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童年而少年时期看过的书(由童年而少年时期看过的书)
由童年而少年时期看过的书(由童年而少年时期看过的书)因为批《水浒传》而可以看《水浒传》,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由此不舍昼夜地看《水浒传》成了从童年到少年的人生节点上的重要事件,我从懵懂的儿童到好像懂了什么的少年的具体引导者,就是《水浒传》。《水浒传》中每个英雄的上山之路所展示的社会场景和人际关系、行为方式,都让对外面的世界有感觉却又完全不知就里的少年神往不已,那有缺陷却也丰富的人世,那不无残酷的江湖,那让人阵阵脸红心跳的男女,都以启蒙的方式开启了少年的心。另外一本至关重要的书是《水浒传》,横排的新印刷的《水浒传》。横排版的《水浒传》前面有语录,说《水浒传》好就好在可以做反面教材,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还扯起了替天行道的遮羞布。同样是繁体竖排的另外一本书是《镜花缘》下册。后来我知道,上册是驾船出海的神奇故事,是女儿国两面国之类神奇的想象,下册则只是卖弄知识,对联谜语音韵医药和诗词歌赋无所不包,所以下册没人要,流落到了我手里。我是在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本
梁东方
年龄渐长,人很容易陷入回忆。截至目前,我的回忆还基本上止于童年,最多再向后蔓延上几年,到了初中,高中的生活都很少涉及。现在突然想起来的还是那个时期,是那个时期看过的书,看过的除了连环画之外的大书。
童年读到的书都是机缘巧合,凑巧在家中的书,家里有的书。那时候没有图书馆,也买不起书,关键是书店也没有什么值得去买的书。家里有什么书就读什么书,是我们那一代孩子们的一种自然状态。现在能回忆出来的大致上有如下几种:
一本竖排繁体字的《把一切献给党》,写的是因为不断试验炸药性能而被炸成了缺胳膊少腿的残废的英雄吴运铎。即便是这个内容的一本书当时读起来也是偷偷摸摸的,因为其形式是旧书、老书,是那个时代所不容的旧书老书。它泛黄的书皮和卷曲的书页,尤其是打开以后繁体竖排的格式,还有那画风繁复造型逼真的插图,一切的一切都标志着其在禁止之列的性质。吴运铎那种为了一件事情不惜一切、敢于付出一切的执着,深深地震撼了一个孩子一向散漫的心。由此以后再谈到执着这个词,我的头脑里第一个出现的形象就是吴运铎。在突然喜欢读书,试图读下来一本大书的年纪里最初读的那几本书,对一个人的一生都是有着重要影响的。
同样是繁体竖排的另外一本书是《镜花缘》下册。后来我知道,上册是驾船出海的神奇故事,是女儿国两面国之类神奇的想象,下册则只是卖弄知识,对联谜语音韵医药和诗词歌赋无所不包,所以下册没人要,流落到了我手里。我是在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本书是《镜花缘》的,因为当时这本书没皮儿没尾,书脊也完全磨损掉了,更没有什么版权页,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书。
这么一本乏味的不知道是什么书的书被一直处于书荒状态的我看了整整一个暑假,来来回回地看,印象深刻,却又始终有一种弄不清楚的含混和蒙眬。它是一个谜,是一个摆在我眼前的障碍,在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也没有图书馆,更没有人去问的时代里,就那么横亘在我心里很多年。我隐约体会到了作者在写这样一本书的时候的状态:无所事事,除了写书之外无所事事,而又的确不知道诗词歌赋猜字谜药典之外更多的东西了,能写的就只有这些知识,那就每天写下去好了,管他呢!
李汝珍地下有知,知道身后一百多年还有少年如我者试图冲破人世的懵懂和知识的屏障睁开眼看世界,所遭际、所钻研却又连书名都不知道者,竟就是其苦心孤诣的这本下册后五十回的时候,当含笑于九泉了。不知道他的笑里,是不是还带着一层讥讽的意思。
另外一本至关重要的书是《水浒传》,横排的新印刷的《水浒传》。横排版的《水浒传》前面有语录,说《水浒传》好就好在可以做反面教材,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还扯起了替天行道的遮羞布。
因为批《水浒传》而可以看《水浒传》,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由此不舍昼夜地看《水浒传》成了从童年到少年的人生节点上的重要事件,我从懵懂的儿童到好像懂了什么的少年的具体引导者,就是《水浒传》。《水浒传》中每个英雄的上山之路所展示的社会场景和人际关系、行为方式,都让对外面的世界有感觉却又完全不知就里的少年神往不已,那有缺陷却也丰富的人世,那不无残酷的江湖,那让人阵阵脸红心跳的男女,都以启蒙的方式开启了少年的心。
后来知道早有金句警告:老不看《三国》,少不读“水浒”。可惜已经晚了,已经读过了,正是在少年时。那时候自己刚刚赢得了独居一室的权利,每天被监督着关灯睡觉以后忍不住又在被窝里开着手电看《水浒传》的情形,至今还能清晰地浮现……
范文澜的繁体字竖排本《中国通史》,因为是先秦卷,讲的都是出土文物中验证的史料信息,遥远也乏味,所以才会被格外扔出来,在书荒严重的情况下也依然乏人问津。有一段时间,每天我睡觉之前都会啃上几页,以为催眠,也是作为一种啃骨头式的阅读训练。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就有一种未来我读这样的书会没有什么障碍的志向。那种从一个朝代、一个历史时期的具体人口、耕地、粮食数量来分析其经济乃至政治形势的唯物主义方法,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及至后来遇到西方的实证主义研究方法、思想方法的时候,就觉着全无障碍,水到渠成。
家里除了这几本书,还有《文史哲》杂志一本。后来才知道那是七十年代中期唯一一本可以出版的文科杂志。里面的论述基本上都是儒法斗争和批林批孔以及赞颂农民起义的内容,与外面的信息不一样的是很多文章有学术性,至少是有学术的形式。正是这一点让人读起来觉着还真是有点意思,不像报纸那么永远都是一样的话语模式。
《法家著作选》里那些被描绘成革命者似的法家,说的也是之乎者也的封建主义语言,每个字都需要反复看注解的艰难,阻挡了一次次试图读下去的努力。干脆就看人家的总结,总结说法家好就是法家好。两条路线的斗争在历史深处居然就是这样尖锐血腥而且绵延不绝,今天的斗争也就顺理成章更其尖锐血腥了。只有赶紧将敌人消灭干净,才会迎来一个不必斗争的好世界。可是又说斗争一直会有,那是不是意味着永远也消灭不干净敌人?
一本1966年前的杂志,用的是草秆依稀可见的黑纸,是物质匮乏之中的纸张。上面在一系列没意思的文章最后,到了“俱乐部”栏目的时候,却有着好像完全没有物质匮乏这件事的欢欣的插图。插图画的是人物众多、道路和建筑井然有序的智力游戏。用欢乐的儿童画形式表现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繁荣,一个画面里有众多的人物动物和机械,还有鳞次栉比的电线杆和大烟囱……孩子或者说年轻人总是愿意沉浸到这样的美好画面带来的愉悦里,与后来的孩子们玩电子游戏的心大致上如出一辙的游戏心理在其中起着并无二致的支撑作用。
这本简单的骑马钉(骑马钉的钉子已经锈蚀严重,一触即断)的杂志,是隔壁邻居从被水泡过的衣服箱子里拿出来在阳光下晾晒的时候,被我看见的。我蹲在那里看起来津津有味,腿都蹲麻了也舍不得站起来。怕的是站起来的时候目标变大,引起人家的注意就不让我看了。
杂志和衣服的陈腐气息至今还能回味出来,被耗子啃过的纸边儿有着锯齿似的残破,手指接触到那里的时候会立刻想象是在摸耗子嘴……不知道为什么,从这被耗子啃剩下的文字和画面里,我意识到世界肯定比已知的新闻和报道更广阔,预感一定存在一个更其丰富的未来。
终于,在进入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的《哥德巴赫猜想》年代后,学校有了图书室。
学校竟然还有图书室,这是经历了一直都在学工学农学军的小学阶段,刚刚上初中一年级的我惊讶不已的事情。我清楚地记得保定六一学校图书馆的位置,是一排一排的平房教室中间靠东边的那一排的最西边一间屋子。一间教室改成了图书室,钉在门上面的一块小小的牌子上没有写几年级几班,而写着图书馆三个字。屋子里很多书都摆列在书架上,谁进来都可以看,看的时候不许吵闹,就只是看书……
我看的第一本学校图书室的书,是凡尔纳的《从地球到月球》,它给我启了蒙,终于可以将以前只是蒙眬的感觉落实到真真切切的现实里,知道外面的世界里人们在想什么做什么了。尽管看的是科幻,但是我好像天然地认为那一定就是外面的广阔世界里的现实。
也正因为这一点,我对凡尔纳一直怀有一种导师般的亲切感。多年以后看到他晚年所写的内容和格式都不无重复的所谓小说作品被新翻译成中文出版,立刻就第一时间购买了。有意思的是《黄色的多瑙河》那样的本来作为传奇讲述的故事,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人文地理的说明书。而我当时的兴趣恰恰也正在人文地理上。我又一次与凡尔纳在时空交叉之间同步!
这个并非自主选择也没得选择的书单,充满了缺陷。没有童话,没有唐诗宋词,没有外国文学名著,没有琳琅满目的可供选择,从而也就没有可以直观想象的人类知识与精神创造的汪洋大海……但依旧值得庆幸,庆幸我在那个年纪终于赶上了一个可以自由阅读,也有了更多自由阅读之物的时代的开始。
人在由儿童到少年的那几年时间里读到的书,终究是最可宝贵的。不管有多么不完备,它们对人都有终生的影响,越是到后来越是让人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