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京城吃饭(谈北平吃饭馆子)
第一次到京城吃饭(谈北平吃饭馆子)同和居有道甜菜叫「三不粘」,不粘筷子,不粘碟子,不粘牙齿;所以李文忠的快婿张佩纶给这道菜起名三不粘。同时同和居的混糖大馒头半斤一个,也很有名,中午一出屉,真有住在南北城的人赶来买大馒头的。另外,同和居后院有一排精致的小楼,每间雅座都可以远眺阜成门大街。早年,东华门、西华门三里左近,都不准建造楼房,以免俯瞰内廷。同和居后楼,恰巧刚在范围之外,逢到慈禧皇太后驾幸颐和园避暑,凤辇都要经过阜成门大街西去,小楼一角,看个正着,只要西大后西山避暑,同和居楼上雅座必定是预订一空、谈起来也算一段小掌故呢。 提起同和居,也是光绪年间开的买卖。想当年各位朝臣散了早朝,差不多都到西四北的柳泉居聚会议事,或者是缸瓦市的沙锅居。由于柳泉居太吊脚,沙锅居只卖烧燎白煮,完全在猪身上找,既腻人,又单调,于是同和居就应运而生。 南城外江浙馆要数春华楼最雅致了。他家店东不但为人风雅四海,而且精于赏鉴,他跟湖社弟子画马名家马晋
北平的饭馆子以成桌筵席跟小酌为主;虽然也应外会,顶多不过十桌八桌,至于几十上百桌的酒席,就很少接了。
北平最有名的饭馆子第一要数东兴楼,据说东兴楼是一位山东荣城老乡,向西太后驾前大红人总管太监李莲英领东开的。李在内廷吃过见过,所以东兴楼有几样菜,拿出来确实有独到之处。
先拿他家「烩鸭条鸭腰加糟」来说吧,那是所有北平山东馆谁也比不了的,不但鸭条选料精,就是鸭腰也都大小均匀;最要紧配料是香糟。东兴楼对面紧挨着真光电影院,有一家酒店叫东三和,大概在明朝天启年间就有这个酒店了,传言天启帝微服出巡,曾经光顾过这家酒店,后柜有一块匾,写着皇庄老酒四个大字,就是天启皇爷的御笔。东兴楼溜菜烩菜所用的白糟,都是东三和的老糟,所以有一种温淳浥浥的酒香,此外「盐炮肚仁」、「炸肫去边」、「乌鱼蛋格素」都算是东兴楼的招牌菜,他家酒席上的炸肫,一律用白地蓝花大磁盘上菜,顶多十三四块炸肫,看起来真真是一碟心,您如果问他们为什么不多炸几块,堂倌一定回说这是牙口菜,嘴快的也不过吃两块,要是炸一满盘,一人来上七八块,腮邦子都嚼酸了!后来的菜也没法吃了,下回谁还再来照顾东兴楼呀。想不到他们还真有一套吃的理论呢,至于乌鱼蛋实际就是乌龟子,叫乌鱼蛋比较好听,每个大约拇指大小,要收拾得越薄越好,下水一氽就吃,既鲜且嫩,台北的山西餐厅有时候有这个菜,那不过是聊备一格而已。
北平隆福寺街有一家北方馆,介乎饭庄饭馆之间,叫福全馆,正院也有一座精巧的戏台,凡是小型堂会宾客不多,大半都爱在福全馆来举行。记得有一年盐业银行张伯钧唱失空斩,余叔岩配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这出在梨园界轰动一时的戏,就是在福全馆唱的,他冢最有名的菜是「水晶肘子」,大家所以欣赏他家这道菜,就是肘子上的毛拔得特别干净。要是夏季,您在福全馆正院大照蓬下,邀上三五知己,来两斤竹叶青,弄一盘冷玉凝脂,晶莹透明的水晶肘儿下酒,倒别有一番风味。
南城外江浙馆要数春华楼最雅致了。他家店东不但为人风雅四海,而且精于赏鉴,他跟湖社弟子画马名家马晋、号伯逸,交情莫逆,虽然马伯逸长年茹素礼佛,可是一得空就到春华楼串串门子、聊聊天。春华楼每间雅座,都挂满了时贤书画,大半都是酒酣耳热,即兴挥毫,真有几件神来之笔。就拿旧王孙溥二爷来说吧,他最爱吃春华楼「大乌参嵌肉」,一大乌参端上来,要是在座的都是比较随便的朋友,我们溥二爷就要三分天下有其二了。
笔者最欣赏春华楼的「银丝牛肉」,肉丝切得特细;而且不像广东菜馆,因为求其肉嫩,把牛肉又拍又打,外加小苏打,嫩则嫩矣,可是原味全失。人家春华楼银丝牛肉,全凭刀功火候,嫩而有味,同时垫底的银丝,炸得也恰到好处,绝不会有炸得太焦,炸得不透塞牙碍齿的情形。到春华楼而不点银丝牛肉者,可以说虚此行矣。
宣武门外半截胡同有个广和居,算是饭馆子资格最老的一家了,此居历经嘉、道、咸、同、光、宣,一直到民国十六年北伐前后,根据历代贤臣大儒逸士名流私家记载,凡是雅集小宴,都离不开广和居,潘炳年的潘鱼,吴闰生的吴鱼片,江藻的江豆腐,都是教给广和居的厨子研究出来的名菜。可惜广和居民国二十年左右就封灶歇业,灶上掌勺的头厨,被西单牌楼同和居揽了过去。
提起同和居,也是光绪年间开的买卖。想当年各位朝臣散了早朝,差不多都到西四北的柳泉居聚会议事,或者是缸瓦市的沙锅居。由于柳泉居太吊脚,沙锅居只卖烧燎白煮,完全在猪身上找,既腻人,又单调,于是同和居就应运而生。
同和居有道甜菜叫「三不粘」,不粘筷子,不粘碟子,不粘牙齿;所以李文忠的快婿张佩纶给这道菜起名三不粘。同时同和居的混糖大馒头半斤一个,也很有名,中午一出屉,真有住在南北城的人赶来买大馒头的。另外,同和居后院有一排精致的小楼,每间雅座都可以远眺阜成门大街。早年,东华门、西华门三里左近,都不准建造楼房,以免俯瞰内廷。同和居后楼,恰巧刚在范围之外,逢到慈禧皇太后驾幸颐和园避暑,凤辇都要经过阜成门大街西去,小楼一角,看个正着,只要西大后西山避暑,同和居楼上雅座必定是预订一空、谈起来也算一段小掌故呢。
前门外大栅栏有一家叫厚德福的河南馆子,门曰是两扇广亮黑漆大门,一点也不起眼的小招牌,挂在大门里头,到了晚上,门口只有一盏鬼火似的电灯,乌漆马黑。
初到北平的人,逢到有人请在厚德福吃晚饭,时常在大栅栏走上两三个来同,也没找着厚德福;因为他家的招牌大小不起眼,外搭着饭馆子门口,实在看不出是个饭馆子来。
据说从前厚德福是个鸦片烟馆,后来一禁烟,仍篦用原名改成了饭馆,开大烟馆自然不需要明灯招展,可是改成饭馆之后,老板迷信风水,认为风水不错,就一仍旧贯了,所以尽管门里灯火通明、锅勺乱响,可是门口一灯摇曳,怎么看也不像个饭馆子。
河南菜最有名的是吃鲤鱼,厚德福的「糖醋瓦块」的确比别家做得出色。笔者在开封郑州都吃过这个菜,不是略带土腥味,就是肉嫌老,实在吃不出妙在那里。
据说黄河鲤讲究当场摔杀下锅,但是黄河水泥土味重,网上来的鱼,一定要在清水一里养个三两天,把土腥味吐净,然后再杀才能好吃。同时鲤鱼是逆流而上的,所以鱼肉虽然活厚,可是筋也特别坚轫,非得好手名庖,懂得抽筋的,先把大筋抽掉,肉才鲜嫩好吃,厚德福的糖醋瓦块与众不同就在此处,如果带句话要宽汁,他一定附带一盘先煮后煎的细面条,拿油汁拌面非常爽口开味,比起此地西湖醋鱼拌面,可以说滋味大有不同。
厚德福还有一绝「铁锅蛋」,端上来的时候一边冒着轻烟,一边还吱吱叫,热香嫩三字可以说兼而有之。比别家用铜锅烤出来的,似乎不大一样。
北平的云南馆子,只有中央公园的长美轩独一份,大家不要认为游乐场所的饭馆子,都是菜不好,而且乱敲竹杠的,长美轩就是例外,他家做菜所用的火腿,是真正从云南来的大云腿,一味「云腿红烧羊肚菌」,一味「奶油菜花鸡宗菌」,除了昆明以外,恐怕只有长美轩才能尝到这样真正滇菜精华了。可借七七事变,抗战军兴,这个馆子也跟着关门了。
民国二十年前后,北平又开了三家比较新派的山东馆,是泰丰楼、新丰楼、丰泽园,同行管他们叫登莱三英,泰丰楼有个菜叫「鸳鸯羹」。这个菜最小要用中海盛,一边是火腿鸡茸,一边是豆泥菠菜,中间用紫铜片搽上油弯成太极图型隔好,上桌时再将铜片抽去,因为油的关系,两不相混;一边粉红,一边翠绿,不但好看而且好吃,另外一道汤叫「茉莉竹荪」,竹荪汤以前在大陆本不稀奇,可是他家竹荪汤有花香而无孰汤子味,宋明轩主冀察政务委员会时期,极爱喝他家的茉莉竹荪汤,所以在甘九军驻扎平津一带时期,茉莉竹荪汤算是当时一道时髦菜,还很出过一阵风头呢!
新丰楼的拿手菜是「塌锅比目鱼」,本来塌锅一类的菜是山东馆的拿手活,可是新丰楼的锅塌比目鱼显著特别好吃,后来廊房头条撷英西餐馆,有个﹁铁扒比目鱼﹂也很出名,他是把比目鱼架在铁架子上,用大磁盘托到客人面前自取,其实说穿了,就是脱胎新丰楼的比目鱼,换个上菜方式而己。
丰泽园开在煤市街,在三英中属于后起之秀,他家的「糟蒸鸭肝」,不但美食而且美器,盛菜的大磁盘,不是白地青花,就是仿乾隆五彩,盘上罩着一只擦得雪亮光银盖子,菜一上桌,一掀盖子,鸭肝都是对切矗立,排列得整整齐齐,往大里说像曲阜孔庙的碑林,往小里说像一匣鸡血寿山石的印章。这个菜的妙处第一毫无一点腥气,第二是蒸的大功恰到好处,不老不嫩,而且材料选的精,不会有沙肝混在里头。至于后来一般王孙公子,到丰泽园吃每人每四十块六十块的自抹刀的大碎烩,等于替柜上出清存货,那就不足为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