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贞试情崖下,陈仓再见白素贞
白素贞试情崖下,陈仓再见白素贞理发师家是南通那边的,原来是个当兵的,从部队退役之后,开了这家理发店,谈了个上海的女朋友,在普陀区一所小学当老师。两个人谈了七八年,和正常夫妻都差不多了,但是理发师提了不下十次的亲,每次都被女朋友的父母给轰出来了。父母不答应,主要嫌弃理发师是个外地人,又没有正式工作。直到前几天,有人主动做媒,想成全这段苦命姻缘。其实也不是做媒,而是写了几封信,两封寄给了市区两级妇联,投诉父母干涉婚姻自由,往小里说是老封建,往大里说是违法的,而且给上海人丢脸。我们的城市精神是什么?是海纳百川!人家理发师,多好的一条小溪,正准备奔流入海呢,你死活不接受,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没有大海的胸怀,充其量是个带着偏见和歧视的小水潭子。另一封寄给了女孩的父母,说外地人多好啊,他的父母亲戚都不在身边,你们把女儿嫁给他,不等于白白捡了个儿子吗?起码和倒插门女婿是一样的。人家原来是保过家卫过国的,据说还立过几次三等功,如今凭手艺
【编者按】
近日,陕西作家陈仓喜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与获奖散文集《月光不是光》同期出版的还有中篇小说集《再见白素贞》,通过四个故事,四个姓陈的男人,四个姓白的女人,讲述大移民时代,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怀疑,充满着防范,充斥着失语,呼唤缠绵浪漫、一见倾心的千古爱情。
小说集同名小说《再见白素贞》参评了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入殓师白素贞与报社记者陈小元因机缘巧合碰撞出了一系列故事,呼唤平民英雄的出现。
“文學陝軍”分两期推出,邀您共读陈仓的小说力作。
中篇小说《再见白素贞》,《十月》2020年第4期首发,《小说选刊》2020年第8期、《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9期、《小说月报》中长篇小说专号2020年第3期分别转载。小说集《再见白素贞》,北岳文艺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
06
当我第二次来到白素贞家楼下的时候,时间还在下午,天气非常好,白云在楼顶一动不动地堆着,感觉整个世界都轻飘飘的,有些天堂的样子。六楼的那道铁栅栏如今是开着的,我进去敲了敲靠西的那扇门,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声控灯似乎坏了,使劲地弄出再大的动静也不见亮,所以楼道里有些暗淡,甚至有几分恐怖。
我放下水果和两只乌龟匆匆地下了楼。回到楼下,发现那家理发店关着门,门上贴着一张告示,大意是家里要办喜事,暂时停业七天,七天之后回来,免费开门三天,所以请邻居们耐心等待。有一位中年妇女,站在我的身边告诉我,理发师回家结婚去了。
理发师家是南通那边的,原来是个当兵的,从部队退役之后,开了这家理发店,谈了个上海的女朋友,在普陀区一所小学当老师。两个人谈了七八年,和正常夫妻都差不多了,但是理发师提了不下十次的亲,每次都被女朋友的父母给轰出来了。父母不答应,主要嫌弃理发师是个外地人,又没有正式工作。直到前几天,有人主动做媒,想成全这段苦命姻缘。其实也不是做媒,而是写了几封信,两封寄给了市区两级妇联,投诉父母干涉婚姻自由,往小里说是老封建,往大里说是违法的,而且给上海人丢脸。我们的城市精神是什么?是海纳百川!人家理发师,多好的一条小溪,正准备奔流入海呢,你死活不接受,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没有大海的胸怀,充其量是个带着偏见和歧视的小水潭子。另一封寄给了女孩的父母,说外地人多好啊,他的父母亲戚都不在身边,你们把女儿嫁给他,不等于白白捡了个儿子吗?起码和倒插门女婿是一样的。人家原来是保过家卫过国的,据说还立过几次三等功,如今凭手艺开理发店,也算响应政府号召自主创业,而且无论战争年代还是革命年代,头发天天长,胡子日日新,除非天生是个秃子,不然哪怕天王老子,十天半月都要理发。理发的时候又不可能把头卸下来快递给网店,所以,理发店多稳定啊,理发师多有前途啊。顺便说一句,不是吓唬你们,小伙子长得那么帅,女孩排着几里长的队在盯着,我给你们五天时间,如果再不答应,那么,我就,把自己女儿嫁给他,他的理发店就在我家楼下,我对毛主席发誓,这是上天注定的……这个媒人,在信中放了一张自己女儿的照片,女孩的父母收到那封信,又看到如花似玉的照片,也许是开窍了,也许认识到包办婚姻是不对的,于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了。理发师害怕夜长梦多,第二天就带着女朋友办理了结婚证,第三天就回南通大摆酒席入洞房去了。
我说,真不错!这个媒人是你吗?
中年妇女说,我哪里会写信呀。
我心里咯噔一下,问是不是六楼的?中年妇女说,是的,我们也有点意外,你是来理发的吗?我看你的头发也不长,就等理发师回来吧,到时候不仅有喜糖吃,还可以给你免费呢。
我抬起头,看了看六楼的那扇窗户,说我不是来理发的,而是来找六楼的。她说,你是报社记者对吗?你前些日子来过一次,还买了不少水果,我都听说了。我说,你都听说什么了?她说,听说她们投诉你非礼,你给她们道歉了。我说,你是谁呀?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她说,我是居委会的,我姓刘,叫刘万清,前一届主任辞职了,我目前代理主任工作。
刘万清指了指理发店外边的一张长条椅,示意我们坐下来聊聊。
刘万清说,你可能不知道,她们母女两个每次写投诉信的时候,都会抄送一份给我们,就是她们不抄送给我们,上级部门也会把情况转给我们,让我们帮忙做做调解工作。我说,她们投诉我的事情,你们相信吗?她说,相信不相信已经不重要了,真真假假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不给个说法,她们就没完没了啊,你非礼人家的事情解决了,放走蛐蛐的事情又出来了,你把蛐蛐的事情解决了,她们接着又会投诉别人,这叫按下葫芦起了瓢。你是记者,见识多,如今社会这么混乱,大家为了利益,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国家也在治理整顿,但是擦个屁股,都要花费时间,都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就拿她们投诉的牛皮癣小广告来说吧,我们刚刚费尽气力清理干净,一夜之间,又贴上去了,而且用的是强力胶水,想要撕下来,比治疗牛皮癣都难。所以,我们最头痛的,不是她们投诉了什么,而是她们什么时候不再投诉了。
我说,就没有其他办法吗?刘万清说,我们几乎把办法都想遍了,开始以为是女儿的主意,心想年轻人,总归是有单位的,只要找到她的单位,让单位找她谈谈话,给她施加一些压力,但是只知道她在美容院,具体在哪家美容院,我们四处打听过,没有一个人清楚,也派人跟踪过她,她像个潜伏的特务似的,出门就把我们甩掉了。我说,她不是在殡仪馆吗?她说,那是后来才知道的。如果她在政府机关工作,为了自己的饭碗和前途,或许就好办了,但是偏偏在殡仪馆和死人打交道,我打电话给她单位,你知道单位怎么说吗?说她那不是投诉,是伸张正义,是啄木鸟捉虫子,对社会生态是有益的,你们不表扬就算了,还想让我们出面阻挠,那好啊,我们直接开除她,你愿意来这里上班吗?
刘万清唉声叹气地说,我们在小区里遇到她,怎么问她,她不解释,也不吱声,被问多了,她就一句话,我也不知道,你问我妈去吧。我们趁着丽妈没有犯病的时候,一了解,那些信和女儿无关,都是丽妈自己写的。我们比对过笔迹,确实都是丽妈写的,开始丽妈一个人署名,自从女儿的身份暴露之后,丽妈就把女儿的名字也加上去了。我们劝丽妈,有什么要求都好说,千万别再写信了,我们工作做得再好,你一封信就是孙猴子的一棒子,就把白骨精打回了原形,什么功劳都被否决了,所以优秀党员、文明单位、领导提拔,什么都被搅黄了,上一届的居委会主任就是看不到前途辞职的。但是丽妈说,你们觉得我投诉有理,那就赶紧解决问题,而不是层层推诿,和和稀泥,把老百姓根本不放在心上;如果觉得我胡搅蛮缠,甚至是违法乱纪,那就把我抓起来,关进监狱算了。
刘万清说,有阵子,真把人逼上了绝路,也想把丽妈抓起来,但是那么一把年纪,似乎精神又有问题,抓起来出点事情,那更不好收拾了。何况真要抓丽妈的话,也没有什么法律依据,人家除了正常地写信投诉,绕着纪念碑转转圈子,念几句口号,也没有其他任何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我们为了感化丽妈,过年过节带着东西上门慰问,但是人家说,你们看看我们困难吗?我们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以心领了,慰问品是绝对不收的;我们给医院打过招呼,丽妈去看病,直接一路绿灯,不用排队,但是人家说,来看病的,谁不急啊,我为什么搞特殊?我们偷偷地把她们的小区物业费给免除了,但是人家发现了,分文不少地都补上来了。丽妈犯病了,去广场上绕圈子,我们派保安跟在后边,像保镖一样保护丽妈,万一摔倒了也好扶一把,但是丽妈说我腿脚好着呢,你们有那些力气,多去抓抓小偷吧。最后,她反过来告我们一状,说我们没有原则,在败坏社会风气。
我说,人家挺有自尊的,她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刘万清说,问过了,丽妈在犯病的时候,就呼喊几句口号;丽妈在清醒的时候,说她们没有目的,如果说有目的的话,就是想端正风气,想让大家多关注民生疾苦,想让社会变得更美好。我说,目的也是挺纯正的。
我感觉丽妈有时候和我的想法一样,我们记者风里来雨里去,不说是为民请命吧,起码是想做一些善事。
刘万清说,丽妈每次送投诉信到社区来,我们居委会像对待锦旗一样,双手接过去;如果遇到吃饭时间,都要留她在食堂用餐,而且把她一路送到门外。大家怕哪个环节不周到,就会成为她的投诉对象,一旦成为她的投诉对象,那就没完没了。她家是602室,601室原来住着一个女孩姓米,也是南通那边的。小米从上海财经大学毕业,去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天天凌晨一两点钟才回家。小米平时打扮得花枝招展,尤其喜欢穿着高跟鞋,每次上楼或者在家里,高跟鞋敲打得楼板咚咚响,就引起了居民们的不满,说高跟鞋叩在地板上,像两台挖掘机一样恐怖,把钥匙插进锁孔里的声音太大,像一把刀插进插出那么刺耳,吵得大家失眠睡不着。丽妈听到反映,也不找小米沟通,每隔几天就写三封投诉信,一封寄给区里,一封寄给居委会,一封寄给女孩的公司,搞得小米在公司非常难堪。丽妈在投诉信里说,这种不顾别人感受的人,如果是共产党员的话,必须清理出党的队伍,以免影响党的形象;如果是领导干部的话,就应该给予记过处分。当时小米恰好处于预备党员公示期,所以入党的事情就泡汤了。小米被处理之后,丽妈把寄给公司的那封信改寄给了公安局。她说这样的人,打扮成那个样子,扭着水蛇腰,路都走不直,天天半夜三更回来,怀疑是不是在外边做皮肉生意,要求公安部门予以严查。公安局通过居委会回复说,经过深入调查,人家是良民一个,之所以天天在公司加班,是因为公司是做外贸的,和客户有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差。丽妈把这封信又改寄给了市里,投诉的对象又加上了公安局,说公安局不作为,包庇坏人。小米赌气,不仅不注意,还故意放摇滚,把整座楼都弄得颤巍巍的,像吃了摇头丸。居委会无奈,去做小米的思想工作,说你去报个芭蕾舞的培训班吧,费用我们给你报销,只求你上楼下楼的时候,尽量像跳舞一样踮着脚尖。后来,小米还是屈服了,再回家就把高跟鞋脱下来提在手上,像贼像猫又像在跳《天鹅湖》。再后来,心想还是搬家算了,到房产中介挂牌出租或者出售,但是中介听说对面住着这么个邻居,哪里还敢代理啊。
我说,最终怎么解决的呢?刘万清说,我干脆也叫她白素贞吧,自从白素贞在殡仪馆的工作被暴露之后,事情就完全颠倒过来了,小米被吓得不敢回家,家里人从南通赶过来,天天堵在楼道,朝602身上吐唾沫,把垃圾堆在602门口,在602门上贴符咒,说是从真如寺请来辟邪的,逼着602搬家。她们投诉归投诉,除了钻钻牛角尖,处事还是温和的。601又是符,又是骂,小米的弟弟还拿着刀,有几次守在602门口,搞得她们心灰意冷,也想把房子卖掉或者租出去,重新找个安静的地方隐居下来,但是去房产中介挂牌,因为房子里住着个神经病,又住着个给死人化妆的,这样的房子哪有人接手啊。最后,还是居委会出面,给小米每月补贴两千块钱,让她在公司旁边租房子搬走了,这套房子居委会和物业租下来当成了库房。
我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吧?刘万清说,是啊,大家开始寄希望于丽妈把病看好,后来嘛,我们说一句不近人情的话,只好等着丽妈哪一天不在了,世界就真正的太平了。
我听到此处,头皮有些发麻,问她们母女一般什么时候在家?刘万清说,我也不清楚,说实话吧,有时候在家,也不见得给你开门。我说,为什么呀?她说,原来白素贞身份没有暴露,家里还是挺热闹的,自从身份暴露之后,连政府部门来做调解工作的,推销的,也不愿意上门了。
刘万清说,其实她们也挺可怜的,白素贞她爸的情况不清楚,但是可以确定是陕西的,和你还算老乡。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陕西的?她说,也是信里写的,她们在信里什么都写了。我说,我长的这副德行呢?也写了吗?她说,当然,她们说你不足一米六。我说,她们眼睛还挺毒的,所以嘲笑我是三级残废对吗?她说,人家说你像童话里的小矮人。
我笑了笑说,这还是投诉信吗,怎么感觉像是表扬信啊?
刘万清也笑了笑说,从写信的角度看,还是挺有水平的,丽妈毕竟是地地道道的上海知青。白素贞在上海有不少亲戚,直系亲属就有个舅舅和两位阿姨。出事之前,舅舅阿姨经常带着表哥表妹来串门子,谁家添丁呀做寿呀升学呀升官呀发财呀,去酒店摆几桌子的时候,少不了要邀请她们母女参加。还有白素贞的同学朋友,经常有各种各样的聚会,她这朵校花不参加似乎就不完美。自从出事之后,白素贞就被当成笑话传开了,舅舅指着她的鼻子一顿臭骂,说你给活人化妆还好,给自己化妆也行,偏偏给死人去化妆,这和阴曹地府里的牛头马面有什么区别?我限你三天之内辞职,不然就没有你这个亲戚。白素贞说,辞职可以呀,但是谁来养活我们?你们来了又吃又喝又拿的,这些东西从哪里来?舅舅说,想想过去,我就恶心,你不辞职,我宁愿饿死。白素贞自尊心大受伤害,不服气地嘟哝着说,你饿死了不需要化妆吗?人总有死的时候,又不会长生不老!舅舅听了,上前就给白素贞一个耳光。从此之后,所有的亲戚像不认识她似的,偶尔遇见了不吱声也不点头,有人问起白素贞的情况,他们愤愤不平地说,她呀,早死了。久而久之就再不联系了,更别说是来往了。白素贞的同学朋友更干脆,有任何聚会不仅不再通知她,还删除了她的联系方式,把她的微信拉进了黑名单,甚至连同学之间的合影照片,也把她给剪掉了。
大家有任何事情都躲着白素贞,不再提起白素贞。不小心提到白素贞,就有人出现呕吐,时间一长,似乎就没有这个人,或者这个人已经去世了,只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07
大朵大朵的白云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消失了,太阳把天空像口锅一样烧得红彤彤的。
刘万清说,尤其是白素贞的男朋友,莫名其妙地跳进黄浦江自杀了。
我彻底被震住了,问为什么要自杀呀?
刘万清说,有人说是得了忧郁症,也有人说是被鬼缠身了,她男朋友也是陕西人,比你高不了多少,黑不溜秋的,人很憨厚,有点像《天下无贼》中的傻根,在一家装修公司当设计师,她和她妈两个人都叫他小徐。
我听了有些吃惊,问是言午许吗?名字是不是叫许仙?
刘万清说,还许仙呢,你以为她真是白素贞啊!她们投诉你的时候用了个笔名叫白素贞,是你给人家起的绰号,不过,她的长相像白素贞,气质倒是非常像条蛇。
白素贞的男朋友小徐跳黄浦江的那天,是两个人认识两周年纪念日,准备去东方明珠上边的旋转餐厅吃饭,半年前预订位子的时候,白素贞的身份还没有暴露,连男朋友小徐也以为她在美容院上班。小徐有时候要去接她下班,她就坐一站公交车或者步行,远远地来到中山北路某家美容院前边等着。小徐问她工作的地方,她下巴就朝着美容院指一指;小徐要去美容院看一看,她就生气地说,有什么好看的,那里边全是美女,你是不是想花心啊?白素贞的身份暴露之后,小徐并不清楚,虽然发现有些人的眼光十分异样,也没有太往心上去。但是白素贞的心态变了,开始总说自己工作忙,尽量减少两个人的约会,两个人真正约会的时候,她又说自己这里不舒服、那里心情不好,两个人除了拉拉手、抱一抱之外,她死活不让小徐亲她。小徐觉得非常奇怪,问她是不是变心了?她说,我怎么可能变心呢,只是得了口腔溃疡,我们两个人一亲啊,就把溃疡传染给你了。
小徐说,是溃疡,又不是艾滋病,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唾沫是消毒的,我给你消消毒吧。
白素贞说,病从口入,你可不要看不起溃疡,发展下去有可能就是癌症。
白素贞再怎么说,每次一见面,花前月下的时候,小徐还是不管不顾地抱着她亲个没完没了。
白素贞每次和小徐亲热的时候,包括拉手、拥抱和抚摸,内心尽量保持着愉悦感,感觉自己的身份不应该影响她的幸福。比如好多人,还走上前去,深情地亲吻那些离去的人的尸体,而自己再怎么样,毕竟是活生生的干净的人。但是一想到被蒙在鼓里的小徐,她的良心还是受到了强烈的谴责,竟然把那些亲密动作的渴望慢慢转化成了恐惧,她的整个身体都会瑟瑟发抖。
有一次,白素贞再也忍不住了,使劲地推开了小徐。她退后几步,眼泪汪汪地说,你真是个傻瓜!小徐一头雾水,说你是不是还有进一步的想法?她说,什么是进一步的想法?小徐说,那个呀,人家谈恋爱,都会那个的对不对?白素贞说,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能不能把我的身份先摸清楚?小徐说,你的身份不就是我的女朋友吗?她说,你知道你的女朋友是干什么的吗?小徐说,你是搞美容的呀。她说,你知道我都给谁美容吗?小徐说,你给那些爱美的人呀。她说,他们确实是爱美的人,但是他们是爱美的死人!小徐说,我不懂,你是不是受人欺负了?她说,不是人欺负我,是我骗了你,我上班的地方,不在中山北路,而是西宝兴路。小徐说,我还是不懂,单位在哪条路上不都一样吗?她说,其实我在西宝兴路的殡仪馆上班,这下你懂了吧?
小徐说,你在殡仪馆上班?
白素贞说,是的。
小徐说,你在殡仪馆上什么班?
白素贞说,给死人化妆。
小徐说,给死人化妆?死人需要化妆吗?
白素贞说,我对不起你,我们分手吧。
小徐明白过来的那一刻,他一下子呆住了,内心的火焰瞬间结成了冰块。那天告别的时候,他强忍着没有出现呕吐那样的反应,但是不敢直视她的脸,不敢直视她的嘴唇,尤其不敢碰她的手,似乎她的手指上还残留着死亡的气息。
小徐沉默了几天,还是不同意分手,说这有什么关系呢?既然大家都在制造垃圾,就必须有人去扫大街?既然大家都会大小便,就必须有人去掏大粪;既然大家都会死,就得有人送他们最后一程。掏大粪的人就不能吃饭了吗?和死人打交道的人就不能好好活着吗?
小徐不仅道理这么讲,也确实想做到不在乎,但是心里慢慢地起了变化,当他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把她的舌头揽入自己的嘴里,他总觉得昔日的那只手和那条舌头,不再是条火热的充满诱惑的鱼,而是冰冷的有点毛骨悚然的蛇。甚至在亲热的时候,他不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是一位身体僵化的老年人,已经失去了某种激情和冲动。
在两周年纪念的那天晚上,他们两个约好了在东方明珠上边碰头。小徐要求去接她,被她拒绝了。当她自己乘着超速电梯爬上267米的旋转餐厅,看着前来用餐的基本都是情侣,他们那么缠绵,那么浪漫,那么开心,那么热闹,她一下子泪流满面。但是,她还没有坐下来呢,在迷离的灯光下,就发现一个身影,特别像她昔日的朋友。朋友面前摆着蛋糕,蛋糕上点着蜡烛,应该是庆祝生日来的。她不敢前去确认,送上自己的祝福,只好转身离开了。她怕自己的出现,给朋友带来不快,也给小徐带来尴尬,于是打了个电话,说上边太吵闹了,而且转来转去的,还没有两圈呢,把人就给转晕了,还是重新找个僻静的地方随便坐坐就行了。
他们离开之前,顺便去滨江大道散了散步,这里毕竟是模糊暗淡的,多数又是外地来的游客,所以更显得自在一些。那是个秋天的夜晚,天是那么澄澈,月是那么白,风是那么凉爽,黄浦江两岸的灯火是那么迷离,水上的游船开来开去,宛如航行在仙境一样。他们顺着江边,朝着清静的方向走,他一会儿拉着她的手,一会儿又放下她的手,她的手真像蛇一样,在他的手心不停地游动……他们两个人都沉默着,其实她有话要说,她想告诉他,她多么想换一份工作,但是咨询过一些招聘单位,包括几家民营医院,当人家发现她在殡仪馆工作过的时候,立即就拒绝了她,连护士都不要她。但是她不想看到他的痛苦,还是决定干到月底就辞职,哪怕当乞丐也要辞职。他也有话要说,但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他前几天去看心理医生,诊断的结果是他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如今已经在吃一种叫瑞必乐的药片。
两个人都还没有开口呢,先是白素贞失声痛哭,随之是小徐也失声痛哭。他们像瞬间解冻的火焰,已经顾不得什么了,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紧紧地抱在一起,边哭边吻了起来。她双手吊住他的脖子,眼睛迷离地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他俯下身子,以脸贴着她的脸,把她的一切都揽进怀里。他们吻得那么激烈,吻得那么放肆,吻得那么天长地久。
他们缓缓地旋转着,似乎要飞起来了……
正在这么吻着吻着的时候,小徐突然一把推开白素贞,向后边一步步地退着,退着。当他再无路可退的时候,突然一个转身,像跨栏的运动员,轻松地越过栏杆,扑通一声跳进了黄浦江,卷起一朵小小的浪花不见了。
经历了这么大个弯子,白素贞表面上似乎一切如常,但是心底已经变了个人似的。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之后再回家,据说是不愿意碰到任何人,或者说是不愿意给任何人添堵。也难怪呢,小区里的人遇到她,都远远地躲着她,孩子不睡觉不做作业,父母就拿她来吓唬他们,所以小孩子见到她就哇哇大哭。她外出的时候,能步行的尽量不乘车,要乘车也尽量躲开高峰时段,要坐火车也尽量坐软卧包厢,因为软卧包厢人少清静。
刘万清说,那趟火车上多少人啊,你们两个能遇在一起,也许上辈子是冤家,这辈子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08
不管什么时候回家,白素贞就再不出门了。除了去殡仪馆上班,她和这个世界好像再没有丝毫的关系了。可能因为孤独寂寞吧,她晚上下班的时候,总会拐进小区前边的绿化带,带些剩饭剩菜喂喂流浪猫。后来,她离开的时候,总有几只流浪猫恋恋不舍地跟着她,过马路,进小区,上楼,她不忍心抛弃它们,干脆把它们一只只地逮回家去了。
丽妈对于收养流浪猫非常赞同,不仅去菜市场买点剩鱼剩肉,捡些被人抛弃的猪下水,回家给这些猫准备一日三餐,还给它们洗澡、梳头、除虫。丽妈把那些猫当成孩子一样打扮得干干净净,空闲下来就和它们说话,讲自己的过去,讲英雄们的故事,讲世界伟人们的传奇。丽妈唠叨最多的,是原来怎么怎么样,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怎么样,尤其提到去北京天安门广场参加升旗仪式的事情都禁不住要抹眼泪。她常常哀叹着告诉那些猫,说原来人心都是肉长的,是热的,是红的,是软的,是有感情的,流出来的时候是会让人疼痛的;而如今呢,你们知道人心是什么长的吗?是秤砣长的!秤砣是什么?是铁疙瘩!铁疙瘩是什么样子的?是硬的,是黑的,是冰凉的,是沉甸甸的,咽下去会把人噎死的。
喂养流浪猫的那阵子,丽妈的病就没有复发了。
她们母女收养的流浪猫很快达到五十多只,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乱跑乱窜,有的趴在窗台上嬉戏,有的躺在阳台上撕咬,同时叫起来鬼哭狼嚎,尤其到了发情期,半夜三更不睡觉,放肆地求偶和交配,像有几十个饥饿的婴儿一起啼哭,让左邻右舍坐卧不安。有些婴儿跟着彻夜哭闹,有些小夫妻一时性起,跟着一夜贪欢;有些老年人干脆早早地起床晨练,打太极、舞剑、跑步去了。关键是风一吹,整个小区就散发出一股尿骚味,还有细小的毛发在空气中飘浮着。
好多居民就联名向居委会投诉,说再不管管这群猫,他们都会变成疯子,也要去广场上转圈子了。居委会硬着头皮在菜市场找到丽妈,说你整天投诉这个投诉那个,要这个说法,要那个说法,现在好了,人家联名投诉你,你说怎么办吧?丽妈说,投诉我们什么?你们看看这些猫,原来没有家,下雨刮风,餐风露宿,多可怜啊。居委会说,再这样下去,可怜的就是小区居民了。丽妈有些意外地说,小区还有居民吗?我怎么不知道啊?
大家怀疑,丽妈整天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这个小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别人,只有她和她的女儿白素贞,有时候恐怕连她女儿白素贞都不存在。
居委会说,天啊,全小区一千多人呢,你不会以为就住着你们一家吧?丽妈说,不管有多少人,我养在自己家里,花的是自己的钱,这是在做善事对不对?居委会说,我们承认你保护小动物是公益行为,但是严重干扰到了别人。丽妈说,干扰别人什么了?居委会说,不说尿骚味熏天,也不说毛发乱飞,仅仅是撕心裂肺的猫叫春的声音,整夜整夜不停点,谁还受得了啊?丽妈说,这些猫不睡觉吗?居委会说,就是啊,你们难道不睡觉吗?丽妈说,被你一提醒,我才想起来,它们为什么整天不睡觉呢?居委会说,你还记得吧,601的高跟鞋,你都受不了,何况这么多的猫爪子挠人家的心窝子,所以你得体谅体谅别人。
丽妈问,你们要杀掉它们吗?居委会说,这太残忍了,它们毕竟是你的朋友,也是我们人类的朋友。丽妈问,你们要抛弃它们吗?居委会说,建议还是送人吧。丽妈说,送给谁?居委会说,可以让好心人来领养。丽妈说,如今还有好心人吗?搞不好被他们领回去假冒羊肉,卖羊肉串了怎么办?居委会说,羊肉与猫肉味道不一样。丽妈说,难道你吃过猫肉吗?居委会说,猫肉多恶心,谁敢吃啊!丽妈说,那你怎么区分它们的味道是不一样的?
居委会怕被绕进去了,所以说,你看这样行吗?我们在公共绿化带里,专门开辟一块地方,搭几间小木屋,花花草草的,景色也好,你们把它们养在绿化带里怎么样?居委会把利害分析了一遍,又提出这么个解决办法,丽妈也就答应了。
最后,在绿化带深处选了个僻静的角落,搭起一排小木屋,设了一圈栅栏,成了流浪猫的新家。等到那些猫入住之后,许多老猫都生了小猫,加上自动投奔过来一批,队伍很快壮大到一百只左右,形成一个规模不小的养猫场,白素贞干脆取了个名字,叫猫猫咪蒙收容所。
有人来问,开养猫场,经济效益如何?丽妈说,我们分文不入,而且还是贴本的。有人就问,你骗人的吧?亏本生意谁做啊?丽妈说,我们不是做生意,我们是做公益。有人就问,养猫算什么公益?猫又不用抓老鼠。丽妈说,猫可以防止妖魔鬼怪害人。不久之后,果然有个老板来问,你这些猫卖不卖?我们可以高价收购。丽妈说,它们又不能看家护院,你收购回去干什么?老板说,猫皮细腻、柔软又有光泽,剥下来可以做大衣,猫肉补虚劳、祛风湿、解毒散结,割下来可以加工食品。丽妈说,你们还是剥自己的皮、割自己的肉吧,现在的人怎么这么缺德,都掉钱眼里去了。
半年不到,悲剧就发生了。
那天早上,上海非常冷,下着零星小雪,丽妈按照往常的习惯,风雨无阻地先去菜市场,然后带着碎骨头烂肉去喂猫。以往看到丽妈来了,猫都会扑到栅栏边,欢快地叫着。但是那天早上一片寂静,丽妈以为它们嫌冷,躲在窝里睡觉,或者商量好了要开一个玩笑。丽妈把猫屋的门打开,把猫食扔进去,吆喝一声“开饭了”,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丽妈拾起一根竹竿,朝着里边捅了捅,说你们这些畜生,还知道开玩笑啊,快点醒醒出来吃早饭吧。
丽妈终于发现了异样,它们东倒西歪地一动不动地躺成一片,像一只只被掏空的枕头。
当丽妈意识到它们已经死了的时候,老毛病立即就犯了。丽妈像清扫战场的士兵,左手提着两只猫,右手提着两只猫,左肩膀挂着两只猫,右肩膀挂着两只猫,口里吐着白沫,眼里冒着雾气,跑步冲向了广场,转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转到中午,最后瘫痪在地上,被保安送回了小区。回到家之后,丽妈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边铺开信纸开始写信,整整写了一天的信。写了一遍不满意,再写第二遍,第二遍不满意,又写第三遍,直到完全满意为止,然后抄写了九封。当天凌晨四点不到,在太阳刚刚露出半个小脸蛋的时候,丽妈把信一封封贴上邮票,投进了邮政信箱。
白素贞听到这些猫一夜之间全死的消息之后,不仅仅是惊讶,简直是被吓坏了,她蹲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她不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她们的猫,虽然天依然很冷,还下着小雪,但是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合眼,而是坐在猫猫咪蒙收容所前边的草坪上,背靠着一棵合抱粗的香樟树,拿出一把小木梳、几包湿巾纸和自己平时化妆用的口红,借着昏暗的路灯,给那些猫一只一只地化妆。
白素贞不仅给它们整理凌乱的毛发,给它们擦去眼角和嘴角的污垢,给它们的嘴唇涂上口红,还掏出指甲刀,给它们剪指甲。其中有四只猫,可能是被同伴抓伤的,也可能是在挣扎的过程中自己把自己咬伤的,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她必须回家,带一点针线过来,给它们缝合一下。这是一名合格的化妆师必须做到的,她不能因为死亡者的身份卑微,比如如今的几只猫,就忽视它们遗体上的残缺。这毕竟是告别世界,是对生命应有的尊重,她必须追求完美。她的动作是那么熟练,是那么深情,是那么神圣,是那么一丝不苟,和她在殡仪馆里一模一样。
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似乎没有经过那个夜晚,也没有下过那场雪。这些被整容化妆之后的猫,看起来那么光彩照人又那么疲惫,像刚刚参加完一场盛大的宴会,吃饱了,喝足了,睡着了。
这么多的猫同时死亡,虽然没有死人那么重要,但是不得不引起人们的重视,而且死的不是一般人的猫,而是这家投诉专业户的猫,上级部门十分清楚,肯定会遭到投诉的,所以在没有收到投诉信之前,主动开会研究对策,派人前来解剖化验,对尸体进行无害化处理,最后把相关情况专门通报给了丽妈——化验结果显示是食物中毒。
居委会来传达意见的时候,丽妈说,你们这是推脱责任对吗?食物是我亲自喂的,怎么可能有问题呢?居委会说,是呀,怎么会中毒呢?丽妈说,我看是别人下的毒。居委会说,人家为什么要下毒?丽妈说,有人嫌它们吵闹。居委会说,原来你养在家里吵闹,如今你养在绿化带,关他们什么事情啊?丽妈说,有人要剥皮吃肉,有个老板来过几次,他的嫌疑很大。居委会说,那人家为什么不逮活的啊?有毒的肉怎么吃啊?你仔细想一想,你前一天是怎么喂它们的。丽妈说,它们天天吃鱼吃肉,应该也吃烦了,我想让它们尝尝新花样,就去花鸟市场给它们买了一些猫食,你们都爱吃爆米花对不对?那些猫食很像爆米花,你们不信可以去花鸟市场调查。
居委会派人和丽妈一起赶到花鸟市场,没有想到那家店铺经营不善已经关门了,不过在门面上写着销售内容:不仅包括狗粮猫粮,也包括老鼠药和杀虫剂。居委会说,他们正在关门大处理呢,你确定他们卖给你的就是爆米花而不是老鼠药?丽妈说,他们当时在清仓处理,不可能这样缺德吧?居委会说,也许是无意的。居委会说,死了这么多猫,虽然不是你的本意,但是你也逃脱不了干系,有个动物保护组织你知道吧?我们不是吓唬你,在国外虐待几只蚂蚁,都要吃官司的。丽妈说,蚂蚁也是命呀。居委会说,所以呀,你肯定会遭到投诉的。丽妈十分懊悔地说,哪里轮得到他们投诉我啊,我自己投诉自己好了。
丽妈的病情越来越重,几乎每隔两天就去广场转上几十圈,然后躲在家里写信,内容都是一样的,是关于给一百只流浪猫沉冤昭雪的,不过,投诉人是自己,被投诉人也是自己,感觉像是一封封忏悔书。
这一次,丽妈不仅仅写投诉信,还去居委会询问处理结果。居委会说,你自己是投诉人,你自己又是被投诉人,你还要什么说法啊?丽妈说,一百只猫啊,没有说法怎么行。居委会说,那你说怎么处理吧。丽妈说,是赔偿,还是法办,我听政府的,你们政府不能不作为。居委会说,你一定要说法,我们的说法就是,人生难得不糊涂,冤家宜解不宜结,其实大家都是无心之错,所以双方各退一步,彼此达成谅解。
丽妈说,谁谅解谁?
居委会说,你自己谅解自己。
丽妈说,关键是我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刘万清说,丽妈折腾了将近一年,最终放下流浪猫事件的原因,也许是你倒霉,恰巧遇到了你,而且你又恰恰欺负了人家的宝贝女儿。
听完故事,我隐隐感到心痛。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她们把流浪猫放下,而把我当成她们关心的目标,毕竟我和她们之间,与这个世界之间,关乎的仅仅是一个吻和一只蛐蛐,并不关乎生死。
两个人聊着聊着,天就接近黄昏了。刘万清突然用胳膊顶了顶我的腰,指了指小区的大门悄悄地说,快看,终于回来了。我说,谁回来了?她说,还有谁啊?白素贞她妈呀!我顺着刘万清的目光看过去,丽妈因为逆着夕阳,显得十分耀眼;她的头发稀少,而且仅仅雪白雪白地留在两鬓,所以像个剃着阴阳头的巫师;她右手提着一桶食用油,左手提了个塑料袋,里边装着两个南瓜,也许太重,也许本身就是驼背,头差不多挨上了脚背,像一条受伤的蚯蚓,两头勾在一起,也像一只铁环,在身后拖着比自己冗长两倍的影子,摇摇摆摆地朝着这边滚了过来。
刘万清迎了上去,扶着丽妈说,哎哟大妈呀,你去哪里了啊?丽妈说,除了阴曹地府,你说还有什么好去的吗?刘万清说,你家来客人了,我们都等大半天了。丽妈朝四周望了望,有些怀疑地说,我们家只有仇人,哪里会有什么客人,你这居委会主任算什么客人?刘万清说,我当然不是客人,是人家报社的这位记者。
丽妈再没有吱声,也没有抬头看我,吃力地拐进了楼洞。
刘万清拉住我,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我们别上去了吧?我说,为什么?她说,阴森森的,你不害怕吗?我钻进楼洞的时候,天一下子黑透了,上到二楼的时候,也许是声控开关坏了,也许是反应迟钝,无论怎么跺脚,灯都没有亮,楼道显得有些恐怖。
刘万清还是蹑手蹑脚地跟上来了。
我对白素贞家的印象并不坏,甚至还有一些好感。她家那套位于六楼的两室一厅,估计也就七八十平方米,但是因为地板、门窗、窗帘都是白色的,而且打扫得十分干净,布置得十分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加上又南北通透,所以非常敞亮。厅里摆着一张大方桌,两边各有一把太师椅,还有个小小的书柜,都是红褐色的。据丽妈自言自语式的介绍,这都是老祖宗遗留下来的红木家具,当年从陕西搬家回来的时候,大方桌太宽,进不了门,有人建议先把四条腿锯断,等搬进门之后再安上,但是遭到了白素贞的反对,最后就想了个办法,把它从窗户吊上了六楼。大方桌上摆着一只大茶壶,是青花瓷的,上边有幅画,画中有个年轻人,肩膀上扛着一把锄头,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腰间有一只黄挎包,上边印着“立志农村干革命”;茶壶旁边摆着两只白色洋瓷缸,上边印着“为人民服务”。有一间卧室的门开着,里边有一张书桌,有一张木板床,也都是古典式的,床里边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我认得那是学生时代的白素贞。
开始的十几分钟,丽妈并无什么异常,和普通的串门子一样,又递糖果,又递花生,又递苹果——这些东西盛装在盘子里,好像早就预料到有人光临,而提前准备好了似的。
丽妈的话不多,还有几分慈祥,似乎我和她女儿之间,根本没有坐过那趟绿皮火车,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联系,她们的那些投诉是不存在的。也许为了打破沉默,也许是自言自语,丽妈拿出两块抹布,埋着头,边象征性地擦着窗台、桌子和地板,边简洁地和我们说话。丽妈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带的那些水果总共花了多少钱,她必须把钱还给我。丽妈在家里翻了半天,似乎在找钱,终于从储存罐里倒出一堆硬币,哗哗啦啦地装进一只塑料袋,递给我,说你数数吧。我说,阿姨,你在笑话我吗?丽妈说,我最怕占人家便宜了,这样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对于我带去的两只小乌龟,丽妈并没有客气,她拿出一个空着的玻璃鱼缸,先用水冲洗了几遍,再接了半缸水,拿出两颗鹅卵石放在水中,然后把两只小乌龟放了进去。丽妈盯着鱼缸,似乎对着爬来爬去的小乌龟说,你当记者累不累?我说,不累,一点都不累,能尽量帮帮别人,还是挺开心的,以后不管有什么需要,阿姨你尽管吩咐。丽妈说,你家是陕西哪里的?我说,我家是丹凤县大庙村的,从骊山,经过蓝田,翻过秦岭就到了,阿姨你在骊山那边下过乡,有没有去过我们那里?丽妈说,你今年多大了?我说,已经三十多了。丽妈说,你为什么还不结婚?我说,我长成这样,谁看得上我那不是缺心眼吗?
唯一的异常发生在我们离开之前。丽妈泡了一壶茶,说那是西湖龙井,刘万清在喝茶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大茶壶,大茶壶就像着魔了似的滚了几圈,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刘万清十分紧张,说大妈呀,我明天给你买个新的。我说,你明天就赔个新的吧。刘万清说,轻轻地摔下去,怎么就碎了呢?我不是故意的啊。我说,你当然不是故意的。
但是丽妈听到砰的一声,似乎被针扎了一下,就再也没有吱声了。
丽妈神情恍惚地跪在地上,把碎片一块块地捡起来,颤巍巍地捧在手中。不小心,她的手被划破了,血汪汪地朝下流,整个房间十分安静,滴滴答答的声音清晰明了,像从丽妈身体里跑出来的脉搏。
刘万清脸色惨白,拉了拉我,示意我赶紧撤离。白素贞还没有回家,我有些犹豫,我想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如果见到她之后,我会说什么,她又会说什么,我的心里还会产生和从前一样的反应吗?
从白素贞家出来,天空西边挂着个月牙,像快要融化的一块冰。我说,你以前去过她们家吗?刘万清说,今天是第一次,没有你陪着,我可不敢,刚才恐怖吧?我说,恐怖在哪里?刘万清说,你没有注意吗?那只大茶壶落在地上,在地上转了好几圈,才忽然碎掉的,像不像中邪了?我说,多好的人家,人家窗明几净的,我看是你们想得太多了。刘万清说,也许吧,反正局长、区长和镇长,各个部门的干部也来了不少,每次来都通知她们去居委会,好像还没有人上过楼呢,这么多年了,据我掌握的情况,就你来拜访她们,而且还带着礼物。我说,我们不诚心的话,人家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呢?刘万清说,不是不诚心,是你个头不大、年龄不大,胆子倒是挺大的。我说,因为我是记者。
刘万清有些神秘地说,记者又不是钟馗,有什么特殊的吗?我看啊,你和她们之间没有这么简单,而且还没有完呢,不信你等着瞧吧。
09
时间又过去了几个星期,上海真正地进入了冬天,不仅仅寒风刺骨,还有一些下雪的迹象。因为元旦和新年将近,从四面八方寄来了许多核桃玉米花生之类的年货,这都是那些得到帮助的采访对象们对我的一点心意,我依旧像过去一样,把它们都拿出来和同事们分享。
尤其让人开心的是,那个无臂校长和那个寡妇已经选定日期,在正月初六要结婚了。父亲传来喜讯的时候十分欣慰地说,你没有福气娶人家寡妇,但是你救了那所学校,校长本来是要辞职的,但是假肢一安啊,吃饭,穿衣服,给孩子上课,生活和正常人一样,干什么都不影响了。我说,谈恋爱呢,受不受影响?父亲说,影响个屁!估计小寡妇把孩子都怀上了。我说,他们手脚挺麻利的啊。父亲说,你自己不成器,如果当初听我的,我差不多可以抱孙子了。我说,学生呢?学生怎么样了?父亲说,你运回来的那些书,他们整天抱着看呢,而且已经学会了电脑,他们用电脑写了好多信,说是要寄给你,你收到了吗?
我读到那些信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禁不住想哭。
除了好消息,也有不好不坏的消息。报社再没有接到关于我的投诉,不过,好几个月前的那辆绿皮火车似乎还在晃晃悠悠地朝前开着,围绕着车上发生的“案子”和社会部主任的提拔,对我的考察和调查也在明明暗暗地继续,在元旦过后不久,终于有了结论,在类似英雄模范一般的评价之外,依然给我罗列了一地鸡毛:比如不注意言行举止,把油腔滑调当成幽默风趣啦;比如不注意个人卫生,在十米之外就能闻到臭味啦;比如经常收受采访对象的小恩小惠,变相进行有偿新闻啦;比如在新闻线索的选择上,朝陕西那边没有原则地倾斜,有失公允啦。总共有八条,最后一条,说我喜欢盯着几位高个子美女同事的胸脯——我真想解释,我这个不足一米六的小矮人,如果按照正常的角度扫射过去的话,恐怕命中的就不是胸脯,而是更加危险的部位……
报社在开会研究处理意见的时候,李副社长不得不叫停会议,和即将退休的老社长关起门,面红耳赤地理论了两个小时,最后还拍了桌子。我那天还在外边采访,是关于一家医药公司制造抗癌假药的线索,当我以医药代表的名义进入公司,准备做最后一次取证的时候,身份遭到了怀疑,被保安扣留了,在他们搜身的过程中,为保护别在上衣口袋上的微型摄像头里的证据,我和他们发生了小小的摩擦,我的嘴角被打伤了……我给李副社长偷偷地发送了一条微信和定位,让他赶紧派人来营救我,好久没有收到他的回复,我直接拨通了他的电话,在这个免提的电话里,就清晰地听到了拍桌子的声音。
几个小时后,我在保安室里发现了一张《解放日报》,它竟然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说,你赶紧放掉我吧。保安说,你不老实交代你的身份,我为什么要放掉你?我说,因为我是诗人,你看看今天的报纸,上边就有我的诗。保安翻了翻报纸,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的笔名叫陈仓,诗的题目叫《遛狗》。保安说,怎么证明这是你写的?我说,我可以背下来。保安说,你背吧。我就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我牵一只土狗/她牵一只洋狗/我们相遇在一条十字路口/两条狗在来来往往的街上/一眼就认出谁是人谁是狗/它们欢叫着跑到马路中央/搂着,抱着,亲着,闹着/如果有手,它们肯定会像人/握一下,再握一下/我们彼此都不认识/就算认识也不会和狗一样如此亲密/我与她吆喝着把两只狗各自赶开/希望它们和我们一样/各摇各的尾巴,各走各的路/我们要把人类的冷漠/像病一样,传染给我们的狗……
保安说,哎呀妈呀,你真是诗人?我说,当然了。保安说,不瞒你,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当个诗人。我说,所以啊,你扣留诗人是不对的。保安说,那我就豁出去了,不管你是什么来头,我也要放掉你,不过委屈你先去上个厕所,厕所那边有个后门,你从后门赶紧溜吧。离开之前,保安主动和我添加了微信,说要好好交流交流,不几天时间,我就以帮他发表诗歌为名,把这个保安给策反了,让他把公司如何造假药、造了多少假药、假药都销往了哪里,统统地给我揭了个底朝天。
这是其中的小插曲,不提也罢。
报社的处理结果可想而知,我的社会部主任没有通过,理由是我不适合管理岗位。另外,针对我的八宗罪,要求李副社长找我进行诫勉谈话。当天晚上十一点多,李副社长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依然笑眯眯地盯着我嘴角的血迹,我也笑呵呵地看着他眼睛里的失意,僵持几分钟之后,他说了句,走吧,下班!我说,没有了?他说,是啊。我说,诫勉谈话呢?他说,谈完了啊。
李副社长带着一箱啤酒,在苏州河边找了个清静的地方,让我看着幽暗迷离的河水陪着他默默地喝酒,直到天亮,即使喝醉了,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笑眯眯地盯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李副社长也没有如意接班,照旧笑眯眯地当着他的副社长。接班的是一位副总编,姓银,他之所以能当社长,白素贞她妈的那沓投诉信以及那趟永远无法抵达终点的绿皮火车功不可没,他对“亲嘴”、蛐蛐与作风问题之间的关系研究到了相当专业的程度,在各种层面的会议上反反复复地引用。他每次提到这件事都是眉飞色舞,说吃不到葡萄惹了一身骚,苍蝇不咬无缝的蛋,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们在干部任用上,品德是第一位的,品德有问题的人,都要一票否决……他没有点我陈小元的名,但是在整个报社以至于上海滩的媒体行业,我已经像条漂在水面的好色的鱼,又腥又臭又酸,大家碰见我,总是嘿嘿一笑,不问“吃了吗”,而问“亲了吗”。有一次,他甚至想把白素贞和丽妈请到报社来,说是主动接访,实质上是煽风点火,鼓动她们把事情闹大,好在丽妈不太好联系,加上李副社长极力反对,说你把“疯子”请到报社,闹出点花花肠子无所谓,万一闹出点人命来怎么收场?
最终,才把影响消除在“不任命”的范围内。
对于李副社长,我是十分内疚的,如果不受我的连累,他已经坐上社长的位置,最直接的好处,不用像夜工作者那样,从来看不到日出,无法亲身体会什么叫“东方红太阳升”。至于我自己,对主任这顶乌纱帽早已经毫无激情了,我更在乎记者的身份,如果不当记者,我这个侏儒简直就是蚂蚁,任何人抬起脚都可以把我踩得粉碎。只要能当记者,我的名字就会带着光亮在人们的眼里出现,比起白素贞或者一条白蛇来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所以,我一点都不消极,很快把“抗癌假药”的新闻稿啪的一声放在了李副社长的面前。李副社长翻了半天,被不良企业草菅人命的行为气得直拍桌子,不过劝我说,还是算了吧,如今报纸都不景气,说不定哪天就关门了,你为了这样一家破报纸,如果把命搭上去不值得……
时间又过了两周,当我义无反顾地轰轰烈烈地干掉那家公司,正准备再买些水果去白素贞家看看,或者去那家理发店理个发的时候,在一个风很大、天很冷的下午,我突然接到居委会刘万清主任打来的电话,她无比沮丧而又急切地说,你赶紧过来一下吧。我说,为什么呀?刘万清说,还不是为了丽妈呀!我说,丽妈又投诉我了?刘万清说,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她家的事吗?我说,怎么不记得,你把人家的大茶壶摔碎了。刘万清说,是啊,就因为那只大茶壶,丽妈已经不投诉你了,而是使劲地投诉我,我们那天一转身,丽妈就发病了,捧着一堆碎片,跑到广场上转圈子,转完圈子回家开始写信,说我对她们不满,对“立志农村干革命”不满,是故意把她们家的大茶壶给摔碎的。
我说,你不是故意的吧?刘万清说,丽妈说我是故意的,我赔了一只景泰蓝,丽妈说那只大茶壶非常具有纪念意义,是去北京参加升旗仪式的时候购买的,我在网上购买了一只仿制品,被丽妈一眼就看穿了。我问丽妈,那到底怎么办?丽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不用那只大茶壶,水我根本喝不下去。我说,你喝的是水,又不是茶壶。丽妈说,茶壶不一样,水的味道就不一样。我说,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味道?丽妈说,我要原来的味道。我说,原来的味道在哪里?丽妈说,在我的那只大茶壶里,你还我大茶壶就行了。我说,你的大茶壶已经摔碎了,除非你让我回到过去。丽妈说,我也想回到过去,最好回到三四十年代,那样的话我就扛着枪去前线。
我说,你又不会穿越,怎么回到过去啊?刘万清说,是啊,所以丽妈绕来绕去一直告到现在。我说,我也不会穿越,让我过去也没有什么用啊。刘万清说,丽妈指名道姓要你过来,而且还要带着你们报社的新社长,赶紧过来吧。我说,去她家里吗?刘万清说,丽妈在广场上,你再不来就出人命了,必须带上你们的银社长啊!
我在赶往广场的路上给李副社长打了个电话。李副社长说,人家点名叫银社长,那你就问问银社长吧。我给银社长打了个电话,银社长说,她又不是市长,我凭什么去见她?
这座广场北面是区政府大楼,南边是一家展览馆,西边是会议中心,东边是一条大街,街上车水马龙,正中心有座纪念碑,旁边是一根旗杆,上边的红旗正在迎风飘扬。人们已经把南边的展览馆围得水泄不通,我远远地看见并不高的楼顶上,站着一个人,拉着一条横幅,上边隐隐约约地写着“为XXX申冤”。
我爬上了楼顶。丽妈说,你来了?我说,是啊。丽妈说,你还记得我吗?我说,怎么不记得,你是白素贞她妈,有个笔名是法力无边的骊山老母,据传樊梨花和穆桂英都是你的弟子。丽妈说,你说反了,她们都是我的师父。我说,你曾经告过我。丽妈说,我告过你吗?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说,你不记得是假的,你今天来这里是不是为了那只大茶壶?丽妈说,那只大茶壶多好看啊。我说,阿姨,我说几句心里话行吗?丽妈说,你说吧。我说,那种款式已经过时了。丽妈说,好东西会过时吗?我说,而且刘主任也不是故意的,我觉得那是天意。丽妈说,什么叫天意?我说,天意就是顺其自然,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看看,天这么冷,风这么大,你一把年纪,爬得这么高,万一摔下去,比大茶壶严重多了。丽妈说,我今天来,不为大茶壶。我说,那你为什么啊?丽妈说,对于我的举报,原来他们还会狡辩,我这次寄出去的信,他们竟然屁都没有。我说,那是他们不对。
丽妈说,所以我要为你申冤。
我很吃惊地说,我有什么冤啊?
我终于看清那条横幅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我说,我活得好好的,已经够幸运的了。丽妈说,你这孩子,你还不冤枉吗?我说,我哪里冤枉,我怎么不知道呀?丽妈说,那家火锅店关门,是你干的吧?我说,是啊,老板扬言要灭掉我,我又不是一只蚊子,有那么好灭的吗?丽妈说,那个无臂校长呢?现在怎么样了?我说,老婆估计已经怀孕了。丽妈说,前几天,那家制药公司呢?我说,他们塞给我五万块,竟然想蒙混过关……
丽妈说,你这样的人,不是黄继光邱少云,起码也算无名英雄,我要是市长区长,就给你塑一座像,竖在广场上。我说,阿姨,你看看我有多高?丽妈说,1米55左右吧。我说,你的眼睛简直就是尺子!你说说有我这么矮的英雄吗?丽妈说,怎么没有?但是你们单位为什么连个主任都不给你,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丽妈说,我是你们的读者,你们社长呢?社长为什么没有来?我说,他们忙。丽妈说,让他们继续忙吧。
丽妈把那条“为记者陈小元申冤”的横幅解下来,像飘带一样挥舞着。
我真有点感动。我对于她们,除了深深的同情,并没有做过什么,而且在那趟绿皮火车上,我确实对白素贞有过非分之想,在自己的幻想里不仅仅亲了她,甚至还那个了她。之所以没有把幻想变成现实,不是自己有多么崇高,而是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我说,阿姨,我不在乎当主任,当个记者就挺好的。丽妈说,还是当主任好,有朝一日当个社长更好,好人就要有好报。我说,我不是好人。丽妈说,你怎么不是好人?我说,在火车上,我真的,有想法……丽妈说,在哪趟火车上?我说,K468次,绿皮火车。丽妈说,如今还有绿皮火车吗?我说,有啊,不多了。丽妈说,在火车上,年轻人有想法是正常的。我说,还有那只蛐蛐。丽妈说,那是小徐。我说,那是小徐?丽妈说,小徐变成了蛐蛐。
我终于明白,那确实不是一只简单的蟋蟀,而是白素贞的男朋友小徐,起码是小徐的化身,像化蝶一样。
丽妈说,因为蛐蛐,让你没有当成主任,所以我写过几十封信,但是他们不听我的,也没有任何回音。我说,你的信寄给谁了?丽妈说,寄给了那位姓银的社长。我说,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丽妈说,所以说你冤枉啊!他们不理我,把我当疯子,我今天就疯一次,跳下去让他们看看。我说,阿姨,你别傻,你还有白素贞呢。丽妈说,你是指哪个白素贞?白素贞不是还有你吗!
丽妈双手举着横幅,和无数个往常一样,在楼顶上,围绕着我,转着圈子。我以为丽妈仅仅犯病了而已,但是丽妈的圈子越转越大,最后转到了大楼的边缘,在我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朝前跨了一步,真的跳下去了。
天还没有黑,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救护车要把丽妈运走的时候,被听到消息赶过来的白素贞给拦住了。她是坐在广场上,认认真真地给她妈化妆。她似乎上了一堂公开课,让人们亲眼目睹了她在殡仪馆所从事的职业是那么仔细、镇定、美好,而又那么神圣。等她完成了整个工序,把丽妈从地上抱起来,缓缓地穿过人群的时候,人们发现丽妈面带微笑,脸色温润,唇红齿白,连脱落大半的阴阳头也被剩下的几缕白发一丝不苟地给覆盖住了,还有她弯成铁环一样的腰,似乎也挺直了。
据刘万清他们说,这恐怕是丽妈这辈子最美的时刻。
10
在二十四节气大寒的前两天,我是在白素贞家楼下的理发店里,边剃光头边等白素贞的。
那天天气晴朗,天空蓝得让人心醉,早晨九点左右的时候,白素贞下楼了,手中提着个黑色包袱匆匆地走出了小区。我赶紧不远不近地不动声色地跟随着她,上车,下车,转车,然后来到了虹桥火车站。我知道接下来的行程和我们初遇时的线路相反——我们要先乘坐高铁去杭州,经历几个小时的空当之后,再转乘下午4点38分的K466次绿皮火车。
在检票进站的时候,我终于追到她的背后,装模作样地说,真是太巧了,你也要转车去陕西对吗?她不吱声。我说我们到杭州继续坐绿皮火车对吗?她不吱声。我说在杭州停留的时候,你想不想去雷峰塔转转?那可是镇压你的地方。自始至终,她不减速,不回头,也不吱声,像面对不怀好意的搭讪者。
我说,大寒是落葬的好日子,你妈可以入土为安了,你妈交代我要好好地照顾你,所以我必须陪你一起回骊山。
她还是没有吱声也没有回头,但是怀疑地站住了脚步。
我说,我不骗你,在楼顶的时候,她亲口对我说的。
我从她的手中接过了包袱。我知道那里边有个盒子,盒子里边装着丽妈。
在杭州买票转乘绿皮火车的时候,我说我们还坐软卧吗?白素贞终于摇了摇头。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变化,这预示着她已经走出了某个封闭的空间。
绿皮火车已经启动了,我意外地听到了吱吱的叫声。很快,我发现这吱吱的叫声不是来自于野外,也不是来自于这个季节,而是来自于白素贞的身体。白素贞意识到了我的怀疑,就盯着窗外缓缓后退的景色淡淡地说,本来是有两只的,但是另一只……我说,另一只被我放跑了对吧?她说,你知道被放生的是谁吗?我说,它是谁呀?她说,他是小徐,你不认识。她怀里的吱吱声又消失了,我不知道这只蟋蟀是如何活到今天的,又将活到什么时候。我说,你揣在怀里的又是谁呢?她说,是我自己。我说,为什么不是他?她说,他已经自由了。我说,我保证,明年夏天,再把他给你逮回来。
她说,逮几只?
我说,一窝。
鲁迅先生还说过一句,“那时我惟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我应该不是先生所说的“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人,我知道在绿皮火车的后边不远,2003年新建起来的雷峰塔就矗立在夕照曛曛之中,所以我不停地回头眺望,又不免偷偷地打量了几眼身边的白素贞,意识到她与雷峰塔之间确实有着某种说不清的关联,于是美滋滋地期待着它的倒塌,哪怕又是千年的等待。
选自《再见白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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