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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值得收藏的过期记忆(时光地图上的拾荒人)

一些值得收藏的过期记忆(时光地图上的拾荒人)远远地,拾贝人听到拉姆镇上传来了穆安津[2]高亢洪亮的声音,他正在清真寺的宣礼塔上呼唤着信徒们做祷告。“现在是斋月[3],”他解释道,“当太阳升起后,人们就会停止进食,在日落之前都只能喝茶,他们现在应该正在吃东西。你们要是想看的话,今晚我们可以去看看,他们会在街上烤肉。”他们低声嘟囔:“你眼睛看不见,这条路又不好走,荆棘丛生。”一整晚天气都闷热难当,闪电划过礁石的上方,把天空划出了一道道裂痕。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拾贝人听到蚂蚁叮咬着那两位胖记者,他们躺在睡袋里挠着痒痒。拂晓起床后,他让那两个人抖一抖自己的鞋子,以防有蝎子躲在里面。没想到,抖着抖着,还真抖出一只蝎子来,那蝎子嗖嗖地就钻到冰箱底下去了。拾贝人拿上装贝壳用的水桶,给“希望”套上狗链,“希望”领着他们一路走向礁石。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闪电的气息,两个胖记者气喘吁吁地紧跟在他身后,对他走得这么快感到十分震惊。“怎么了?”他不解地问。

一些值得收藏的过期记忆(时光地图上的拾荒人)(1)

拾贝人

一些值得收藏的过期记忆(时光地图上的拾荒人)(2)

拾贝人正在自家的水槽里刷洗帽贝,突然屋外传来水上的士刮过礁石的声音。那声音使他坐立不安——他听着船身碾过手指珊瑚的花萼,蹂躏着笙珊瑚身上细小的吸管,撕裂了海鸡冠的花冠,其蕨类般姣好的身材也被压变了形。还不止这些,船身还压坏了很多很多的海螺:榧螺、骨螺、嵘螺、密纹泡螺,以及巴比伦卷管螺,在它们身上留下千疮百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来找他了。

拾贝人听见有人哗啦哗啦蹚着水上了岸,水上的士嘟嘟嘟地开走了,该是返回拉姆镇去了,紧接着传来了轻轻的单调的敲门声。听到这声音,蜷缩在床板下的德国牧羊犬“希望”[1]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呜声。拾贝人把手中的帽贝放回水池,擦了擦手,很不情愿地去给来人开门。

来的两人是纽约一家小报的记者,他们都叫吉姆,而且都是大胖子。他们握手的动作既娴熟又热情。拾贝人给他们端上了印度茶,两个胖子的到来使得厨房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他们向主人表明了来意——想要采访他,并承诺只在这里打扰两晚,还会给拾贝人一笔丰厚的酬金。一万美金,真是大手笔啊!拾贝人从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枚蟹守螺,在指间不安地转来转去。两位吉姆问起了他童年的往事:他小时候真的杀死过一头北美驯鹿?那得要多好的眼力才行啊!

或许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拾贝人一五一十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可他的故事,听上去是那么的虚幻,那么的不真实。两位胖吉姆坐在桌边,浑身不自在,他们一边问着问题,一边抱怨着死掉的贝壳散发出的腥臭。最后,他们还问到了鸡心螺,问了它的毒液的危害性,还问到了访客的数量。可是对于他那可怜的儿子,他们始终只字未提。

一整晚天气都闷热难当,闪电划过礁石的上方,把天空划出了一道道裂痕。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拾贝人听到蚂蚁叮咬着那两位胖记者,他们躺在睡袋里挠着痒痒。拂晓起床后,他让那两个人抖一抖自己的鞋子,以防有蝎子躲在里面。没想到,抖着抖着,还真抖出一只蝎子来,那蝎子嗖嗖地就钻到冰箱底下去了。

拾贝人拿上装贝壳用的水桶,给“希望”套上狗链,“希望”领着他们一路走向礁石。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闪电的气息,两个胖记者气喘吁吁地紧跟在他身后,对他走得这么快感到十分震惊。

“怎么了?”他不解地问。

他们低声嘟囔:“你眼睛看不见,这条路又不好走,荆棘丛生。”

远远地,拾贝人听到拉姆镇上传来了穆安津[2]高亢洪亮的声音,他正在清真寺的宣礼塔上呼唤着信徒们做祷告。“现在是斋月[3],”他解释道,“当太阳升起后,人们就会停止进食,在日落之前都只能喝茶,他们现在应该正在吃东西。你们要是想看的话,今晚我们可以去看看,他们会在街上烤肉。”

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已经蹚进了海里,距离岸边有一公里远,他们爬上了那块呈脊状高高隆起的礁石的石背。在他们身后,环礁湖的水静静地拍打着礁石,在他们面前,浅浅的海水泛起一阵阵涟漪,开始涨潮了。“希望”脖子上的链子已经解开,这会儿正站在一块蘑菇形岩石上喘着气,一半的身子泡在海水里。拾贝人佝偻着背,微微颤抖的手指在沙沟中熟练地摸索着,他抓起一个细长的破贝壳,用指甲摩挲着它的螺旋雕刻,辨认道:“这是纺轴长旋螺。”

下一波海浪袭来时,拾贝人习惯性地举起水桶,这样海水就不会没进水桶里了。海浪一过,他就又把手臂插回沙沟里,手指在海葵间的凹缝里摸索着,偶尔停下来,在辨认出手下摸到的只是一丛脑珊瑚后又继续开始摸索,循着痕迹去捉一只想钻到洞穴里去的海螺。

其中一个吉姆带着浮潜面罩,正透过它看着水下的景观。“快看,这些鱼是蓝色的!看,它们蓝得可真好看。”他赞叹道。

那时,拾贝人却在思考刺丝囊的冷酷无情,即便死了,这些小小的生物也要释放出自己的毒素——去年,海岸上有一根离开了母体八天的触手,这根干瘪的触手蜇了村里的一个男孩儿,他的腿迅速肿胀起来;有个人被鲈鱼咬伤以后,整个右半身都肿了起来,眼睛也看不见了,全身都是乌青;几年前,一条石头鱼蜇伤了拾贝人的脚后跟,整个脚后跟的皮都烂了,好了之后他脚后跟的皮肤一片光滑,再也没长出纹路来;...

“这就是你们想看的东西,”拾贝人大声说道。那正是一枚鸡心螺,它企图藏身的沙洞塌了,拾贝人把它从洞里扯出来,转动了一下螺壳,用两根手指托着它扁平的螺塔顶。即使被抓住了,它那会喷射毒液的长鼻子也还在拼命地向前伸,试图找到抓住它的那个人。两个吉姆蹚着水哗哗地走了过来。

他解释道:“这是地纹芋螺,鸡心螺的一种,是吃鱼的。”

“它能吃鱼?我的小拇指都比它大。”其中一个吉姆惊奇地问道。

“这个小家伙牙齿里有十二种毒液,它能瞬间麻痹你,把你溺死在这儿。”拾贝人边说边把它放进水桶里。

这一切还得从一个出生在西雅图的女子说起,她的名字叫南希,是个佛教徒,身患疟疾[4]。她在拾贝人的厨房里被一枚鸡心螺给蜇了,那枚鸡心螺从海洋里爬上来,在椰子树下、刺槐丛中跋涉了几百米,来到他的厨房,蜇伤了她之后还企图逃离现场。

又或者,这一切的一切早在南希到来之前就已经注定了,不关南希什么事,是拾贝人自己一手酿成的。这拾贝人的脾性还真有点像鸡心螺,内心都很强大,尽管饱受海边恶劣天气的折磨,也不愿离开自己喜欢的那片海域。

正如两位记者所说:拾贝人的确杀死过一头驯鹿。那时他才九岁,那天加拿大的白马市[5]雨雪交加,他的父亲让他从直升机的泡型舱罩里探出身子,用一把带瞄准镜的卡宾枪射杀了一头病鹿。但随之而来的就是脉络膜萎缩和视网膜变性,在短短一年里,他的视野变窄,视线中充斥着彩虹般的光晕。十二岁时,他父亲带着他跑了四千英里,来到南部的佛罗里达州看专家,那时他的世界已经漆黑一片了。

男孩一进门,眼科医生就知道他已经看不见了:他一只手紧紧拉住父亲的腰带,另一只手手臂伸直,手掌向前,以便能推开拦在面前的障碍物。医生没有再给他做检查——还有什么好检查的呢?医生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帮他脱掉鞋子,领着他沿着后门外一条铺满沙子的小道走到海岬上。男孩从未见过大海,那一刻他调动起所有的感官去感受大海的存在:朦朦胧胧的是海中的浪花,缠缠绕绕的是潮水里的海草,斑斑驳驳的是太阳投射的印记。医生拿给他一根褐藻的茎,让他用手捏碎并用拇指刮它的内部。类似的体验还有很多:破浪堤[6]上有一只小马蹄蟹趴在一只大马蹄蟹身上;一群贻贝紧贴在潮湿的岩石下面。但是真正让男孩改变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当他走在脚踝深的海水中时,他的脚趾突然碰到了一只小小的圆形贝壳,长度还没有他拇指的一节那么长,可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东西让男孩彻底脱胎换骨了。他用手指把贝壳挖了出来,感受它光滑的圆形外壳和壳口处的细齿。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东西。医生说:“那是网目宝螺,很可爱,壳上有褐色的斑点,底部有深色的条纹,像虎纹一样。可惜你看不到。”

不,他“看”到了。他一生中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过一件东西。他的手指抚摸着、把玩着这只贝壳,一会儿把它翻个身,一会儿又把它转个圈,他从没摸过如此光滑的东西——也从未想过竟然有东西可以如此耀眼。他低声问:“是什么创造了它?”一星期后,他的手里仍然紧紧攥着这只贝壳,直到他父亲嫌弃臭味太大把它从男孩手中撬出来扔掉了。

突然间,他的世界里便只有贝壳、海螺和软体动物了。在白马市那个没有阳光的冬天,他学会了盲文,邮购了有关贝壳的书籍。天气转暖后,他将原木一根根翻过来寻找蜗牛的身影。十六岁那年,因为渴望能见到类似《大堡礁的奇迹》中提到的珊瑚礁,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白马市,在一艘帆船上当船员,穿梭在热带地区,他到过很多岛屿,有萨尼贝尔岛、圣卢西亚岛、巴丹群岛、博拉博拉岛和莫雷阿岛,也去了不少城市,例如科伦坡、凯恩斯、蒙巴萨。他的眼睛彻底瞎了,皮肤变黑了,头发也变白了。他的手指、感官和思维——他的一切——都沉迷于贝壳美丽的几何形状,钙化的纹路,以及斜面、体刺、珠子、螺纹以及皱褶的进化原理。他学会了通过反复触摸来识别贝壳。贝壳翻转间,他的手指便能感受出它的形状,并进行分类:弹头螺、枇杷螺、笋螺。他回到佛罗里达州,攻读了生物学学士学位和软体动物学博士学位。之后,他又环游了赤道,曾在斐济街头迷路,在关岛和塞舌尔群岛两次遭劫,但同时他也发现了双壳类软体动物的新物种,发现了角贝壳的新族群,还发现了全新的织纹螺和脊鸟蛤。

在出版了四本书、养了三只导盲牧羊犬以及生下儿子乔希后,他提前从教授的职位上退了下来,搬到赤道以南一百公里处的一个小型海洋公园,住进了一间茅草屋,那地方就在肯尼亚拉姆镇的北部,位于拉姆群岛最偏远的一个湾头。那时,拾贝人五十八岁,他终于意识到,他对软体动物的研究已经走到了尽头,再继续下去只能让他走下坡路,产生更多的问题。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贝壳会有那么多无穷无尽的变化:为什么有的会带格点?有的会有带沟纹的鳞片?而有的又会长突起的结节?但从很多方面来说,无知又是一种优势:找到一枚贝壳,用心去感受它的可爱,因为言语无法描述出它的万分之一。他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喜悦,那种纯粹的神秘感让他欲罢不能。

每隔六个小时,浪潮就会把很多美丽的贝壳冲上海滩,拾贝人一准会守候在那里。他走在海滩上,把手伸进水里,灵活的手指把玩着贝壳。他喜欢收集贝壳,因为每一只都是一个惊喜。他一一识别它们的名字,然后把它们扔进桶里:这就是他的生活,充实又满足。

某些清晨,当拾贝人穿过环礁湖,“希望”在前面溅起一路水花时,他总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想要给大海鞠上一躬的冲动。

但两年前,他的人生突然发生了转折,一切都来得那么快,让他措手不及又避无可避,就像蟹守螺的壳口一样。(想象一下,就在你用拇指顺着它的螺塔一层层往下游走,抚摸着它扁平的螺肋的时候,突然摸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壳口。)那时他六十三岁。那一天,他穿过茅屋后面太阳直晒的海滩,用脚趾拨弄着一只搁浅的海参,“希望”突然急促地嗷叫起来,掠过水面疾驰而去,脖子上的项圈发出刺耳的声音。拾贝人赶上“希望”时,发现了中暑的南希。南希穿着一件卡其色旅行服,精神恍惚地游走在沙滩上,仿佛是从云端一架波音747飞机上掉下来似的。拾贝人把南希抱进屋,放在他的小床上,把温热的茶灌进她的喉咙。南希颤抖得很厉害,拾贝人赶紧用无线电联系上了卡比鲁医生,他会从拉姆镇开船过来。

“她发烧了。”卡比鲁医生一边说,一边在南希的胸前浇了点冰凉的海水,弄湿了她的衬衫和拾贝人的地板。终于,南希的烧退了,医生也就离开了。南希昏睡了整整两天才醒过来,让拾贝人感到惊讶的是,这期间居然没有任何人来找她——没有人来看她,也没有看到疾驰的水上的士载着心急慌忙的美国搜救队来这个海湾找她。

南希病情一好转就开始不停地讲话,说了一大堆她的个人问题,大讲特讲自己的各种隐私。说到离开丈夫和孩子时,她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小时。她说,有一天当她赤身裸体躺在泳池里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两个孩子、一栋都铎式样[7]的三层洋房以及一辆奥迪轿车,那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于是,就在那天她离家出走了。在开罗旅行的时候,她偶遇了一个新佛教徒,他的话让她重新获得了内心的平静与祥和。正当她打算跟这个佛教徒去坦桑尼亚一起生活时,她染上了疟疾。“你瞧!”她挥舞着双手,大声说:“走着走着我就走到了这儿!”仿佛一切都将在此尘埃落定。

拾贝人精心照料南希,听她喋喋不休地讲故事,给她烤面包。每隔三天,南希就会浑身颤抖,神志不清。每次拾贝人都会跪坐在南希床前,遵从卡比鲁医生的医嘱,把海水滴在她的胸前。

大多数的时候,她似乎都过得不错,喋喋不休地讲着她的秘密,拾贝人爱上了她,却没有说出口。她在环礁湖里大声叫他,他就会向她游去,趁机展现一下自己矫健的泳姿,即使已经六十三岁了,但他的手臂仍然强劲有力。他还会在厨房里为她做煎饼,她总是咯咯地笑着说煎饼很好吃。

一个午夜,南希爬上了他的床,半梦半醒间,他们做爱了。激情过后,他听到南希在哭,她在哭什么呢?“你想孩子们了。”他说。

“没有。”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模糊不清。“我不再需要孩子们了,我只是想要获得安宁和平静。”

“可能你想家了,这很正常。”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正常?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想你的孩子,我见过他给你写的信,却没见你给他回过信。”

“他已经三十岁了……而且我又不是离家出走的。”他解释说。

“不是离家出走的?你离家都有三万亿英里啦!你这休退得都快与世隔绝了,这里没有淡水,没有朋友,只有虫子在浴缸里乱爬。”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究竟想要什么呢?他出门拾贝壳去了。

“希望”似乎求之不得,也许她想去月光下的海水里走走,抑或只是想远离聒噪的客人而已。他解开了狗链,一人一狗在海水里走着,“希望”一直用鼻子蹭着他的小腿。夜色很美,凉爽的微风从他们身边拂过,温暖的潮水在他们腿间流淌。“希望”游到了一块礁石上,拾贝人则在沙滩上四处游走,他弓着腰,手指在沙子里摸索,摸到了一只大笋螺、一只冠织纹螺、一只破碎的骨螺、一只川圭巴大织纹螺,还有其他一些被海水冲到沙滩上的小家伙,他欣赏了一番之后又把它们都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破晓前,他找到了两只鸡心螺,却说不出它们具体的名称,大约有三英寸长,勇猛到想一口吞掉一条被它们麻痹的雀鲷鱼。

几个小时后拾贝人回到家,阳光暖暖地洒在他的头上和肩膀上,他笑着走进小屋,结果却发现南希在他的床上昏迷不醒,额头湿冷。他立刻为她做胸外按压,南希却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脉搏越来越微弱,先是每分钟二十次,后来变成了每分钟十八次。他再次用无线电呼叫卡比鲁医生,卡比鲁开着汽艇,碾过礁石,心急火燎地赶来跪坐在她身边,对着她低声耳语。“好奇怪的疟疾症状,怎么连心跳都快没了!”医生嘟哝着。

拾贝人在屋子里不安地来回走动,把十年来从没动过的桌椅撞得七倒八歪。最后,他跪倒在厨房的地上,看似在祈祷着,实则心早已沉入了海底。焦虑不安的“希望”被弄得一头雾水,误把拾贝人的绝望无助当成是在玩游戏,冲过去把他撞翻在地上。拾贝人躺在地砖上,“希望”舔舐着他的脸颊,突然他感觉到有一只鸡心螺在地上慢慢地爬着,正一点一点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挪去。

拾贝人听说,有些鸡心螺的牙齿在显微镜下看上去又长又尖,像细小的半透明刺刀,又像是小冰魔锋利的獠牙。长长的鼻子从前水管沟里探出身来,向前伸展,鱼叉型的牙齿会从它的尖端射出。受害者被咬了以后会变得无知无觉,渐渐浑身麻痹,先是手掌冷得要命,然后是前臂,接着是肩膀……寒意会逐渐侵蚀到胸部,叫人无法吞咽,不能视物,紧接着高烧不退,最后被活活冻死。

卡比鲁医生盯着鸡心螺说道:“我无能为力,没有抗毒血清,就没办法救治,我什么都做不了。”医生把南希裹在毯子里,然后坐在床边的帆布椅上,用小刀切着芒果吃,拾贝人把鸡心螺扔在茶壶里煮,煮熟了以后用针把螺肉挑出来。他拿着螺,摸着它温暖的外壳,感觉它错综复杂的螺纹。

整整十个小时,他们一直紧张地看护着南希,太阳落山了,蝙蝠出来觅食,填饱了肚子后又在黎明前匆匆返回它们的洞穴……突然,南希奇迹般地苏醒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她在医生惊讶的目光中坐了起来:“这太不可思议了!”好像她刚刚看完某部长达十二小时让人昏昏欲睡的卡通片一样。她声称大海全部结成了冰,雪花飘落在她周围,所有的景色——大海、雪花和整片被冰冻的白色天空都在跳动。“在跳动!”她大叫着。“嘘!”她冲着医生还有目瞪口呆的拾贝人嚷道:“还在跳着呢!嘭!嘭!”

南希坚称她的疟疾已经好了,不会再浑身颤抖神志不清了,她现在冷静而清醒。拾贝人对她说:“但你还没有完全康复呢。”他虽然这么说,但是其实他自己也并不确定:南希身上的气息变了,像积雪融化的细流,像春天里软化的冰川。那天清晨,南希先是在环礁湖里游泳,溅起一大片水花,然后吃了一罐花生酱,在沙滩上练习高踢腿,还一边做饭扫地,一边沙哑地高声唱着尼尔·戴蒙德[8]的歌。医生摇着头开着水上摩托离开了,拾贝人坐在门廊上,听着远处棕榈树和大海的声音。

那天晚上南希又吓到了拾贝人:她恳求让鸡心螺再咬她一次。她保证她会直接飞回家跟孩子们团聚,她保证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丈夫请求他的原谅,但前提是拾贝人得让那不可思议的鸡心螺再咬她一次。南希跪在地上抓着他的短裤恳求道:“求你了。”她的气息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拾贝人拒绝了她。他把她送上了一辆开往拉姆的水上的士,疲惫又茫然。

“惊喜”远没有结束,从这一刻起,拾贝人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大逆转,一步步被卷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漩涡。南希康复一周后,卡比鲁医生的摩托艇又一次碾过礁石开上了岛,这一次,他还带来了一群陌生人。拾贝人听到四五艘三角帆船的船体碾过珊瑚的声音,听到人们跳出来把船拖上岸时海水飞溅的声音。很快他的小屋子就挤满了人,他们踩坏了晒在台阶上的嵘螺,就连浴室里的一堆石鳖也惨遭毒脚。“希望”缩在拾贝人的床底下,下巴耷拉在爪子上。

卡比鲁医生告诉拾贝人,拉姆最古老、规模最大的清真寺的穆安津,带着他的兄弟、姐夫、妹夫们,来这里拜访他了。拾贝人跟他们一一握手打招呼,还跟船主和渔夫们也握了手。

医生解释说穆安津的女儿病得很厉害。她只有八岁,一开始是恶性疟疾,可后来病情急转直下,连医生都诊断不出是什么病症了。她的皮肤黄得像芥菜籽,每天都要吐好几次,头发也掉光了。在过去的三天里,她一直神志不清,一天比一天憔悴。必须要把她的手腕绑在床头上,否则她就会用力撕扯自己的皮肤。医生还说,这些人想让拾贝人像救南希一样救救这个女孩,他们会付钱的。

拾贝人感觉到他们都挤进了这个小房间。这些都是生活在海边的穆斯林,他们身上的康祖长袍[9]窸窸窣窣的,脚上的人字拖叽叽嘎嘎的,从他们身上的气味便能猜出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去鱼内脏的、倒腾肥料的、给船刷焦油的。每个人都凑上前来迫切地想听到他的答复。

“这太荒唐了!她会死的!发生在南希身上的事纯属侥幸,这绝不是什么治疗方法。”拾贝人说道。

医生回答:“我们什么方法都试过了。”

“你们的要求是不可能的,不仅不可能,简直就是疯了!”拾贝人重复道。

现场一阵沉默,最后,站在他正对面的一个人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响,在屋子里回荡。这个声音他无比熟悉,每天五次,从拉姆镇宣礼塔的塔顶扬声器中传出来呼唤人们去祷告的,正是这个声音[10]。穆安津开口说话了:“孩子的母亲、我、我的兄弟们、我兄弟的妻子们,还有整个岛上的人,都在为这个孩子祈祷。我们已经祷告了好几个月,那几个月对于我们来说就像一辈子。而今天医生告诉我们,他见过一个患同样疾病的美国女人,她被一只海螺咬了一下就好了,你不觉得这种治疗方法既简单又精妙吗?一只海螺竟然完成了药物做不到的事情,如此的妙不可言!除了我们的真主安拉[11],还有谁能创造如此的奇迹!所以你看,这些都是安拉赐给我们的神谕,我们不能无视。”

拾贝人再次拒绝了:“这个孩子还很小,她才八岁,她的身体根本无法经受住鸡心螺的毒素。当时南希可谓九死一生——按理说被鸡心螺咬了之后是绝无生还的可能的。你女儿会没命的。”

穆安津向前走了一步,双手捧起拾贝人的脸,拖着他惯用的长音说道:“那个美国人得了和我女儿一样的病,你治好了她,现在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而那种可以治病的海螺就在你家门外的沙滩上爬行,所有这些难道不是神奇而又惊人的巧合吗?”

拾贝人停顿了一下,最后说道:“想象一下,有一条海蛇,那是一条可怕的毒蛇,它的毒液能迅速让身体肿胀起来,让心脏停止跳动,还会给受害者带来剧烈的疼痛,而你现在却在要求我让这条毒蛇去咬你的女儿。”

一个声音从穆安津的身后冒出来:“我们很遗憾听到你这么说,非常非常的遗憾。”穆安津一直捧着拾贝人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突然一把将他推到一边。拾贝人听到几个男人,可能是女孩的叔叔们,冲到水槽那里,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那里没有鸡心螺!”他大声吼叫,泪水涌进了他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窝,他的家正被一群从来没见过的人糟蹋着,这感觉太糟糕了。

穆安津又开口道:“我女儿是我唯一的孩子,失去她我的家就空了,就再也不是一个家了。”

他的声音里有着惊人的信念,虽然有些颤抖,但每个音节都缓慢而坚定。拾贝人意识到他坚信鸡心螺能治好他女儿的病。

声音还在继续:“你应该能听到我的兄弟们在你的后院里翻找海螺,他们都很绝望,因为他们的侄女就快要死了,这把他们逼急了,他们学你的样,爬到珊瑚礁上去,他们会撬起巨石,撕碎珊瑚,掘地三尺,直到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当然,若真的找到了,他们也很可能会被咬一口。他们的身体会肿胀,然后死去,他们还会……你刚才怎么说来着……遭受剧烈的疼痛,因为他们不懂怎么抓鸡心螺,也不知道抓到以后要怎么拿才安全。”

他的声音,他捧着拾贝人脸时的神态,仿佛都在催眠着拾贝人。

“你想看到这一切发生吗?”穆安津步步紧逼,他哼了一声,提高了声音,像个沙哑的女高音:“你想让我的兄弟们也被咬吗?”

“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可以。”穆安津说,“你可以一个人呆着,一个人留在家里,当个隐士,什么都行。但首先,你要为我女儿找到鸡心螺,让它咬我的女儿,一切大功告成以后,你就可以一个人待着了。”

退潮时,在穆安津兄弟们的陪同下,拾贝人和“希望”涉水走到礁石上,开始翻动岩石,在岩石下的沙子里摸索,试图找到鸡心螺。每一次他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插进松软的沙子里,或是探入珊瑚中那些螃蟹把守着的洞穴时,他的心都是悬着的,因为恐惧,他伸手的速度越来越慢,因为恐惧,他的手指不听使唤了。红砖芋螺、朦胧芋螺、地纹芋螺……鬼知道他会摸到哪种鸡心螺,可不管是哪种,等待他的不是伺机喷毒的长鼻子、就是蓄势待发的毒鱼叉。穷其一生他都在逃离这些东西,到头来却要主动去寻找它们。

他低声对“希望”说:“我们抓个小的就行,越小越好。”“希望”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一边蹚着水一边不停地把她的身子往他膝盖上蹭,遇到水太深的地方她就用爪子哗哗地划水。可那些人把拾贝人围得密不透风,一个个伸长脖子瞪着漆黑的双眼急切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身上的长袍都已被海水打湿。

中午的时候,拾贝人找到了一枚小小的鸡心螺,壳上带着方格斑纹,他估摸着这枚鸡心螺的毒素应该连一只家猫都麻痹不了吧,他把它丢进了一个装有海水的杯子里。

他们用船把拾贝人送到拉姆镇上,穆安津的家在海边,地上铺着大理石。他们把他带到屋后,爬上弯弯曲曲的楼梯,经过叮叮当当的喷泉,来到女孩的房间。女孩的手腕仍然被绑在床头,拾贝人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掌很小,掌心有点湿湿的,透过皮肤能感受到瘦小的扇形掌骨。他把鸡心螺从杯子里倒出来,倒在她的掌心上,然后把她的指头一根一根地蜷起来,握在鸡心螺的周围。鸡心螺在她的拱形小拳头里好像动了动,仿佛鸣鸟心中那颗不安分的小小的黑色心脏。他甚至可以想象,鸡心螺半透明的长鼻子是如何探出前水管沟,如何用牙齿上的鱼叉刺破她的皮肤,把毒液射到她身体里的。

一片沉寂中,他开口问道:“她叫什么?”

奇迹再次发生了:这个叫西玛的女孩病好了,彻底康复了。在过去的十个小时里,西玛一直全身冰冷、僵硬紧绷,拾贝人站在窗前,一夜未曾合眼,仔细倾听着拉姆镇上传来的各种声音:驴子嘚嘚地走在街道上,夜莺在右边的刺槐树上鸣叫,铁锤击打着金属,远方的海浪摇晃着码头上的标杆,还有清真寺里传来的晨祷。拾贝人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遗忘了,也许那个女孩已在几小时前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没有人想到要告诉他。也许一大堆人正在悄无声息地聚拢来,要把他拉出去,用石头丢他。他是不是活该被石头砸?

但是不久后,厨子们又是吹口哨又是啧啧称奇的,一整夜都蹲在女儿身边的穆安津突然双手合十,一边祷告一边急匆匆地从拾贝人身边跑过,嘴里欣喜若狂地喊着:“快拿点薄饼来,她想吃薄饼。”穆安津亲自把薄饼送到女孩床边,凉凉的薄饼,配上芒果酱,味道好极了。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穆安津家里发生了奇迹,这个消息飞快地传了出去,像漂浮的珊瑚虫卵一样,其数量之多,覆盖面之大,无不令人称奇。消息甚至传到了小岛外的世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肯尼亚沿海地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国家日报》的副刊刊登了这个故事,肯尼亚广播公司则播放了一段长达一分钟的录音,里面是卡比鲁医生的声音:“我不知道这个方法是否能百分百奏效,但经过广泛的研究,我对这种治疗有信心……”

短短几天,拾贝人的小茅屋就成了人们朝圣的目的地。几乎每时每刻他都能听到帆船上的马达声或是划艇上的摇桨声,人们成批成批地碾过礁石进入环礁湖。来到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身患疾病,需要救治,有麻风病人,也有耳朵感染的孩子。拾贝人每次从厨房走到浴室的时候,总会撞上什么人。他的海螺都被人搬走了,那堆整齐擦洗过的帽贝不见了踪影,就连他珍藏的所有沸林德氏拳螺也都被人顺手牵了羊。

“希望”十三岁了,她早已习惯了和主人两个人的生活,这几天搞得她很不好过。“希望”本来就性格温顺,没有攻击性,现在更是见啥怕啥:连白蚁、火蚁、石蟹都怕上了,除了在月亮冉冉升起的时候对着月亮吠几声,其余时间几乎都躲在拾贝人的小床底下,躲开陌生人身上疾病的气味,就连饭盆放到厨房地砖上的声音,都没法让她振作起来。

更糟糕的是,人们总喜欢跟在拾贝人身后进入环礁湖,磕磕绊绊地爬上岩石或是活体珊瑚的矮枝,然后闹出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笑话: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不小心碰到了火珊瑚,当场就疼到昏厥,其他人误以为她是喜极而晕,于是纷纷扑倒在那枝珊瑚上,最终都落得个伤痕累累、泪流满面。哪怕是到了晚上,拾贝人企图和“希望”偷偷溜出去的时候,朝圣者们也会从沙地上站起来跟着他——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脚,却能听见附近水花飞溅的声音,虽然看不见他们的手,但能感到有人在他的篮子里偷偷地翻找。

拾贝人知道,可怕的事情终会来临,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他晚上会做噩梦,梦见在破浪堤上突然发现一具中毒肿胀的尸体。有时候,他会觉得整个海洋已经变成了一汪毒水,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大小毒物:海鲈鱼、火珊瑚、海蛇、螃蟹、僧帽水母、梭鱼、魔鬼鱼、鲨鱼、海胆……谁知道这些毒牙毒刺下一个会扎破谁的皮肤呢?

他不再捡贝壳,开始找其他事情做。他曾答应把贝壳送到大学去——每隔两个星期送去满满一盒——但是这一回他却在盒子里装满了旧标本:有蟹守螺,也有鹦鹉螺,这些标本原本一直躺在他的橱柜里,或是裹在报纸里。

除了这些病人,还有慕名而来的游客,拾贝人给他们倒了茶,礼貌地试图解释他没有鸡心螺,并告诫他们一旦被咬,他们将会受到重伤甚至会因此丧命。有一次来了两位记者,一位来自英国广播公司,另一位是个女记者,来自《国际先驱论坛报》,她身上有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拾贝人恳请他们写写鸡心螺的危险性,但他们对奇迹的兴趣远大于鸡心螺本身,他们问他有没有试过用鸡心螺去蜇他自己的眼睛,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们似乎很失望。

几个月过去了,没有奇迹发生,访客也开始变少了,“希望”终于敢从床底下溜出来了,但还是会有人乘水上的士过来,有些是好奇的游客,有些是付不起医药费脾气暴躁的老人。拾贝人还是没有去捡贝壳,还在怕有人会跟着他。不久,在每月两次用船送过来的邮件中,拾贝人收到了一封来自乔希的信。

乔希是拾贝人的儿子,是密歇根州卡拉马祖市的营地协调员。跟他母亲一样(虽然已经离婚二十六年了,三十年来拾贝人的妻子一直把拾贝人的冰箱塞得满满当当的),乔希也是个老好人。十岁时,他曾在自己母亲的后院草坪上种西葫芦,然后把西葫芦一颗一颗地分给圣彼得斯堡各个流动厨房;他走到哪儿就捡垃圾到哪儿;会自己带着布袋去超市;每个月都会寄一封航空信到拉姆,信是用盲文写的,其中有一半都是感叹号,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嗨!爸爸!密歇根一切都很好!肯尼亚也一定晴空万里吧!劳动节快乐!很爱很爱你!

但是这个月的信有点不一样。

信上写着:

“亲爱的爸爸!

……我加入了和平护卫队[12],我将去乌干达工作三年!猜猜还有什么?我会先来和你小住几天!我看到了关于你创造奇迹的报道——这在我这儿也算是个大新闻。人们都夸你是人道主义者!我真为你骄傲!期待与你会面!”

六天后,乔希坐着水上的士来了。他一来就问,那么多病人聚在茅屋后面的树荫下,为什么不帮帮他们?“仁慈的上帝啊!”他一边喊一边往胳膊上涂了一层厚厚的防晒油,“这些人正在受苦!看这些可怜的孤儿们!他们脸上停满了小苍蝇!”他蹲在三名吉库尤男孩面前。

儿子来和他一起生活让拾贝人很不自在,他听着乔希做这做那的:一会儿拉开巨大的行李袋找东西,一会儿在水槽边用他的舒适牌剃须刀剃胡子,一会儿又听见他在责怪自己用虾喂狗。在厨房里也不得安生:不是咕嘟咕嘟地喝着木瓜汁,就是乒乒乓乓地刷锅抹桌子——他家里的这个人是谁?他是从哪儿来的?拾贝人对这一切感到很不习惯。

拾贝人一直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懂儿子。乔希是被他母亲一手带大的,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就喜欢棒球场不喜欢沙滩,喜欢烹饪不喜欢贝壳。现在他三十岁了,看起来精力充沛,特别好……也特别愚蠢。他就像一只金毛寻回犬,就知道叼东西,拖着舌头、气喘吁吁地取悦主人。乔希用了两天份额的淡水给几个吉库尤男孩洗澡;花了七十先令买了只需要七先令就能买到的剑麻篮子;游客们离开时他还坚持要送给他们护理包、大蕉或是曼吉家的茶饼,还要用纸包好,用纱线绑结实。

一天晚上在餐桌前,乔希对他说:“你做得很棒,爸爸!”乔希已经在那儿呆了一个星期了。每天晚上,他都会邀请陌生人或是生病的人到饭桌旁吃饭。今天他邀请的是一个下身瘫痪的女孩和她的妈妈。乔希盛了一大勺咖喱土豆在她们的盘子里。“吃不穷你的。”拾贝人什么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呢?乔希身上流着他的血,这个三十岁不切实际的慈善家是他生命的延续,有着和他一样的基因。

这时他对乔希的容忍到了极限,加上怕有人跟着他,暂时还不能去捡贝壳,于是拾贝人开始和“希望”一起偷偷溜到岛上郁郁葱葱的树林里、砂石遍布的平原上和闷热光秃的灌木丛中散步,他们越走离海滩越远,在一片蝉鸣声中沿着曲径往上爬,这种远离海滩的感觉对他而言很新奇。他的衬衫被荆棘刮破了,裸露的皮肤被蚊虫叮咬着,他的手杖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是栅栏吗?还是树呢?很快,他们散步的距离就越来越短了:他听到灌木丛里传来沙沙的声响,会不会是蛇?或者野犬也说不定?有人知道岛上的丛林里都藏着哪些可怕的动物吗?拾贝人挥舞起手杖,“希望”在那儿大喊大叫,于是他们便急匆匆赶回了家。

有一天,拾贝人在散步的路上发现了一枚鸡心螺,这枚鸡心螺翻山越岭穿越了半公里从海里来到这条路上。那是一枚织锦芋螺,是珊瑚礁上一种常见的危险生物,但在离水域这么远的地方却十分罕见,一枚鸡心螺得克服多少困难才能爬到这儿?它又为了什么要爬到这么远的地方?拾贝人捡起鸡心螺,把它扔到了又高又茂密的草地上。打那以后,他开始频繁地在散步时遇到鸡心螺:他前伸的手臂触碰到一棵刺槐的树干,他在树干上摸到了一枚正在爬行的鸡心螺;他还在芒果林里抓到过一只寄居蟹,蟹背上居然也驮着一枚优哉游哉的鸡心螺。有时候有石子进到他鞋子里,他就会跳起来拼命地抖鞋子,害怕有什么东西要咬他。他曾错把一枚松果认作海荣芋螺,把树蜗牛当成光谱芋螺。这使得他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也许他在小径上发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鸡心螺,而是一枚蛹笔螺,也可能只是一块圆石头,或者是一个被村民扔掉的空螺壳。也许并没有什么奇怪的鸡心螺数量剧增的现象,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那种怀疑一切的感觉太可怕了。

一切都在改变:珊瑚礁、他的家还有被吓坏了的“希望”。屋外,整个小岛已面目全非,阴险恶毒得让人萎靡;屋内,他的儿子又把所有的东西都拱手送人——大米、厕纸、维生素B胶囊……也许最稳妥的做法是双手交叉,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乔希已经在那里呆了三周了,这一天,他又突发奇想:

“离开美国之前,我读了点有关鸡心螺的书。”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拾贝人正在桌旁等着乔希给他烤面包,听到这句话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认为那毒液可能真的有药用价值。”

“他们是谁?”

“科学家呀。据说他们正试图提取一些毒素注射到中风患者身上来医治瘫痪。”

拾贝人不知道该说什么,给已经半瘫痪的人注射鸡心螺的毒液听起来愚蠢至极。

“爸爸,你做的事情或许能帮助成千上万的人,这不是很伟大吗?”

拾贝人感到坐立不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乔希继续说:“帮助别人的时候是我最快活的时候。”

“乔希,面包烤焦了。”

“爸爸,世界上有那么多需要我们帮助的人,你不觉得我们很幸运吗?光是身体健康这一点就已经非常幸运了,更不要说能够向别人伸出援手了。”

“儿子,面包要焦了。”

“我的天!别再跟我提什么面包了!你看看你自己,别人在你家门口都快要死了,你却还在关心你的面包!”

他出去时砰的一声摔上了门,拾贝人坐在那儿,闻着面包烤焦的味道。

乔希开始阅读有关贝壳的书。他学盲文那会儿,还在美国少年棒球队呢。那时的他经常穿着棒球服坐在他父亲的实验室里,一边学盲文,一边等着他母亲送他去打比赛。他从茅屋的书架上拿了书和杂志,把它们搬到棕榈树下三个吉库尤孤儿搭的帐篷里。他大声朗读给这几个孩子听,但是,那些发表在《印度太平洋产贝类》或《美国贝类学家》这类杂志上的文章读起来可并不容易,乔希念得结结巴巴的:“带斑点的弹头螺,外壳细长,缝合线很深,螺轴基本上是直的。”他读书的时候,男孩们就看着他,嘴里哼着毫无意义的曲调欢快的儿歌。

一天下午,拾贝人听到乔希在读有关鸡心螺的内容:“这种令人敬畏的鸡心螺又厚又重,有尖尖的螺旋头,是鸡心螺里最罕见的一种,壳是白色的,上面有棕色的螺旋条纹。”

没想到的是,每天下午的阅读持续了一周后,男孩们竟然对贝壳渐渐产生了兴趣。潮起潮落总会在海边留下许多宝贝,拾贝人听到他们在碎片中寻找贝壳。其中一个大声喊道:“是枣螺!卡夫纳捡到了一枚枣螺!”他们把手伸到岩石中间去挖蛤蜊,挖了一大堆,用衣服兜着又叫又喊地拖到茅屋里,还给每一个都杜撰了名字:“蓝美美!姆巴巴!”

一天晚上,三个男孩和他们一起吃饭,拾贝人听到他们在椅子上动来动去,把银餐具当鼓槌,敲打着桌子的边边。拾贝人问他们:“你们几个去捡贝壳了?”

其中一个男孩立刻迫不及待地大叫道:“卡夫纳吃了一只蝴蝶贝。”

拾贝人身体前倾,认真地说道:“你们知道有些贝壳会伤人吗?知道水里面住着很多危险的坏家伙吗?”

“坏贝壳!”一个小男孩尖着嗓门大叫。

“坏贝壳!”其他两个男孩附和着他。

接着,他们又开始吃饭,这会儿倒是安静了下来,没再发出什么声响,拾贝人坐在一边,陷入思考。

第二天早上,乔希正在前面的台阶上砍椰子,拾贝人又一次尝试说服他:“如果那些男孩不满足于仅仅在沙滩上玩耍,去了礁石那里怎么办?要是他们掉到火珊瑚上或者踩到海胆怎么办?”

乔希反问:“你是觉得我没照顾好他们吗?”

“我的意思是他们可能想送上门去被蜇伤。那些男孩来这里是因为他们认为我能找到能治病的神奇海螺,他们很想被鸡心螺蜇一下。”

“爸爸,你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那些男孩为什么会来这里。”乔希回答他。

“那你知道是吗?就凭你读的那几本关于贝壳的书,你真以为你可以教他们如何寻找鸡心螺了吗?你想帮他们找鸡心螺,最好还是特大个的那种,然后被蜇,然后痊愈,不管他们患有什么病都能一下子治好是吗?可我压根没发现他们的身体有任何问题。”

乔希叹了一口气:“爸爸,这些男孩患的都是精神疾病,我可没说海螺能治好他们的病。”

突然之间,拾贝人觉得自己又老又瞎,他决定带着孩子们去捡贝壳。他把男孩们带到环礁湖,那里的水平静而温暖,水只没到他们胸口,他让几个孩子跟在他身边,并尽其所能告诉他们哪些动物是危险的。孩子们会尖叫着喊:“坏贝壳!”当拾贝人把一只张牙舞爪的蓝蟹扔过礁石,扔到更深的水里时,男孩们又会大声欢呼,“希望”也会跟着一起叫起来,和孩子们一起在她深爱的大海中玩耍,她似乎又找回了当年的自己。

噩耗终究还是来了,被蜇的人既不是那几个男孩,也不是其他的游人,而是乔希。他冲到沙滩上,呼唤着他的父亲,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乔希?是你吗,乔希?”拾贝人大声喊着,“我刚刚给孩子们看了圆肋嵌线螺,非常漂亮,对吗,孩子们?”

乔希的指头已经僵硬了,手背发红,皮肤肿胀,他的手心里仍然攥着那枚蜇他的鸡心螺——他觉得那只螺很漂亮,就把它从湿湿的沙地里挖了出来。

拾贝人把乔希从海滩上拖到棕榈树的树荫下,把他裹在毯子里,让男孩们去拿无线电。乔希的脉搏越来越弱、心跳很快,呼吸很急促,不到一个小时,乔希就停止了呼吸,心脏也停止了跳动。乔希死了。

拾贝人呆呆地跪在沙子里,“希望”趴在树荫下看着他,男孩们缩在她身后,双手紧抱着膝盖,神色惊慌。

二十分钟后,医生开着船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但还是太迟了。警察们开着马力十足的小艇尾随其后。警察把拾贝人带到厨房,询问他有关离婚、乔希以及那几个男孩的事情。

透过窗户,拾贝人听到很多船来船往的声音,一股湿润的风吹过窗台,他很想提醒厨房里那几个看似强硬实则懒散的警察,风雨快来了,用不了五分钟,肯定就会下雨了,可警察们却忙着让他澄清乔希与那几个男孩的关系,一次又一次地逼问他为什么他的妻子要和他离婚(他已记不清究竟是第三次还是第五次问他了),他无话可说,仿佛有一层厚厚的乌云把他和整个世界隔离开,他的手指、他的感官,还有大海——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他想问这些人:我的狗呢?“希望”什么都不懂,我得去找我的狗。

最终他举起双手对警察说:“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瞎子。”

真的下雨了,伴着季风抽打着茅草做的屋顶,地板下传来一阵蛙鸣,蛙声又高又急,交织在风雨声中。

雨停了,他听见水滴从屋顶滴落,冰箱下有一只蟋蟀在鸣叫,厨房里突然又有人说话了,那是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是穆安津在说话:“你现在可以一个人呆着了,就像我之前答应过你的那样。”

“我儿子……”拾贝人开口想要说话。

穆安津打断了他,从厨房的桌子上拿起一只笋螺,在木头桌面上来回滚动:“失明就好比是你的外壳,像贝壳保护着壳里的动物一样保护着你。而你呢?也像那些软体动物一样躲在贝壳安全的避风港里不愿面对现实。病人的确来过,他们来寻求治愈的机会。不过你放心,再也不会有人来寻找什么奇迹了。你又可以过上安静的日子了。”

“那些男孩们……”

“会有人来带他们走的,他们需要照顾,可以送他们去内罗比的孤儿院,或者去马林迪的孤儿院也行。”

一个月后,这两个叫吉姆的记者来到了他的小茅屋,把波旁威士忌掺在晚茶里喝。拾贝人已经如实回答了他们的全部问题,跟他们讲了南希、西玛和乔希的故事。两名记者说南希给了他们俩独家授权写她的故事,拾贝人已经可以想象到他们会怎么写了——一场午夜的激情、一片蓝色的环礁湖、一种危险的非洲螺毒和一个养着一条狼狗的瞎子郎中。通过这个故事,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那堆满贝壳的小屋,以及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

黄昏时,他和两名记者一起乘船到拉姆镇上去,水上的士在码头把他们放下来,然后他们自己翻过一座小山头进城。拾贝人听见路旁矮矮的灌木丛里和高高的芒果树林里不时传来鸟儿的鸣叫,空气闻起来很甜,有点像卷心菜和菠萝的味道。两个吉姆跟在后面呼哧呼哧地走着。

拉姆镇的街道上挤满了人,小贩们也都把摊摆了出来,他们用碎木炭烤大蕉和抹了咖喱的羊肉,把小木棒插在菠萝上,一块一块地卖,孩子们脖子上套着兜售箱,四处叫卖椰子甜甜圈和撒了姜粉的印度薄饼。胖吉姆们和拾贝人买了烤羊肉串,背靠着一扇雕花的木门坐在一条巷子里,一会儿,走过来一个少年,从水烟筒里拿出印度大麻问他们要不要,两个吉姆都很乐意抽上那么一口。拾贝人闻到一股甜腻的烟味,听到水在水烟筒中咕噜咕噜地冒泡。

“味道怎么样?”少年问道。

“非常棒!”两个胖吉姆一边咳嗽一边说,话语含糊不清。

拾贝人听到人们在清真寺里祷告,圣歌在狭窄的街道上回响。听着听着,一股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他的精神与肉体分离了。

“他们在做泰拉威礼拜[13]。”少年解释说,“今晚真主安拉会决定明年全世界的运势。”

“你也来一口。”一个吉姆把水烟筒递到拾贝人面前,“多抽点。”另一个吉姆跟着笑嘻嘻地说。

拾贝人接过烟筒,深深吸了一口。

午夜过后,一个抓螃蟹的渔夫用一艘安了马达的捕蟹船把他们送回岛上去,途中还经过了一片红树林。拾贝人坐在由细铁丝制成的捕蟹网上,感受微风拂面。船渐渐慢了下来,渔夫对他们说:“到了,下船吧。”于是,拾贝人和两个吉姆一起下了船,哗哗地走在及胸的水里。

捕蟹船渐渐开远了,在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涉水时,两个吉姆嘀嘀咕咕地赞叹起粼粼的波光,欣赏着彼此身后留下的那道长长的泛着银光的波痕。拾贝人脱下凉鞋,赤脚走在水里,踩着尖尖的岩刺走下珊瑚礁,走进更深的环礁湖,感受着脚底被潮水一次次冲刷出来的坚硬的沙沟和偶尔浮现的一丛丛海带、海藻和海草。灵魂与肉体分离的感觉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在大麻的催化下被无限放大。他的腿仿佛已经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了,忽然间,他感到自己的躯体飘到了海面上空,而感官则一路往水下延伸至蓝绿色的浅滩和珊瑚林立的水底小径。他感觉到有一块小小的礁石,礁上螃蟹在探险,海葵在摇头,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鱼群,它们时而聚拢,时而散开……这一切就在他的身下默默地发生着。他感到有一条牛角鱼游过来,后面跟着一条小丑鱼(应该是一条毕加索小丑鱼),又飘过来一块海绵[14],它们都在过着自己平静的生活,日复一日,一如既往。拾贝人的感官被赋予了超自然的能力:透过层层碎浪和波光粼粼的环礁湖,他听到了燕鸥的鸣叫,听到了刺槐树上昆虫的啁啾,他还听到了鳄梨树叶的沙沙声、蝙蝠的吱吱声、椰子树的颈上干树皮发出的刮擦声、大法螺的壳里海风吹出的呼啸声以及灌木的尖刺落到热沙上的声音,除了声音他还闻到了搁浅的海螺产的卵在育儿袋里腐烂的气味。拾贝人的感知一直延伸到了小岛的尽头,靠近地平线的地方,他感到有一条海豚在那里,可是那海豚既没有头也没有尾,甚至连鳍都没有,被海水冲过来又翻过去,它的肉已经被石蟹一片一片撕去了。

两个吉姆的声音远远地从身后传来,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被鸡心螺咬伤是什么感觉呢?”

刚才那一幕让拾贝人有点毛骨悚然,他真的看到了一条死去的海豚?他真的拥有了超越自然的听觉?他们现在是在往茅屋去吗?是不是已经快到了?

“我可以让你们试一下,我可以给你们找几枚小的鸡心螺,很小很小的那种,小到你们都察觉不到被咬了,然后你们可以就这个写一篇文章。”这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拾贝人开始寻找鸡心螺,他在水里费力地行走,绕了一个大圈,然后渐渐迷失了方向。他往礁石那边走去,小心翼翼地游走在岩石之间,就像一只水鸟,一只觅食的苍鹭,它的喙随时准备着扎进水里,刺穿一枚海螺或是一条不听话的鱼。

可是礁石并不在拾贝人以为的那个地方,而是在他身后。不久,他就感觉到了海浪掀起的泡沫,长长的碎浪拍打着他的后背,搅动着脚下的贝壳碎片,他能感受到正前方的海藻脊,陡峭高耸,又蜿蜒曲折。嵘螺、骨螺、榧螺……一枚枚海螺从他脚背上擦过。在这儿呢,这个应该是枚鸡心螺,得来全不费工夫嘛。他转了一下螺壳,用手掌心托着螺塔顶。突然一个浪头毫无征兆地向他袭来,撞上了他的下巴。他刚吐了几口咸咸的海水,又一个浪头打来,把他的小腿磕到了岩石上。

他突然想起卖烟的少年说的一句话:今晚真主安拉会决定明年全世界的运势。他试着想象上帝伏在一张羊皮纸前,思索各种可能性的样子。“吉姆!”他大叫一声,想象着他听到了那两个傻大个儿蹚着水朝他走来,但他们没有。他又一次叫道:“吉姆!”但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他们肯定已经回到茅屋,正蹲坐在桌子边,卷起袖子,等他带着刚刚找到的鸡心螺回去,把它放在他们的臂弯里,让毒液侵入他们的血液,然后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然后就有了他们的故事。

他连游带爬地向礁石走去,爬上了一块珊瑚礁,瘫倒在那里,神智有些恍惚。他的墨镜松了,从脸上摇摇晃晃地掉了下来,他试着用脚后跟去够,但是没够着,待会儿再说吧。

小屋肯定就在这附近,他走几步又游几下,终于走到了环礁湖,衬衫和头发都湿透了,鞋子哪儿去了?刚刚还在他手里的,算了,不管了。

水越来越浅了,南希曾经说过海水是有脉搏的,跳起来缓慢而响亮,即使清醒之后,她仍能听到嘭嘭的声音。拾贝人把那声音想象成是一条重达三千磅冰鲸的心脏发出的剧烈跳动声,每一次心跳都能带动几加仑的血液循环。兴许这会儿他耳朵里听到的鼓声,就是大海的心跳声。

他知道自己现在正朝着小茅屋的方向走去,他能感觉到脚底下硬硬的环礁湖沙沟,能听到海浪拍在沙滩上,高高的椰树上长满了椰子,海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从珊瑚礁上带回来一只小动物,它能麻痹那两个纽约来的记者,甚至可能会杀死他们。这俩人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可他却在那里计划着要他们的命。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吗?这就是神对他六十多年生命的最终安排吗?

他的胸膛鼓动着,“希望”去哪儿了?他想象着两个吉姆湿漉漉地趴在睡袋里,呼吸间都是酒精和大麻的味道,小蚂蚁正在咬着他们的脸,每一个细节他都想得一清二楚。然而,这是他们的工作,他们只不过是想把工作做好而已。

他拿出鸡心螺,用尽所有的力气,把它往环礁湖里扔,他怎么能去毒害他们呢!做出这个决定以后他感觉很轻松,他真希望能把所有的毒海螺都扔回海里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的罪恶感。他感到肩膀非常僵硬。

突然,他猛地清醒过来,这一醒如排山倒海的波浪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打得他从头一直凉到了脚底心,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被咬了。他迷失了:迷失在环礁湖里,迷失在一个人的黑暗里,迷失在侵蚀了他神经系统的毒液深处。海鸥在他身边落下,相互打着招呼,而他却中了鸡心螺的毒。

他开始眼冒金星,脑袋晕晕乎乎的,如果把他的生命比作螺塔,那么,此刻他已经站在了最后一层上,等待他的将是万丈深渊,最终被黑暗一点一点地吞噬。在他昏迷不醒,最后毒发身亡的时候,他会记得什么?他的妻子吗?还是他的父亲,抑或是乔希?他童年的记忆会不会像电影胶片一样在他眼前播放,追忆起曾经在北极光下爬上父亲贝尔47型直升机的那个男孩?他一生中经历的最艰难的时刻是什么?是中毒、失去意识、消失在水里、梦幻般地死去?还是在满目寒冰凄苦的北极之地出生?是长达五十年的失明?还是直升机着陆架上射杀北美驯鹿的那一声枪响?乔希给他写了那么多的信他却一封都没有回,他是否在那些信件中读到过乔希的忠诚、遗憾以及内心巨大的失落感和空虚感?这么多年,他都没能亲眼看过自己的儿子,也没能好好了解他。

没有时间了,毒液已经蔓延到了胸口。他还记得一个词:蓝色。他记得那天早上其中一个吉姆曾经赞美过一条岩礁鱼蓝色的身体:“看,它们蓝得可真好看。”他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在白马市的一片冰原里也看到过蓝色。哪怕已经过去了五十五年,哪怕他的视觉记忆已渐渐模糊,哪怕这个世界,甚至他自己的模样都早已被遗忘,但即使是在梦里,他也还记得冰隙最窄处的那一点蓝,很深很神奇的蓝,记得踢了一下裂缝边缘的积雪,一些小雪花飞入了冰冷的缝隙中。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离他而去,周围的一切都蠢蠢欲动,欲将他整个地吞噬:地平线上升腾的乌云,漆黑的夜空中灼烧的星辰,躲在沙石中不怀好意的树木,还有那足以碎骨粉尸的潮水。这一刻他能感受到的,只有那冷到骨子里的可怕的孤独。

第二天早上,穆安津的女儿西玛发现了他。自从病好了以后,西玛每个星期都会来看他,把大米和牛肉干放满他的架子,还给他带面包和盒装牛奶,当然还有厕纸,如果有他的邮件,她也会一并捎上。每次她都是自己从拉姆镇划着船来的,真是难为了她九岁的小胳膊,一路上看不见岛,也看不见其他的船只,沿途只能看到红树林。有时她会解开黑色长袍,让阳光洒落在肩膀上、脖子上和头发上。

她在离茅屋还有一公里的一片白色沙滩上发现了拾贝人,他面部朝上躺在那儿,海水不断地拍打着他。“希望”和他在一起,蜷缩在他胸前低声呜咽着,毛发都被海水打湿了。

他光着脚,左手肿得厉害,指甲全黑了。他身上有股大海的味道,像极那些煮熟了的螺肉的味道,拾贝人曾经无数次地把螺肉从螺壳里挑出来煮着吃。西玛拖起拾贝人,把他拖到小船上,然后架起双桨,划向他的小屋。“希望”跟在边上跑,一路沿着岸边狂奔,偶尔停下来等等小船,随后又吠叫着往前跑。

听到西玛和“希望”的敲门声,两个吉姆从睡袋里冲出来,顾不得头发乱糟糟的,两眼通红还没有睡醒,赶紧手忙脚乱地来帮忙。他们把拾贝人抬进屋,在西玛的指点下,用无线电呼叫了卡比鲁医生。他们用毛巾擦拭拾贝人的脸,他的心跳很弱很慢,中间有两次停止了呼吸,两个吉姆赶紧轮流为他做人工呼吸,给他输气。

他永远麻木了,几个小时,几个星期,还是几个月过去了?他不知道。他梦见了玻璃,梦见吹玻璃的小矮人吹出一颗颗鸡心螺的牙齿,有的像小小的冰针,有的像细细的鱼骨头,也有的像雪花的片晶。梦见海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在上面一边滑冰,一边透过玻璃窥视着海底的小世界,那个变幻莫测、危机四伏的珊瑚礁的世界。他眼中看到的一切——珊瑚虫柔软的触手、被撕碎的小丑鱼尸体——都是灰色的、孤独的、残缺的。一阵寒风灌进他的衣领,形状怪异的云朵匆匆掠过头顶。他是这地球上唯一活着的生物,什么都遇不到,什么都看不到,甚至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有时候,拾贝人能感到有人往他嘴里灌茶,茶水一进到他的肚子里就被冻住了,他的身体就像一台大冰箱,有很多冰块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嘎嘎作响。

最后,是西玛融化了他体内所有的冰块。她每天都去看他,从她父亲的大房子划船到拾贝人的小茅屋,在亮得发白的阳光下划过蓝绿的水面。在她的悉心照顾下,拾贝人可以下床了,她帮他赶走脸上的蚂蚁,喂他吃面包。渐渐地,她开始扶着他到外面去走走,和他一起坐下来晒晒太阳,可是拾贝人一直不停地在哆嗦。她会问一些问题,关于他的生活、关于他发现的贝壳还有那枚救了她一命的鸡心螺。再后来,她试着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慢慢走进环礁湖,每当有风吹到他湿漉漉的皮肤上,他就会发抖。

拾贝人蹚着水,用脚趾感受这水里的贝壳。距他被咬已经过去一年了。

“希望”坐在一块岩石上,不时嗅嗅远方,地平线上,鸟儿们排成一排飞过积云。西玛几乎每天都和他们一起来到礁石上,脱去密不透风的长袍,露出美丽的肩膀,头发也扎了起来,乌黑发亮的马尾辫在颈脖处荡来荡去。跟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人呆在一起,让她心情愉悦,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有意见。

西玛看到一群又小又细的鱼在水面下闪闪发光,数千只圆圆的眼睛盯着她,然后懒洋洋地转身游走了,他们的影子在沙沟上滑过,落在了一片形状像蕨类的珊瑚上。她在心里默念,这是腭针鱼,那是花伞软珊瑚,我不但知道它们叫什么,还知道它们是如何互相依赖的。

拾贝人往前走了几米,停下脚步,弯下腰。他发现了一只海螺,感觉像是大织纹螺——是一只有螺沟,螺塔很高的瞎海螺——他把手放在螺壳上,两根手指轻轻搭在螺塔的顶部。等了很久,壳口里才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脚,继续拖着螺壳慢慢地向前爬,翻过了一道沙脊。拾贝人的手指跟着它走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身来,低声说道:“可真漂亮。”脚下,海螺还在继续往前爬,拖着重重的壳,摸索着前进的方向,它的身体紧贴着沙子,一直爬到了没有光线、清净无人打扰的地方。

(宋丹丹 译)

[1] 希望:原文为Tumaini,斯瓦希里语,意为“希望”。——译者注

[2] 穆安津:muezzin,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宣礼员”,即清真寺每天按时呼唤穆斯林做礼拜的人,其职责是向穆斯林和伊玛目宣布举行礼拜的时间已到。——译者注

[3] 斋月:Ramadan,佛教用语,伊斯兰教借用词汇。是伊斯兰教历的第九个月,是穆斯林封斋的一个月。——译者注

[4] 疟疾:疟疾是经按蚊叮咬或输入带疟原虫者的血液而感染疟原虫所引起的虫媒传染病,主要表现为周期性规律发作,全身发冷、发热、多汗,长期多次发作后,可引起贫血和脾肿大。——译者注

[5] 白马市:白马市(Whitehorse)又称怀特霍斯,是加拿大育空地区的首府。流经白马市的育空河,上游水流湍急,激起的水花高似白马,故称白马急流,这也就是白马市名字的由来。——译者注

[6] 破浪堤:破浪堤又称水下防波堤,是设置于距岸40~50米左右的水下长堤。——译者注

[7] 都铎式样:这一风格因流行于英国都铎王朝而得名。这个时期大型的宗教建筑活动停止了,新贵族们开始建造舒适的府邸,在这种情况下,混合着传统的哥特式和文艺复兴风格的都铎式就应运而生。——译者注

[8] 尼尔·戴蒙德:Neil Diamond,1941年1月24日出生于美国纽约布鲁克林,20世纪60—80年代美国最为成功的流行歌手和创作人之一,1984年入选歌曲创作名人堂,他的整体风格属于典型的民谣+流行摇滚。——译者注

[9] 康祖长袍:kanzus,东非人的长袍,通常为白色长袖。——译者注

[10] 伊斯兰教的穆斯林一天要去清真寺作五次祈祷。祷告时间是根据太阳的运行轨迹而确定,每天都不一样。第一次叫晨礼,是早晨的祷告;第二次叫响礼,是下午开始时的祷告;第三次叫脯礼,是下午结束前的祷告;第四次叫昏礼,是太阳落山后的祷告;第五次叫宵礼,是晚上的祷告。——译者注

[11] 真主安拉:安拉(Allāh),是伊斯兰教经典《古兰经》中宇宙最高的独一实在、应受崇拜的主宰名称。真主是全世界穆斯林崇拜的唯一主宰,被认为是创造宇宙万物并且是养育全世界的,今世派遣众多先知向人类传达真理、后世进行公平清算的主宰。——译者注

[12] 和平护卫队:和平护卫队是一个由美国联邦政府管理的美国志愿者组织。组织使命包括三个目标:提供技术支持,帮助美国境外的人了解美国文化,帮助美国人了解其他国家的文化。——译者注

[13] 泰拉威礼拜:泰拉威礼拜是逊尼派穆斯林信徒在斋月期间进行的特别礼拜,通常在“宵礼”祷告结束后举行。——译者注

[14] 海绵:多孔动物的通称,海绵是最原始的多细胞动物,6亿年前就已经生活在海洋里,至今已发展到1万多种。海绵虽然属于动物,但是并不能自己行走,只能附着固定在海底的礁石上,从流过身边的海水中获取食物。多数海绵生活在坚硬岩石的底质上。——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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