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迢迢给外婆一个惊喜(幸好外婆早走了三个月)
千里迢迢给外婆一个惊喜(幸好外婆早走了三个月)《爱,回家》她变成了“1床”。每天我都守在走廊里,看不见外婆的样子,她是不是瘦了,有没有好转,眼睛能不能睁开,会不会发烧,我只是听说“1床”还活着。写有我们名字的墨迹已经有点氤氲开了。日期是清楚的:2021年12月14日。外婆因为链球菌感染引发了重症肺炎。送进急诊ICU的第二天,她的神智开始模糊。当时因为上海医院的疫情管理政策,探视时间被取消,当白大褂的身影隐遁在玻璃门后,病床上的外婆就从活生生的感知中彻底消失了。
本文首发于同名公众号“量子娃娃”。
因为上海疫情,一些人孤单死去,
另一些人永远遗憾。
这是我被上海疫情困在房子里的第30天,终于有勇气打开那个本子了。里面夹着两个封口塑料袋,几根斑白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另一个袋子里装有两个被剪断的手环,分别写着外婆住院的日子,和我开始陪护的日子。
写有我们名字的墨迹已经有点氤氲开了。
日期是清楚的:2021年12月14日。外婆因为链球菌感染引发了重症肺炎。送进急诊ICU的第二天,她的神智开始模糊。
当时因为上海医院的疫情管理政策,探视时间被取消,当白大褂的身影隐遁在玻璃门后,病床上的外婆就从活生生的感知中彻底消失了。
她变成了“1床”。每天我都守在走廊里,看不见外婆的样子,她是不是瘦了,有没有好转,眼睛能不能睁开,会不会发烧,我只是听说“1床”还活着。
《爱,回家》
我被这种感觉折磨,直到圣诞节,医生第一次允许我入内探视。
自己的双腿在颤抖,在ICU尽头的一个小隔间,在一堆仪器和管路的嘈杂声响中,外婆再次出现了。我喊着她的名字,她早就盲了的眼睛好像忽然亮了起来,循着声音摸索我的手指。我握住了她的那双肿胀不堪的手。它仍然是温热的。
外婆的身上插满管子,用来泵入流质食物的鼻饲管,导尿管,连接呼吸机的通气管,就像一个半机械人,可是我又一次探触到了她的呼吸。她不再是冷冰冰的“1床”了。
但我很快从医生的眼神中意识到这次探视意味着什么。外婆的右肺叶完全被痰液浸润了。住在ICU,使她交叉感染了其它细菌。
这次探视就是疫情管理期医院对我最后的仁慈。
我离开的时候,对外婆说,我一定会接你出去的!明天!就明天!我的手被紧紧拉住,她瘫软在床上,就在指尖的方寸之间,耗尽了全部力气。
当我抽泣着挥别,她挣扎着抬起手臂,重重垂落下去。在被机器占领的隔间里,发出“砰”的一声。
生命的回声。
她在和你道别呢,医生说。
我退出ICU,脱去防护服,隔着口罩,流着泪问,还有几天呢?医生犹豫片刻,伸出了三根手指。那就搬出去吧,去普通病房。泪水吞噬了我的整个视野。
《爱,回家》
去年12月凛冬,虽然有疫情政策,每张普通病床还是允许一个人陪护,只是不能轮换。
12月26日,圣诞节的第二天,我带着一只巨大的苹果,开始了最后的陪伴。几乎没有一刻我能安寝就眠,制氧机日夜咆哮,可是外婆安详如初。
医生说,她交替着进入了昏迷和昏睡状态。月光拂过她瘦小的身躯,就像太阳照常升起。她从“1床”搬到了“34床”,但她变回了自己——一个能听到亲人耳语,感受到抚摸的活着的人。
我是如此幸运,在最后的4天,我努力抓住了每一个她清醒的瞬息,将点点滴滴记录在册:
12月26日下午5点08分,当哥哥在语音中呼唤名字,她的喉头挤出了回应。晚上11点30分,我轻声说话,她睁着眼睛,握手有了反应。
12月27日早上7点半左右,播放荣耀归主歌,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唇不停抖动。
晚上8点45分,高烧再起,氧饱和度跌到89,高流量通气量开到了70%。我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她的一生很幸福,有这样一个外婆我很骄傲。
12月28日早上8点到10点,多次无意识睁眼,医生说这是睁眼昏迷。下午4点,有微弱的交流反应,我告诉她我会写一本书献给她,让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她曾经存在过。晚上9点发烧,通气量开到90%,无法唤醒。
12月29日早上8点,和哥哥再次接通语音,无法唤醒。氧饱和度大起大落,阳光明媚,投来永恒的一瞥。
中午11点30分,疑似清醒,我说起小时候她带我去吃圣餐的事,和她聊着家常。
晚上7点半,氧饱和度闪崩到69,不得不将通气阀开到最大,她张开眼睛,我赶紧告诉表弟刚刚迎来了一个小宝宝,她抬了下头,不确定是否听到。
8点18分,给她听赞美诗,眼睛眨着眨着,好像天花板上有什么图案。
晚上9点多,她的呼吸窘迫好像停止了,数据出人意料地好看。我出现了听障,暂时失聪。10点多出现了点头呼吸状,紧急吸痰。手忙脚乱中,赞美诗就像月色一样温柔。
10点47分,在圣歌中,她走了。床头的苹果还红着。
《入殓师》
外婆走后,我一直无法从悲伤中复原,只能将自己的新书全部重写,用来纪念这些平凡而又深情的时刻,才得到了一些治愈。
直到这段时间,上海爆发可怕的疫情,每个人都坐上了不知通向何处的列车,失速、失重、失控、失温,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们能共度这样的最后时光到底有多么幸运。
如果晚上三个月,我们就无法好好告别了。
我只可能听说“34床”死去了。
经济学家郎咸平的母亲肾衰发作,在等待核酸证明的四小时里死于急诊室外,由于封控政策,自己未能见上最后一面;
突发脑溢血住院的清华校友李女士失去了必要护理,痰堵气道,窒息而死,家属接到通知时被告知已经火化;
交大电院退休教授吴中南感染新冠,坐在急诊角落的椅子上苦等两天猝然病逝,夫人同为阳性,早一步被送往临时安置点隔离,两人来不及说声再见——人世最后的再见;
有人在小区群里求救需要硝酸甘油,救护车迟迟未现,次日殡仪馆的车来了,凄风冷雨中家人哭天抢地,只能对车鞠躬,返回家中继续封控;
老人因心衰离世,此前7个多月未见到家人,去世时身边空无一人,家属被封小区,无法办理后事;
坐标长宁区的李女士父亲因脑梗瘫痪在护理老年院8年之久,3月24日被告知检测阳性需要隔离,之后便与家人失去音讯,直到3月30日被电话告知已经过世;
接到在周浦方舱医院过世通知的家人,仅被获准在死亡书上签字,火化的骨灰不知去向;
一位叫徐阿宝的阿婆因患有阿兹海默症和直肠癌瘫痪在床,感染新冠后,负责日常照顾的女儿被拉去方舱,其他子女因足不出户的规定无法前往,得到死亡通知时,家人被告知只能由居委会代签证明,已紧急火化;
……
对不起,这份名单太长了,长到重复,长到无言。
我认真地阅读了每一条信息,当这些自述在屏幕上跳动,我能感受到它们沉甸甸的分量。不是唏嘘,不是悲叹,我生发出的第一种情感竟然是庆幸。
曾经那么舍不得外婆离去的我,用双手抓着她在人间多停驻一秒的我,竟然庆幸她能有机会早早地在爱和陪伴中离开。
如果晚走三个月,我该怎么凿开面前这堵高高的冰墙呢?我又该如何从这些人为制造的悲剧中复原呢?
外婆是幸运的,要独自留在世间面对未来风暴的我更是幸运的。
《红柿子》
我有机会告诉她自己很爱她,可以通过握手、亲吻、抚摸等方式,每天重复很多遍;
我有机会告诉她最近我写了一本什么样的书,告诉她人死以后,生物体中的多数物质都化作轻烟,这些原子挣脱了生命形式的牢笼,乘着风的翅膀,在气流的导航下,自由去往世界的任意角落。只要我昂首挥手,便能轻而易举地和它们道别——和你道别;
我有机会保持和她聊天,不停回忆小时候的事,畅想未来的事;
我有机会告诉她我如此理解她,她和别的老太太想得不一样,理解她希望得到别人的关注,理解她因为眼盲心不盲而感到苦痛;
我有机会告诉她你已经有了一个值得骄傲的人生,请再想一想那些快乐的时光;
我有机会承诺我会好好地生活,也许会结婚,也许不会,也许有孩子,也许没有,但我一定会把自信和平静带给很多人;
我有机会让她知道,如果舍不得我,就多留一会儿,如果感到难受,就请放心地走。来去之间,一切都要平平安安;
我有机会说,如果我们再次相见,我还要做你的外孙女,你给我的十字项链就是信物,到时候千万不要不认得我呀……
《入殓师》
我让医生提前停止了葡萄糖的注射,因为这会影响多巴胺在体内最后的狂欢。就让外婆在这种欣快的感觉中自由自在地飞去吧,去追逐时间和宇宙的秘密。
我甚至有机会在最后时刻阻拦医生作出不人道的抢救,恳请他像我一样站在床尾,静静地守护着外婆和自己的这一生诀别的时刻。
我庆幸自己来得及道别,来得及安慰。
可是,这种“庆幸”又如此荒谬,令人窒息。
《爱,回家》
你好,感谢你看完这篇文章。我是劳佳迪。
我在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基地班学习时,研究精神分析和海明威。
写科幻《贝多芬挽歌》,也写悬疑《夜色无边》,还没找到变成纸质书的机会。
曾当了十年记者,游走在经济和灾难报道的边缘。 做垮过两个公众号,去过三次长江源,关心藏羚羊和有意思人类。
现在是一个自由科学作者,出版了《你好啊,区块链》,对去中心化世界心驰神往。 新书《一万亿个外婆》马上要上线,关于量子、永生和我们所有人的爱。
会在公众号“量子娃娃”持续分享对生命和宇宙的理解, 既有科学的理性的,也有意识的混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