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岁月类的小说(好看小说消失在夏天的)
青葱岁月类的小说(好看小说消失在夏天的)闸县的夏天像是一个被遗忘在灶台上的炒锅,火舌从锅底喷涌舔舐,锅里空空荡荡,氤出炽热的红晕。侯东从凉席上翻身起来,身上甚至连汗都没有,毛毛躁躁的,毛孔像是针刺麦扎一般刺痛,他看到窗户外面厚重的云在随风漾动的窗帘后面闪烁,眼睛好像比午睡之前还要涩痛。侯东缓了缓神,然后穿上拖鞋在房间里走了几圈。他下午两点要去找林贵,现在出发时间应该刚好。这样的电话七年来侯东不知道打了多少次,什么时间打也并不固定,有的时候是一个午觉睡醒了顺手就拨通了,有时候是车站候车闲着无聊,有时候是酒后。他几乎已经摸清了几个接线员的排班,例如晚上打的时候总是一个小年轻接听,早上接线的又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他还经常一边接线一边指使办公室里的年轻小民警,例如“把我水杯拿过来”。侯东喜欢这个中年男人,因为他每次回答得总是更认真详细一点,虽然也还只是三言两语,但是听起来总是更加真诚。“陈素秋怎么着?”“七年前失踪了,想问一下这个案子
1
闸县派出所的座机永远都是响到最后一声才有人接通,那一声慵懒的“喂”恰好出现在电话即将自动挂断的前一秒,像是给了拨打电话的人充分的时间自行放弃。
“你说谁?”
“陈素秋,素是素菜的素,秋是……”
“陈素秋怎么着?”
“七年前失踪了,想问一下这个案子有没有什么进展。”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侯东听到了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非常老式的那种毫无质感的键盘,你可以沿着那个键盘再想象出那台电脑的样子——大屁股,落满了油灰,只能满足最简单的打字作业,或者《蜘蛛纸牌》之类的平面游戏。
这样的电话七年来侯东不知道打了多少次,什么时间打也并不固定,有的时候是一个午觉睡醒了顺手就拨通了,有时候是车站候车闲着无聊,有时候是酒后。他几乎已经摸清了几个接线员的排班,例如晚上打的时候总是一个小年轻接听,早上接线的又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他还经常一边接线一边指使办公室里的年轻小民警,例如“把我水杯拿过来”。侯东喜欢这个中年男人,因为他每次回答得总是更认真详细一点,虽然也还只是三言两语,但是听起来总是更加真诚。
闸县的夏天像是一个被遗忘在灶台上的炒锅,火舌从锅底喷涌舔舐,锅里空空荡荡,氤出炽热的红晕。侯东从凉席上翻身起来,身上甚至连汗都没有,毛毛躁躁的,毛孔像是针刺麦扎一般刺痛,他看到窗户外面厚重的云在随风漾动的窗帘后面闪烁,眼睛好像比午睡之前还要涩痛。侯东缓了缓神,然后穿上拖鞋在房间里走了几圈。他下午两点要去找林贵,现在出发时间应该刚好。
侯东和林贵第一次见面是七年前的一个夏天下午,和这个下午万般相似,侯东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陈素秋就是那天失踪的。那是一个非常寻常的下午,侯东想不明白为什么素秋的命运会挑一个如此寻常的日子倒转。那天素秋和侯东在闸县最大的水库边上乘凉,这里地势平缓,水分充足,树木高大,所以树影覆盖了一大片水面。这片被树影覆盖的荫凉水面就成了闸县少年的天堂。每到夏天这里几乎就是个水上乐园,少年们相继爬上树,然后跳跃,扎进被树影映成黑褐色的水里,浪花从树荫下泛出,涌向波光粼粼的水面。侯东和素秋靠在一棵树干上,嘴里叼着结成冰的袋装汽水。侯东比素秋大三个年级,聊的话题永远都是高中的男男女女。素秋那会儿读初一,听得入迷,感觉高中在侯东的嘴里就像是电视里台湾的国中,大家永远都戴着耳机听着歌,互相吸引的男女生骑着自行车缓慢同行。“我爸不让我上学了。”素秋说。
侯东正在讲高中的事情讲得眉飞色舞,突然被素秋打断,敷衍道:“我爸也经常这么吓唬我,他说我再不学习就干脆不让我上学了。”
素秋说:“不一样的,我爸真不想让我上学了。”那个时候闸县的年轻人正兴起打工热潮,现在看来是用廉价的劳动力换来的血汗钱,在当时的乡镇农村却是结结实实的一笔财富——在广东打三年工回家就能盖楼房。侯东听了素秋的话面露尴尬,他那会儿厌学情绪高涨,但是他打心底明白,不上学的确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素秋才初中。他嘬了几口嘴里的冰汽水,含糊地说:“你找时间跟他好好说说,好好谈谈。”
素秋说:“我们家的鱼塘被药了,你知道吗?”
侯东摇摇头,说:“不知道。”陈素秋的爸爸叫陈洪军,几年前承包了镇子上一个鱼塘,大约二十亩,不算大,养殖草鱼。侯东想起了前几天陈洪军和人打架的事情,补充道:“是不是那几个混子?”
素秋眼神迷茫,看着偌大的水库。“不知道,应该是,但是不知道,也没办法知道。”
前段时间陈洪军早上抓到了几个偷钓鱼的后生,把后生的鱼竿撅折了,几个后生十六七岁,一身的火气,几番推攘之后在塘边打了起来,后来村里人劝架,本身没什么大事,就此不了了之。没几天陈洪军早上起床喂鱼,站在投饲机前面,整个人傻掉了,一夜之间满塘数十万斤的草鱼全部翻白,无力地飘在水面上,肚皮朝上。陈洪军当场腿一软掉下去,上岸以后立刻报了警。警察一查,这几个后生事发的前一天和当天都在厂里上班,晚上就住厂里宿舍,厂里人都能作证。陈洪军觉得邪门,怎么这么巧这几个人都上班,还都住在厂里宿舍,也没出去喝个酒上个网,那么规整的不在场证明是不是恰恰说明就是这几个人干的。警察听罢觉得有道理,可惜那年头这种案子的办案手段也就是排查询问,也没监控摄像,真想查个水落石出难度很大。素秋一说家里鱼塘被下了药,侯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几个后生。“那你爸就是因为鱼塘的事情不让你上学了?”
素秋说:“是吧,他承包的时候跟人借了钱,现在又让人药了,鱼全死了,我爸现在天天在家喝酒,早上就开始喝,喝完了就骂我和我弟。”
侯东想要安慰几句,又不知从何开口,陷入无尽的沉默,远方正在玩水的少年稀稀落落地喊叫,大笑,让这个夏日午后看起来更加寂静。
然后水库里就走过来一个少年,黢黑的皮肤,头发很短,可以想象理发师几乎是贴着头皮剃的。他越走越近,侯东慢慢意识到他可能是往素秋这里来的。少年摆摆手,叫道,“素秋!”
侯东仔细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光着身子的少年,他刚游泳上岸,内裤湿漉漉地悬挂在裆间,阳光从他身后刺入,几乎能看见他刚发育完成的生殖器像只耗子一样躲在透光的内裤里。侯东转头看着素秋,他想通过素秋的表情来快速分辨来者的是敌是友,素秋站起身,眉毛喜悦地一挑,说,“林贵,你怎么也在这!”
林贵收到回应后大步走过来,那只耗子随着步伐晃晃荡荡的,侯东忍不住瞥了两眼,然后不再去看,林贵却大大方方,带着浑身的水珠迈到素秋面前,他反问素秋:“你怎么也在这?”
素秋说:“我跟……朋友,在这乘凉。”
林贵仿佛这才看到树下还坐着一个人,他笑笑,然后不再说话。侯东感觉仿佛是自己的存在让林贵憋住了千言万语,顿觉自己的多余。
林贵说:“那你们坐着,我朋友都在那边。”他回身指了指水库里几个正在跳水的少年。
素秋点点头,说:“你注意安全,别往深水去。”
林贵潇洒地摆摆手说:“没事。”然后转身离去。
侯东依然在嘬着自己的冰汽水,兴致全无,阳光折射在水面上,他眯着眼,有些皱眉。素秋还沉浸在遇到熟人的惊喜中,问道:“你会游泳吗?”
侯东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尖锐,他几乎确定刚才林贵满身水珠阳光大方的样子吸引到了素秋,无奈自己实在不会游泳,只能摇摇头说:“不会,但是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我不想学。”
他默默地加了一句,说完又后悔了,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多余。素秋不再接话,暗暗地想着自己上学的问题。
这些画面,对白,甚至阳光折射的角度,都在侯东脑海里复盘过无数次。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素秋,最后一次,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从水库闸口回家的路上。
侯东和素秋在树下分开,往东一公里是侯东家,往西走一公里,越过火车铁轨,再穿过稻地,就是陈家圩,也就是素秋家。那一带数百户人家都姓陈,因为在水库的西边,也有人管那一带叫闸西。这么一段路慢走二十分钟,骑自行车五分钟,站在高处可以从头看到尾,水库,铁轨,稻地,除了一根废弃的电线杆以外没有其他任何建筑,最深处的杂草也只到人的膝盖。
那个夏天,到初秋,侯东一直走在这条水库边上,杂草由绿变得黄绿,每次火车驶过就发出干燥的簌簌声,像是等待一个能把它点燃的火星。他总想着能找到任何一丝丝的线索,或者是素秋的衣角,或者是发卡之类的,他相信老天爷一定会给他留下一些痕迹,只是他还没有发现。
2
偶尔有几次,侯东会遇到林贵,还有一个叫郑秋实的民警。那个民警也不说话,只是拍照,抽烟,然后在一个满是黄色油斑的笔记本上记录,他不让侯东看,但是侯东还是瞥到了一眼,记录内容无非是一些路径里程之类的——从水库走到铁轨多少米,从铁轨走到麦田多少米。
又有一次傍晚,侯东躺在路边杂草里,郑秋实骑摩托车过来,仿佛又发现了什么新线索。他快步走到侯东旁边,陡然发现草丛里躺着个人,吓了一跳,小声骂了一句。侯东站起身,跟着他:“现在情况怎么样?”郑秋实说:“不知道。”侯东说:“那你又过来干吗?”郑秋实瞪了他一眼,表示恐吓,然后开始用脚步量路和水库水位之间的距离。侯东摇摇头,说:“不用量了,正常十三岁女孩二十七步到三十步。”郑秋实听罢,抬起头目测了一下水边到路边,说:“这怎么着也要一百步吧?”侯东叹了口气,说:“素秋失踪的时候是夏天,汛期水位上涨,素秋身高一米六,就是二十七步到三十步。现在水位下去了,当然更远。”郑秋实脸一红,倍觉尴尬,伸出手,说:“拉我上去。”
郑秋实又记录了一番,然后往回走,侯东跟着,郑秋实步伐很大,上摩托车之后突然回头,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侯东说:“不知道了,录口供的时候我都说了,我知道的都说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郑秋实说:“我们判断还是落水的可能性比较大。”
“她根本不可能往水库边去,她说她五点之前要回家,她出门的时候他爸说的,五点之前必须回家。我们四点四十才分开,她没有任何动机在回家的路上再往水库边上去,她去水库边上干吗?”
郑秋实说:“所以我们现在需要弄明白的是她为什么去水库边,也许是天太热了,想洗把脸?”
三天之后,侯东在这条路上又遇到林贵。他们坐在一起,看着太阳从水库西边落下去,血红血红的夕阳从水面折射到树和路上,色彩饱和度夸张到像是一幅油画。那是素秋失踪后,他们第一次直接沟通。“落他妈个 X 的水。”林贵给了侯东一支烟,侯东摆手拒绝,又鬼使神差地接下了,火机点燃,烟雾在风里快速消散。
“小民警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说大概率还是落水了,他还量了路到水库的水边要走多少步。”
林贵吸了一口烟——他已经这样连续吸了好几根了。他打心里不相信素秋会落水,侯东也学着他的样子吸了一口。
最开始的时候侯东和林贵在这条路上相遇,两个人都很诧异又欲言又止,侯东会面露憎色,林贵回敬一眼,然后擦肩而过。在两个少年的心中,对方都必然跟素秋的失踪有一定的关系。
侯东觉得林贵那天下午的突然出现,还有那几个游泳的少年——所谓的林贵的“朋友”,实在是扎眼,如果实在要说那个下午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就是林贵的出现。而林贵觉得素秋一整个下午都跟侯东在一起,失踪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也是侯东,侯东一定是第一嫌疑人。于是两个人各自调查,又相继在一次又一次找寻中泄气,像是两个徒步旅行中饱经风霜的旅者,似乎走到一起相互鼓励是必然的结局。随着手里的烟变得发烫,到最后熄灭,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辉也慢慢黯淡,侯东和林贵心里也有一些东西随之熄灭。
“除非素秋真的自己走向水边,然后滑倒,但是素秋不可能去水边,她害怕水。”
“除非,水边,或者水里有人叫她。”林贵两指一弹,烟蒂落在水库边干涸龟裂的缝隙里。
“她不是那种调皮玩水的女孩,她不可能自己跑去水边玩,要玩下午就下去找你们玩了,你们当时游得那么开心。”林贵点点头,更加信任侯东,他说:“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3
素秋失踪当晚八点,她的母亲葛燕就打了报警电话。闸县在当时是苏北知名的贫困县,也是江苏唯一一个没有脱贫的县区,晚上七八点路上就没什么人了,像是一个大农村,因此八点还没有回家就足够称得上是“失踪”了。家里没有电话,葛燕骑了半个小时的自行车,到派出所报案,报完案以后又赶紧骑了半个小时回家,看看素秋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到家九点多,家门口竖起了一根竹竿,竹竿头尽是一个灯泡,发着暗黄色的光。陈洪军坐在灯泡下面,面前的凳子上放着花生和酒杯,用一种沉默的方式在等待自己女儿的归来。看见葛燕回来了,他微微起身,葛燕不说话,低着头推着自行车,陈洪军一看她这丧气样,干脆又坐下来,也不问。
第二天一早,那几个偷钓鱼的后生,还有侯东、林贵,和当天下午在水库边玩耍的所有人,都被带到派出所。所有人在不同的小房间里依次录口供。进派出所的时候正好碰到陈洪军在门口抽烟,侯东突然有些害怕,眼神躲闪了一下,陈洪军扔掉烟头,走上来用力地推了一下侯东,他大骂了一句,问:“是不是你弄走了我的女儿?”民警立刻上来横在二人中间。
侯东踉跄两步,然后被一个民警扶住了肩膀。陈洪军意犹未尽,向侯东冲过来,又终于作罢,侯东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他胡子很长,眼里充满了血丝。
除了那几个偷钓鱼的后生,就侯东和林贵录的时间最长,因为在所有人的口供里,只有侯东明确提及了他对林贵的怀疑,也只有林贵明确提及了他对侯东的怀疑。随后几天侯东和林贵都在所里配合调查,素秋的妈妈葛燕也一直在所里,困了躺在走廊的木椅上休息,醒来的时候脸上印着红色的椅子印,眼神空洞,侯东每次看见,都心生愧疚。当时所里民警都在猜测是那几个后生报复陈洪军所以对她的女儿下手,侯东总是在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自己带素秋来水库边玩,不就是等于给那几个人下手的时机吗?
两天两夜后,侯东被允许回家,但是不能出闸县,必须随时听候传唤。早上侯东在郑秋实的桌子上吃了一碗水泡面,然后洗了把脸,走出了办公室。院子里陈洪军和葛燕站在角落里和民警交谈,侯东的父母也在其中。他走出去,像是一只蟑螂,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显形。侯东的父亲皱着眉头,一脸的失望,他手背在身后,说:“走吧,回去,回家去,他妈的。”
然后转头,面露生硬的微笑,说:“洪军,我回去再问问他,有什么情况我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洪军你别太着急了。”陈洪军不说话。
回去的路上侯东试探着说了一句:“爸,我感觉,就是那几个混子干的。”
侯东他爸骑着自行车带着林贵,他黢黑的脖子上挂满了成粒的汗珠,没回话,过了很久,像是终于憋不住了,回头呵斥道:“你感觉什么你感觉,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侯东把头缩回去。
“挨打了吗?问话的时候。”
“没有,打我做什么,不过听说那几个偷鱼的混子被打了,但是最后也没招,就一口咬定不是他们干的。”
侯东他爸换了个语气,说:“没被打就行,其他的你别管,问你你就如实回答。”
侯东在家睡了整整两天,断断续续,浅浅地入眠,又很快醒来,反复做梦,卧室的吊灯在风里叮叮当当地响,恍惚中仿佛听到了素秋对他说话。“失踪”,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状态,人怎么会失踪呢,失踪又是失踪去哪里?如果那天他送素秋回家,自己是不是就能知道素秋是怎么失踪的?素秋会失踪,那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失踪,自己是不是也会失踪?侯东确实想不明白,自己和素秋在树下坐了一个下午,下午结束了,素秋就失踪了。素秋在跟他告别的时候,知道自己会失踪吗?
她去哪了?
侯东不停地想,想到在床上不停地抓头发,抓得满头是油。起床,一开门就碰到自己的父亲,他冷峻着脸,看着侯东,像是猜到他要出门。“有什么情况吗,派出所那边?”侯东的父亲摇摇头,说:“都让你别问了,问多了惹事上身,让派出所处理就行了。”侯东洗了个澡,头发确实已经长到盖眼睛了,胡茬也冒了出来。这是侯东人生中第二次刮胡子,曾有人告诫过他不要太早刮胡子,否则每天都要刮,但这时候的侯东并不觉得每天都要刮胡子是件费时费力的事情。
侯东出门剪了个头发,然后走到水库边。在派出所接受调查的时候民警曾经带他来过一次现场,那是个下午。选在下午来水库边勘察现场,是为了模仿素秋失踪的那个下午,时间都相当一致,只是天气实在不是很像。和素秋的那个下午是大晴天,派出所带他去现场的时候却是一个逼仄的阴天,浅灰色的云下面浓浓的水雾,天气闷热,民警的蓝色制服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侯东站在树边,指着树,“当时我们就坐在这。”民警说:“你们是背靠着坐的吗?”
侯东说:“没有,我们靠着树。”“林贵在哪?”侯东指着几棵大树在水库里的倒影,“就是那里,平时太阳很大,那里正好有树影,水也凉快,他们在里面游泳,然后林贵先看见的素秋,就从水里走上来了,穿了一个内裤。”跟失踪有关的案件,一听到“内裤”相关的词总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更坏的情况,民警问了很多关于林贵的情况,例如在最后分别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林贵或者其他人跟着素秋,或者往那个方向去,侯东摇摇头,说没有。他只想弄明白素秋到底去哪了,所以一切都尽可能还原最真实的情况,没有丝毫的杜撰。
事实上那天分开以后,侯东确实回头看了一眼,他目光所及之处没有看到任何人跟着素秋,只有一个单薄的背影,柔弱,从树影下走到七月傍晚的太阳中,风从水库深处刮来,她上身麻纱材质的衣服在风里快速抖动,那衣服看起来足有些年头了,让侯东忍不住猜测是素秋的母亲曾经穿过的衣服。素秋的背影瘦得令人心惊,仿佛衣服里仅仅是一个铁丝组成的衣服架,而不是一个鲜活的少女。那个时候侯东在想——这个背影单薄得像是能被这阵风解体,然后彻底消失。
勘察完现场,在晚上他们上车,回到所里,路上侯东一直看着窗外,然后突然转头问郑秋实:“我们能找到素秋吗?”
郑秋实不说话,面包车在乡间路上摇摆,他的头随着节奏一晃一晃,像是在摇头。
4
“你觉不觉得这种事,很神奇?”
林贵又点燃一根烟,这次侯东拒绝了。彼时天空已经变暗,夕阳变成带着蓝边的黑红色。侯东不明白他说的神奇指的是什么,林贵接着说:“我有时候会觉得,其实你我,每一个人,我的意思是,我们所有人,都可能突然消失,我在想这个问题。你说,那天我跟四个好朋友在水库里游泳,或者潜泳,如果一次潜泳以后有一个人再也没有上来过,就永远消失在水底了,是不是也是理所当然的?”林贵深吸一口烟,然后转头看着侯东,“那他,去哪了呢?一个消失在水底的人,他去哪了?”
侯东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更晚一点,侯东和林贵在水库的路上告别,曾经素秋失踪过的这条路。两个人相背着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侯东!”侯东听到林贵叫他,回头看了一眼,太阳已经落山了,初升的月亮在水里波动,偶尔有小鱼跳起来。“侯东,下次再见!”
侯东摆摆手,他不确定林贵是否能看到,又喊了一声:“好,下次见!”声音快速地在空中回荡,然后散去——好像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用更郑重的告别来掩盖自己心中的一些恐惧。可能是秋天有到来的迹象了,天空显得有些高远,风带动流云,远方村落有一些微光。“下次见,注意安全!林贵!”
林贵转过身。
葛燕回到家,陈洪军还没有回来,葛燕也不管他。自从鱼塘被人下了药,陈洪军也不去鱼塘了,然后整天就不知道忙些什么,也不知道在哪,牌桌上,酒桌上,工地,或者任何一个无业男人可能出现的地方。素秋有个亲弟弟,叫陈春生,此时正坐在堂屋,眼巴巴地等着晚饭。
“妈妈,姐姐会回来吗?”春生突然这么问,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姐姐已经很多天没有出现了。葛燕正在锅门点火,扇子在锅门口用力地扇,扬起的炭灰落进眼睛,很快就咳得眼泪鼻涕一把落。“你……你去那坐着,别过来。”葛燕稍微缓过点神来,对春生说。春生又晃了一下她的腿,“妈妈,姐姐去哪了?”“我让你坐那!”葛燕突然大声,把手里的扇子摔在地上,春生愣了一下,也不哭,转身坐回去。过一会儿春生看了一眼葛燕,他的妈妈被锅门里的火光映得满脸通红,然后一会儿就闻到了面条香。夜里葛燕做了个梦,不是梦到素秋回来了,而是梦到春生也失踪了。她被吓得翻身坐起来赤脚跑到春生屋里,春生正呼呼大睡,小肚子有节奏地上下起伏,葛燕看了一会儿,摸了摸他的脸,又忍不住流泪。一个失踪的女孩会去哪,作为一个农村的女人,葛燕太明白这件事了——被人拐走,被人奸杀,被人卖掉,无非如此。葛燕并不识字,但她一直跟素秋说两件事,第一是努力读书,第二是保护好自己。她说:“莫跟他们在一起耍,人家有钱,你没钱,越耍越被人看不起,就一个人读好书就行。”素秋点点头。有一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素秋很晚都没有回来,葛燕心急如焚,让陈洪军出门沿着放学的路找找,陈洪军端着酒杯正喝得兴起,摆摆手说:“去去去去,别烦老子。”葛燕一拍大腿,转身走出堂屋,站在门口,雷声打得震天响,听着都吓人。“下雨不知道避雨吗?雨停了不就回来了。”陈洪军说道。葛燕来回踱步,头几乎要从屋子里伸到雨里去看。过了好一会儿,一辆自行车从雨路上颠簸而来,葛燕看不清,说:“洪军,你看看,是不是女儿?”陈洪军起身,走了两步伸头看了一眼,说:“不像。”然后夫妻俩接着看,一个男生骑着自行车带着素秋,停在门口,素秋跳下车,跑进屋来,转身招手,“你进来,雨停了再走!”男生笑笑,鼻尖上的雨滴正好落在嘴里。
“走了。”他在雨里喊着回答素秋,然后调转车头,又消失了,像没有出现过。陈洪军问:“这是你同学?”素秋说:“我不认识,放学路上下雨,他让我上车带着我,他说他比我大三岁,叫侯东。”葛燕立刻警觉:“别跟比你大的人接触。”素秋点点头。
那天在派出所葛燕一眼就认出了侯东,民警说那天是侯东跟素秋一起在水库边,侯东也是最后一个见到素秋的人,但是葛燕并没有觉得这事一定跟侯东有关系,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怪怪的,那么这事跟谁有关系呢?怀里的春生翻了个身,葛燕躺下来,干脆就在春生屋里睡了。她闭上眼,又想起晚上的那对少年,她在水库后面的火车铁轨后面坐了一个下午,看着两个少年坐在库边的路上,面对着水库,点燃一根又一根的香烟,在晚上互相告别,非常拘谨地互相点点了头,然后转身离去,在几十步后又一起默契地回头,大声地喊道“下次再见”。她躺在火车铁轨旁边铺的石头坡上泣不成声,眼泪顺着脸颊在下巴汇聚。
凌晨,天空泛出微亮,陈洪军回来了,铁门晃得哐当响,葛燕好多天没睡好,这一觉睡得特别沉,居然没醒来。反倒是春生,很快就醒来,然后晃了晃葛燕,葛燕一睁眼,慌张地看着春生:“怎么了?”“有人晃门。”葛燕爬起身三步并两步跑到门口,未开门便闻到酒气,心里明白不是素秋回来了,是陈洪军宿酒归来。
“不会喘气了?那么大声音听不见!”陈洪军一脚踢开铁门。
葛燕哪里还有跟他吵架的力气,转身进屋躺下,也不言语。陈洪军脱光了在后屋用舀子从缸里舀水冲澡,洗完了把舀子往缸里一扔,舀子撞到缸壁上咣当一声响彻天空,好像是陈洪军浑身的火气无处发泄。他在屋里屋外来回走动,葛燕听着心烦,忍住不去理他。过了将近一个小时,陈洪军才叼着根烟走进里屋,坐在床边,他脱掉裤头,往葛燕身上钻。葛燕用力一挥手,打在他的胸口。“别动!”陈洪军被拒绝,也不恼怒,又坐回床边,狠吸一大口烟,回头看看葛燕,又仰头看看一根电线挂着的白炽灯泡,上面落满了黑色的油灰,发出的光泽更加黯淡。
“你说……”陈洪军扔掉烟,“你说,到底是谁药了老子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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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子在闸县的北边。林贵在晚上十点半准时到了闸县有名的集散地——粮站,侯东姗姗来迟。
林贵表示不满意,“这种事也能迟到。”侯东尴尬地笑笑。他们往粮站深处走,有个男人站在粮站的巡逻灯下面,手里拎着个大的塑料袋。林贵过去,散了根烟,接过塑料袋。转过墙角,打开塑料袋一看,里面是厂子的工作服无误,二人在树下换上,然后互相看一眼,似乎没有任何异样不妥。侯东点点头,林贵说:“行,走。”
因为厂子车间里全面禁烟,每隔两个小时罗宇会出车间抽根烟,他的工作服上落满了灰尘,每走一步便抖落一些。他大步快走,厂子里节奏很快,被允许抽烟也非易事,首先是车间主任得不在车间,然后门口那些狗腿子保安还得不告状。罗宇走到车间的西北角,低头用衣领遮风,然后点燃一根烟,站着抽了两口,实在疲惫,于是沿着墙边坐下。一排排蓝色铁皮顶的车间嗡嗡的机械声交响共鸣,只有这个角落,安静得连墙边少年疲惫的叹息声都清晰入耳。
墙上的两个少年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坚定,果断。随着林贵一个点头,侯东和林贵从墙上飞跃而下,手里的甩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发出悦耳的破空声,然后是一声沉闷的“啊”从喉咙里挤出,罗宇闭眼前最后的记忆是嘴里的烟被人一把抓走,然后胶带快速绕着嘴缠了两圈,便再也记不得任何事。
凌晨两点,他艰难地睁开眼,周围没有人,他坐起来,感觉后脑像是被割开了一样疼痛。他揉了揉后脑,然后走出房间,拖鞋在夜里发出肆无忌惮的声音。“你天天在这干什么?”果然在陈春生屋里,陈洪军找到了妻子葛燕。
“我想跟儿子睡,我怕儿子也没了。”葛燕抱着春生。
陈洪军最近喝酒太多了,脑袋实在是涨得难受,转身走出房门。
葛燕小声地说:“今天有人上门要债了,胖子,黑疤,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后生。”
陈洪军愣了一下,又回头走进屋里,四下寂静,只有陈洪军鼻腔里厚重的呼吸声,黑夜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葛燕能感受到他的恼羞成怒。葛燕接着说:“我随便给应付走了,他们说下周还来。我问了一下,连本带利七万多,说你已经还了四万了,还有三万多,要是不还马上利滚利又涨到四五万了。我这里还有娘家带来的……”
葛燕话未说完,就听到陈洪军抓起旁边柜子上的空碗,一秒钟后那个碗穿过窗户玻璃在门外水泥地坪上炸开,窗户随之炸裂,声音尖锐地划破夜空。葛燕感觉怀里的春生猛地颤了一下,小胳膊从她脖子下穿过,抱她抱得更紧了。陈洪军大骂道:“老子真是养了一家子烂屁眼的狼,不是鱼塘被药了老子能欠钱?你怎么不知道看好鱼塘呢?老子白天守晚上守,我是鬼我也要睡觉屙屎!我一个人能守得住吗!”
葛燕从前特别害怕陈洪军这一出,自从素秋失踪,她却忽然不怕了,葛燕觉得实在是无聊,她甚至没有还嘴的气力,只是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知道怀里的春生已经被惊醒,却依然在装睡,每每想到此就忍不住可怜怀里的小宝贝。“我走,”她说,“你别鬼喊了。”
葛燕起身,从椅子上拿了件薄外套,从陈洪军旁边侧身过去,陈洪军大口喘着气,像是一头耕完地的牛。
“我都在想,”葛燕说,“我最近经常都在想,是不是素秋就是受不了你这一出,干脆离家出走了。”
她非常平静,但是一句话落在地上,却摔得稀碎,陈洪军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回头,看了一眼葛燕。突然间一股火从腰间窜上,转身大步追上去,葛燕一听脚步声,知道陈洪军要动手,连忙大步跑。陈洪军穿着拖鞋追赶不上,抓住一个红色保温壶就扔过去,保温壶偏离了目标十几米。陈洪军站在夜里叫骂,葛燕也不理睬,径直出了闸西。
彼时深秋,素秋失踪已经两个多月,月光皎洁,路上铺满了霜。
6
把一个晕过去的人弄出厂子并非易事,好在夜色成了绝佳的伪装,侯东和林贵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这就变成了两个人把喝醉的工友架回宿舍。幸运的是出车间和车间之间过道的时候并没有遇到任何人,他们准备的一整套话术并没有派上用场。出了车间区后,一辆角落里的板车早就在那等候。蓝色的施工布盖在罗宇身上,林贵在后面推,侯东在前面拉。大概过了午夜,侯东和林贵一路换着拉,把板车拉到了铁轨旁。林贵掀开施工布,借着月色看了一眼,罗宇呼吸很均匀,但是他那一头非常夸张的黄发已经被血染红了,林贵摸了一下,发现血已经干了,还好没有血流不止的征兆。两个少年坐在板车上大口呼吸,脱掉上衣,肩膀上被板车的拉带勒得通红。林贵仍旧是抽出一根烟,扔给侯东,侯东很自然地接过,点燃。
月光之下,两个人沉默着,只有两个火星在有节奏地忽明忽暗。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虫叫,远方村子里有条狼狗,好像上古时期狼族的血脉被唤醒了,对着天空狂吠了一阵,又渐渐平息,趴在草堆里舔舐自己的毛。
“你说,对于那个厂子里的人来说,对于那帮混子来说,罗宇是不是失踪了?出去抽了根烟,然后人就没了,去哪了,怎么没的,没人知道。”
侯东说:“总有人知道的。”林贵转头看他,侯东接着说:“最起码你我知道。”
林贵微微一笑,觉得这话挺有玄机,“你我知道,哈哈。”他笑出声,“是的,你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总有人知道。”身后板车上的罗宇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咳嗽,好像有些苏醒的迹象。林贵扔掉烟,示意侯东开始行动。
罗宇是那帮混子的头头,当时在鱼塘因为偷钓鱼跟陈洪军起冲突,第一个动手的就是他。不巧的是素秋失踪的那个下傍晚,他正好没在厂里。那他去哪了?林贵问侯东,侯东说不知道,反正他跟警察说他在宿舍睡觉。遗憾的是最后警察好像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是林贵不能接受。
他们一个抬着罗宇的脑袋,一个托着腿,把他抬到水库边一棵树的枝干上。这树可能是哪一年台风过境把他吹歪了,整棵横在水面上,在素秋失踪前的那天下午,林贵曾数次从这棵歪树上纵身跃下,扎入水底。
两人忙完以后往罗宇头上浇了两盆水,然后四肢扶着树干走下歪树。树上的罗宇手脚被绳子捆起来,腰上绑着另一根绳子,绳子末端是一块十几斤的石头——只要把石头推下水,罗宇就会跟着一起下去,并且沉入水底,直到明年雨季,水库水位会涨六七米,然后开闸泄洪,汹涌的洪水甚至能带走水泥石墩,当然也会把这一堆碎骨、石头带到任何地方,然后这个秘密也随之解体,永远不被任何人知晓——除了侯东和林贵。
但是在动手之前,林贵和侯东还有话要问。
又过了一会儿,罗宇终于醒来,他睁开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感觉喉咙里被血块塞满,脸上的水凝结成了雾霜,后脑像是裂开一般疼。他动了两下,发现自己手脚都被捆着,再扭两下,借着旁边的枝干艰难地坐了起来,脚下是银光闪闪的水面,脸上是在风里轻轻摆动的树叶。透过树叶,他看到两个人坐在树根处的岸边,手里拿着甩棍,其中一个正在找另一个人对烟借火,他们头靠在一起,嘬了几口以后又分开,烟雾在空中飞散。
“你们要干吗?”罗宇先开口。
林贵听见动静,和侯东对视了一眼,然后眉头一皱,说:“你说什么?”他的确没听清,罗宇的声音太小了。
“我认识你们,但不是我干的。”
林贵说:“我本来只有三个问题要问,但是你已经抢答了第一个了,现在我还剩两个。第一,告诉我是谁干的;第二,告诉我她人在哪。”
罗宇浑身发冷,说话开始打颤:“不是我干的,我也根本不知道。”
侯东想到一个问题,说道:“鱼塘是你药的吗?”
罗宇愣了一下,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是,鱼塘是,但是那女孩不是。”
侯东像是坐累了,晃晃悠悠站起来,甩棍在空中无力地飞舞一圈,一棵枯草被拦腰斩断。他自言自语道:“那女孩不是?”
罗宇连忙摇头,林贵在一旁沉默着抽烟。周围陷入死寂,有秋鸟掠过水面,又在夜色中沐月而去。
“你知道,什么叫失踪吗?”林贵问。
罗宇又摇摇头,然后下意识地往树梢挪了挪,想要离岸边两个人更远一点。
“兄弟你知道吗,被老虎吃了会留下骨头,被火车撞了会留下尸体,失足落水了会留下脚印和痕迹,在这个世界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凭空消失的可能性,只可能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人。”
林贵走上树干。“我已经打算走了,去别的地方,很远的地方,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但我实在放不下你。”歪树随着他的脚步一抖一抖的,树叶跟着步伐沙沙作响,罗宇蹬着腿往后躲闪,躲到无路可躲,瞪着眼睛看着林贵。林贵蹲下来,把嘴里的烟拿出来,放进罗宇嘴里,罗宇愣了一下,吸了一口。
“我实在放不下你。”林贵重复了一句。
7
到林贵家已经两点四十,林贵打开门,穿着内裤,手里拿着一听冰啤酒,啤酒上凝结着水珠。
“你又迟到,我讲实话。”林贵说。“我讲实话”是林贵现在的口头禅,不知道从哪学来的。
“你能不能别跟暴露狂一样。”侯东侧身进来,站在空调前面掀起 T 恤,胸口的汗立刻风干,身上凉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林贵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你看到我朋友圈了吗?”
“看到了。”侯东头也不回。
“漂亮吗?”
“恶心。”
林贵刚谈恋爱,每天都在朋友圈发自己的女朋友,像是个变态。“你嫉妒我,我说实话。”
侯东也懒得反驳。
那是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夏天,闸县在几年里已经几乎变成了平地,一整个民房密布的城镇变成了农业示范田,所有人都搬去了五十公里外的市郊。在这个过程里原来闸县的人口分布被重组,侯东居然和陈洪军成了相隔不到五十米的邻居,偶尔在楼下相遇,两个人眼角一瞥,假装互不相识。陈春生那会儿刚上技校,染了黄色头发,回家的次数不多。
素秋消失那年,林贵跟随父母去了四川。他的父亲是个佛教徒,从事的职业也跟这个信仰有很大的关系——修缮寺庙。那几年国家开始重视文物、文化保护,因此大量批款对西南部的寺庙进行修缮,不幸的是佛祖并没有保护好这个准备大干一番的男人,他在成都修文殊院的时候从庙顶滚落,腰正好撞在庙前的大石板台阶上,脊椎当场没了,连打救护车都省了。后来迫于生计林贵的母亲又带林贵回到闸县,那会闸县正在拆迁,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拆迁调解书上签字,搬到了市郊。
侯东和林贵骑着自行车往西走,路过国道旁的饭店,停下来吃了碗面,喝了两瓶冰啤酒,天气热得很奇怪,柏油马路上空氤氲出一阵浪,视线变得模糊,人身上却始终没有出汗。“我昨晚看见……素秋的妈妈了。”侯东说。
林贵起身,他们走出门,又骑上自行车,继续往西。
“我们还说话了。”侯东继续刚才的话题。
林贵这才来了点兴趣,问:“说什么了?”
“她说我长变了,问我在哪上大学。”
“还有呢?”
“问你来着,也问你在哪上学的。”
“什么时候遇到的?”
“昨天晚上,她在门口散步,我从外面吃饭回来,正好一起走了一段路。她老了很多,然后说让我不要去库边了,库边现在水位很高,很危险。”
“那说明她仍然经常去,要不然她不会知道水位很高。”
侯东点点头。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到达闸县水库,水位的确上涨了很多,几乎要淹没那条长满了杂草的路。
那条火车轨道早已废弃,铁轨上锈迹斑斑。侯东和林贵沿着那条小路走了一会儿,抽了几根烟,林贵想要下去游泳,侯东拦住他,人总是越长大越畏惧,多深的水啊,林贵看着也心生胆怯。
在天将要黑的时候他们返程,然后在市郊分开。
“侯东,再见!”
“再见了!林贵!”
两个少年摆摆手,往相反的方向骑行。
夜里侯东突然又醒来,醒来的时候手机屏幕正好也亮了——侯东手机每天晚上都静音,要不然自己意外醒来这个电话肯定是错过了。
“啥事?”侯东接起的时候看了一眼右上角,凌晨两点二十。
那边沉默,只有微弱的风扇声。侯东眼睛涩痛,闭着眼睛,手机开免提放在枕头边。
过了很久,林贵说:“我做了个噩梦。”
侯东说:“跟素秋有关?”林贵说:“无关,我没跟你说,我前段时间打了个孩子。”
“就你这个女朋友吗?”
林贵说:“是的,我们发现得很早,然后药流,在最好的三甲医院。”
侯东不说话。
“她吃了药以后不久就开始出血,我问她还好吗,她说还好,我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正常,药流就是这样,流血过多才异常。那时候我们在外面租房子,然后她就一直坐在马桶上,有时候捧着肚子,疼得蜷缩在一起,整个人像一张合起来的折叠椅。她出来以后我会进去冲洗一下马桶,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收拾完以后我去抱抱她,她身体非常潮湿,脸也潮湿。”
侯东点了根烟,接着说。“她也不怎么吃饭,只喝一些稀粥,然后沉默,长久的沉默,看电视剧,眼睛无神。有一天我回家,看到她在沙发上睡着了,面前杯子里的水是冰凉的,我特别难过,特别难过。有时候我会想,我会想一个问题,这些血块本来在她的身体里应该慢慢长大,从刺目的血红色,变成嫩白嫩白的小孩,然后慢慢长大,身上香喷喷的,眼睛像湖水碧蓝。”
“所以我最近,经常做一个梦,可能跟这个有关。我梦到那个小孩还活着,梦是很奇怪,很没有逻辑的——这是个小女孩,我发现她还活着就跟我女朋友说,我女朋友说既然活着那我们就把她养大,于是在梦里我们慢慢把她养大,一切都很正常,她长成了我想象的样子,马尾辫,穿着蓝白色的校服,骑着自行车去上学,只是她身上永远有一股医院的药水味,非常浓烈,我女朋友说她从来没有闻到,好像只有我能闻到。”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她也在家,说,爸爸你回来了,我说我回来了,然后我就去厨房做饭了,她去上卫生间。这时我又闻到了药水味,而且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我穿着围裙,手里拿着铲子,闻着味道往客厅走,然后顺着味道来到了卫生间门口,我敲门,喊到,闺女,闺女你怎么了?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说,你没事吧?她还是不说话。我当时特别担心她在洗澡,然后缺氧晕过去了,于是我推门进去,我看到她坐在马桶上。整个马桶里,她的腿上,地上,都是血块,连成片,像是屠宰场里从猪肚子里流出来的血块和组织,我看了一眼她,她的脸上也开始流血,眼睛里,鼻孔里,她笑着说,爸爸,我没事。”
侯东毛骨悚然。
“然后这时候突然家里冲进来一个人,你猜是谁,对,就是她,她过来拍了拍我肩膀,说,少年人,醒过来。”林贵说完以后开始频繁地吸烟。
“是素秋的妈妈?”
“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从这场梦里救出来,就像那年那个夜里,她突然出现在水库边,救下罗宇那样。”
“我昨天又打电话给派出所了。”
“还是没消息吗?”
“嗯。那么多年了,那个姓郑的小民警都混成队长了。”
第二天中午,林贵一个人来到派出所,郑秋实果然变了一个样,肚子大了一圈,腰带上挂着钥匙,活脱脱一个领导相。两个人站在派出所门口岗亭边的树下抽了根烟。
“我想了解点真实情况,还有可能找到人吗?”
“其实没有了。”
“所以结案是失足落水吗?”
“很麻烦。”郑秋实眼睛眯着,看着远方。
“很麻烦?”
“那年水库边没有摄像头,没有人证,没有脚印,只有一个消失在夏天的少女,没有任何办法能知道她去哪了。那些年整个市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失踪,每年都要失踪上百个,太正常了,女孩子,不好说,那几年,三四万就能买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去哪找呢?”
林贵想了想,在路边坐了一会儿,郑秋实又抖出一根烟,说:“我先进去忙了,你别想了。”
林贵挥挥手,郑秋实走后他打了一辆车,想去水库,最后又没去,晃晃悠悠不知道去哪,最后停在了一个室外篮球场旁边。十来个男生正在大汗淋漓地打球,跳跃,跑动,传球,击掌,喊叫。中场休息的时候,一个男生跑到林贵旁边,他身边有一个自来水龙头,连接的是地下水,男生气喘吁吁,弯下腰,仰着头接住了水龙头的水,阳光也一起灌入他的嘴巴,居然形成了一道彩虹。
后来几天下了一场大雨,连续下,侯东觉得水库的水肯定漫出来了,但他也没有再去看。那场雨结束后,侯东开学返校,路上玩手机,看到林贵发了条朋友圈:淮水的雨不停地下不停地下,洪水来了又去,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