,苍老,而后是孩子的孩子,庞大的树冠为无数人遮过阴。
而今成了村里人聚集起来听消息的地方——一年前开始,谁家出去当兵的牺牲在了前头,村长都会敲响他那面破了一个洞的锣,在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从怀中掏出一封粗糙的丧报。
他念完上头的名字,人群中便会爆发出一句绝望的哀嚎,其余人沉默着,哀伤着看一位母亲,或者父亲,或者媳妇走出来,双手颤抖着从村长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纸。
运气好的,可以得到一具尸首,由全村人帮衬着埋葬,运气不好的就只有这么一张纸,建一座空坟,把死者的衣服并这张纸埋进去。
亲人趴在坟头哭得撕心裂肺,帮忙的人在旁看着,伤心也是有的,更多的是几丝庆幸,庆幸这次死的不是自家人。
因此他们养成了每天去村头大柳树下听消息的习惯,又害怕听到消息,只要看见村长拎着锣就自发心慌。
但仍旧每天都去,要不然这一天心里总是忽上忽下,干什么都干不好,非得等到村长出面说一句“今天没有动静,散了吧”。
才能放下心,散去。
刘氏今天是第一个等候在大柳树下的,她在那里绞着手不安地转了一个时辰,人才渐渐多了起来,放眼望去都是些老弱妇女,还有幼小的孩子。
他们一个个坐在那里,看着村长家的门的方向,表情是麻木的,像一只只引颈受戮的鹅。
一个婴儿哇哇大哭,打破了沉默。
那年轻母亲的脸“腾”地红了,手忙脚乱拍打着孩童。
“他这是饿了要吃奶嘞,”刘氏凑过去道,“你背到树后喂他两口吧。”
年轻媳妇的脸更红了,轻轻扯了扯刘氏的袖子,示意刘氏跟她一起。
“真好,”刘氏艳羡看着这对母子,“幺郎就没有这样的福气,我身体不好,三十五岁才有了他,还是早产,我又没有奶水,一口奶都不曾给他喂过,我对不起幺郎。”
自幺郎走后一年多,她想起幺郎就要跟人说上两句,又总是想起幺郎。
那位年轻母亲不知听她今天一嘴明天一嘴絮叨了多少遍,早就已经有些不耐烦,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倒是她怀中的小婴儿,静静睁着一双纯净的眼看着刘氏,仿佛对她的话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刘氏很高兴,继续道:“幺郎生下来的时候不比一只小猫大多少,哭都没有力气,多少人都说他养不活了,劝我别费那个心,找个地方埋了吧。”
“我偏不信那个邪,我的儿子我知道,命硬着呢,我就一夜一夜不睡觉,守着他,护着他,念着菩萨。他还不是好好长大了,结结实实。”
“从一个瘦弱的小崽子长成高壮大小伙儿,我的幺郎随他爹,好看,他眉角这有颗红痣。”刘氏指指自己眉角。
“算命先生说他将来必有大福气。为了这个,他爹特意去请咱们村秀才给取了个大名,叫洸胜,不过小名还是叫幺郎,压得住,好养活。”
说起她早死的丈夫,刘氏眼睛一黯,“可惜他爹没等看见幺郎长大就去了,上山采石被石头砸扁了身子,走前拉着我的手迟迟不肯闭眼,我知道他是心里放不下。”
“我就跟他说:‘他爹呀,你好生去吧,我把幺郎拉扯大就去找你,咱们来世还做夫妻。’”
她兀自絮絮地诉,回过神来发现前头原本嘁嘁喳喳的声音没了,年轻媳妇一边系着衣襟扣,一边看着她,低头道:“刘大娘,方才村长把锣敲响了。”
“你要是想哭,就哭两声吧。”
刘氏像骤然被人捏住了喉咙,呆滞看着年轻媳妇,张着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据来报丧的人说,幺郎被利器捅破了肚子掉进了河里,锋利的冰块划开了棉袄,划得他身上血肉模糊,脸烂了,牙也脱落光了。
尸体碎得不成样子,带不回来。
渐渐大柳树下就剩了刘氏自己,她瘫坐在地上,捏着一张纸。
她不哭也不闹,眼珠子一动不动,只盯着纸上的名字。
她不认字,每个字看起来都陌生,于是她便想,这绝不是幺郎。
她一会儿又想,幺郎走的时候就应该给他多带一双鞋垫,她儿怕冷,一到冬天双脚冰凉焐不热。
她一会儿又想,我做什么要打他呀,我真是该死。
她将那纸张放进嘴里,一下一下嚼烂,咽进腹中,她捂着肚子,感觉里头似有个小家伙一拱一拱,幺郎又回到了她的腹中。
这下好了,谁来带走她也不给,谁也不能伤害他了。
3
这天下午,刘氏抱着一堆衣裳往村外河边走。
路过大柳树,歇息的几个老人不由自主都看着她。
其中一个道:“幺郎娘,干什么去?”
刘氏把木盆敲得“哐哐”响,兴冲冲道:“我家幺郎要回来了,我趁早把他的衣裳翻洗翻洗,等他到家好穿!”
问话的老人用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哑然半晌,末了道:“哎,可是呢,你快去吧,冬天水冷,你仔细冻伤手。”
一声沉重叹息散在风中。
刘氏果真往河边去,没事人一般,一件一件浆洗幺郎从前的衣裳,搓得双手通红。
忽然一只靴子出现在她眼前,她唬了一跳,抬头看去,看见河中水草蔓生,浸着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被水泡得发白的年轻面孔,眉角有一颗红痣。
刘氏痴痴看了片刻,怪叫一声,跳下河,朝水中那个人扑过去。
4
“你想儿子的心情咱们都明白,但他不是幺郎。”村长堵在大柳树下,阻止刘氏回家。
那个被她救回来的孩子躺在刘氏身后的一块破船板上,由她一步一挪给拖了回来,人事不省。
刘氏据理力争,唾沫喷到村长脸上,“他就是,你看他眉角的痣,都跟我家幺郎一模一样!”
“你糊涂啊你这婆娘,你看看他身上衣裳,那是蛮子兵的衣裳,他们蛮子兵专杀咱们汉人,救他们就是对不起朝廷,丧天良!”
说着招呼人动手,要把小蛮子拖走埋了。
“不准埋!他就是我的幺郎。”刘氏挣脱桎梏冲过去,将那具年轻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他还有一口气在,怎么能就这么埋了呢,如果要埋,就把我一起埋了吧。”
“我不知道什么国仇家恨,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孩子,见死不救才是丧天良。”
她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从河里捡个少年后才重燃生活希望。
她跟所有人对峙着,龇牙咧嘴,拼着命。
村长看她这副模样,直叹气,“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就算让你带回家去又怎么样,他就还剩一口气,救不活了。”
刘氏直望进他眼睛里,道:“我能救活他,我能。”
她将那个小蛮子拖回家里,烧水暖炕,给他擦身子,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瘦骨嶙峋的身板,全是纵横被水泡得翻卷发白的伤口。
有些已经化脓。
她给他穿上幺郎以前的衣裳,衬着眉角红痣,更像幺郎了。
“小蛮子。”她在他脸上掴了一巴掌,轻轻地,不像是打,更像是抚摸。
“你是我家幺郎派来救我的是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幺郎,因为他已经来跟我告过别了。”她望向房梁悬着的麻绳,原本是打算给幺郎洗完了衣裳烧几件,就跟着一道走的。
偏偏来了这么个小东西,“我家幺郎还是疼他娘,舍不得我就这么去了,是不是?”
小蛮子没办法回答她,昏迷着,雪一样的脸,炭一样的眉毛,睫毛很长。
他像个瓷娃娃,安静恬淡。
不过下半夜那张脸就起了红潮,烧的。
刘氏挪着小脚一次一次给他敷凉水,灌药,像以前看顾幺郎那样看顾着他。
小蛮子伤口泛上疼来,梦中直哼哼,她的心便跟着一抽一抽,仿佛看见幺郎在外头受了伤的模样。
她抱着他,贴着他的头,拍着他的胳膊,一下一下轻哄道:“乖~乖~娘在这,熬过去就不痛了,幺郎小时候也这样,他们都说他救不活了,让我算了吧。”
“当娘的怎么舍得下心放着自己孩子不管呢,永远不会的……乖~娘在这……”
低低的童谣响在夜里,来自一个母亲心底。
芦苇高,芦苇长,
芦花似雪雪茫茫,
芦苇最知风儿暴,
芦苇最知雨儿狂。
芦苇高,芦苇长,
芦苇荡里捉迷藏……
在悠悠的声调里,小蛮子停止了挣扎,他似乎变得轻飘飘,飞上了天空,飞过了高山,飞过了千里的草原。
他钻进一个旧毡房,看见熟悉的影子,正就着羊油灯吃力地补衣裳。
他飞过去,虚虚抱住那个影子,透明手指穿过了妇人的身体。
妇人突然被针扎了手指,一粒血珠从指间沁出,她的心也跟着疼了一下,停下手中活计望着前方,饱受风霜的一张脸,布满苦楚痕迹。
许久,她将手中衣裳贴在脸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阿妈……”刘氏怀中的小蛮子喃喃咕哝了一声,沉沉睡了过去,鼻尖还停有青草香。
5
“到底年轻底子好,就是好得快。”
听说刘氏拖了个小蛮子回来,村里人都来看热闹,大姑娘小媳妇围了一炕。
最跟前是个大胆泼辣媳妇,盯着小蛮子秀气的脸庞,调笑道:“你叫什么?会说我们这里的话吗?”
小蛮子缩在炕的最里头惊恐对着这一群人,想要逃,一动牵扯到了伤口,痛得打晃儿,委顿回去。
“他听不懂的,我问了。”刘氏出来解围,“别把他吓坏了,都回家该做饭做饭去,在我老婆子这凑什么。”
还是先前那个媳妇,不满意撇嘴道:“刘婆子白捡个便宜儿子就是不一样,瞧瞧,说话底气都足了。”
刘氏当即叉腰,“大成家的,你要吵架对着我。”
她年轻时也是骂街一把好手,在这块儿还没输给过谁,要不然也不能当众吼村长。
“瞧你整天花枝招展的狐媚样子,平日里不爱说你就是了,他一个年轻孩子你在这发什么浪,你是缺了男人活不了是怎么着?”
大成媳妇脸红一阵白一阵,她汉子死得早,在朝廷打仗之前就死了,丢下她并一个瘫在床上的病秧子老婆婆过活。
她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凭着一副艳丽皮囊平日里做些皮肉生意,来赚钱给婆婆抓药。
众人都知道她那点事情,只是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照不宣,何况战争一起,村子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她也好久没做“生意”了。
此刻蓦然被刘氏说了出来,老大没意思,顿时顶了回去,“你得意什么,我还没告发你呢,你这叫通敌你知道吗?让官差老爷知道了,来扒了你的皮!”
她大概是个乌鸦嘴,话音一落,就听窗外一声嘹亮呼喝,“让我扒了谁的皮?”
刘氏一抖,眼疾手快揭开被子将小蛮子蒙头盖住,同屋里的女人们面面相觑。
喊话的是个王姓捕头,他本也是于家沟长大的人,贿赂县老爷当了个捕头,轻易不回来,若是回来,一定是搜刮乡里乡亲,打着收保护费的名头到处要东西。
所以村民们见了他都没什么好脸色。
他一脚踏进来,挎着刀对着一屋子女人耍威风,“我说外头怎么不见人,原来都猫在这儿,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嗐,不过是一帮娘们唠闲嗑,还能有什么正经营生。”刘氏抢着说道,又故作亲切,“大侄子回来一趟难得,刘大娘南厢房里还有几壶好酒,擎等着你来呢,你这就跟我拿去吧。”
“不忙不忙,”王捕头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流连,捋了捋小八字胡,“方才是说有人通敌?咱们村还有人敢通敌?不想活了吧,跟我说,我提他头领赏钱去!”
说话间亮出刀来,白光灼人眼,有胆小的女人已经别过眼去不敢看。
“我说的。”大成媳妇得意回头看刘氏一眼,趋前搂住了王捕头手臂。
刘氏心头一凛,不动声色挡在小蛮子前面,心里打定主意,要是大成媳妇今日把小蛮子卖出去,她就拼着这条老命也要把小蛮子救下。
“王大哥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呀……”大成媳妇抛个媚眼,泛泛看着王捕头,把个王捕头看得心神荡漾。
“我说的是咱们村的男人都去了战场,留下满村的孤寡老小,咱们就是宁死都不能通敌,要不然英明的王捕头第一个扒了他的皮!”
王捕头显然对这等马屁很受用,不经意瞥到刘氏身后的被子堆,好像看见个活物在动。
他手一伸就要递上刀尖掀开被子,倏然握刀的手被大成媳妇一双柔荑包住。
大成媳妇嗔怪道:“老婆子的破被子有什么好看,王大哥要看,不如上我家去,我炕上的被子才好看。”丰臀不轻不重撞了撞他的腰。
刘氏感激看着大成媳妇的背影,松了口气,再回过头来,屋里一干娘们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众人散去时,独独有个叫小冰的丫头贴在炕沿不肯走,与小蛮子对视良久,忽然爬上炕,硬是往小蛮子手中塞了一只草编的蚱蜢。
刘氏在旁看得好笑,推搡小冰道:“快回家吧,你娘等你呢。”
小姑娘点点头,道:“刘大婶,你明天还去大柳树下看村长敲锣吗?”
刘氏心尖一疼,苦涩道:“不去了。”
以后都不用再去了。
她往小蛮子腰上绑了块孝带,看着他眼睛道:“你替我儿子戴几天孝,从此你就是他了,你叫于洸胜,也叫幺郎。”
“以后出去若别人问起,你就这么说,不然人家抓了你去打杀你嘞,我们这的人抓住蛮子都这么干……能听懂不?”
小蛮子直直看着她,动也不动。
刘氏看着他,忽然流下泪来,柔声道:“你叫我声娘。”
“叫啊。”
小蛮子手里攥着那只草蚱蜢,还是不动。
一双眼睛若琉璃。
刘氏无奈叹了口气,摸了个热乎乎的玉米饼子放在他手里,“好孩子,吃吧。”
6
小蛮子从来不说话,起初不能下炕,就在炕上透过窗户看天。
能下炕了以后,坐在门槛上仰着脖子,仍旧看天,刘氏不叫他,他能坐上一整天,有时候嘴里低声叽里咕噜,刘氏仔细听,依稀能听出几句“阿妈”。
于是她叹一口气,原来这孩子在想家,想他娘。
她搓着他后颈子道:“傻孩子,你回不去啦,你们那边跟我们这边隔着一座大山,从没有人能翻过那么高的山。”
“你是顺着河水冲下来的,除非走水路坐船回去。但沿岸都是我们朝廷的兵,你不等回去,就被他们捉住了。”
小蛮子闻言,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被她摩挲过的地方。
刘氏拍拍他,“我给你做豆腐吃,我们幺郎在的时候,最爱吃我做的豆腐。”
她的母爱好像又有了用武之地,每天变着法子对小蛮子好,急促想要把小蛮子瘦成麻杆的身体养壮。
她到南厢房去搬磨盘准备磨豆子,不知年纪大了还是怎的,四五十斤的磨盘,从前她轻易就搬了起来,这次搬了两下,猛地闪了腰。
刘氏“哎哟”一声,揉着腰准备歇歇再搬,眼前盖上一个黑影。
小蛮子悄悄走近,看看她,一言不发把磨盘搬了出去。
“……”刘氏看着他的背影,狠狠擦了擦眼睛,她流着泪,欣慰笑了出来。
小蛮子在院中帮刘氏磨豆子的时候,小冰在大门口露出一只眼睛偷看他,小蛮子推着磨盘转个圈,一抬头就看见了她,不由自主停下,呆呆与她相望。
恰好被大成媳妇路过看见了,“哎哟”道:“冰丫头了不得,这么小就知道会情郎了。”
她朝小蛮子招招手,“你过来。”
她的手势小蛮子看懂了,憨憨走过去。
大成媳妇笑指小冰,“把这个丫头给你当媳妇好不好呀?”
说完猝不及防在小蛮子脸颊上亲了一口,对小冰道:“看见没有,追男人得这么追。”得了便宜笑着就跑了。
小冰脸被火烧着了似的,追着她啐,“不许你欺负他,呸,不要脸,你不要脸!”
大成媳妇那欢快的笑声隔了二里地都能听得见。
小蛮子看着她俩远去,一低头,看见门边放了一只竹蜻蜓。
他将那小玩意的杆儿一搓,看着蜻蜓翅膀晃晃悠悠旋上了天空,乘风飞远了。
小蛮子露出了进村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他在这个于家沟就此住下来,渐渐也跟着小冰去大柳树下听锣,他还是不说话,也听不懂村里的人在说什么。
但他看得见人们脸上流的泪,听得见那些痛彻心扉的哭声,他扛起铁锹,去帮着挖坟。
过去了一年多,终于,村长的锣已经很久没有敲响了。
这代表没有人再死了,因为人都死光了。
出去的人都死光了,二百一十七个壮丁,二百一十七座坟冢。
二百一十七个母亲,媳妇,姊妹,孩子的泪。
经过这一年多,小蛮子高了也壮了,幺郎的旧衣服他穿着都显短小。
刘氏狠狠为他做了好几套衣服鞋袜,将他叫到跟前道:“你老是躲在于家沟也不是个事儿,村里人越来越少,官差来得越来越频繁,不定哪天你就被发现了。”
“你走吧孩子,出去闯闯,只要你装成哑巴,就不会被人发现你是个蛮子,总比在这里安全。”
小蛮子还没怎么,她自己先流下泪来。
这就是当娘的心,唯恐儿不在眼前,又唯恐儿总是在眼前。
小蛮子已经能够听懂七七八八的汉话,闻言摇摇头,抬手一下下拭着刘氏脸上的泪。
他不肯走。
刘氏假装生气,重重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道:“走!”
“你不走就是要我老婆子的命!”
小蛮子想了想,拉着她的手指指门外,示意她一起走。
“我就不走啦,娘是一双小脚,没得拖累了你,而且我生来就是这个村子的人,我的祖祖辈辈在这里,我的丈夫我的儿子他们都睡在这里,我不能跟你走。”
“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娘就知足了,你自己走吧,快。”
她将包裹挂在他脖子上,往门外一下下推他。
小蛮子扒着门停下来,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狼牙吊坠,那是他阿妈给他的护身符,身上唯一一件关于阿妈的东西。
他把吊坠挂在刘氏脖子上,而后才一步三回头,出了村子。
他一走刘氏反而舍不得,她像当初送幺郎那样,送了小蛮子一路,送到村口时,忍不住道:“幺郎!”
小蛮子回过头来看着她。
“你能叫我一声娘吗?”
小蛮子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摇摇头。
“罢了罢了,”刘氏强颜欢笑,朝他挥挥手,“是娘强人所难了,你走吧,好好地活,啊——”
7
刘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般急切要小蛮子走,似乎冥冥之中一切都有感应。
小蛮子走后三天,蛮子兵打到江这边来了,高山也挡不住上位者的野心,最后遭殃的还是百姓。
于家沟首当其冲。
一队蛮子兵十来个人进了于家沟。
村口那棵大柳树一夜之间被砍倒。
全村淹没在火光中。
一村的鳏寡老小都被聚集到光秃秃的树墩前,接受恶魔最后的审判。
大成媳妇为了阻止要侮辱小冰的一个蛮子兵,被削去了半个脑袋。
剩下的人被一根麻绳串联在一块,只有发抖的份儿。
蛮子兵看着这一帮人,越发起了凌弱的心,大刀一捅便是一条性命。
正兴奋间,鬼哭狼嚎声里逆着火光,一个少年持一杆生锈的长枪,坚毅挡在了众人面前。
火光将他的脸映得血红。
有人反应过来,激动道:“是小蛮子!小蛮子回来救我们了!”
刘氏放声大哭,“你傻呀你!你回来干什么!你滚!滚回去!”
蛮子兵也诧异,为什么这个村里子还有年轻人,一条漏网之鱼。
他们机警看着少年,问:“你是何人?”
小蛮子抿抿唇,用不熟练的汉语生涩地道:“于家沟人士,于洸胜,幺郎。”
他长枪横扫,迎了上去。
刘氏哭得惊天动地。
在蛮子兵的刀穿透小蛮子心脏的那个瞬间,她看见小蛮子回过头来,对她温暖一笑,用嘴型无声叫了一句娘。
8
地府。
白无常大人招魂回来,在孟婆殿略坐了坐。
孟婆捧出一盏茶,纳闷道:“你今日好像不开心。”
“我在思考。”白宿道。
“思考什么?”
“我们总是在为亡灵引路,思量的也都是死人的事情,苗豆,你有没有想过,作为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苗豆看着他,感觉今日份的白无常大人莫名地哲学了。
她谨慎摇头,“你究竟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是一顿剁椒鱼头不能解决的,实在不行再加顿烧烤。”
“有感而发罢了,”白宿道,“我今日去了一个小山村,那个村里的健壮男子都投军在外战死了,剩下一村老弱病残。”
“他们共同守护了一个本该是敌人的少年,甚至互相之间都没有商量过,却默契地对那少年的存在选择了保密。”
“三百七十多天,期间躲过了无数次当地官差的盘问,质疑,每一家的地窖几乎都被少年藏身过。”
孟婆咋舌,“后来呢?”
“后来敌人进村,要杀光所有人的时候,本来出走可以好好活下去的少年回来了,一个人单挑了十几个他原来的同胞,救下了全村人的命,他自己却死在了同胞的刀下。”
“再后来呢?”
“再后来大批敌军涌入,全村人还是没能幸免,一时间冤魂太多他们忙不过来,所以我才会去帮忙。”
苗豆点点头,指向他身后,“你说的少年就是他吗?”
白宿回头看了一眼,小蛮子的魂魄乖乖立在那里。
苗豆叹了口气,起身亲手舀了一碗汤,要递给那少年,“喝汤吧,喝完了姐姐顶着雷劈的风险给你走个后门,让你来世投生户好人家。”
“他先不用喝,”白宿拦道,“我去时全村的亡魂以为我是菩萨,集体跪下来求我,让我带这少年回归故里,去最后见一见他的母亲。”
其中有个姓刘的妇人哭得最凶,直说若是让小蛮子了了这个心愿,她下辈子当牛做马都可以。
白宿道:“我顶着雷劈的风险应下了。”说完一点少年肩膀,“走吧。”
少年顺从跟在他身后,眼中迸出希望的光。
“白无常大人,”苗豆托腮坐了回去,“我刚才顺着你的问题思考了一回,说得不一定对你当个参考。”
“我觉得人活着的意义在于活一个信仰,别人视之小,自己视为大,各有不同,但最后终会殊途同归。”
“比方说有人愿意为了一只鸟放弃自己的生命,别人笑他痴,焉知自己又不是痴人呢?”
“当那个村子里的人不约而同选择保护这少年的时候,他已经不单是个少年了,他是任何人,他是他们的儿子,丈夫,兄弟。”
“他们藏起他,就是在藏一份希望,希望少年能够代替死去的那些人好好活下去。”
“如同有人守护百里焦土上仅剩的红玫瑰。”
“而少年之所以选择回去,不独身事外也是一样的,因为那群将死的人里,有他的母亲。”(作品名:《地府头条:母子》 作者:摩羯大鱼。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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