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景色美吸引众多文人墨客(诗书传统里的江南)
永嘉景色美吸引众多文人墨客(诗书传统里的江南)公元422年,沿着楠溪江,渡来了诗人谢灵运。谁也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永嘉太守,让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国山水诗之乡”。后世的苏东坡一言以蔽之:“自言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山水好名字。我便抬头,细细张看眼前那一路并肩同行、“长而美”的水。水唤作楠溪江,从北至南,蜿蜒曲折,汇入瓯江,流入东海。地图上看,只是一条淡蓝细线,毫不起眼,眼前的江景,却不负“永嘉”之名,让一个北方人羞赧于自己南方水文知识的匮乏。已是深秋,水尚不见枯,反而因渐凉的空气愈发映得澄净缥碧,竟是明镜一般,照出天光云影徘徊,照出秋尽江南草未凋,夹岸青山隐隐如黛,让人不由想起古人将江南比作美人不是没有道理的——“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说的不就是这浙东的山水?永嘉人自豪地说,这楠溪江,是永嘉的母亲河呢。坐在竹筏上,在这眉眼盈盈的怀抱里,四面阒然,唯有船夫的竹篙杲杲敲着河底的鹅卵石,像是从古代传
作者:张玉瑶
十月,去温州永嘉。所到之处,皆是一树一树的丹桂,在风里酿成了酒。
面庞稍显黧黑的向导小伙子是当地人,介绍说:“永的意思是水长,嘉的意思是美,‘永嘉’指的便是水流长而美,隋文帝时正式作为郡名。”
永嘉岩头镇苍坡村
好名字。我便抬头,细细张看眼前那一路并肩同行、“长而美”的水。水唤作楠溪江,从北至南,蜿蜒曲折,汇入瓯江,流入东海。地图上看,只是一条淡蓝细线,毫不起眼,眼前的江景,却不负“永嘉”之名,让一个北方人羞赧于自己南方水文知识的匮乏。已是深秋,水尚不见枯,反而因渐凉的空气愈发映得澄净缥碧,竟是明镜一般,照出天光云影徘徊,照出秋尽江南草未凋,夹岸青山隐隐如黛,让人不由想起古人将江南比作美人不是没有道理的——“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说的不就是这浙东的山水?永嘉人自豪地说,这楠溪江,是永嘉的母亲河呢。
坐在竹筏上,在这眉眼盈盈的怀抱里,四面阒然,唯有船夫的竹篙杲杲敲着河底的鹅卵石,像是从古代传来的叹息。想象一千多年前的孟浩然也曾乘着像这样的一只小船,在潮声中醒来,看见江上月斜,不禁“借问同舟客,何时到永嘉”,忽而产生了一瞬间的心意相通。原本以为温州繁华地富贵乡,该是处处透出一股精明气息,到了永嘉,这片山水却舒舒荡漾出一派清明气象,从千年前的诗人墨客,到眼前的船夫、岸边贩卖各色山果的农妇乃至镇支书或是企业家,个个眉目舒朗坦荡,颇有江水风神。
一江水,清且涟漪,不急不缓地流去,一如江南人的禀性。历史随着竹篙的起落,从水底浮起又复沉静,而今天的故事,又迎面打来一个浪头。
山水
公元422年,沿着楠溪江,渡来了诗人谢灵运。谁也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永嘉太守,让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国山水诗之乡”。后世的苏东坡一言以蔽之:“自言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
城与人的相遇是乱世里的因缘际会,却也有某种宿命的味道。官场命途乖舛,来到永嘉任上时的谢灵运怀着一腔被排挤的郁郁不得志,幸而有永嘉的山水抚慰了他,远离权力中心的樊笼,反而获得自由,成了真正的“康乐公”。为了方便游山玩水,他还发明了一种登山专用的木屐,也就是后来李白所称颂的“谢公屐”。
想来奇异,山水自古存在,中国自来也从不乏文人,可“山水诗”作为一种专门的品类,却一直要等到南北朝的谢灵运,在他手中幻化成形。将案牍劳形抛诸脑后的谢灵运像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旅行家,出入山川不为勘察民情,不为百姓稼穑,只为欣于所遇,方真正发现了“风景”。山水不再是人类生存的处所,不再是劳作歇息的背景,而只是人眼所观照的纯粹的审美对象,又被投射进了诗人的悲欣情感,成为饱含寄托的诗性的所在。谢灵运和永嘉堪称是相互成全又相互增辉,他一生留下山水诗不过百首,其中一半多乃是寄情于永嘉山水,尽管在这里出仕仅仅一年多。
秋风渐冷的夜晚,我们坐在楠溪江畔,欣赏一场质量极高的“中国山水诗楠溪雅集”。席间,温州书法家协会副会长陈胜武用温州方言唱诵了谢灵运的《登池上楼》。对这首诗我本有些心理阴影,因上大学学习时老师要求全诗背诵,虽是名篇,又有名句,整体却艰涩拗口,背起来真是苦不堪言。然而,一袭短褂的陈先生一张口,金声玉振一般,洋洋盈耳,令我突然领悟到原来之前是“打开方式”不对。谢灵运是绍兴人,同属浙东,离永嘉不远,此地方言比北方话少了铿锵决绝之气,多了几分婉转柔媚,连带着诗句也飘逸起来。于是仿佛第一次才领会到此诗中所蕴含的蜿蜒不尽之意,看见了那个初来永嘉时心绪不宁、忧思百结的谢灵运。陈先生音色颇不俗,尤其一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骤然清越,情景为之一变,令人仿佛置身于明媚可喜的江南春天。这句说起来也并不是多么标新立异的字眼,但奇就奇在,那一片春意饱蘸的浅绿碧绿,好像就飞上诗句,映在了眼睛里——想必谢灵运也是这般体验吧,那个春天或许是永嘉给他的第一份惊喜。正如元好问在《论诗》里的赞叹,真真个“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
在谢公身后,山水诗作为一个重要的传统,在中国诗歌中绵延下来,传递到王维、李白们的手中,又是一番崭新光景。但永嘉的名字,没有因谢灵运的离去而磨灭。南宋中叶,这里又出了一个颇有名气的诗歌流派,且直接以“永嘉四灵”名之,乃是徐照(字灵晖)、徐玑(字灵渊)、翁卷(字灵舒)、赵师秀(字灵秀)四位。其中,赵师秀诗名最盛,留下余韵悠长的名句“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说来也巧,在永嘉岩头镇苍坡村,见到一处小小的水月堂,建于北宋,纪念的是为抗辽捐躯的李氏先祖李锦溪,现在改作棋馆。永嘉人善弈,永嘉棋派颇有声名,尤在明代隆盛,从围棋到象棋,历来皆出过诸多棋艺大师国手。棋馆中庭是硕大的棋盘模样,楚河汉界的尽头,端端长着一株美人蕉,在阴郁而青的天色里开得一丛嫣红,美得有些清冷。虽属秋意,“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句子却蓦地浮上心头,仿佛看见自古以来的所有江南文人的清癯背影。
耕读
苍坡村坐落于稻田之畔。正是江南稻熟季节,满陇金黄的稻穗,极目处环以群峦,覆以层云,间有几个农人在田间劳作,煞是一番田园好光景。
和许多江南村庄一样,苍坡村很好地体现了氏族的耕读文化。村始建于五代后周,李氏先祖为避乱自福建迁来此处,依山傍水,真是桃花源一般的洞天福地。现存村落乃是在南宋淳熙五年(1178)设计的,以“笔墨纸砚”进行布局,历八百余年而不改其颜,建筑虽墙壁斑驳,但桂枝掩映下,宋时营造风格依然在目。难得的是,不像许多所谓“古镇”已被过度的商业化侵蚀,这里依旧古风盎然,将文化视为第一宗。在宗祠里,挂着历代中进士举人的匾额,最新的一块乃是中国工程院院士李大鹏,真是千年文脉未曾断绝。
最显苍坡村声名的,是永嘉学派的大儒叶适,世称水心先生。叶适幼年时随父母迁居苍坡村,从儒师李伯钧学习,又在楠溪江畔与永嘉学派的诸位前辈郑伯熊、薛季宣、陈傅良等交游,继承了永嘉学派的“事功”思想,后来成为学派的集大成者。南宋时期,永嘉学派与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三足鼎立,不可小觑。在村中义学祠里读到叶适的生平与哲学思想,心下暗暗称奇:这位生于江南富庶之地的先儒很早就有了成熟的经济思想,不低看工商业,提倡以实用之学来振兴南宋,精神道统竟和今日胼手胝足、实业振乡的温州人有藕断丝连的贯通处。
义学祠是为纪念叶适修学所建,行倡学之用,迄今已二百余年。向导不无自豪地说,历代永嘉进士占到温州的一半,尤其至南宋,江南经济发达,风气开放,士农工商皆可读书,不拘出身。于是耕读文化盛行,村外稻田,村内学堂,子弟既接受文化的涵养,又锻炼强壮的体魄,既可以为文,也可以从武。
在与苍坡村相去不远的芙蓉村,就见到了这耕读文化的另外一面。芙蓉村得名自村后莲花状山崖,“花瓣”绽开之处,却是历史的一道惨烈伤痕。南宋末年,村中出过一位进士陈虞之,公元1276年,元军攻破临安后南下,他率族人千余鏖战,据守芙蓉岩长达两年之久,逼退了元军的多次进攻。然时运不济,南宋大势已去,对峙至1279年,终于传来了崖山兵败、陆秀夫背幼帝投海而死的消息。陈虞之闻之悲痛欲绝,率妻子、儿女、子侄、族人、乡众等八百余人从崖上跳下,以身殉国。
如今站在村后的田间道上望去,群峰静默如谜,炊烟袅袅直上,劳作罢的农人正在归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历史如何会如轻烟一般散去。裸露的石崖如峭立剑锋,无语指向苍天,与之默然对望,不觉竟落下泪来。每每听及崖山海战往事,都禁不住泫然泪下,以其难以想象的惨烈与悲壮。不曾想,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乡隅,也有这般同样的血性,国境之南,处处哀鸿,处处铁骨,令人肃然。陈虞之本一介文人,若在太平盛世,本可碌碌沉浮宦海后告老归乡,平稳度此一生,但在时代的危亡变乱中,他以文人之躯挺身抗敌,做出了无愧于先辈和后世千万乡人的选择。村中有陈虞之的纪念馆,迎面是他的一面木制浮雕,一手执书卷,一手执长剑,双目炯炯,望向远方。耕读文化下的子弟,极传神。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一直以为这八个字不过是古诗文里略显浮华的修饰语罢了,到了永嘉,方悟得确是其来有自:一地确可有物,有诗,有学,有史,有艺。村中路畔,逢一棵木芙蓉树上开满硕大的花朵,满枝摇摇欲坠,人们一个接一个谦卑地从下面低头走过去。香远益清,下自成蹊。
传统
今日的永嘉以及整个温州,更多时候当然是以改革开放桥头堡的形象存在的。人们认识温州,多从新闻中来,从影视剧中来,精明又勤恳的温州商人,把生意做到了海内外。但从楠溪江顺流而下,遇见一处处山山水水与历史语境时,不禁感喟传统与当代并未割裂。时时思考,丰盛的传统究竟给这里留下了何种遗产,以泽被至千万现代人?
菇溪河的故事让我想了很久。这条小河位于永嘉桥头镇,是楠溪江的支流,当年因发展工业,污水直排,河水污染严重,成了令人退避三舍的“垃圾河”。2008年,当地40多位心怀家乡的企业家自发捐资3200万,作为河道治理资金,普通百姓也纷纷解囊,民间捐款达6000多万。十年过去了,眼前的河水碧清,映着山色,几只白鹭点水而过,俨然诗中的乐园。河畔有纪念碑,镌刻着当年的捐资名单,有意尔康这样的当地龙头企业,也有最普通的村民,多至几百万,少至几千,一分一毫,皆是力量,透着极朴素又极热忱的情感。一行一行看下来,眼前仿佛浮现一张张质朴的中国人面庞,令人不觉心头一热。一江水,从古流到今,到底有它始终未曾断绝的东西。
外人皆道温州商人善于经营,到了这里,真听真看,却是情怀大于天。一穷二白中,率众乡亲族人白手起家,发展壮大,让故乡小城变作富饶之乡,又懂得以退为进,回报社会。在当地这样的故事听到许多,对那些世俗意义上功成名就的人士来说,却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观念。细想想,时代的大潮外,或许也是南方深厚宗族文化里一直绵亘着的常理——想想村落宗祠里,那高高悬于梁上的“状元及第”匾额,以及密密麻麻长幼有序的族谱。
江南古来富庶,尤其南宋迁都临安以降,更为发达开化。但文化化人之力,确不可小视。永嘉的学者重工商水利是从实践中得来的思想理论,而文人墨客笔下的山川之美,更令人魂牵梦绕,不忍捐弃,纵是几百几千年后,也要留住印刻在所有中国人心中梦中的杏花烟雨的江南图景——这大概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解读,但我宁愿如此猜想。
岁将尽,“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这是时间的愿望。(张玉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