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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暗送湖风(何时杖尔看南雪)

月暗送湖风(何时杖尔看南雪)奶奶羞红了脸,绞着手帕,躲到曾祖父身后。却见阿喜一个反手,抄起门栓,一边怒气冲冲地把围观的人群通通赶走,一边愤愤不平地大声说道:“看什么看?谁说女孩子没有权利念书?”言语之间尽是嘲讽。听奶奶说,第一次见到阿喜,是在她17岁生日的第二天。那一天,天色很好。曾祖父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为奶奶请来的教书先生领进了家门。街坊邻居们纷纷趴在书房的窗户上,驻足观看,指指点点道:“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大户人家呀,居然连女子也能进得学堂了,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月暗送湖风(何时杖尔看南雪)(1)

01

旧日岁月长。小时候,我最喜欢靠在奶奶温暖的肩膀上,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院子里的丁香花在月光氤氲的照射下,散发出好闻的清香。奶奶的声音高低起伏,像一首歌,每一个音符都沾满时光,直跌进我心头,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奶奶念过书,识得字。这是在那个年代里的女子,极难享受到的待遇。因为做生意的缘故,曾祖父走南闯北,总是把各种时新的玩意儿都带回来,给他这个极为宠爱的小女儿。以致于奶奶全家在当年仅仅依靠曾祖父卖货郎的营生,便轻而易举地成为了这个阴霾的西南小镇上富甲一方的大户。

听奶奶说,第一次见到阿喜,是在她17岁生日的第二天。

那一天,天色很好。

曾祖父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为奶奶请来的教书先生领进了家门。街坊邻居们纷纷趴在书房的窗户上,驻足观看,指指点点道:“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大户人家呀,居然连女子也能进得学堂了,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言语之间尽是嘲讽。

奶奶羞红了脸,绞着手帕,躲到曾祖父身后。却见阿喜一个反手,抄起门栓,一边怒气冲冲地把围观的人群通通赶走,一边愤愤不平地大声说道:“看什么看?谁说女孩子没有权利念书?”

奶奶感激地看他,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袖,偷偷把自己书包里刚出炉的白面馒头,塞给他一半。

后来,她才知道,阿喜是教书先生的儿子。因为家贫,才不得不跟着父亲外出谋生,做些辅助教学的工作。他们二人虽然年纪相仿,但阿喜却早已在父亲的谆谆教诲下,熟读了诗词百首,令奶奶好生羡慕。

奶奶说,她记得自己此生学会的第一首诗,就是阿喜教给她的查辛香所做的一首。

她觉得自己笨,明明先生已经在课堂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诵读过了,甚至连前来斟茶的丫头都能在堂后像模像样地念叨几个词,可她还是记不住。

夜深了,奶奶抱着小暖炉,独自一人在灯前温书。

阿喜悄悄走到她身后。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了些,大雪封了他们回家的路,曾祖父特地命人收拾了两间客房给他们居住。昏暗的光影里,奶奶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怎么办,阿喜,我还是记不住,明天先生会不会罚我?”

阿喜冲奶奶淡淡一笑,眸眼像天边的星子一般明亮:“你不能死记,一定要知道诗里面的意思。”他说,“就像这首《咏罗浮藤杖》,其中这两句:‘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意思就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随着手杖散步,与你看南雪。到那时候,我和梅花两个,都是白头。”

奶奶擦干眼泪,似懂非懂地点头。

“只不过,梅花是因为落雪而白头,而我是因为忧愁。”阿喜说。

02

“那后来呢?”年幼时的我,总是缠着奶奶,不停地追问,看她慈祥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无奈。

“后来,他们走了。因为战争的缘故,先生和阿喜离开了小镇,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奶奶说,“虽然那时的我,还不能完全理解阿喜口中所说的忧愁,但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知道,离别的意义。”

离别的意义。

我在心底反复琢磨这轻描淡写的5个字,任咸湿的海风,浅浅吹过我的发梢。抬起头,那个英伟、帅气的男孩正站在礼堂中央的讲台上,侃侃而谈:“北岛说,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个音节都有如珍珠,一颗颗嵌进我的心头。

交流活动结束,我主动穿过拥挤的人潮,走到他身边,伸出手,礼貌地说:“你好,我是来自四川大学中文系大三的学生,顾萌萌。”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笑容里仿佛藏有万道彩虹,令我不由得为之一动。他说:“你好,我是台湾大学国文系的张金川。”

03

申请赴台湾高校做交换生,是我们学校近年来新增的学术交流项目。大三那年,我通过层层严格的选拔,最终获得了名额。

以前,我只在课本和流行音乐中认识过这个遥远的岛屿,知道它是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知道它的兴衰与荣辱。可那毕竟还是太抽象,不如现在的我,置身于台北喧嚣的夜市街头,吃一碗蚵仔煎,来得真实。

因为共同的文学爱好,我和张金川很快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友。他第一次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是我来到台湾的第5个月。

简洁的搭配和古朴的装饰显示出房间主人的脱俗与文雅。张金川带领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一边泡茶,一边说:“我奶奶去世得早,父母又常年在海外从事文化工作,我从小是跟着爷爷长大的。”他指一指压在茶几玻璃板底下的学生作文奖状,“喏,他之前曾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

我亦笑:“怪不得你那么优秀呢,原来都是爷爷的功劳。”

说话间,只见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从书房里缓缓走出。张金川连忙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搀扶住他:“这就是我的爷爷,大家都叫他阿喜。”

我的心里猛地一顿。

阿喜。难道他就是奶奶故事里的那位主角?

随即我便把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否定了。那个年代重名重姓的人太多了,更何况四川和台湾之间相距遥远。“说起来你们还算老乡呢,我爷爷的祖籍也是四川……”张金川继续说道。

这下子,我彻底不淡定了。

世间的事,也许就是这么巧。那个一直活在我童年记忆里的少年,如果真的是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老人,那奶奶不知道该多高兴。于是,我简单地向他做了自我介绍,试探地问:“阿喜爷爷,您还记得自己是哪一年来的台湾么?”

“老了,具体年月记不清了,大概是我18岁,又或者19岁?”阿喜爷爷笑道,“那一年,战争打到了四川,我和我的父亲在逃亡的路上失散了。后来我听说巷子口有人招工,不仅一日有三餐,而且还给员工发工资,于是便跟着大伙儿一起走了……”

“那您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呢?”我问。

“那个年代的私塾老师。”阿喜爷爷说,“我这一身本事就是他教的。否则,也许到现在我还是个在海边捕鱼的渔民。”

我的心脏开始狂跳,所有指向几乎已经明了。

可我还是坚持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阿喜爷爷,我看您家客厅里挂了一副《红梅傲雪图》,倒让我想起两句我最喜欢的诗来:‘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不知您要的是不是这样一个意境?”

话音刚落,我没有想到,阿喜爷爷的眼眶竟然湿润了,“是的,萌萌,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当年在四川,我还把它教给了一个小姑娘。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再也忍不住,流着眼泪说:“那个小姑娘,就是我的奶奶。”

04

阿喜爷爷和张金川一起围坐在沙发旁边,看我颤抖着双手,点开了手机里的视频通话。

奶奶的声音和笑容,轻飘飘地,从海峡那头袅袅传来:“怎么了,我的小萌萌,是不是想奶奶了?”

我忍住激动,对她说:“奶奶,您还记得您经常背给我听的那首诗不?”

“当然记得。”奶奶说道,随后便轻声背了起来,“博罗城外四百三十二峰插空碧,老人星精堕地化为石……”

阿喜爷爷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应和着她,轻声吟诵。

我站起身来,把摄像头慢慢朝阿喜爷爷转过去。奶奶一本正经的脸上闪过一抹轻微的迟疑,但却也没有丝毫停顿,仍旧将诗歌一字一句背下去。

整个房间都回荡着他们二人抑扬顿挫的声音。

直到最后一个字结束。

我将手机交给阿喜爷爷,和张金川一起退到他身后。“奶奶,你能猜出来他是谁吗?”我笑着问。

奶奶没有回答,只轻轻问了一句:“阿喜,是你吗?”

阿喜爷爷点了点头。

我们4人都泪如雨下。

“那一年,战争爆发,我的父亲决定不再雇佣你们,并带着全家搬迁到了邻市。”奶奶擦着眼泪,说道,“阿喜,我本来想跟你道别的,谁知你和你父亲却在我外出为你们准备礼物之际,提前离开了……我好后悔,真的,如果那时我没有出去,说不定还能见上你最后一面……”

那一夜,奶奶和阿喜爷爷聊到很晚。我和张金川斜靠在阳台爬满绿萝的墙壁上,看远方的星辰,璀璨生光。

“张金川,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我问道,“我想我们今天晚上见证了这一切。”

张金川幽幽地转过头来看我,眼里荡漾的满是温柔。他问:“你知道我爷爷为什么给我取名叫张金川?”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因为我爷爷当年是走金门的水路,到的台湾。而金门和四川,是他这辈子都无法绕开的两个地方,所以……”

“所以,我们好幸运是不是?”我抢着说道,“生逢新时代,让奶奶再次遇见了阿喜爷爷。而让我,也遇见了你。”

05

一年后,我结束交换生的学习,回到了四川。奶奶和阿喜爷爷在我和张金川的协助下,每天都通过手机,视频聊天。

周末的傍晚,云霞漫天。我和奶奶并排坐在院子里,闻见丁香花的香气,飘散四周。半晌,她红着脸问我:“萌萌,什么时候我也能去台湾?我跟阿喜说好的,他要带我去吃全台湾最好吃的小吃……”

彼时,台湾还尚未对我们这个偏僻的西南小镇开放大陆居民赴台个人游。我看着奶奶的那一副少女般期待的模样,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快了,很快了。”

十九大报告强调:解决台湾问题、实现祖国完全统一,是全体中华儿女共同愿望,是中华民族根本利益所在。并明确对台工作的主要任务是“推动两岸关系和平发展,推进祖国和平统一进程。”

我知道,在中国,还有许多像奶奶和阿喜爷爷一样的故事在发生。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每一位大陆居民都可以去那块流浪已久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握一握亲人的手。

再没有忧愁。

夜里,我就着皎洁的月光,给张金川发短信:何时杖尔看南雪?

他很快回道:成功立业在今朝。

出自《故事林》杂志

2018年9月下半月刊

作者:三心草Flora

图|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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