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梦蝶的故事还有别的吗(章太炎庄周梦蝶)
庄周梦蝶的故事还有别的吗(章太炎庄周梦蝶)太炎承认他昔日认为庄子安于轮回,其造境不及佛学。现在他则认为,庄子任运流转,不歆羡涅槃,正是庄学高于佛学之所在。佛学作为出世间法,以超越轮回得解脱,只为少数人(利根器者)所独擅;庄学作为世间法,以随顺生死而得解脱,是以百姓心为心,大多数人(包括一阐提)都可以接受。这样,庄子就是一个“已证佛果而不住涅槃”的大悲阐提,“庄周梦蝶”就是对“证无生死,示有生死”这种“内圣外王之道”的隐喻,其终极目的是:“遍度群伦,偕诣极地者,《逍遥游》已陈其说,离于大年小年,无有大知小知,一切无待,体自逍遥,斯即常乐我净之谓。”(《齐物论释定本》)“常乐我净”不必是涅槃,不必在彼岸,随顺生死即是法身大彰,任运轮回即是无量极地。 那么,为何佛学认为轮回为苦而庄生认为轮回是乐呢?太炎以沉重的笔触写道:“(庄子)其特别志愿,本在内圣外王,哀生民之无拯,念刑政之苛残,必令世无工宰,见无文野,人各自主之谓王,智无留碍然后圣
“以西来之风,演南华之旨”,章太炎(1869—1936)挚友释宗仰(1865—1921,别号乌目山僧)曾如是评骘其名著《齐物论释》。《齐物论释》是以佛解庄之典范,太炎在此书中以哲学的眼光、以重视认识论的法相学对《齐物论》相关名相和思想进行深度诠释、细致演绎。太炎著此书的学术抱负是“使庄生五千言,字字可解”(《自述学术次第》),并自诩此书“一字千金”(同上书)。不过,此书与他其余著作一样,绝不是传统以佛解庄的书斋学问。太炎饱读古今却绝非“穷研训诂,反致陆沉”之经师,相反,所谓“遭世衰微,不忘经国”(《菿汉微言》),太炎始终以“济世救人”这一深刻的现实关怀契入他一生读书治学的心志之中,念兹在兹,不曾或忘。职是之故,《齐物论释》这部书就不是传统庄释会通、名相互参那么简单,而是始终以庄学的“世间法”对佛学的“出世间法”进行提撕和补救,从而发皇庄学的“内圣外王”之道。
太炎认为,“夫能上悟唯识,广利有情,域中故籍,莫善于《齐物论》。”(《齐物论释定本》)这里,“上悟唯识,广利有情”实即“内圣外王”的另一种表达。那么,《齐物论》这篇三千余字的文章究竟是如何“广利有情”呢?在太炎笔下,“古今政俗之消息,社会都野之情状,华梵圣哲之义谛,东西学人之所说”(《菿汉微言》)都能在庄子哲学中得到很好的观照和绾结。他在对《齐物论》“庄周梦蝶”进行诠释时尤其强调庄子“特别志愿本在内圣外王”(《齐物论释定本》)。本文即撷取太炎对“庄周梦蝶”的诠释,以揭橥他是如何对庄学和佛学进行理性辩证从而发皇庄学的“内圣外王”之道。
以百姓心为心
佛学以出世间为人生之诉求,自无量劫以来,众生受种种无明熏染,在无穷无尽的轮回之中痛苦流转,因此,超越轮回、觉悟涅槃、证成法身为佛学的归宿。太炎以佛解庄,必须回答两个问题:第一,庄子是否已经成佛,换言之,庄生是否已达涅槃之境;第二,如果庄子已经成佛,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开示众生一起成佛却让众生沉湎于世间法而不可自拔。关于第一个问题,太炎的回答是肯定的,无论是庄子本人之修证造境,还是《庄子》这部书的玄深义理,都证明庄子已经成佛,《庄子》与《涅槃经》《楞严经》等佛经理论在肯綮之处并无不同。太炎认为,《齐物论》篇“吾丧我”的南郭子綦与《大宗师》篇“入于不生不死”的卜梁倚等都是对庄子成佛的隐喻。例如,他指出:“唯《大宗师》篇说卜梁倚三日外天下,七日外物,九日外生,次乃朝彻,次乃见独,次乃无古今,次乃入于不死不生。则佛法所谓远行地后之大士,不死不生,义与涅槃无异。然能不见生死者,虽复出入生死,而亲证其本不生。”(《齐物论释定本》)这就引出第二个问题,庄子既然已经成佛,为何不摄化众生一起转依而是让众生依旧在生死海中轮回?
如前文所引,在太炎看来,庄学是“上悟唯识,广利有情”之学,《齐物论释》类似的表达还有“内存寂照,外利有情”“衣养万物,何远之有”等。那么,庄子哲学究竟如何“利有情”“养万物”呢?是和佛学一样导化众生、往生彼岸吗?显然不是。这里需要指出,太炎在《菿汉微言》中自况其学术历程是“始则转俗成真,终则回真向俗”,第一个“俗”当是指他在狱中读佛书(太炎于1903年因“苏报案”入狱三年)之前所广泛涉猎的古文经学、荀子、韩非等中土传统学术;“真”当是指他在狱中所涉猎的慈氏、世亲一派之唯识学,太炎称此派学问“理极不可更改”,其对法相一脉一见如故,深服膺之。不过,太炎渐渐意识到,佛学虽然玄理高深,但毕竟是出世间法,这种学问对世间众生之观照毕竟有限。因此,他再次“回真向俗”,以中国学术之“俗”补救印度佛学之“真”。《齐物论释》正是他“回真向俗”即第二次学术转捩时期的著作。在太炎看来,庄子高于佛者之处在于庄学能对众生有更现实、更普遍、更平实的观照,因为庄子不提倡出世间之涅槃,而呼吁在世间之逍遥。如此,庄子不是以佛菩萨之涅槃之心为心,相反,“《齐物》者以百姓心为心”(《齐物论释定本》),这意味着庄子完全是站在普通百姓心的角度来造道立说。
因此,太炎认为庄子是一个大悲阐提,已证佛果而绝不出世,他多次强调庄学“为究竟觉地,而亦无涅槃事”。这就是说,庄子本人已证佛果,达究竟觉地,但庄学却从来不是涅槃之学,庄子也少言涅槃之事。此何以故?原来庄子不是自证佛果之自了汉,而是自悟而悟他之大乘菩萨,不过这个菩萨不是驰骛于涅槃之菩萨。在对《齐物论》最后两则寓言即“罔两问影”和“庄周梦蝶”的诠释中,太炎指出:“前章说无待所以明真,此章说物化所以通俗。”(《齐物论释定本》)“罔两问影”隐喻“自无主宰,别有缘生”,这是佛学之“真”;“庄周梦蝶”是隐喻轮回,佛学以轮回为苦,庄学以轮回为乐(“自喻适志”),这是庄学之“俗”。以太炎之见,“轮回之义,庄生、释迦、柏剌图所同”,“庄生多说轮回之义,此章本以梦为同喻,非正说梦”(《齐物论释定本》)。“庄周梦蝶”是在隐喻轮回,而且是一场愉悦的轮回。
随顺生死即是法身大彰
那么,为何佛学认为轮回为苦而庄生认为轮回是乐呢?太炎以沉重的笔触写道:“(庄子)其特别志愿,本在内圣外王,哀生民之无拯,念刑政之苛残,必令世无工宰,见无文野,人各自主之谓王,智无留碍然后圣,自非顺时利见,示现白衣,何能果此愿哉。苟专以灭度众生为念,而忘中涂恫怨之情,何翅河清之难俟,陵谷变迁之不可豫期,虽抱大悲,犹未适于民意。夫《齐物》者以百姓心为心,故究极在此,而乐行在彼。”(《齐物论释定本》)晚周庄子面对的是一个生民无拯、刑政苛残的世道,如何拯救这个世道?如太炎在《齐物论释序》中所言,当朝廷流于荼毒百姓之工具,当儒墨仁义流于虚无的说教,当一切无可奈何之时,百姓拯救自己只能是每一个百姓的自我拯救,最后只剩下心灵的自我辩证和提升(“自取之辨”)。如接舆所悲歌“福轻乎羽,祸重乎地”,世道艰难,生死无常,如何把百姓从生死的无常中拯救出来,佛学寄希望以证道成佛,不住生死,跳出轮回,而庄子认为,灭度众生成佛就如“河清之难俟,陵谷变迁之不可豫期”一样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毕竟成佛太难,佛学虽抱大悲,但并不适民意。因此,庄子本人以“庄周梦蝶”之寓言而现身说法,白衣示相。一方面,人死后可能会变成蝴蝶,蝴蝶死后可能会变成人,无论是蝴蝶还是人,各有其乐,即使在轮回中,不必以轮回为苦。另一方面,轮回就是物化,物化是生死流转,此死彼生,迁谢不住,生生不息,无穷的轮回正预示着无穷的往生,如此说来,死就不是死而是生,“万化无极,乐不胜计”,轮回说给人生带来无穷无尽的希望。在太炎看来,这就是庄子的“内圣外王之道”,并给出他对“内圣外王”的全新定义:“人各自主之谓王,智无留碍然后圣。”庄子以自己“智无留碍”之“内圣”开出众生“人各自主”之“外王”。“智无留碍”即随顺生死、任运轮回、万物平等之“智”;“人各自主”即让众生从生死忧惧中解脱出来,不被生死牵引,从而自主生死,自主无常,获得自由之身。
太炎承认他昔日认为庄子安于轮回,其造境不及佛学。现在他则认为,庄子任运流转,不歆羡涅槃,正是庄学高于佛学之所在。佛学作为出世间法,以超越轮回得解脱,只为少数人(利根器者)所独擅;庄学作为世间法,以随顺生死而得解脱,是以百姓心为心,大多数人(包括一阐提)都可以接受。这样,庄子就是一个“已证佛果而不住涅槃”的大悲阐提,“庄周梦蝶”就是对“证无生死,示有生死”这种“内圣外王之道”的隐喻,其终极目的是:“遍度群伦,偕诣极地者,《逍遥游》已陈其说,离于大年小年,无有大知小知,一切无待,体自逍遥,斯即常乐我净之谓。”(《齐物论释定本》)“常乐我净”不必是涅槃,不必在彼岸,随顺生死即是法身大彰,任运轮回即是无量极地。
总之,太炎以庄学之世间法对佛学之出世间法进行彻底还原,经过层层哲学思辨,遍历重重生命境界,并没有以佛学遮蔽庄学,最终还是回归庄学精神之本身,其突显的还是作为世间法的庄学。同时,太炎“始则转俗成真,终则回真向俗”的学术心路也在他对“庄周梦蝶”的诠释中得到印证。
(作者单位:西北政法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李智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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