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萍萍美人鱼(张萍萍亲爱的额莫格)
张萍萍美人鱼(张萍萍亲爱的额莫格)额莫格,蒙语:即奶奶。文 / 张萍萍张萍萍,女,1963年出生于呼和浩特市新城区毫沁营乡哈拉更村。1971年入学,小学初中(当时的戴帽中学,学制两年)都是在本村就读。1978年初中毕业之后,在村里务农。1982年在呼和浩特文联举办的文学影视创作培训班学习,直到1993年才开始写作。1994年到1999年,先后在《山丹》发表了多篇中篇小说,包括《曾经拥有》《潇洒走一回》《蓦然回首》《甜甜的拟》《一个人字好难写》等;在《草原》发表的小说有《朦胧岁月》《你说我听》等。后因一些变故,将近十年没再动笔。2010年以后,重又开始创作,于是就有了《亲爱的额莫格》《妈妈,回来吧》等作品,还有三部中篇小说、两篇长诗都已完成,正在修改。亲爱的额莫格○
张萍萍
2/12/2016
About The Author
作者简介
张萍萍,女,1963年出生于呼和浩特市新城区毫沁营乡哈拉更村。1971年入学,小学初中(当时的戴帽中学,学制两年)都是在本村就读。1978年初中毕业之后,在村里务农。1982年在呼和浩特文联举办的文学影视创作培训班学习,直到1993年才开始写作。1994年到1999年,先后在《山丹》发表了多篇中篇小说,包括《曾经拥有》《潇洒走一回》《蓦然回首》《甜甜的拟》《一个人字好难写》等;在《草原》发表的小说有《朦胧岁月》《你说我听》等。后因一些变故,将近十年没再动笔。2010年以后,重又开始创作,于是就有了《亲爱的额莫格》《妈妈,回来吧》等作品,还有三部中篇小说、两篇长诗都已完成,正在修改。
亲爱的额莫格
○
文 / 张萍萍
额莫格,蒙语:即奶奶。
我没吃过母乳,因为母亲生了我之后一滴奶水都没有。
我从小吃羊奶长大,奶羊是奶奶把家里养着的四只绵羊兑出去,给我换回来的。
奶奶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她是我父母的亲娘,是我挚爱的祖母。
奶奶的蒙文名字叫巴德玛,译成汉语是“荷花”的意思。村子里,父辈们都叫她巴大妈,我的同龄人称她巴奶奶。
我的家在大青山脚下一个叫水泉弯的小村里,据老辈人说,村里早年只有十几户人家,村民们的来源可谓是五湖四海,从根儿上算起来,没有几家是沾亲带故的,都是过去逃荒要饭流落到这里,最后在这儿扎下根的。
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父亲跟随半瞎眼的祖父,领着我的姑姑从山西阳泉逃荒出口外,一路卖唱讨吃,家乡越离越远,人越死越稀,先是姑姑病死在大同,后来祖父又冻死在了灰腾梁。剩下八岁的父亲,跟着沿途逃难的人们,撞进了内蒙中部这个叫水泉弯的村子里,在村头一家烟囱里冒着烟的破土屋前停下,奄声奄气地央求道:“亲娘活祖,接济一口吧!”
土屋的门开了,屋里走出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女人。
父亲拉着祖父留给他的那把二胡,延续着祖父的讨吃调,凄声苦语地唱道:“叫一声亲人你听分明,口里出口外我好难心……”
刚唱了一嗓子,父亲便一头栽倒了。
女人赶忙把气若游丝的父亲抱进屋里,放在炕上,掀开锅盛起一碗野菜掺着高粱面煮成的糊糊粥,端给父亲。
女人问:“ 娃儿,打哪儿来的?小命命的(小小年纪),咋就你一个人?”
痛失亲人、无依无靠的父亲,含着一口还没咽下去的野菜粥放声大哭起来。他用一个八岁孩子能表述清楚的语言,述说着自己的遭遇。
女人陪着父亲垂着泪。最后,女人把父亲揽进怀里,说:“娃儿,哪也别去了,咱娘俩一搭儿过吧……”
至此,漂泊无着、孑然一身的父亲,又有了家,也有了妈。父亲的妈,就是我的奶奶——巴德玛。
在这里,我不想渲染什么,也不想刻意煽情。什么水乳交融,什么血浓于水,那是官方词令,和我们不搭界。反正,父亲遇见奶奶,用我们当地的俗语来说,那就是羊皮贴在了羊身上 —— 有血有肉有体温,直至有了我们这一家人,也有了这个暖暖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奶奶和父亲穷熬苦度,相依为命,一直到解放,土改时分了房子分了地,和所有翻身农民一样,过上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斗转星移,转眼到了一九五八年,父亲已经是将近二十岁的大后生了。初生的新中国,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人人少有物欲、但人人都有心劲儿的年代。土地归回了合作社,大牲畜又由集体来饲养,大队部门前搭起了集体大食堂,村村落落建起了炼钢炉,公社还组织起了文艺宣传队。
“……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宣传队员们无论吃稠的喝稀的,都满腔热情地歌颂着新生活,赞美着新中国。
起小跟着爷爷卖唱讨吃,父亲练就了一副悠悠扬扬的好嗓子,大队选派他进了公社文艺宣传队。在宣传队里,父亲结识了邻村的女队员——我的母亲。
别看父亲平日里少言寡语,用现时的流行语来讲,是个十足的闷骚男,且极其内秀。二人台传统小戏里各种角色的唱段 ,以及时下流行的革命歌曲,样样都不在话下。
戏台上,父亲和母亲不是情人就是兄妹,有时父亲还反串彩旦,和母亲演一出子母女俩。台上的假戏 ,终究演变成了台下的真情实意。队员们戏谑打趣,俩人谁也不辩驳,他们把彼此都养活在了心底里。
那年秋后,红红火火的炼钢炉灰飞烟灭了,宣传队的队员们也都回到各自的生产队忙秋收了。
父亲回来之后,除了卖力地干活之外,时常一个人愣愣地出神。
奶奶问其缘由,父亲只是腼腆地笑笑,并不作声。
其实,奶奶对父亲和母亲交好的传言早有耳闻,于是便托了媒人去母亲的娘家探问口风。
媒人回来对奶奶说,母亲娘家人一口回绝,毫不通融。嫌父亲单根独苗,无父无兄 ,和奶奶虽说是母子,但只是奶奶半路地收留下的野儿子……
奶奶听罢便沉了脸。
媒人继而又说,依我看,这都是借口。母亲下面还有个弟弟,母亲的娘家人之所以这么说,其实是想索要一笔厚重的彩礼,好给自家儿子娶媳妇儿。她们以为奶奶家底子薄,又不是亲生子,肯定不愿出这笔彩礼钱。
奶奶思忖片刻,胸有成竹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奶奶把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打开羊圈门,截留下一公一母两只羊羔子,其余大大小小十几只绵羊统统赶出圈外,挥着羊鞭,吆喝着羊群,朝母亲的娘家走去。
来到母亲家的院门口,奶奶打开她家的栅栏门,把羊赶进院子里,底气十足地冲屋里叫道:“他婶子,在家吗?”
母亲的母亲——我的外祖母,推门出来,惊诧地看着奶奶,看着漫进院子里的一群羊:“你,这是……”
奶奶:“我是九九(父亲的小名)的妈,上门儿给我儿子提亲来啦。快,快把这些羊都圈好了。”
外祖母不禁愕然,随即便欣然:“这,这是咋说的?快,赶紧进屋。”
外祖母像迎财神似的把奶奶邀进了屋里,忙不迭的端上茶水和一盘老咸菜(那是当时待客的点心)。
奶奶在炕上坐下,问道:“他婶子,我儿子眉不秃眼不瞎、相貌堂堂的,你说是不是个好后生?”
外祖母连声应道:“是哩是哩。”
奶奶:“虽说是我半路地收留下的野儿子,可在我眼里,他就是我的命芯子。”
外祖母:“噢噢,都是当爹当妈的,娃娃在妈老子眼里,都是命芯子。”
奶奶:“按我们蒙古人的乡俗,儿女订亲,婆家应该给娘家门儿送一对儿‘碰门羊’的,可咱们这地境儿时兴送彩礼。你看,我把一群羊都赶来了,这彩礼够不够?不够说话,我家还留着两只种羊。等生下羔子,我还给送来……”
外祖母:“够了够了,哪能那么做?闺女过了门,还得跟你们过光景,把你家挤个壁倒崖(ai)塌的,我闺女不得跟着吃苦。”
奶奶:“想着闺女的光景呢,是个好妈。既然同意了,那咱们就择个日子吧,甚时娶,甚时聘呀?”
外祖母:“明年正月,咋说?”
奶奶:“我看、还是秋后就娶过吧。娃儿们一天起来心虎似的相互搁记(惦念)着,干一天营生还得累哈哈的跑十几里路,你看他、她眊你的,多辛苦。娶回去天天守着,谁也用不着紧奔慢跑的看谁了。”
外祖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依了奶奶。
娶亲那天,奶奶动员了村上所有的年轻后生,赶着胶轮三套马车,披红挂彩,浩浩荡荡地把母亲迎了回来。单根独苗的父亲,比亲爹亲妈的亲生子还要体面风光。
母亲的名字叫杏儿,起打来了我们村又得了个绰名,叫羊换杏儿。
父亲成家了,日子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家一样,清贫,还是清贫。但父亲和母亲是真心相爱的。
我长大之后,奶奶曾当着我和母亲的面戏谑说,新婚夜她扒着窗跟儿偷听,听见父亲在被窝里给母亲唱:瓜碗碗点灯半炕炕明,母亲接唱:酒盅盅舀米我不嫌哥哥穷……
那时,母亲已经四十多岁了,羞得满脸绯红,掖着头直往奶奶怀里拱。
奶奶却乐得满脸泪花飞溅。
母亲是个地道的村姑,没进过真正的学堂,解放后只上过几天耕读班(农民夜校),母亲身上却有着一种一般村姑少有的娇俏和优雅。我总是留意着她和奶奶坐在一起的情形:要么扒着奶奶的耳朵和奶奶说悄悄话,要么用肩膀在奶奶身上蹭一下,话到开心之处,总爱朝奶奶怀里拱。
若不是奶奶的娇宠和溺爱,四十多岁的母亲,何以还会像个撒娇小姑娘一样。
一九六O年春,哥哥降生了。那一年,尽管是新中国历史上最不堪的年份,但长孙的问世,还是为这个家和奶奶平添了无限的希冀。
听父亲说,那一年,奶奶饿得浑身浮肿,走起路来两条腿直打晃。一向要强的奶奶,背着父亲和母亲,尽抹下脸去,到邻村挨家挨户和人们讨一把小米回来,作为母亲月子地里的滋补品,她自己却只吃苦菜和榆树叶熬成的糊糊汤。母亲的身体本来就比较孱弱,加之营养跟不上,奶水将将够哥哥吃。
熬过苦春儿,终于盼来了夏粮的收获。奶奶把分到手的那一点点小麦磨成保麸面(带麸皮的面粉),自己一口不舍得吃,全贴补了母亲。母亲就着泪水,在奶奶那双肿胀的眼睛的监视下,一口一口地咽下了奶奶给她蒸的保麸面馍馍。
母亲曾跟我说过,哥哥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掉下来之后又长在了奶奶身上。自打有了哥哥,奶奶几乎就没脱过手,白天抱着,晚上搂着,冬天在棉袄大襟里揣着,祖孙俩像考拉一样,总是不离不弃地黏在一起。
一九六三年秋,我来到了这个世上。母亲说,奶奶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显得格外欣喜。她把刚刚剪断脐带、血渍呼拉的我,贴着肉揣进她的怀里,眼含泪花,嘴里亲昵地念叨着:“小肉肉,我的小琪琪格……”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时间,便有了名字,叫琪琪格。汉语:花儿的意思。
奶奶仍像疼爱哥哥一样疼爱着我。只是母亲生了我却连一滴奶水也没有。奶奶先是从刚生了羊羔的绵羊奶袋子挤奶给我吃,可绵羊终归奶水有限,我根本吃不饱,饿得成宿成夜的哭闹。
奶奶把仅剩的四只绵羊兑出去,给我换回只奶山羊。
奶奶和母亲精心地呵护着我,也精心呵护着奶羊。那年月,人们虽然已经从饥饿中走出来了,但依然很清苦,即使家中有些许隔夜粮,谁也不敢放开饭量吃。奶奶总是把自己碗里的稀粥省出一份贴补奶羊,好让她多产些奶子。父亲不忍心让奶奶克扣自己,非要从他碗里省。奶奶绝决地说:你饿垮塌了,这一家老小的嘴都得挂起来;杏儿月子地里吃不饱,伤了元气这辈子都补不回来;虎儿(哥哥的乳名)正长身子,更不能饿着……
听听,这一家大小,唯独奶奶不食人间烟火。
就这样,我们一家人在饥渴中相濡以沫,在贫寒中相依相偎,相互取暖,终于熬出了那段青黄不接的岁月。
会说话的时候,我管母亲叫妈,管奶羊叫奶妈。是奶奶教给我的。直到现在,我看到奶羊,无论是谁家的,仍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感。
奶羊不仅喂养了我,还接济了邻居宽大爷家的几个孩子。
宽大爷比我父亲大六岁,参加过抗美援朝,复员后又回了村里。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结婚到七十年代初,十几年的功夫,两口子不停不歇生了七个儿女。他们家总是哭声不绝,骂声不断——饿的。
奶奶听不得孩子的哭声,总是隔着墙吆喝宽大娘,把一碗玉米面或是一碗小米端给他们。
他家的孩子个个像狼羔子似的,看见吃的就眼儿红。奶奶用羊奶和着保麸面蒸好羊奶馍馍时,便扒着院墙朝宽大爷屋里喊:“四儿、五儿、六儿,拿馍馍来。”
宽大爷家的四五六,无论当时哭得多惨,闹得多凶,只要听见奶奶的呼喊,立马偃旗息鼓,嘴像抹了蜜似的,奶奶奶奶的吼叫着,朝我家奔来。
我站在沿台上,非常不爽地看着那一只只碳条一样的小手,争抢着热气腾腾的羊奶馍馍。那是当时我最奢侈的美餐。直到现在,我吃过市面上各种风味的面包,都不及那时奶奶蒸的羊奶馍馍香甜。
这年初夏,宽大娘又怀孕了,妊娠反应特厉害,吐得头枯脸绿的。
一天傍晚,我和奶奶正在家里做晚饭,宽大娘挑着一担水踉跄进我家。那几天,父亲腿上长疮,走路很吃力,宽大娘半路截住父亲,替父亲挑了回来。
奶奶上前夺过扁担,急赤白脸地怨道:“你这娃儿,如今是甚身子,咋能干这活?”
宽大娘哭了:“兄弟腿疼您也不说吱一声,只有您老照应我们的份儿……说真的巴大妈,我不想要这娃了,我就想把他扽掉……煎熬死了……”
奶奶拉着宽大娘在炕边上坐下,擦拭着宽大娘脸上的泪水:“娃在你肚子里已经成形了,可不能把他祸害了。”
宽大娘依旧哭着:“生小六的时候,我已经没奶了,生了他,拿甚喂养他呢?”
奶奶:“没妈的羊羔能养活,没奶的娃儿照样能养活。不怕,大妈跟你养着……”说着,奶奶来到锅台跟前掀开笼屉,取出笼屉里仅剩的两个羊奶馍馍,用手巾抱起来,放在宽大娘手里:“你吃,你一张嘴担着两条命呢。”
宽大娘随即哭了个稀里哗啦:“大妈,这辈子、我拿甚补报(报答)你呀……”
奶奶揽着宽大娘的肩膀,宽慰道:“不哭了,啊!应该的,不接济四只眼儿的人(怀孕女人),那是罪过哟。”……
“不接济四只眼的人,那是罪过。”当时我还小,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今天想来,这平淡无奇的话语,饱含着对生命无比的珍视和无限的崇尚。这就是我的奶奶,没上过一天学,不认得一个字的奶奶。
一九七一年秋季刚到,那天夜里,我已经睡醒了一觉,见宽大爷蹲坐在我家炕沿上,手里掐着一支烟蒙头吸着。
父亲把头一年晾晒的窝瓜干儿给宽大爷装了一小袋,母亲从咸菜坛子里捞了些咸菜放进碗里。
宽大爷闷声叹道:“哎,八九张嘴,每天一个现饥荒。当年在战场上,烟火炮仗的,一把炒面一把雪,也没愁成这样。”
奶奶从宽大爷嘴上拔过那支没吸完的老烟,放在嘴里吸着,怜惜地看了宽大爷许久,突然跳下地,拉起宽大爷,说:“走,大宽,跟大妈走。”
宽大爷站起身,愣愣地看着奶奶。
奶奶:“战场上枪子儿没打死,如今活活让饿死,没这个道理。”
说着,奶奶拉着宽大爷出了门。
父亲追出去挡在了奶奶面前,父亲急了:“妈,你干甚去嘛?”
奶奶:“不用你管。”
父亲似乎料到奶奶要干什么:“妈,咱不干那不收边儿(没底线)的事儿!”
奶奶显出了从未有过的严厉:“生死褃节上不搭把手,那还叫人吗?”
父亲知道奶奶一定会践行这句话的,否则,哪会有今天的他。他没再拦着奶奶。
奶奶从沿台上拿了一只布口袋,拉着宽大爷走了。
出了院门,宽大爷不解地看着奶奶:“巴大妈,咱干甚去?”
奶奶:“跟我走吧。大妈但凡还能接济你们一口,咱不干这营生……”
……
那天晚上奶奶和宽大爷干了什么,大人们肯定都心知肚明,但对我和哥哥以及宽大爷家的孩子们,始终守口如瓶。他们知道这件事明朗化了,负面影响是什么。
直到我们都成年之后,父亲才当玩笑似的说起,那天晚上,奶奶领着宽大爷从生产队的大田里掰回满满一袋子还未成熟的玉米棒子。据说,一个扛枪护秋的民兵看见是奶奶在干这种勾当,惊得倒吸了一口气,结果这口气岔在腰窝子里,好几天都没顺过来。他宁肯怀疑是他的视觉出了毛病,也不相信奶奶会干这种营生。
后来,奶奶也不无嘲讽地调侃道:这辈子,做全了,逃过荒,要过饭,还当过一回呼喇盖(贼)……
奶奶活了整整九十岁。故去之后,村里老老少少的人们,腰扎白孝条自发地来为奶奶送行。从血缘上算,她没有一个亲生儿女,但我们家院子里,却站了满满一院孝子。这些人,都不同程度的得到过奶奶的接济。七十多岁的宽大爷和宽大娘领着所有子孙,身着重孝,在奶奶灵前老泪横流,长跪不起……
我常常在想,一个人,无论你的身份多么高贵,地位多么显赫,在你盖棺定论时,有几多眼泪是真诚的?又有几多思念是由衷的?而奶奶—— 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女人,竟赢得了周遭这么多人的最真诚的爱戴。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能活到这个份儿上,还图个什么呢?
一九七五年,我已经十二岁,哥哥也十五岁了 我上小学四年级,他在公社中学读初中。
那年月,虽然不用再挨饿了,但我们这里主要种高产作物(高粱、玉米),白面依然是生活中的稀缺食物。
十二岁,我将告别童年,清明节那天,奶奶最后一年给我蒸寒燕儿(我们那里的民俗。清明节,长辈要为十二岁之前的儿女们做一种面鸟,俗称寒燕儿)。
奶奶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摆一只面板。她把发好的面团揪成药丸子大小的剂子,捏成燕子、杜鹃、麻雀、布谷等飞禽,放在笼屉里蒸熟后,用火柴杆蘸上红绿胭脂做点饰,然后折来一棵酸枣树枝,把那些面鸟固定在树枝的尖刺上,再把这棵落满寒燕儿的酸枣枝别在屋里顶棚的龙骨上。
那时,这一树寒燕儿既是我心怡的艺术品,又是我胃里生起馋虫时解馋的美餐。
我美美地欣赏着那一树可赏可餐的作品,问正在炕梢写作业的哥哥:“哥,好看吗?”
哥哥头也不抬地说:“好看。”
我起身照哥哥腿上踹了一脚:“看都没看,咋知道好看?”
哥哥:“把点儿白面都捏了寒燕儿。明天学校组织我们去烈士陵园扫墓,得自己带干粮。这下,你哥我只能带玉米饼子了。”
我自觉理亏,便贴着哥哥坐下,讨好道:“我忘了你明天要带干粮。要不,我给你带俩寒燕儿行吗?”
哥哥:“喂猫呢你?再说那花里胡哨的能当干粮吗?”
我站起身,跟哥哥犯起了骄横:“那你以前嘴馋的时候,还打下我的寒燕儿偷吃呢……”
看着我和哥哥置气,奶奶舒眉展眼地乐劝道:“琪琪格,不许跟哥哥厉害。虎儿,别愁肠,奶奶早把羊奶馍馍给你蒸好了,碗柜儿里放着呢。”
哥哥放下手中的笔,平和地看着奶奶:“奶奶,我故意戏琪琪格呢,都这么大了,吃甚不是一样的。从我们记事儿起,奶奶您总是亏坑(苛待)自己。”
奶奶:“诶,这叫甚话。你们都是奶奶的小命芯儿,咋亲都不为过。再说了,那么多的学生娃跟前儿,人家的子弟吃白馍,凭甚我的孙子啃玉米饼子?不行,奶奶羞得慌!”
哥哥用近乎崇敬的目光看着奶奶:“奶奶,等我长大了,就要当您这样的人。”
奶奶颇有些自豪地看看哥哥:“那你说,奶奶是甚样的人?”
哥哥:“奶奶给我们提气,亲我们所有的人,奶奶活得钢骨。有奶奶在,我们就觉得什么都有。”
就是,有奶奶在,我们就觉得什么都有。
奶奶略显得意地笑了。
夜晚,油灯下,奶奶在给我串华龄串儿(也是我们这里的民俗)。
我和奶奶把一堆五颜六色的花布头剪成铜钱大小的圆形,将枳笈杆儿(一种野生植物)截成半寸来长的小段儿。
奶奶用一小块红布叠成长裙状,在上端缀一颗泡好的小红豆,显然是个抽象的女儿身;又把一块蓝布叠成短衣短裤,在上端缀了颗黑豆,一看便知是个男儿身。然后把剪好的圆形布片儿用一条线连同布人串联起来,布片与布片之间竖着串一截枳笈杆儿,将布片隔开。
我一边帮奶奶纫针,一边问:“奶奶,你小的时候,也蒸寒燕儿、串华龄串儿吗?”
奶奶:“不,蒸寒燕儿、串华龄串儿是汉人的风俗。奶奶来咱们这儿都三十多年了,已经入乡随俗了。”
我又问:“那清明节为甚要蒸寒燕儿穿华龄串儿呀?”
奶奶细细地缝着,娓娓道来:
听咱们这儿的老辈人讲啊,远古的时候,天宫里王母娘娘身边有好多好多的男女侍从。有一天,侍奉她的一个小仙女儿和一个小仙童,乘着王母娘娘睡着就偷偷来到了人间。
他们来到湖边,看见鱼儿在水里嬉戏;来到山坡上,见羊儿在悠闲地吃草;来到挂着红布条的农户门前,见做了妈妈的小媳妇儿在给娃娃喂奶;来到院落里,看见老奶奶给小闺女儿梳辫辫……他们走呀看呀,竟耽误了回天庭的时间。这下,可是犯了天条了。
王母娘娘动了怒,不仅要责罚小仙女和小仙童,还要在清明节这天散播瘟疫,把人世间十二岁以前的小娃娃全都瘟死。小仙女儿和小仙童艾艾怜怜地哭告啊央求呀,求王母娘娘收回成命,怎么责罚他们都行,就是不要害那些无辜的小命命。可任凭她们怎么央求,王母娘娘就是不为所动。小仙女和小仙童后悔死了,她们对着天庭嘶声沥血的哭喊,直哭得眼泪都变成了血水。这个时候,一只杜鹃飞到她们耳边对她们说,我陪你们一起哭吧,我哭得吐了血,和你们眼里的血融在一起的时候,你俩就能逃离这里了。
小仙女儿和小仙童问,那人世间的娃娃们怎么救?如果救不了他们,我俩情愿受死。杜鹃叹了一声说,那我救不了你们了。说完就飞走了。不一会儿,一只燕子飞到他们面前问,你们真的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回天底下那些小娃娃的性命吗?小仙女和小仙童齐齐地说,我们愿意。燕子告诉他们,把你俩的身子磨成粉末,清明那天,王母娘娘播洒瘟疫的时候,把你们用身子碾成的粉末洒下去,这样,瘟疫就可以化掉了。
小仙女儿和小仙童谢过燕子之后,就来到了天神磨房,毅然把自己磨成了粉末。清明节这天,燕子领着翠鸟、喜鹊、麻雀、布谷,叼着那堆粉末漫天界扬洒……就这样,一场瘟灾总算化解了。
小仙女儿和小仙童的身子虽然碾碎了,可她们是神明,她们的灵魂还活着。她们游走在人世间,给挨饿的生灵乞五谷,给干渴的大地求甘霖,她们化作了凡间一对最恩爱的小夫妻。
后来,人们为了祭奠她们、还有帮助人间逃脱瘟灾的小燕子,每年清明节,都要给十二 岁以前的娃娃们串华龄串儿、蒸寒燕儿……
我被这个凄美的童话故事深深的打动了,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我的脸腮。
奶奶那双抚人心脾的眼睛暖暖地看着我,伸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珠:“要记住,世间的万物生灵,对人都是有恩的。人活在世上,要知道报恩啊……”
这时,奶奶的华龄串儿已经串好了,我把身子贴近了奶奶。
奶奶一边用针线往我右肩上缝,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蓝天,绿地,为我孙女儿增寿增岁;天赠一岁,地给一岁,奶奶再给你寄去一岁。一岁、两岁、三岁……”
奶奶缓缓地缝着,嘴里一岁一岁地数着,一直数到九十九岁,才伏下头把针线咬断……
这一天,我告别了童年;这一天,我仿佛真的受了洗礼,我的心,似乎被罩上了一层神圣灵光,我尘屑未染的心田里,奶奶为我培植了一片最本真的、爱的芳草。因为我看到了最透彻的善,最清纯的美。
“世间的万物生灵,对人都是有恩的。人活在世上,要知道报恩啊……”
这是大爱。我记住了奶奶的这句话。
……
光阴荏苒,时光飞逝。终于,黄钟大吕般的音律,迎来了这个崭新的时代。
一九八O年,春,星星嫩绿,点缀着山峦河川。当紫燕绕梁、木犁翻起第一垄春泥时,村民们忙碌着在自家的责任田里耕耘播种。
这时,我在乡中学读高中,哥哥已经高中毕业,在村里办起来的采矿场工作,父母刨闹(打理)我们的责任田,七十出头的奶奶,勤劳了一辈子,当仁不让地包揽了全家的后勤。
如今,再不用为吃啥喝啥发愁了,不说田野里,单是院子里就充满了生机和希望:羊羔子由着性儿地满院撒欢儿、肥猪慵懒地在墙角蹭痒痒、鸡儿们拉开架势在掐架……这群长毛带嘴的家伙,全由奶奶经营着,个个毛光体壮,肥疯得(极度张扬)不知该咋活了。
看着眼前的一切,奶奶滋润而惬意地说道:“一辈子了,临了临了,能活得这么展油活水(舒心畅快)的,知足吧……”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来年夏天,哥哥在一次开山爆破作业时,一块飞石将他一条腿当场砸成两截。送到医院后,因失血过多,几经抢救,命是保住了,但右腿却高位截肢了。
这场飞来横祸,使一家人陷入了极度的伤痛之中。父亲本来就沉默寡言,那段日子几乎快魔怔了;母亲生性懦弱,常常以泪洗面;一向开朗的哥哥,在人生的大好时光遭此厄运,也几近绝望……哥哥已经和邻村一个女同学相互倾心,这场灾难的打击,使得这朵爱情之花刚刚绽放就枯萎了。我替哥哥深深地惋惜着。
我知道,对于这场灾祸,最痛的莫过于奶奶。我和哥哥,是她的隔辈儿人,无异于她的生命。我活了十八年,至我懂事以来,不管多艰难,我从未在奶奶脸上看到过沮丧,更未看到过泪水。
可就在哥哥出院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奶奶让父母把哥哥安置在她的小屋里,服侍着哥哥睡着后,奶奶守在哥哥身边,一只颤抖的手轻抚着哥哥那条塌下去“腿”,默默地、久久地端详着哥哥。猛然间,那默默的泪水,像打开了泄洪一样,汹涌地流淌下来。
奶奶起身出了门来到屋后,在那块卧牛石上坐下,压抑地、痛彻心扉地哭了起来。那源于心底的哭声,饱含着奶奶不尽的痛惜和不尽的爱怜……
我泪流满面地来到奶奶身边,抱住了奶奶:“奶奶,别哭了。哥哥知道您这样,他会心疼死的。”
许久,奶奶才平息下来,她抹掉脸上的泪水,捧起我的脸颊,悉心地凝望着。然后,还像从前那样,解开衣襟,满满地把我裹进怀里,扬起脸,望着夜空中那一轮明月,眼里渐渐泛起一缕迷幻般的、幽幽的清辉。
记得小时候,每到月朗星疏的夜晚,奶奶总喜欢坐在这块卧牛石上,怀里抱着我,静静地望那一轮皎洁的皓月。而每每这个时候,她嘴里总是呢喃着一句令我莫名其妙的话语:“小琪琪格,你就是我的……” ……
奶奶还像从前一样轻摇着我,问:“琪琪格,你看看,月亮旁边,哪颗星星最亮?”
我含着一泓灼烫的泪水仰起了脸。深蓝色的天幕,银盘一样的月亮,水钻般的星星……我泪眼朦胧地搜寻了半天,却没有答案。
奶奶指着月亮上端那一颗对我说:“那颗最亮,他叫伴月星。他是咱们远去了的亲人的眼睛。你高兴快乐的时候,他就格外明亮,你愁苦难心的时候,他就暗下来了……”
我看着奶奶,莫名地点点头。
奶奶对着那颗星辰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睛里又渐渐显现出了从前那坚定的光芒……
回到家里,奶奶把小屋的门关严实,把父母招呼到外屋的炕桌边坐下,目光矍铄地看着依然愁云惨雾父亲:“你们想咋呀?”
父亲胳膊肘支在桌面上,闷闷地叹道:“哎,这可咋活哩?”
母亲的泪水又袭上了眼帘。
奶奶:“看看一个个那点儿出息。娃儿活蹦乱跳的大后生,猛不丁的成了这样,谁不焦心?谁不心疼?不心疼那是没人味儿!娃儿难心、想不开倒也罢了,你看看你们这当大人的,成天苦头丧脸、半死不活的,你叫娃儿心里咋展堂(舒展)?啊?咋活?你说咋活!打掉牙咽进肚里,腰背挺直了强强梁梁的活!”奶奶不禁有些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如今,虎儿虽说成了个半撇子(半残)人,可这口气还在,但凡这口气在,咱就得叫娃儿心里实实沉沉的活着!活这么大岁数,我一句也没骂过你们…… 嘿!往后,谁要是还给我这副苦伶仃的头脸,别怨你妈我不开棱瓣(不开面)操撅(斥骂)你们……”
父母不觉收起愁苦、收起眼泪,愣愣怔怔地对视着,不约而同地,又愣愣怔怔地直视着奶奶……
父母的坚强,就这样被奶奶活生生的叱喝回来了。
这时,里屋传来了哥哥低微的呜咽声。
奶奶赶忙下了地,进到里屋,我和父母也跟随了进去。
哥哥躺在那儿,流着泪,愧疚地看着奶奶。
奶奶上前一只手抓住哥哥的手,一只手抚摸着哥哥的额头:“虎儿,奶奶的好孙子。”
哥哥:“奶奶,我不好。我说过的,等我长大了,要当奶奶这样的人。”
奶奶俯下身,吻着哥哥的额头:“虎儿,记住,人活得就是个心气儿。只要这颗心还站着,甚都垮塌不了。”
哥哥含着泪,孩子般地笑了:“奶奶,我记住了……”
奶奶说的没错,人,只要心还站着,精神、意志,什么都垮塌不了……
哥哥真的非常出色。养病其间,我给他买回了长篇小说《创业》、《烈火金刚》、《平凡的世界》,还有好些关于企业管理、财务入门等类的工具书。哥哥无欲无求地充实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如饥似渴地研读着那些专业书籍。病好后装上假肢,他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如今,他是镇上一家颇具规模的石材厂的厂长,一双儿女都在省城读大学,嫂子和他一起打理着自己的事业。几年前由他出资,在镇上建起了一所设施完善的敬老院。他努力践行着自己的承诺,立志要做奶奶那样的人。
奶奶,她是我们的精神图腾。
一九八六年,二十三岁的我,也要出嫁了。这一年,奶奶七十九岁。
夜,灯光下,奶奶戴着花镜细针密线地在为我做嫁衣。
我坐在奶奶身边,看着奶奶银丝般的白发、深陷的眼窝、菊花瓣一样明晰的皱纹,和已有些佝偻的腰背,奶奶真的老了。不觉,我心头涌动起千百般的不舍,一泓绵密的泪水胀满了眼眶。
我依着奶奶的的肩头,抱住了奶奶:“奶奶,我就想一辈子守着您。”
奶奶停下手里的活,摸着我的头顶说:“愣闺女儿。闺女儿家长大,哪有不出嫁的?”
“哪儿也不如奶奶的怀里热乎牢靠。”
奶奶含着满眼喜泪,笑了。
奶奶:“闺女儿家这辈子,跟爹妈奶奶在一起的时间,也就那么二十来年,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厢守,那是要整整一辈子的。听老辈人说,前世的恩人,才是今生的夫妻哟。他为你吃苦受累,你给他生儿育女,你疼着他,他恋着你,即使哪一个半路地不在了,你还是要惦着他、想着他的。”
我望着奶奶那张平和而安详的脸,问:“奶奶,您前世的恩人是谁呀?您从来都没跟我们讲过。”
奶奶依旧安详地看着我。
就在这天晚上,我将要出嫁的前夜,奶奶第一次向我讲述了关于她和爷爷的故事,也道出了她这么多年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奶奶的老家在内蒙古东部的喀喇沁草原。1936年冬天,爷爷在林西县回红格尔图的路上,被李守信的蒙古军卷进了队伍里。第二年春,攻打百灵庙的时候腿受了伤,长官看他实在走不了了,就把他寄放在奶奶家里养伤。长官留下些银洋对奶奶的阿爸说,这个人你们一定要给治好,俩月以后我回来领人,说完就领着人马走了。爷爷一点也不像个当兵的,他写得一手好字,唱得一嗓子好长调,也不像人们映像中的蒙古汉子那般彪悍威猛,是个天生就招人怜爱的文弱书生。爷爷的腿伤暂且不好,奶奶和她的阿爸到处给他求医问药,每次给爷爷挑脓换药的时候,疼得浑身的汗像水洗了一样,可爷爷咬着牙从来不吭一声。奶奶看他疼得难易忍受的时候,两只手就胡抓乱抓,于是奶奶就把一只手伸给他,让爷爷抓着。一个多月以后,爷爷的腿伤明显见好了,没多久,他们的队伍果然开回来了,他们的长官要求他归队。爷爷不想跟队伍走,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他已经离不开奶奶了;他和奶奶说过,他们所谓的队伍,其实就是一群马贼(土匪),走到哪儿都穷叼饿抢的,而且每次交火,都是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可他们长官非要带他走。爷爷是队伍上的文书兼军需官,字写得好,账算得清,还能帮那个文盲长官写公文。爷爷没办法,就把本来快要长好的伤口,硬是用手指掏烂了。他们长官一看就戗了毛,骂道:妈了巴子的,少他娘的装熊!腿烂了,头烂了我也得把你带走。那天夜里,爷爷和奶奶说,咱们跑吧,到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去。他本来就不是块当兵的料,他不愿意打打杀杀的,就想当个教书先生。
十七岁的奶奶,把她的想法和她的阿爸说了,阿爸说想走走吧,就算留住人,怕是也留不住你的心了。半夜,奶奶带了些炒米和馓子,就和爷爷跑了。她们顺着大青山一路向西,风一程雨一程跋涉了两三个月,就来到了水泉弯。这里人家稀少,地势背静,出入的人也不多。所以,俩人就在这里扎下了营盘,当时就住在宽大爷他爷爷的院子里。爷爷和奶奶把西房收拾出来,打算开个学堂,教村里的娃们识点字,也好打闹点儿过活的进项。可这个时候,爷爷的腿伤越来越重了,一路奔波逃命,爷爷的伤口始终都流着脓和血。没几天的工夫,爷爷的小腿肿得跟坛子似的。这两三个月,他是忍着怎样的伤痛走过来的。奶奶说,尽管这样,她从来没见爷爷皱过一下眉,问他疼不疼,他总是露着一嘴白刷刷的牙冲奶奶笑。宽大爷的爷爷是个郎中,他看了爷爷的伤跟奶奶说,不是我不想救他,实在是太迟了,毒火都进到骨髓里,一点儿指望也没了。
奶奶说那个时候她真的倒卧了(崩溃了),千辛万苦逃出来,咋会是这样的结果呢。爷爷的伤口开始烂的掉肉,浑身热得像个火炉子似的,时常昏厥过去。但只要稍微清醒一些,他总是冲着奶奶笑。一天傍晚,爷爷突然对奶奶说,你抱我到村外的草滩上坐一会吧。于是,奶奶便抱着爷爷来到村边的草滩上坐下了。
初秋的田野里,作物的颜色已经泛黄,地面上的小草还是绿得那么浓郁。
奶奶流着泪问爷爷,你后悔吗?千辛万苦逃出来,咱图的是什么?
爷爷躺在奶奶怀里笑望着奶奶说,不后悔,今生哪怕跟奶奶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天,他也不后悔。
那时候,奶奶已经怀上了爷爷的孩子,爷爷也知道他们的生命已经延续了。
奶奶抱着爷爷久久地在草滩上坐着,直到太阳落尽,天边升起一轮皎洁的、满满的大月亮。
爷爷艰涩地睁开眼对奶奶说,看见月亮旁边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他叫伴月星,是咱们远去了的亲人的眼睛。你的喜乐愁苦,他都能看见。你高兴的时候,他就格外明亮,你忧愁的时候,他就暗下来了。不久他就要化作星星到天上看着奶奶了,他要奶奶用快乐来回应他,那样,他就永远是天上那颗最亮的星辰。他说,长生天把生命留给了奶奶,他要奶奶一定好好善待。他让奶奶给他们的孩子讲他和她的故事,好让他们的爱得到永生。
奶奶抱紧爷爷,仿佛要把这个行将消失的生命,永远附着到自己的生命里。
最后,爷爷疲惫地闭上眼睛嘱咐道,我死以后,按蒙古人的习俗把我天葬了。那样,无论是风吹过你的头发、雨洒在你的脸上、鸟儿飞过天空,还有每一次的花开月圆,你都能感觉到我的气息无处不在,我的爱、时刻都……
我哭了,伏在奶奶腿上动情地哭了。长长的泪水,打湿了奶奶的裤脚……
半年后,奶奶生下一个女孩儿,叫琪琪格,可她只活了十天就夭折了。奶奶说,爷爷想他闺女儿了,叫去和他做伴儿去了……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奶奶看见我的第一眼,就觉得她的小琪琪格又回来了。奶奶说,我是长生天给她的恩赐……奶奶不让我把这个秘密告给父母和哥哥,怕他们觉得她偏心。的确,我从奶奶身上总能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只有至亲母女才有的体恤和心有灵犀的默契,而此刻,我才真正的明白了奶奶为什么总是抱着我、对着月亮说:“小琪琪格,你就是我的……”
我抱住奶奶,用奶奶的母语一声声地叫着:“额吉(母亲)……额莫格(奶奶)……”
从这天开始,我真的懂得了奶奶。她何以会把那段凄美而伤感的爱情故事那样从容淡定地讲给我听;她何以会把所有的爱,都润物无声的赋予我们;她何以会在那么多艰辛和磨难面前,活得那么坚强、那么豁达;她何以会那么虔诚的珍视每一个出现在她身边的生命。因为她懂得真爱,她的爱,是和天地融合在一起的……
我出嫁的头天晚上,奶奶让我和母亲睡在一起,可我执意要守着奶奶。我和奶奶钻进一个被窝里,脱得赤身裸体,把自己还原成一个赤子,回馈给我亲爱的奶奶。我真的希望我能重生,我,就是她的孩子……
带着奶奶沉甸甸的、真挚的祝福,带着父母殷切的嘱托,我开始了我的生活。
从结婚到现在将近三十年,我和爱人也有过争执和吵闹,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我们的感情,因为我们总是心存善念,谁也不会刻意伤害谁。爱人的脾气虽然有些毛躁,但他本质上非常善良。
一九八八年,我的女儿出生了。第一次带着女儿回到家,八十多岁的奶奶见到她,便如获至宝一样,抱在怀里没完没够地看着,没完没够地亲着,瘪塌的、已经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唇轻轻地嗡动着:“小肉肉,太奶的的小心肝儿……”
女儿似乎天生就和奶奶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她特别依恋奶奶。刚刚懂事的时侯,每每因为不听话被我训斥或被她爸爸有意冷落时,便一个人坐在那儿,眼里噙着一汪小泪儿望着窗外。我问她怎么了,她抹着泪委屈地说,她想太奶,她要找太奶……
这时,无论女儿对与错,我只能无原则的妥协,带着她回家找太奶。
一九九一年春节,我和爱人带着三岁的女儿回家拜年。这年,我特意给奶奶定做了一件宝蓝色的金丝滚边的蒙古袍。奶奶看见这件衣服便兴奋不已。我知道她最钟情什么,我和奶奶总有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奶奶将袍子穿好后,捧起我的脸,在我的额头上久久的吻着。嘴里轻声地念叨着:“我的小琪琪格,你真的是我的……”我知道我在她心里是什么样的身份,奶奶这辈子,只有这一点点私心。
正午,各色菜肴都端上了桌子,可我们谁也没动筷子。父亲把一把木椅放在我们家那口红躺柜前端的正中间,扶奶奶下地坐在椅子上。父亲母亲领着我们所有的儿女,在奶奶面前齐齐跪倒,把我们心中不尽的感激和深深的祝福,送给把爱给了我们几代人的、我们至亲挚爱的奶奶(从我记事起,我们家拜年磕头的家规,一直延续至今)。
奶奶哈下腰,把父母一一扶起,眼里闪烁着幸福的泪花。
正月初五,我和爱人要回家了,女儿却黏着奶奶不愿意跟我们走。
炕头上,女儿坐在奶奶身边,俩人聊得热火朝天。
女儿一手拿一只苹果,一手拿一颗熟鸡蛋,睁着一双童真的眼睛问奶奶:“太奶,鸡蛋是不是树上结的?”
奶奶老顽童似的笑了:“这娃儿,鸡蛋咋能是树上结的呢?明天,太奶带你看鸡蛋是从哪来的。”
女儿:“太奶,你说,为啥月亮有的时候是圆的,有的时候是扁的?”
奶奶思忖了一下,狡黠地眨了眨眼:“嗯,月亮啊,喝饱了水她就是圆的,口渴了她就扁了。”
女儿惊喜不已:“啊?!月亮也会喝水?那她在哪儿喝呢?”
奶奶:“在天河里喝呀。”
女儿:“天上也有河吗?”
奶奶煞有介事地说:“当然。等晴天的夜晚,太奶让你看天河,好吗?”
女儿兴高采烈地欢叫着……
奶奶就是这样,她懂得的东西,一定会非常认真地回答你,她回答不了的问题,就会用神话或童话为你注解。
当我再次催促女儿时,母亲却制止了我。母亲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说:“把毛燕儿(女儿的乳名)留下吧。你奶奶一辈子就稀罕小娃娃,只要跟前有娃娃在,她心里就不孤迫(寂寞)。”
我有些为难地看着母亲:“妈,我想让毛燕儿入托。如今每家就一个孩子,都很注重早期教育。”
母亲看着欢颜笑语的奶奶和女儿:“你和你哥都是奶奶看大的,哪个差下了?” ……
尽管我有些不情愿,还是把女儿留下了。
我庆幸我把女儿交给了奶奶。长大后,女儿几乎秉承了奶奶所有的品德。她真诚、善良、平和、豁达,而且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独到的想象力。现在想来,什么样的素质教育或者是所谓的超前教育,都不及奶奶的言传身教更能滋养人的心灵。女儿没上过幼儿园,直到上小学一年级,我才将她接回去。如今,她在外省一所大学读研究生,马上就要毕业了。
二OO二年,八十八岁的奶奶,由于长期类风湿病无法治愈,腿关节红肿变形,她已经不能下地了。
这种病无法治愈,我们只能买些止痛类的药物,尽力缓解奶奶的痛苦。之后的两年多,我时常会从奶奶脸上看到几分焦灼和无奈。一是病痛折磨所致,最主要的是,奶奶一生勤劳自立,突然间活得要完全靠人照顾,她心里落差太大了。
尽管父母还有我和哥哥更加精心的呵护她、开导她,可奶奶还是无法排遣心中的那份失落感。她总认为自己没什么用了,活着是在拖累我们。
二OO四年中秋节,我领着女儿回来看望奶奶和父母。临走时,奶奶执意要下地送我们,父亲和母亲驾着奶奶的胳膊,奶奶忍着痛,艰难地蹒跚到门口。
临出家门时,我转身抱住了奶奶,伏在她耳边悄声告诉她:“奶奶,我是你的……”
奶奶笑了,侧过脸吻着我的头顶。
耳朵很尖的女儿,听见了我说的话,扬起脸莫名地看看奶奶,看看我,让我抱起她,也扒着奶奶的耳朵轻声说:“太奶,我也是你的……”
两汪喜泪迅疾在奶奶眼里盘旋起来。
临出大门,我再次回过了头,见玻璃窗后面,奶奶一只手扒着玻璃,两只眼紧紧地凝视着我——那是一双百般眷恋的眼神。
泪水轰然在我脸上泛滥开了。
如果有一天,当我回过头去,那扇玻璃窗后头,再也看不见奶奶的面容时,我不知道我该怎样面对这个现实。奶奶,人世间的什么,能够换得你生命长存啊……
女儿踮起脚,伸出手勾住我的脖子,一本正经地命令道:“妈妈,不许哭。你哭的这么凶,太奶会不吉祥的。”
那时,十一岁的女儿刚刚看完《还珠格格》,总爱借用戏里的台词。
看着可爱的女儿,我不禁笑了。这个小人精,上辈子我俩八成是双胞胎姐妹,我们总是有着双胞胎般的心灵感应,她知道我的眼泪是为谁流的……
这一年,重阳节,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惊醒。电话是哥哥打来的,让我赶紧回家。我的心不禁狂跳起来,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当我匆匆赶到家时,奶奶已经穿好了衣服,就穿着我给她定做的那件蒙古袍。
父亲坐在奶奶身后,把奶奶戗在自己怀里,呜咽着口口声声地叫着妈。
母亲流着泪在给奶奶梳头。
哥哥默默地把奶奶手指上那只银戒指摘下来洗干净,又给奶奶套在手指上。
我来到奶奶跟前,透过泪雨,心碎地看着憔悴不堪的奶奶。
奶奶疲惫地闭着眼,半晌,才含含混混地说道:“九九,我的儿。妈不拖累你们了……”
父亲老泪纵横:“妈,说这话折你儿子的寿哩。不管我活多大岁数,一抬眼还能看见妈,一进门还能叫声妈,这是多大的福报啊……妈,我舍不得,舍不得……”
奶奶闭着眼欣慰地笑了,她摸起母亲一只手,母亲赶紧把耳朵贴近奶奶嘴边。
奶奶:“杏儿,妈本来是个没儿没女的人,可有了你们,我活得子孙满堂。妈知足了……”
母亲还像从前在奶奶面前撒娇一样,扔开奶奶的手,哭怨道:“妈,这叫甚话?下辈子,我们求天告地,让你生我们,让你养我们,看你还咋说……”
奶奶把哥哥揽在胸前,有些歉疚地说:“虎儿,奶奶在你名下,有点偏心,别怨奶奶……”
哥哥哭了,两行清泪,直泻腮边:“奶奶,我不知道您的心偏在哪儿啦,我只知道,奶奶是我的钢筋铁骨……”
奶奶低下头,脸颊贴着哥哥的头顶。
奶奶虚弱地喘息着,许久,才睁开那双倦极了的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我,然后抓起我一只手,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攥着。
痛到深处的我已经哭不出声了,只有泪水在不枯不竭地涌流着。
奶奶冲我摇揺头,示意我不要哭。我强忍着抹掉泪水,笑望着奶奶。
奶奶深望了我一眼,笑了。然后,永远的闭上了那双暖人心脾的眼睛……
尽管奶奶没对我说一句话,可我读懂了奶奶眼里所有的语言。我知道,她到天国和她挚爱的爷爷、还有她的小琪琪格团聚去了……
奶奶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可我们从来没觉得她走远。我们一家时常聚在一起,怀着一颗暖暖的心,追忆那曾经和奶奶在一起的暖暖的往事。
二O一三年,市政府做了规划,水泉湾将要改造成生态农业示范园区,原有的老房旧屋都要拆掉,父母一家,也要搬进刚刚建好的新居了。
尽管新居气派敞亮,设施也很齐全,但这一处老房旧院,它承载的东西太多了:有我们尽管清贫、但充满欢乐的童年的印记;有父母幸福度过一生的甜蜜的写照;还有,我们不经意间回头时,随处可见的奶奶的影子……
夏夜,我和女儿坐在屋后那块卧牛石上,静静地望着夜空。
皎洁的月光,软软地抚摸着夜幕里水泉湾柔和的身姿,月亮旁边,那颗伴星格外的耀眼璀璨。
女儿依着我的肩头,举目眺望着那颗星星,轻轻地说:“妈妈,看,那是太奶的眼睛在看着咱们呢。”
我伸出手搂紧了女儿。
女儿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惬意地说:“这风好香啊!我闻到了太奶的气息。”
不禁,我泪如雨落。不是伤心,是永恒的感动。
我望着那颗伴月星,心底里深情地呼唤着:奶奶,我亲爱的额莫格……
作品编号:2016BYJ-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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